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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角》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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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赵湘芗殚精竭虑,花费一个多月时间,写了一篇报告文学,题目叫《深山里的老兵》,自我感觉不错,请夏玫玫看了。
    夏玫玫却没个恭维话。夏玫玫说:“这部作品要是给老爷子看了,他可能会喜欢,但我觉得意思不大。你写的都是好人好事,刻苦精神、拼搏精神,奉献精神,可是你并不了解这些人。拘泥于事实而浅薄于灵魂。其实这些人身上更可贵的是艺术精神。把炮练好了就是奉献啦?把炮弹奉献给谁?你那东西可以算报告而不能算文学,文学是艺术,就写几个人几件事,也标以文学桂冠,是对文学艺术的歪曲。”
    夏玫玫的话说得很尖刻,但是赵湘芗不跟她计较,她知道夏玫玫这段时间心情不好。不仅节目遭到了严厉的镇压,还由于同一个春风得意的画家接触频繁而在歌舞团里传出绯闻,两口子争吵了数次,婚姻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
    后来就听说夏玫玫打了转业报告。
    赵湘芗得到这个消息后,开始还以为是讹传,打电话问夏玫玫,夏玫玫说:“是有这个事。”
    赵湘芗说:“你疯了,你这么年轻,在部队干得这么好,为什么要走?”
    夏玫玫说:“我干得好吗?原来我也以为干得好,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
    赵湘芗说:“你的《炮兵进行曲》不仅公演了,还到北京参加了汇演,还拿了奖,你还要怎么样?”
    夏玫玫说:“可那还是我的节目吗?节目单上编导倒是我的名字,可是,那台节目只保留了我设计的躯壳,而抽掉了它的灵魂,保留了它的情节,却抽掉了它的艺术。去掉了我设计的特殊的背景,去掉了鲜花和美女,也去掉了真实的生命冲动,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炮兵舞步,只有动作的雄壮,却听不见生命的歌声。很真实,是生活的真实而不是艺术的真实。实践证明,老爷子是对的,老爷子说,军队艺术姓军,这是绝对真理。现在看来是我错了,我陷入了资产阶级艺术观念的泥沼,天真地要搞什么人体自由语言发挥,简直异想天开。”
    赵湘芗说:“你这就是赌气了,分歧不就是上不上女演员吗,又不是原则问题。”
    夏玫玫说:“你看看那动作,整个是操炮动作的照搬。而我不想照般,我赋予舞蹈者的是另外的激情,你看不出来,说了你也不懂。反正我是不适应部队了,那我不转业还干什么?”
    不久以后的事实证明,夏玫玫是不适应在军队工作了,而这个事实也多少与赵湘芗的那篇“报告文学”有点关系。夏玫玫把赵湘芗的报告文学看走眼了。她自己的节目被改得不伦不类,而赵湘芗的那篇在她看来不是文学的文学,在北京的一家军队刊物发表后,不仅反响强烈,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连播,而且还获了一项大奖。与此相比,倒是她自己毫无建树,如此一来,她更茫然了。
    现在,夏玫玫拿她自己和赵湘芗比较,她终于理解萧副司令了。站在一个军区代理最高长官(而且极有可能就是最高长官)的位置上,他对那种突如其来的现代派的东西表示异议完全是正常的,甚至是应该的。当她冷静下来之后,她就明白了,不是老爷子僵化,而是她自己表现得不是时候。萧副司令已经够宽容的了,并且可以说够开明的了,不要说他是一个大军区的军事长官,在那个年代里,就是大学教授对她的现代意识也不一定能够接受。她之所以要转业,并不完全是为了赌气。她感觉到自己已经真正地进入到一种艺术状态之中了,像是冥冥中有一个天使在云端召唤,引导她走向属于自己的那自由的、舒展的、奔放的、美妙的艺术王国。在那里,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可以歌唱,她的每一个欲望都可以舞蹈,她的每一片肌肤都可以发出耀眼的光芒……她将不再为“任务”而忙碌。
