1
当梅子听说我们从此拥有了一片葡萄园时,笑了。她说你真会开玩笑,这个年头儿人们都学会了在家逗老婆孩子。结果我不得不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她明白这是真的。接着她十几分钟没有合拢嘴巴,呆坐在那里,又把小宁扶到膝盖上。这使我立刻想到了整个事件的突兀、对她构成的多多少少的伤害。我语调艰涩,但总算讲出了事情的全过程。我说,如果顺利的话,如果你同意,不出一周,我们就可以举家东迁。我看着她和宁子。我发现母子两人的目光看过来,像望着一个陌生人。
梅子面容苍白,长时间没说一句话。
我知道为这片葡萄园,家里的积蓄全部搭上也只凑得上几分之一。这全靠朋友们一起筹款……我说要办成一件像样的事儿就得豁上。不过我知道一个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一次最大的豁上!当然梅子全然没有想到这些。她是一个稳妥的女人。她有令人吃惊的妥协精神,所以她过起日子来有可能赢。不过此刻我只需要她对我也拿出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妥协精神。我期待着。
她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搂抱着小宁。孩子不安地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
我站起来:“你应该相信我,这完全是真的。”
“我现在不怀疑了。”
她说着向另一间屋子走去了。门,轻轻地但是严严地合上了。
小宁和我待在了外间。我想这样也很好。小宁要和我讲话,我摆了一下手,没有吭声。我想这个时刻越安静越好,让她一个人待着吧。
粉色的苹果花像雪片一样往下坠落。它像鹅毛一样轻柔。
小宁伸出手来:“爸爸,爸爸。”
粉色的苹果花落到他的手上。
“你看,你看。”
粉色的苹果花瓣在微微颤抖。
我扯过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
屋子里传出了咳声。我走进去。梅子伏在梳妆台上。我扶起她的脸。
“本来应该及早商量的,不过这也来得及。你说吧,我听你的……”
她重新去看镜子里的自己。我也去看。我发现我们两个还相当年轻,当然我们都有了皱纹,梅子脸上的比我要少得多。我有几道皱纹很深很深,比如眼角那儿。我还发现了耳朵上方那几根刺眼的白发。这就是不会妥协的代价。梅子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说:
“你早就该这么做了。”
我吓了一跳。
“我知道你早就在打算什么,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你没有这个权利——我先不讲该不该这样做。我只是说你没有这个权利。因为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一开头就该跟我好好商量……”
我急急打断:“不,那会有一场没头没尾的争执,也许争上一辈子!我是害怕,我怕争到头发白了……”
梅子抬头瞥了我一眼。
“当然这样也许很不应该,我真的错了;不过我在一开始还是回避一点儿好。现在该是争的时候了,你有什么全说出来吧……”
我这样说的时候,不知不觉把两只拳头握紧了。
小宁从外间扑进来,喊:
“你们要干什么?”
梅子把他揽到身边,拍拍他的头。宁子的手指插到嘴里笑了。
我说:“宁子,你坐下来。”
“不,你一个人出去玩吧,我和爸爸要谈事情。”
“不,”我说,“小宁也坐下,你坐下来好吗?这是我们全家的事情。孩子听下去,就会知道爸爸犯了个错误。”
“爸爸犯了什么错误?”宁子大眼忽闪着。
“爸爸有个事儿没有和你们商量……”
“那……”小宁说。
当孩子说出这个字的时候,我看到梅子眼角有一滴泪珠在颤动。她伏到了桌子上,久久没有抬起头来。我跟她讲什么呢?似乎什么都清清楚楚。我把手按在她的肩头上,说下去:
“你早就看出来了,我这个人不能老待在一个地方,那样就会憋闷得生病。我简直挨够了。我们俩是不同的,我是从那片平原、那座大山里出来的,而你一直在城里长大。你也知道这个,要不也不会容忍我一次次出差去外地。我这些年到处游荡,像个流浪汉。我有家庭和孩子,我知道男人身上有很多义务。可这些都没能束缚我。你没怀疑过我的忠诚,你一直忍着,我一想到这些就从心里感激你。大概我这个人成熟得很慢,对这个时代、这个城市,都反应得很慢。不过既然认识到了这些,就更不能再犹豫下去了,我这次下了很大的决心,这你会想得到……”
梅子没有拒绝倾听,她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了。可她并没有抬头看我。我终于明白她什么都懂,于是就停了嘴巴。
2
整个一天我们都没有多少话。梅子也没有去上班——她大概觉得已经暂时没有必要按照惯常的节奏去生活了。她这样做很好。我要求她的也许就是这样简单:暂时停止。这样的设想既不狂妄又不虚幻,因为城里很多人已经停止了自己的工作。这个年代赋予了人们这样的机会和权利。我们完全可以去做新的尝试,不管它成功与否。很多人已经在这样做,我们为什么就不可以呢?
