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丛坤茗和楚兰是同时离开N-017的,丛坤茗是复员,楚兰是到独立师参加高考文化补习班。她们临走的那天,凌云河撺掇谭文韬去送行。
谭文韬说:“别没事找事了,让韩副主任知道了,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凌云河不以为然地说:“你这个人,前怕狼后怕虎,对朋友缺乏真诚。”谭文韬振振有词地反问:“我怎么缺乏真诚了?朋友遇上麻烦,我两肋插刀。现在课程压力这么大,韩副主任又管得这么紧,那么多人面前,你我去凑什么热闹,亮相啊?”
凌云河用一种讥讽的目光看着谭文韬,看了一阵,说:“你是越来越像韩副主任了,你已经被韩副主任培养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坚定的接班人了。我看你这辈子完球了,最后恐怕也是跟韩副主任一个毛病,胸怀革命大志,老婆一趟不来。”
谭文韬说:“我警告你,别瞎说,韩副主任的家庭生活很正常,他爱人没来是因为各有工作,你没看见韩副主任办公室和宿舍的玻璃板下面都压着他和他爱人的合影照,两个人亲亲热热的,一点问题没有。”
凌云河问:“老谭你有没有恋爱过?”
谭文韬骄傲地回答:“当然恋爱过,一个活了二十三岁的男人,连恋爱都没有谈过,那也太缺陷了。”
凌云河嘿嘿一笑说:“少来这一套,我看你这双眼睛,就是个爱盲,要不就是失恋失得脱水了,你那两只眼珠子里,除了虚伪,一无所有。其实你也看出来了,韩副主任那是以一种假象掩盖另一种真相。要知道,作为一个领导干部,家庭生活不和睦,是容易招人议论的。”
谭文韬也嘿嘿一笑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家庭生活不和睦?少无聊。你怎么知道我除了虚伪一无所有?虚伪怎么啦?虚伪往往是必要的战术。我有爱情能像你那样写在脸上吗?你那双眼睛看起来倒是色迷迷的,不过在我看来,虚张声势罢了。不仅韩副主任收拾你,就是犯在我的手下,我也要收拾你。”
“我不犯毛病你怎么收拾我?”
谭文韬说:“你不犯毛病我更要收拾你。你不犯毛病的时候比犯毛病的时候更不讨人喜欢。”
凌云河说:“你这个人也够他妈的假革命的,跟人家相处那么长时间了,人都要走了,你就一点不遗憾?”再叹了一口气说:“我这心里,还真是留恋啊。“
“我没有遗憾,该做的我都做了。”
凌云河怔怔地瞅着谭文韬,像瞅着一个阶级敌人:“你都做什么啦?”
“我告诉你,我们不仅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还制定了近年爱情活动计划。”
凌云河把脸拉成猴状,说:“别臭美了,你这个老谋深算的政客,能有什么爱情计划?我看也亏了有个书呆子楚兰,不是的话,我连攻击你话题都找不到。”
谭文韬哈哈笑了起来,“看看,你中了我声东击西的战术了吧。你以为就你喜欢那个漂亮的,就是你的专利啦?没那回事?楚兰虽好,但名花有主,我早就侦察得一清二楚。我故意制造了一个假象,叫作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除了楚兰,你估计我还会喜欢上谁?”
凌云河把眼睛瞪得老大:“你这牲口该不会是……该不会是丛坤茗吧?”
谭文韬不卑不亢地问:“为什么就不能是丛坤茗?”
凌云河理直气壮地答:“丛坤茗是我的。”
谭文韬再问:“丛坤茗凭什么是你的?根据何在?是白纸黑字了还是海誓山盟了?”
凌云河研究着谭文韬的脸色,发现这片区域上的地物地貌有点油滑,突然明白了,叫道:“哈,你这家伙,搞火力侦察,诱敌深入啊。不过我不对你保密,我是喜欢上了那丫头,我给她写了一封信,我跟她讲,现在不要她决定,但是请她等待,等我毕业了,等她工作安排好了我就去找她。我想我会成功的你信不信?”