    二
    萧天英开完常委扩大会议,红光满面地离开了办公大楼,谈笑风生地坐进了汽车,却铁青着面孔走进了家门。
    老狗黄南下正蹲在门口的阶梯上晒太阳,微微眯着双眼,一副德高望重的样子。见第一主人回来,呈现出高兴的样子,摇着尾巴迎了上去。
    黄南下的皮是黄的,黄得纯粹,金黄,没有酒糟鼻子,也没有焦黄的牙齿,小时候聪明伶俐,短腿跑得飞快,而且善解人意,是条上品味的好狗。
    以往,萧天英在心情好的时候,常常要跟它玩一些杂耍,训练它攀登,丈把高的杏树,黄南下也能爬上去,甚至还能用前爪摘下几颗杏子。但近年不行了,黄南下岁数大了,七岁的年纪在它那个圈子里,当然不算年轻。年龄一大,就懒了,就有了一些德高望重的矜持,杏子树就很少爬了。但萧天英念它昔日的风采,仍然给予很高的待遇。以往萧天英每次从外面回来,都要摸摸黄南下的脑袋,表达一定程度的问候,有时候还会从口袋里掏出某样零食或者小玩艺,逗黄南下一乐。
    但是今天有点反常。
    今天黄南下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在它满怀深情迎向萧天英的时候,萧天英的脸是板着的,眼睛里也没有了往常的温和,好像很有一股晦气。黄南下一看形势不妙,赶紧把尾巴耷拉下来,往边上挪了一步,很有礼貌地给萧天英让了路。
    黄南下这个名字是萧天英亲自取的。这个名字在三十多年前曾经属于萧天英的警卫员,那是一个十分伶俐的小伙子,本来是个孤儿,参军的时候只有一条半截裤子和一个黄二蛋的名字,萧天英嫌黄二蛋这个名字过于不雅,才给他取了个黄南下。警卫员黄南下在抗美援朝战争中阵亡了,那时候黄南下已经是连队的指导员了,五次战役最紧张的时候,萧天英号召“婆姨娃娃一起上”,黄南下第一个报了名,下到连队先当排长,再当指导员,896高地血战一场,黄南下的连队打到最后只剩下了四个人,黄南下跟美军一个黑人士兵单打独斗,黄种人咬掉了黑种人一只耳朵,黑种人劈掉了黄种人一条胳膊,最后两个人抱在一起滚下了高地,黄南下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
    三十年后,萧天英得到了一条漂亮的小狗。取名的时候,萧天英深情地看着它,说:就叫黄南下吧。
    黄南下刚进萧家十分受宠,曾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萧天英常常看着黄南下出神。那是他出山之后,第一次被提名为W军区司令员候选人而没被通过。据说上面有人发了话,说萧天英是某某某的老部下,一贯爱标新立异,是某某某搞资本主义路线的黑干将,是带枪的某某。不仅没当上司令员,反而连工作也被限制了,虽然还是个副司令员,但是有职无权,大事小事一律不予过问,差不多就是个寓公。那时候跟黄南下在一起的时候,萧天英就想到了抗美援朝战争中阵亡了的那个黄南下。萧天英想,黄南下要是还活着,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一个人过了五十,再做工作就有限了。而那时候他也是快要六十岁的人了,还不让甩开膀子干一场,简直就是在剥夺他的生命。
    快进房门的时候,萧天英才注意到黄南下的委屈,这个忠实而且本分的动物,不知道老爷子今天为什么不痛快,虽然被冷落了并且已经靠边了,但那双一向明亮的眼睛还在执着地跟踪着主人的后背,充满了疑问和同情。
    萧天英便站住了,又转过身来,唤了两声,向黄南下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以表示道歉和慰问。
    这一笑,心情居然又好一些了。
    三
    调整后大区班子的任职命令到了,新任司令员是沈阵雨。