如果我这个行动来自简单的模仿,那我就会感到羞愧。好在事情绝不是这样,因为我从一开头就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从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这一切。一种巨大的不安在胸中涌动,是它一直催促我赶紧作出决定。我已经无数次和我的挚友阳子、吕擎和吴敏讨论过这一切了。我或许就是在一次次的讨论中接近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所以说,我的那些朋友们反而深深地理解我。而这会儿我才惊讶地发现,我偏偏与梅子缺少这种讨论。
是什么阻断了它呢?
梅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她整理了自己的一些小小的日用品。当然,她不是在做远行的准备。她是一个整洁的人,只要一有时间就动动这儿擦擦那儿。整个一天里,她就这样消磨着时光,从里屋走到外屋。我也像她一样走来走去,像在尾随着她。好像这会儿我的整个希望都攥在她的手里。我知道我深深地依恋着她。我的行动也许有很大的一部分是为了她。我们绝对需要互相安慰,需要更多地待在一块儿。但她像所有女人一样不愿冒险,因为她有了丈夫,并且还有了孩子。
我们的讨论仍然进行不下去。后来她突然问了一问:
“事情还能挽回吗?”
我还没等回答她又接上一句:
“我问这个干吗……”
“不是。完全可以挽回,比如说,我们可以撕毁那份契约……”
梅子笑起来。她笑得真美丽。她的眉毛弯得很厉害,露出了白而整齐的牙齿。我很久以前就喜欢她的牙齿。我发现一百个人里面很少有一个人能够长出这么好的牙齿。她笑得真好,我希望她总是这样笑着。
小宁大概知道爸爸妈妈遇到了什么严重的问题,再不插话,睁大眼睛坐在屋角。他原来是很懂事的。我这个时刻才意识到他安安静静待在了一个角落里。不少人认为他是一个女孩,因为他的头发长了点儿,眉眼也有点儿妩媚,可是只要仔细看,仍然能够从他闪动的眸子里看到早早来临的一丝男子汉气概。因为我们的谈话有了他的注视,这会儿就显得愈加庄严和沉重。当然这种谈话也绝不会因为梅子的一笑就变得轻松。
“你到底为什么弄了这份契约呢?”
我一时无语。她在逼我讲一些最难以表达的、我从一开始就回避的一个话题。为什么?我想说为了发财。因为这个年头儿所有的人都在忙着弄钱,这成了一个准则。背弃这个准则的,差不多就成了整个时代的异端。我这样回答在任何人听来都会是合情合理的,可惟有梅子不会相信。她知道我不是一个财迷,不会为了花花绿绿的票子到千里之外的荒滩上去安家。为了寻找安逸吗?她知道我的职业,我的性格,我的能力,待在城里也满可以维持那一份安逸。为了内心的宁静吗?不,她知道我将要迎接的那一切也许会换来一场更大的动荡,因为这样一来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我会焦头烂额。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深夜,在我一人独处时,我也曾无数次地询问自己。我真的无法回答,因为它仅仅是我内心深处的一种渴望——是它在驱使我一次又一次走向远方,走得很远很远。我有时风尘仆仆地出差却没有个具体目标,尽管单位领导交代得清清楚楚——我先是草草地完成了任务,然后就是趁机来一个长长的游荡。我甚至不是为了寻找一种“意义”。我还没有那样的纯洁,那么美好的信念。我只是如此地不安,急切地从甲地到乙地,从一个旅程到另一个旅程。这其间会产生比“意义”更为有意思的那么一点点东西吗?它只属于某种恶习和惯性吗?如果那样大概够糟的了。反正我不知道,我挖空心思也只能是比较接近地去描述它。我不能也无力穷究。因为如果一切都是清晰透明的,我也就没有必要这样匆匆远行了。
不管怎么,这种渴望来得深长无比。它从一开始就左右了我。让我身不由己。
我出生在那片荒原上,几经折腾来到了这座城市。我曾经到重峦叠嶂的山区独自谋生,曾经赤着脚奔跑……我回忆和总结这一切的时候,不过是弄明白了一点点,那就是,我比任何人都难以被一座城市挽留。
3
一个人与一个城市的关系是最为奇特的了。我在这座城市里,真说不清是受到了礼遇还是遭遇了屈辱。它不是任何人强加给我的。不是。它是自然而然的,它原来就在这里。我不过是走向了它,是一次自投罗网。这个结局除了解释为命运,我再没有别的好说。
我发现一个人长久的依赖就是找点儿什么事情干,干得有滋有味。这就是劳动了。我觉得再也没有什么比劳动更能安慰一个人的了。劳动永远伴随着我,并且让我心甘情愿。我总在心中呼唤,让不停歇的劳动来伴随我的生命吧。但尽管到处都有劳动,到处都可以满足这种欲望,那一个人为什么还要奔走和寻找?因为像任何事情一样,好的劳动也需要一个立足点,就像杠杆需要一个支点一样。我是在寻找一个好的支点……
我还是讲不清。我后来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两个字——我说我想寻找一种更好的方式和更传神的那种生活……
梅子被那个关键的字眼儿给吓住了。她半天才尖叫了一声——一点儿不错,她发出了一声尖叫。
“传神……你听听!”