谭文韬说:“我当然信了。你这个人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嘛。你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不过,据我所知,这封信目前还没有到达丛坤茗的手里。韩副主任说了,等凌云河毕业了他会亲手把信交给丛坤茗的。韩副主任又说了,这是好事,但事情总是辩证的嘛,好事办得不好也恐怕会变成坏事。他担心你不能顺利毕业,怕你在女孩子身上分了心,最终被淘汰下来。”
谭文韬话说得不紧不慢,一本正经,不像是临时胡诌。凌云河听得愣了,疑疑惑惑地问:“老谭你说的是什么?我的信真的到韩副主任手里啦?怎么会这样啊,这也太不人道了。老谭你是不是吓唬我?”
谭文韬说:“我刚才跟你说的其他话都是假的,就这件事情是真的。”
凌云河顿时呆若木鸡。
谭文韬没有吓唬凌云河,凌云河的那封信的确是落到了韩陌阡的手里。
凌云河豪气如火,义气如山,而他的悲剧就在于轻信和轻率。当证实了丛坤茗并没有刻意挤兑楚兰,并且坚决要求复员之后,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了,蛰伏在心中的那份情感再一次蠢蠢欲动,就热火朝天地写了一封信。原来的计划是星期天请假到汝定城,通过邮局发回来。但是这段时间七中队气氛空前紧张,请假十分艰难。恰巧那天潘四眼腹泻,要到卫生所去拾掇一下,凌云河托潘四眼鸿雁传书。据潘四眼说,他是将信夹在丛坤茗那张桌子上的一本《卫生员手册》里的,并且暗示了丛坤茗书里有“密电码”,但是丛坤茗为什么没有及时将“密电码”取走,最终又是怎样落到韩副主任手里,他就不知道了。
凌云河除了自叹倒霉,别无良策,潘四眼所言是真是假,只能是千古之谜了,这种事情是不敢大张旗鼓侦察的。
果然,韩副主任不久就同凌云河开展了第三次谈心活动。
这一回,凌云河就不像第一次那么桀骜不驯了。到了韩副主任的办公室,很正规地敲门喊报告,得到容许进去之后,再规规距距地敬礼,直到韩副主任说了声:“坐下吧”,这才毕恭毕敬地坐下。
韩副主任说:“凌云河啊,知道我是为什么找你吗?”
凌云河说:“是……因为那封信。”
韩副主任点了点头。“你是个明白人。那封信本来不足以让你我都再耗费一次精力,但是,请欣赏你的杰作……”
摊开在韩副主任办公桌上的,不是那封信,而是他这一个月的成绩——战术想定:4点2分,沙盘作业:4点3分,步炮协同:4点5分,而一篇关于《登坛必究》的心得论文,他只写了不足千字,而且避重就轻牵强附会,韩陌阡只给他判了3点5分。
韩陌阡同时还向他展示了魏文建、谭文韬等人发表在《军事研究》、《人民炮兵》和军区小报上的文章。凌云河清楚,这些成果,在最后都将参考加分的。全中队本月综合成绩统计表上排列的顺序赫然入目,凌云河的成绩在第二十九名。这是前所未有的大滑坡。
韩副主任说:“凌云河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某某某某年某月出生的,今年也是23周岁了。这个年龄,在上半个世纪,应该是做父亲的年龄,而居然有人连恋爱都不许你们谈,实在有些不讲道理,本人对此深表同情。”
凌云河被韩副主任的话说得云遮雾罩的,哭不得笑不得,不敢造次,只得继续保持一副老实相,装傻。
韩副主任说:“有些事情啊,就是这样,你想它时它不来,因为它不是你的。有些事情呢,它本来就是你的,你不去想它,该来的时候它也就来了。你说是不是?”
