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像是故意添乱似的,村头儿老驼三番五次地让人传我去开会。开始我觉得有点儿可笑,因为我觉得自己与这个村子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当来人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更加生硬的时候,我就有些忍不住了。我不是不愿意去他们那儿,我只是不愿意开会;还有,我对传递这个消息的人有一种莫名的畏惧。
“老驼让你去开会,快点儿走吧!”来人这么讲。
我这一生不知要开多少会、各种各样的会。我从经营自己的葡萄园那天起就没有开过会,我不记得和拐子四哥他们开过什么会。为什么要开会,这连我也有点儿糊涂了。是不是应该去开这个会?来人的口气中有一种不容置疑、理所当然的意味,而且还有些烦。看来也只好去了。最后一次来人喊我时,我没有说什么,放下手头儿的事情就随他去了。
那个熟悉的小屋里已经围了好多人,老驼,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人,大概都是村民委员会的什么人吧。他们见我来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老驼吸着烟,眼皮也不抬,像是说给其他人,又像是说给我听:
“嗯,到底还是来了。”
后来他又用烟锅朝我坐的方向点划了一下,小声对周围的几个老者说:
“人家场长才三十郎当岁。”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随口封了我个“场长”。我问:
“开什么会啊?”
“开个……嗯……村民委员会——议事会吧。”
“我又不是委员。”
老驼说:“你看看,见外了不是?你以为来的都是委员吗?”他用烟杆点划着身边的两个人说,“他们也不是委员,可他们都是些大户,俺有什么重要事情,都要找找大户。大户贡献大哩。有事能不找他们商量?别看你是城里人,买了咱的园子就得跟咱商量事情。俺要不叫你来开会,你又要说俺小看你了。”
我恍然大悟,突然明白了——我买了他们的园子,这就是我们之间的联系。那就开会吧。我准备好好听下去。会议的内容好像是关于村办小学房舍改造之类的事情,又说村子要修一条路。总之需要很多钱。老驼说:
“钱嘛,还靠大伙儿。你们有人就帮个人缘儿,有钱就帮个钱缘儿。如果研究一回不行,咱大伙就再研究一回,咱有的是工夫,研究起来看,嗯。”
他的话使我打了个冷颤。也就是说,我如果不拿出一笔钱的话,那么这样的会将要一直开下去。
老驼吸着烟,不紧不慢地对我咕哝:
“你尽管不是咱村里人,可也得过组织生活啊。一个人没有组织怎么得了?有一年上,咱这地方来了个游击队员,那时候还是打仗的年头儿,这人手艺倒不错,一枪就能撂倒一个鬼子。可他仗着枪法好,眼里没有咱庄稼人,遇事也不和咱商量。你知道咱村子里是有组织的,有时候咱做了面汤啊、面叶啊、高粱碴子米饭啊,想到林子里找他出来喝上一口,暖暖身子,都找不到哩。他不来。他有事情只给上边说去。结果哩,哼哼——差一点儿让鬼子打死。咋哩?那毛病就出在傲气上边,出在不来过组织生活上边。一个人离了组织哪行?”
我想张嘴申辩,想说我辞职了,不是在组织的人,可刚张开嘴巴,老驼身边的另一个人就说了:
“天底下没有不在组织的人。不是在这样组织,就是在那样组织。村有村规,国有国法,都在一个地盘上混,就得遵照一个地盘的规矩办事。人人都不听话,那还不闹糟?”
我的头嗡嗡响,好不容易熬到了散会。
2
这天夜晚我失眠了。我觉得遇到了一个全新的问题。
这天一大早,我就包好了两千元,谁也没有讲,急匆匆赶到村子里。我刚要敲开老驼家的门,又一想这样不妥,如果他把钱自己掖起来怎么办呢?我起码需要交到组织上啊!正在门口犹豫,想不到恰好老驼出来了,他热情招呼着回屋,我只好跟进去。我对老驼说:
“驼叔,你最好再找几个干部来。我缴款子来了。这是我对村子的一点儿心意。”
老驼看了看我手里方方的纸包,说:
“一沓子都是?”
“都是。”
“那好,”他对孩子说,“喊你大去。”
我说:“自家亲戚恐怕不妥吧?”
“什么亲戚?俺这里除了伯就是叔。”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孩子跑出去。一会儿小孩子领来两个人,其中有一个是我在开会时认识的,这才有点儿放心了。我当着他们的面把钱交给老驼。老驼毫不含糊地从柜顶上取来一个纸包,从里面抽出一张卷烟纸大小的白条,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又按了个手印——这就是收据了。
老驼往外送我的时候满面微笑,赞扬说:“到底是文化人哪,办事利落,心里有组织啊!今后村里人也会帮衬你,有什么大事小情,只管来喊——葡萄熟的时候歹人多不?”
“不多不多。”
“嗯,不多就好。你这笔钱先放在村子上存着,嗯。村子富了那天,也不能忘了你。你现在是个发了大财的人啦。”
他说到这里四下看看,对在我耳朵上问:“少说也有四十万吧?”
“老天,我连四万也没有……”
“哎,咱都是在组织的人啦,不用瞒来瞒去。我心里是个明镜。打你种葡萄那天,从这路上拉出去几车葡萄,你驼叔心里都有数。过一辆车,我家二小子就在西墙上画一道黑杠,如今这小黑杠子已经有一尺长啦。一斤葡萄少说也有一块几毛钱,那你算算看。”
我说:“可是还有本钱呢!再说葡萄园刚刚发展起来……”
老驼用烟锅使劲敲着头,嘿嘿地笑了:
“哼哼……莫骗老叔,莫骗老叔。村上人的脾气是有酒大碗喝。嗯,莫骗老叔。”
我也笑了,差不多笑出了眼泪。
回到园子里,我发现拐子四哥心事重重地站在那儿。他见了我就问:“头午哪儿去了?”
我说:“出去走一走。”
他拍着腿:“你一走好了,来了三五个民兵,背着枪,说是要来巡逻。他们这一巡逻可好,一人摘走了一大兜子葡萄。”
我的心沉了一下。我倒不在乎这些葡萄,我害怕的是他们没完没了地来巡逻。我知道他们来时我还没有把钱交到村子上。我不愿讲这些,只对拐子四哥说:
“千万不要把他们惹恼。你让他们高高兴兴走开好了。”
“我倒是这样,可是斑虎不愿意,老要往上扑。到后来一个民兵把枪栓拉响了。我一看不好,赶紧抱住斑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