    尽管这件事情早就不是秘密了,但在常委扩大会上正式宣布这项命令的时候,萧天英还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为军委的这个正确选择真诚地感到欣慰,甚至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同一份任职命令上,宣布萧天英担任W军区顾问组组长(享受大军区正职待遇),萧天英也感到很满意,并且多少还有一点歉疚,因为同他一起在台上工作的十几个大区副职,只有他一个人得到了这份殊荣,其他同志要不就是顾问,要不就是原地不动,要么就是离休。就是顾问里面,还有三个人比他年龄大。
    失落感是在回家的车上产生的。
    顾——问?顾问是个什么角色?他知道这是对他高度重视和嘉勉的表示,可是他却对这个重视和嘉勉感到了委屈,他甚至觉得还不如继续当他的常务副司令员,那是有职有权的角色,在那个位置上,还可以竭尽全力多做工作,继续只争朝夕地大抓一把军事训练,而这个顾问恐怕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顾得上就顾,可以过问才过问。或者说人家让你顾你就顾,让你问才能问。
    他还尤其反感那个括号。什么大军区正职待遇?荒唐!简直有点交易的嫌疑,我萧天英戎马一生,小命老命都是党的,还在乎个什么待遇?只要还能工作,给个军长师长的都照样干。不能工作了,哪怕是享受总统待遇也等于零。
    萧天英经过夫人卧室的时候,没有进去也没有停住步子,只说了声,跟厨房打个招呼,加两个菜,我要喝酒。然后就进书房了。
    以萧天英掌握的情况看,W军区新任司令员的最后确定,某某政委是说话了的。这就不能不让萧天英暗自庆幸。看来这步棋还是走对了。某某政委对部属一向要求极严,战争年代贯彻的是矫枉过正的的作风,谁想走他的门子达到个人的目的,只有两个字——休想。回想起当初某某政委的秘书打电话征询他的意见,那里面可能多少就有些试探的味道,摸摸他有多少底气,摸摸他有多高的境界,那也算是最后的一次考核了,考核的不仅是他的工作能力、政策水平、认识水准,恐怕更重要的还是看看这个老家伙现在是个什么姿态,还能不能审时度势跟上形势。
    他不否认,如果他那时候态度暧昧一点,姿态稍微放低一点,回答的口气稍微含糊一点,那么,这一次司令员一职很有可能就是他的了。可是,这样一来,他在某某政委的心目中是个什么地位呢?某某政委说不定会失望的——啊,这个萧天英,表起态来慷慨激昂,事到临头就瞻前顾后了,到底还是不能脱俗啊,那就放他一马吧,也是革命了大半辈子的人了——这完全是有可能的,许多老同志的最后一步都是这么走的——带有照顾性的晋升,然后体面地退出前台。而他没有暧昧,没有含糊,他不仅如实地介绍了他对班子的看法,还如数家珍般地列举了沈阵雨的优势和政绩,为某某政委提供决策依据。
    现在看来,在W军区司令员人选上,当初极有可能就是在他和沈阵雨两个人之间寻找平衡,而且某某政委的倾向意见可能是沈阵雨大于萧天英,但中间出现过反复,特别是在他萧天英力荐沈阵雨之后,某某政委又观察了一阵子。
    萧天英现在无法判断在那颗举世瞩目的伟大的头颅里都发生过什么,但他知道,正是因为他力荐了沈阵雨,某某政委才曾经一度想让他对沈阵雨“先带一带”,也正是因为他一再推让,某某政委才放心了,才对他的人格进行了最后的认可——既然他萧天英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出了高风亮节,真诚地支持沈阵雨,那么,某某政委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思路进入这一层,就差不多惊出了一身冷汗,到底是伟人啊,某某政委厉害啊,自己当初倘若暴露一己私心,就会被他尽收眼底,即使给了他那个职务,某某政委也会有无奈的感觉。而萧天英知道,眼下,老同志的问题已经成了某某政委的一件棘手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他萧天英的行为对老首长无疑是一种温暖的安慰。
    好了,也算是打了一个大胜仗,即便什么战果也没有,也落个一身正气,英明晚节。
    想是想通了,但仍然很累。
    萧夫人到厨房跟炊事员交代清楚,上楼到了萧天英的书房,见萧天英坐在沙发上,四肢大开,把全身的重量最大限度地施加给沙发,显示很疲惫的样子。
    萧夫人问了声:“是不是不舒服?”