凌云河越来越稀里糊涂,但是必须点头,凌云河起劲地点头说:“是是是,是这样的。韩副主任的话,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至理名言。”
韩副主任脸色一变说:“我的话,一不可以放之四海,二不是皆准,三不是至理名言。但对你凌云河来说,我的话你必须听,哪怕它臭不可闻你也得听。你要是不愿意听,那就咬紧牙关再听三四个月,最多也就是五个月。五个月之后,你骂我韩陌阡,那是你的自由。”
凌云河一动不动,说:“我不会的。”
韩陌阡说:“一年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奉萧副司令的指示,做了一件事情,用萧副司令的话说,叫作‘保底工程’,就是从W军区几千个干部苗子中沙里淘金淘出一批精中之精优中之优的尖子,通报到各部队,确保这些人参加七中队选拔考试。我可以说,你们这些最终进入七中队的人,每个人的名字都从我的手里滚了几滚,真正的尖子都来了,皆大欢喜。这当然不是为了个人。现在,你们又面临着竞争,成功与失败的可能各占百分之五十。我们还想保底,还是要优中选优精中留精。可是,我们谁也没有权利越俎代庖,决定性的最后一仗还要靠你们自己打。这个时候,我不希望你们节外生枝。”
凌云河说:“我明白了,我是……我的自控能力不行,韩副主任,我……是动真情了,有时侯,我真想不顾一切地向她吐露……”
韩陌阡说:“我理解。如果是从朋友的角度,我会为你的这种态度感动的,一个人能够为了爱情而进入不顾一切的境界,不仅值得理解,而且值得尊敬。但是站在另外一个角度考虑,你是一个很有抱负的人,热爱军队,有思想,你对学习中国古代兵法和未来战争的一些思考都是很有见地的,有的甚至可以说是真知灼见。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有所长就有所短,这方面强了那方面不一定也强,譬如在理智上,你就比谭文韬和魏文建他们差把火候。我的观点是,我们不仅是自然的人,更是社会的人,作战讲究个时机,爱情也讲究个时机,‘天与不取,在受其咎’,讲的是没有把握住时机,活该倒霉。‘时未可战,姑勿与战,亦善计也。敛翼待时,候风云而后动。’此言所指就是时机不成熟的时候不要轻举妄动。你现在大战在即,不可因为儿女常情贻误终生。说白了,你爱的那个人今天在中国明天还在中国,只要她爱你,她跑到天涯海角也是你的,可是你留在军队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了,掂量掂量轻重,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凌云河完全把韩陌阡看作良师益友了,真诚地说:“可是,我即使下了决心,也由不得心里不去考虑这方面的事。”
“这就是我要找你谈话的原因。丛坤茗走的时候,我也找她谈了,我告诉她,七中队有个学员爱上她了,她问我是谁,我告诉她就是凌云河。你知道她是怎样一种反应吗?她问我,韩副主任,你反对吗?我说我不反对。她说,等他毕业了,我会主动跟他联系的。请韩副主任转告凌云河,这几个月忘记我,该出现的时候,我自然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凌云河的眼睛里迅速地涌了了一层泪花,几乎哽咽了:“韩副主任,我……”说不下去了,站起身子,立正,端庄地给韩副主任敬了个礼,“韩副主任,我向你保证,这两个月,我排除一切杂念,全力以赴,争取以优异的成绩向您……”
韩陌阡打断了凌云河满怀豪情的表白:“本副主任还要提醒你,我之所以没有找你的麻烦,不是因为我特别器重你,也不是说我就希望你战胜别人独占鳌头,临战动员,是我份内的工作,对于我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每个人的思想问题我都要解决。而你自己应该认识到,作为一个军官,你的身上毛病很多,譬如说容易激动,一个军官,应该养成山崩于前不惊,雷霆于后不乱的大将风度,你这样喜怒哀乐均大起大落,是难以担负重任的。当然了,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军官的修养既是多方面的,也是长期的。”