“我不仅……”
“你是不仅……”
“你这是什么意思……”
“多么巧妙,要寻找一种‘传神’的……好哇,它早晚毁掉我们,毁掉我们全家。”
我急急争辩下去:“不,不会毁掉。也许我表达得不准确,也许它并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们什么时候都可以保留公职,保留我们城里的这两间房子。我们不在的时候,可以让家里人来照看一下,比如让内弟。这样不是挺好吗?”
……这样谈着,天黑了。
不知为什么,晚饭的时候我喝了很小的一杯白酒,然后又喝了一大杯葡萄酒。我端着酒杯对梅子说:
“你看,这就是那个平原上出产的葡萄酒。那里有亚洲最大的葡萄酒厂。我们的葡萄园就是为这个大厂家生产葡萄的。那时候我们可以天天喝到这样的酒。”
梅子一直冷着脸没有答话。她把我的话当成了调侃。其实完全不是。我实际上已经十分神往于自行设计的那种生活了。
晚上,我提议到外面走一走。
这是个盛春季节。外面的白杨树发出了绿芽,树皮已经泛出很好看的青绿来。我手扯着小宁,小宁老要拍打路边的杨树。他抚摸着它们说:
“它们在跳。”
我说:“对,它们有脉搏。”
“我怎么试不出呀?”
梅子在一旁纠正:“它们没有。”
“可爸爸说它有。”
梅子没有做声——她觉得类似的纠正在平常已经太多了。
我们都没有说错,因为这是我自己的一种感觉,而梅子没有。怪谁呢?如果硬要在我们两个之中找出一个错者——杨树真的没有平常所说的脉搏,那么梅子是对的;可是从另一种意义上讲,它作为一个生命,完全有可能引起我的那种感觉和联想——一跳一跳的脉搏。至此,梅子又错了。我们究竟遵守哪一种原则更好呢?
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任孩子拍打着杨树。
“你看,”我说,“春天来了,城里所有树木都要泛绿长芽了。大家在春天都要往外跑,谁也不愿待在家里。可惜这儿好玩的地方也就那么多,可看的树木也就那么多。一个人出生在城里,不怎么出远门,没有看到大片大片的丛林,没有看到一片一片田野上的春天是个什么样子。这可太亏了,这样过春天那可太亏了……我总想,人把一辈子都撂在这样的地方有些亏……”
梅子看看前面排列整齐的杨树,说:
“那么你就多往外跑吧——你会找到比春天还好的……许多许多!”
我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一丝嘲讽。她的意思很明白,她只想刺激我一下。我无需反驳。我只送去了一句真正的调侃:
“你也一样。”
我们相视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我们走了很远,直到浑身都有点儿疲累了才往回走。
4
春天一点儿一点儿深入了。我知道,由于季节的关系,留给我在城里徘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必须尽快履行那份契约,而后以最快的速度投入春天的工作。我知道这对于整个葡萄园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一想到我的葡萄园还在那儿荒着,可怜巴巴地期待着新的主人,我就忧心如焚。我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不得不向梅子要求,至少我自己要先走一步了——“你即便不支持我,也让我先试一下吧。等我把葡萄园搞得红火起来,那时候再扛着猎枪、领着我的狗到城里搬老婆孩子!你权当我是又一次出差去好了!”
梅子哼一声:“你准能发财,你去干吧。不过我不会等你回来……”
“为什么?”
……
我一直琢磨她没有说出的意思。
睡不着的时候,我常常想到一个穿皮衣打裹腿、满脸胡碴的男人的形象;他当然扛着猎枪,领着他的一条神气的大狗。他在原野上穿行,脚踏沙土嚯嚯有声。他的挎包里装满了子弹。这个人当然就是我了。他从原野上大踏步地往城里走来,当走到那些熟悉的街巷时,所有人都会用惊讶的目光看他。他们指指点点,说长道短。即便是最熟悉的朋友也会深感惊讶……这样想一想也怪来劲儿。
可怕的是梅子的态度越来越坚定了。我怀疑她找了什么人商量过,而她的那些好朋友永远也不会脱离生活的常轨——一般而言,通常就是由这样的一批人维持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生活。老天爷,有这样的一伙儿人,就有这样的一座城市。
然而我们的日子只会变得越来越沉重。我们将一再地重复。我们最可宝贵的东西——时间,就会在这种重复中消耗净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