    萧天英抬起眼皮:“不舒服还喝什么酒啊?舒服,舒服得很啊。”
    萧夫人看了丈夫一眼,又悄悄地地退出去了。多少年的夫妻生活,已经形成了这样一个默契:在丈夫不愿说话的时候,她绝对不会多问一句。丈夫工作上的事,她更是从不插手。知识分子出身的首长夫人和非知识分子出身的首长夫人之间的区别,主要就体现在这一点上。
    “老姜,来,坐一会儿。”
    萧天英突然坐了起来,把个庞大的身躯收敛起来,给夫人让出了一块地方。
    萧夫人有些诧异,估计丈夫是有心事了。轻手轻脚地沏了一杯龙井,放在丈夫的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无语地坐在丈夫的身边。
    沉默。沉默了许久,萧天英举起一只手,放在头顶上,张开五指,向后捋着光泽尚新但已明显稀疏的头发,重重地出了一口长气:“完了,生命到此为止。”
    萧夫人心里咯噔跳了一下,一向温文尔雅的脸上也失去了矜持:“怎么,去医院了?我看你都很正常嘛。”
    “我说的是政治生命。政治生命,到此为止。往后,就是苟延残喘了。”萧天英的这几句话音量不大,但低沉有力,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萧夫人的心这才从嗓门回到原处。但她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要不是关系到丈夫的健康,任是天大的事发生了,萧天英自己不说,她就不会过问。
    萧天英第一次向夫人谈起了这次军区班子调整的事。
    萧夫人说:“老萧,我跟着你这么多年,看着你几起几落,看着你争强好胜,看着你废寝忘食,我从来没有泼冷水。你说过,人生在世就是一口气,要把这口气用够用足,用到重要环节上。我同意你的观点。你现在的结局是个好结局。真的,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前半辈子问心无愧,后半辈子心旷神怡。激流勇退,安度晚年,我们的生活开始了。”
    萧天英苦笑一声,“没有生活了,只有日子了。”
    萧夫人笑笑说:“我们也该过过日子了。追求是无穷的,工作也是无穷的,地球离开谁都照样转动。所以呀,老萧我劝你尽快适应。轻轻松松的,当一个好老头。”
    萧天英说:“道理是懂的啊,但你要知道,这些年我一直是在一线往前冲,就像一个骑手,不是说停下就能停下的,那一股惯性怎么了得啊,哪怕从马背上掉下来,我也得往前再滚几滚。”
    萧夫人说:“你看,让你当个顾问组长,不就是给你一个再往前滚几滚的空间吗,就是要让你把心里攒着的那些气释放出去,用个透彻。”
    萧天英怔怔地看着夫人,笑了:“好,萧天英的老婆到底是名门闺秀,看问题超凡脱俗。好,我就来适应吧,争取给你当个好老头。生活要过,日子嘛,我们也把他过得像回事。啊,你说是不是?就是种个花,我也把它种出大军区副司令员的水平……啊,不是了,现在应该说是让它享受大军区正职待遇。”
    说完,哈哈大笑。
    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是萧副司令吗?”
    “是,我是萧天英。”
    “萧副司令,您请等一下。”
    萧天英觉得这个声音非同寻常,还没等他琢磨出味道,电话那头传出了一个熟悉的、有些苍老的、四川方言味道浓厚的口音:“萧天英吗,我是某某。”
    萧天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顿时一热:“政委,我是萧天英啊。首长……祝您健康。”
    “萧天英同志,第一,我向你表示祝贺;第二,我向你表示感谢。你做得好啊,做出了榜样。我送给你几句话,戎马一生,英雄一生;主动让贤,品质高尚;发挥余热,继续革命。”
    萧天英的眼睛霎时热了,湿润了:“谢谢政委,我人在二线,心在一线,请政委放心。”
    “来年春暖花开,我要到你们那里去看看,你要请我的客。”
    “政委,我等待那一天。”
    “代我向你的夫人问好。”
    放下电话,萧天英已是老泪纵横了。
    这天晚上,萧天英豪饮半瓶茅台,酒毕,强行拉着夫人,并召集秘书、警卫参谋等人,高歌一曲《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大有精神“不正常”之嫌疑。其实自我感觉很正常。
    四
    夏玫玫要求转业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N-017,韩陌阡对此倒是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意外,他甚至早就预感会有这一天。对于夏玫玫的一切正常的和非正常的言行,他都不会大惊小怪。但是,他感到了疼痛——真的是疼痛,像这样揪心揪肺地为一个女人疼痛,在他韩陌阡的生命历程中,还是极其罕见的。他是一个天生的职业革命者,他到这个世界上来是担负有重要使命的,改造社会和他人是他与生俱来的职责,儿女情长这种软绵绵的东西不属于他韩陌阡。
    然而,他现在还是感到了疼痛,只有当疼痛终于穿透肌肤向他的心灵袭来的时候,他才发现,他对那个女子竟然是深深地爱着的。
    可是,为什么当初就没有把这种感情同行动结合起来呢?