“韩副主任,我记住了,我会注意培养自己的。”
“另外,至于这封信是怎样到我手里的,你就不要再去追问了,这不是你的同学捣鬼,是韩副主任的情报机关在发挥作用。行兵之法,斥候为先。这也算是《百战奇略》之一略了。”韩陌阡最后笑笑说。
二
一绺浅浅的鹅黄色在别茨山腹地出现了,接着又是几绺。随着这些颜色的日益清晰,山野里又相继出现了淡红和嫩绿。渐渐地,便有无数泉眼向外喷涌出翠绿的颜色,洇化开来,向四周蔓延,终于将黛青色的山峦洇出一片新绿,映山红又火苗一样燃烧在竹林丛中和溪河岸畔。
别茨山的春天是从内向外铺排的。春天从山脊上奔泻,蓬勃的朝气和热腾腾的活力海浪一般地拍打着山外的世界。霎时,山的根部绿了,与山根结缘的原野绿了,朔阳关那横亘在绿色阡陌之上的青石城墙,抖落了一个岁月风化出来的尘土,像一笔遒劲的惊叹号,一如既往地点缀着冷峻的写意。
七中队安全地度过了一个险象环生的春天。一个春天,几乎没有人进城,没有人打球,甚至很少有人到大队部的军人服务社去。教室里、炮场上,沙盘前,尽是气宇轩昂指挥若定的未来炮兵指挥员。七中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然而韩副主任洞若观火,在这巨大的平静的下面,正覆盖着巨大的不平静,所有的强弩之弦都已经被扯到了极限,年轻的力量再一次高度浓缩,积聚于命运的箭镞顶端,坚定地瞄准着那由三十三个指标组成的箭靶,人生射线的表尺在这平静的掩盖下悄然修订。他们在等待着最后的指令,号角一响,你就会听见骤然膨胀的年轻的血液的喧哗和裹挟风暴的青春的舞蹈——那将是他们在N-017的最后的发射——命中在三十三环以内的,他们将获得一张印刷在16开50克胶版纸上的《干部任免报告表》,把自己发射在箭靶以外的,他们的档案将会从韩陌阡的办公桌上消失,从大队政治部组干组的保密柜里消失,甚至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重新回到它们诞生的地方,有些以后便再也派不上用场了,成为一段永被忽略的短暂存在。那就怨不得别人了——事业的小路险峻崎岖,在漫长的跋涉中,险峻崎岖的小路上总是有人被省略,被省略的不仅仅是别人的挤兑,还有自己的一不留神。上去一个台阶,你就会发现前面还有台阶,你会沿着那不断出现的新的台阶一级一级地走上去。可是一旦掉下来,那就只有看别人的背影叹自己命苦的份了。
“兵之胜负者,气也。士兵能为胜负,而不能司气。气有消长,无常盈,在司气者治制之何如耳。”何如耳?事在人为也。作为思想政治工作者,韩陌阡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竭智尽忠履行司气职责的的“气功大师”。
韩陌阡现在倒是不担心会出事了,反而大张旗鼓地煽动——竞争竞争再竞争。直至取得最后的胜利或者失败。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英雄也是这样造就的。韩陌阡说:“一、不提倡退学,反对半途而废,知难而进。坚持到底的,是真英雄。二、不怕出事,是钢筋铁骨的,三百度高温化不了,化了的,就不是钢筋铁骨。三、这是光明磊落的竞争,不是为了功名利禄的尔虞我诈,是以军人的方式占领制高点。四、凡是坚持进入最后决赛的,都可以视为意志坚强人品高尚,淘汰下来的,不是次品,是副产品,是我们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为这个社会锻打的其他方面的人材,放之任何领域都堪重用。”
“凡为人之兵,任是何等壮气,一遇大战后,就或全胜,气必少泄,又复治胜以再用,庶气常盈。而一用之而不治,再用则浊,三用则涸。”