    真诚地检点自己的情感细软,他有什么理由否认那种情感呢?他记得,当萧副司令最初说出来要让他辅导夏玫玫的时候,他几乎吃了一惊,那个在当时情窦未开的女孩谈不上美丽,但绝对漂亮。而夏玫玫呢,当她得知这个其貌不扬、脸庞上宽下窄略嫌清癯的年轻军官即将成为她的导师的时候,既不惊奇,也不羞涩,而是忽闪着一双明亮的黑眸认认真真地看了他一眼。
    就那一眼,就撞出了火花。
    韩陌阡缺乏同异性交往的经验,他竭力地从思维里驱逐“异性”这个概念。
    她看起来还像个孩子,她的目光像是大漠深处在坎儿井边长出的黑葡萄,是在清泉和蓝天之间结出的果实,从那里面你看不出一丝污染。但他从那绝不避人的清澈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种野性的魔力,那一瞬间他就有了预感,这是一个不好对付的学生,他有麻烦了。她只要轻轻的一瞥,就能精确地扫描出你的阴暗。
    那才是如履薄冰呢。
    在最初的几次接触中,他把自己定在这样一个位置上,慈爱、严厉,并且道貌岸然,希望循序渐进地把她的审美趣味纳入他所设计的轨道。但她总有自己的花样,他引导她阅读高尔基的散文诗《海燕》,她却对福尔摩斯探案小说发生了兴趣,他让她朗诵《西去列车的窗口》,她却偏偏喜欢上了惠特曼的《我歌唱带电的肉体》,他向她灌输《红楼梦》的反封建思想,她却拒不接受,她说她看《红楼梦》就是才子佳人悲欢离合的故事。
    他又不能不承认她是聪颖的,有很高的悟性,宁可发表自己的谬论,也不对自己所不理解的真理人云亦云。但她还是对他表示了敬重,并且真诚地驳斥他和依赖他,偶尔还称呼他一声老师。
    他们的关系一直是在正常和不正常之间游动着。但终于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他们一起走进了那个玫瑰飘香的初夏的夜晚,他们匆匆地拥抱了对方又像扔开炸弹一样紧急地扔掉对方,朝着不同的方向落荒而逃。
    五
    那年夏天,萧副司令夫妇到北戴河休养去了。有一天,夏玫玫打电话要韩陌阡去一趟,韩陌阡当时有点犯踌躇,他知道萧副司令家里的勤杂人员那几天都回警卫营了,除了一个岗哨,萧副司令家里只有夏玫玫一个人,情况有点复杂。再者,按照萧副司令的部署,夏玫玫已经开始和康平接上头了,并且向韩陌阡表示那个人她不怎么喜欢,太殷勤了,有点妖里妖气的,甚至流露出了不再交往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她要单独跟他见面,他就不能不慎重了。
    但不去见面也是不合适的。经再三权衡,韩陌阡还是大义懔然地去了,他相信他的自控能力和随机应变的本领。革命军人死都不怕,还怕一个女孩子吗?
    韩陌阡赶到的时候,夏玫玫刚刚洗过澡,穿得很随意,是一件白纱连衣裙。头发还湿漉漉的,没怎么梳理,瀑布一般飘在脑后,散发着一阵玉兰的馨香,上面还醒目地系着一个玫瑰红的发带。
    两个人开始坐在客厅里聊天,扯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显然是有些心猿意马。聊得不耐烦了,夏玫玫突然发起攻击,单刀直入地问道:“老阡你老实坦白,你有没有过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
    韩陌阡早有思想准备,面不改色心不跳,坦然回答:“无产阶级只有彻底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本人对于生活作风问题不感兴趣。”
    夏玫玫冷笑一声说:“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我怎么听人说你和通信站的林丰不干不净的?”
    韩陌阡倏然一惊,但是仍然坚持镇定,平静地说:“处过一段时间,但还够不上生活作风问题。”
    在这个问题上,韩陌阡打了埋伏。他和林丰的确有过一段热恋,而且已经离生活作风问题了不远了——他和林丰毕竟都是二十七八的人了。他暗自琢磨,如果夏玫玫继续盘问,他就干脆亮明,他仍然打算和林丰继续来往,并且在适当的时候结婚。他还担心,夏玫玫有可能要向他打听康平的“生活作风问题”,他也想好了对策,一句“不了解情况”推之大吉。
    出乎意料,夏玫玫并没有继续纠缠。
    那天天气很热,客厅里电风扇开到了最高一档,不时掀动夏玫玫的裙裾,为舞蹈而生的漂亮的双腿老是在韩陌阡的眼前飘扬。夏玫玫有好长一阵时间没有说话,弄得韩陌阡一头冷汗。后来夏玫玫居然笑了,毫无理由地笑了起来,脸色虽然有点红晕,但是一双美目却火辣辣地逼人。
    夏玫玫自我陶醉般地笑了一阵子,站起身子,走近韩陌阡,亭亭玉立在他的视野上空,那双眼睛也野性十足地看着韩陌阡。韩陌阡意识到了不对劲,不知所措地看着夏玫玫,惊慌地说:“玫玫,你……”
    夏玫玫不笑了,什么也不说,就那么怪怪地狠狠地烫烫地看着韩陌阡,眼睛里又莫名其妙地涌上一层潮湿,看了一会儿才说:“老阡,你喜欢我吗?”
    韩陌阡避开了夏玫玫锋利的目光,呐呐地说:“玫玫,你听我说,……我当然喜欢你,我真的……可是……”
    “可是什么?你好像有点怕我。是怕我,还是怕你的萧副司令?”
    韩陌阡语无伦次了,说:“不是这么回事,你听我说……”
    “我什么也不听,我知道你喜欢我,你爱我!你说,你爱我!”
    “我……我……”韩陌阡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夏玫玫会采取这样的方式,简直是不可抵挡的。
    夏玫玫一进入状态,就咄咄逼人了,美丽的双眼像是烫热的枪口,准确地指向韩陌阡的脑门与鼻子之间那两块发光的地方:“你说,你爱我!你必须说,说你的真心话,让你的心灵发言,说出来,说出来你最想说的话。你不说,你就是个坏人。”
    “我是…………可是……”
    “没有可是,只有爱!你再说一遍,你爱我!”
    “我……我……夏玫玫,你不能这样!”
    夏玫玫一步一步地向他逼了过来。
    韩陌阡闭上了眼睛。
    对手已经找到了他的最薄弱的地方,她用最柔软的兵器摧毁了他精心构筑了几年的防御工事。
    韩陌阡几乎眩晕了,他感觉到他在一瞬间进入到一个神奇的境界,他从炎热的夏天走进了春天,四周鲜花盛开,阳光明媚,芳香四溢,绿色的原野无边无垠,向天穹尽头滔滔铺排……耳边拂过一阵奇妙的音乐……白云飘过来了,一个身影从缭绕的白云里冉冉升起——眼前一片血红。
    他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窗帘已经被关得密不透风,客厅里所有的灯光都打开了,花盆里的月季和兰花似乎刚刚开放,满室生辉……他终于再次看见她了,连衣裙已经落在他身边的凉椅上,那个他看着成熟起来的姑娘,一个魔鬼般的天使,一个无所畏惧的女神,腰间似系非系地搭着一条透明的白纱,随着袅娜的舞步云烟一般飘绕——她在舞蹈,她在为他而舞,啊,这是天使之舞,这是处女之舞,没有伴奏,而优美的旋律就在他的耳畔徊响。那雪白的长臂在晶莹地流动,那青春的峰峦闪耀着玫瑰的光泽。她在无声地舞蹈,为青春而舞,为生命而舞,为爱情而舞,为他而舞……
    韩陌阡分明已经听见了自己的体内传出了咆哮般的怒吼,血管在膨胀,骨骼在碰撞,冲锋的号角已经吹响,年轻的躯体向他发出了果断的命令。
    啊,这个洁白无瑕的女孩,她在向他展示她的全部的美丽……流淌着的,运动着的,生长着的,升腾着的……鲜活的美丽。
    是的,这是真正的美女,无论从哪个角度量,这都是一个当之无愧的美女。这是一坛封坛封了二十一年的美酒,这是一汪没有启封的陈年佳酿,她在呼唤,她在等待,她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表达她的反叛,显示她抗争的力量,她渴望他去吸吮她啜饮她,她渴望他的智慧和灵魂一起走进她的深处——今夜,她就是他透明的新娘……
    可是,你没有权利享受这具美丽的肉体。没有任何人赋予你这种权利,她有权利向你展示她的美丽,展示她的青春,展示她的生命。但是,你无权接受。
    这个二十一岁的、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已经陷入到一场虚构的、不理智的、不现实的爱情梦幻之中,她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没有错。只要你挺起胸膛,她就会融化在你的怀抱里,那么,一切都会见鬼,那个善于伪装的康平自然不在话下,萧副司令的命令也会灰飞烟灭,一场超凡脱俗的伟大壮举就会隆重成立……
    可是,你不能。
    韩陌阡在那当口听到了一声威严的呵斥——只要你胆敢进犯,胆敢在这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上再往前走一步,踏上雷池的边缘,那你就是一个老谋深算的罪犯。不……不!
    经历了半个世纪(也许是十几分钟)的漫长的心灵的搏斗之后,韩陌阡头上的冷汗终于被风干了,并且恢复了正常呼吸。他坐正了身体,冷静得如同一个购票进场的观众。他默默地观看,默默地欣赏,默默地用目光赞美。
    终于,夏玫玫倒下了,就倒在他的眼前,她的双手攀住了他的膝盖,把烫热的脸颊放在他的腿上,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喘息,犹如一只疲惫的小鹿。
    他捧住了她的脸颊,他找到了那两片娇艳欲滴的鲜红的花瓣,他俯下了盛满了思想的脑袋,他低下了排除了欲念的头颅,轻轻地,隆重地,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夏玫玫是眼含热泪注视着他离开的,他的步子迈得有条不紊,他的身躯在那一瞬间高大起来,又渐渐地萎缩下去,终于从门口消失,像个幽灵,淹没在浓黑的夜幕之中。
    一个严重的危险,一个美丽的错误和他们擦肩而过。
    几年之后,当韩陌阡回想起那年夏天的一幕,一方面为自己的坚定的理性而庆幸,另一方面也仍然感到深深地后怕。
    以后他曾经无所次在暗中观察,萧天英夫妇虽然对他充满了信赖,但是绝对没有丝毫把夏玫玫嫁给他的意思,甚至有了对他警觉的嫌疑,要不,为什么要生拉死扯地非要弄来一个奇形怪状的康平呢?康平再平庸,他也有一个身为高级干部的父亲啊。
    自从有了那次经历之后,夏玫玫也似乎并没有多少陷入情网的反常反应,韩陌阡判断,她之所以在那个夏天的夜晚有那样的举动,完全可以看成是一个处在青春骚动期少女的冲动,或者是处于对媒妁之约心血来潮的反抗,是毫无责任感的。那个向他袒露了全部的女子不是夏玫玫,而是一种叫作荷尔蒙的奇怪的东西。倘若他当时把持不住自己,脑子一热,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这些年他将以什么样的心态与神态同萧副司令一家斡旋,那简直是不堪想象的。
    再往后,彼此都结婚了,夏玫玫麻木不仁地嫁给了康平,韩陌阡也同林丰组成了家庭,没看见谁为谁死去活来痛不欲生,也没见谁为谁“消得人憔悴”,大家都活得挺轻松挺自在的,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韩陌阡的夫人林丰并且还在一年之后给他生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大头儿子,欢乐之中他无比庆幸,同时也就就更加明白了,说到底,像夏玫玫这样的女人,是不太适合为人之妻的,尤其是不太适合做他的妻子,就像他不适合做萧天英的秘书一样。
    但是他终于疼痛了。
    他在冥冥中有种预感,夏玫玫的悲剧就要开始上演了,而在这场悲剧里,他是扮演了重要角色的,至少他没有尽到他应尽的责任。他终于发现,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人在他的一贯刚强的心上系了一根纤细的丝线,时间用它那只无形的手拉扯着丝线的另一端,而且越拉越紧,疼痛的感觉在他的生命里不可遏止地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