韩陌阡真诚地固守一个原则,尽管我们的确是生活在战争的包围之中——七中队现在对这一点已经坚信不移了,但是刀光剑影枪林弹雨毕竟是在遥远的地方,要保持士气常盈常盛,则需要强化战争意识,挑动群众斗群众也罢,发动内部战争也罢,手段是多方面的,但是目的是一个,确保精中之精优中选优,确保一群打不垮拖不烂压不弯击不倒的硬汉子在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以铮铮铁骨支撑起巍峨的身躯立于天地之间。
在这只炉膛里冶炼出来的汉子,应该有一股傲视群雄蔑视世俗的昂扬正气。
常双群主动提出退学,被韩陌阡秘密做了工作——不战而退是不可取的。蔡德罕在倒数第二个月的综合成绩已经跃进了前十九位——后来居上,胜利在望。谭文韬的综合成绩仍然在前三名浮动,如果在身体和其他方面不出问题的话,看来是稳操胜券了。凌云河化爱情为力量,不耻下问,稳打稳扎,暂时将爱情冷冻起来,将未来战争的问题放到一边,扎扎实实地从基础做起,很快又将各项成绩强行恢复到爱前水平,综合成绩在前十名之内。魏文建的一篇《浅论中国古代兵法中的思想政治工作》获《探索与思考》刊物二等奖,政治科目积分增加二分——迂回战术也是制胜的重要谋略之一。
进入到夏末秋初,就是最后的角逐了。
另外,原教导大队担任保障的人员情形也都有了变化。张崮生经由教导大队姚大队长的斡旋,被调到独立师继续担任教练班长,据说可望当年转为志愿兵,临走时将一只半新的收音机赠送给谭文韬。谭文韬回赠了一副双喜牌乒乓球拍。童自学和江村匀同丛坤茗等人一道复员。丛坤茗复员后被安排在一家中医药药房,已经考取了W市电大。楚兰的中篇小说发表在军区文艺刊物之后,获军区本年度业余创作一等奖,并被军区话剧团改变为同名话剧。连同四十余篇新闻报道稿件,以文化和业务双双入围的成绩考入某某政治学院。
大队部的几个女兵当中,只有柳敛比较惨。柳敛负伤了。
三
七月初七中队进入步炮协同战术演练阶段,再一次开进了瓦岗寨地区。大队抽调战教连部分兵力和后勤部分人员随队进驻瓦岗寨,跟踪保障。柳敛是保障人员之一。
肇事者是蔡德罕。蔡德罕那天作为谭文韬的助手跟随“红军步兵一团”开设前进观察所,在857高地实施抵近作业。蔡德罕多少有点紧张,战术教员张陵水分工的时候,让谭文韬担任营长角色,只给了蔡德罕一个指挥排长职务。按说都是学员,就算一个成绩好一点,一个成绩底子差一点,但都是那几个老师教出来的,营长和排长的码子也差得太大了。
蔡德罕的紧张还不在这里。
蔡德罕是固有自知之明的,跟谭文韬争个高低,他当然不是对手,再说,以他的一贯原则,是习惯于任劳任怨的。他的紧张在于指挥排长这个角色的艰巨性。在前进观察所作业,营长虽然是最高长官,但真的打起来了,功夫还在指挥排长身上。而计算诸元恰好是他的弱项,张陵水之所以选择他担负指挥排长的作业,也就是有加强他这方面素质的意思。
蔡德罕心里直犯嘀咕。谭文韬比他全面,指挥排长那套业务对谭老一来说是轻车熟路,可是营长这个职务在这次行动中,只有三个动作,一是参加步兵协调会,明确任务;二是选择阵地和观察所位置,确定射击方式;三是在战斗发起后下决心。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必须由指挥排长提供精确的方案和数据。如此一来,蔡德罕的压力当然就大了。
但命令是不可抗拒的,再说也没有理由抗拒。说什么?就说让自己当营长,让谭文韬下放当排长,这叫什么话?说不出口嘛。头皮一硬,就赤膊上阵了。好在谭文韬这个“营长”没有摆谱,占领观察所之后,立即同“指挥排长”一道作业,帮了蔡德罕不少忙。担任计算兵的是战教连侦察班的一个小伙子,技术尚可,但是比较死板,“排长”不下命令就纹丝不动。演练开始之后,791电台和“步兵团”配属来的步谈机呜哩哇啦地一个劲儿叫唤,各种情况蜂拥而至,蔡德罕拉开架势,定点、查表、计算,指挥尺和计算盘操练得花团锦簇,大伏天里搞出了一身冷汗。
前面几个步骤,“谭营长”亲自检查并亲自参与核算,好歹是没出问题,再往后理出头绪了,蔡德罕也渐渐地得心应手了,却不料风云突变,炮兵群通报,857观察所遭敌炮击,营长阵亡,由指挥排长接替指挥,紧接着又来了几组情况——某某某部在某某地区前进受阻,请求炮火实施压制射击,某某某高地敌一个连实施反扑,请求炮火覆盖,某某某地域我军一个连被敌包围,请求炮兵实施拦阻射击……
蔡德罕不仅自己汗流浃背,还把战教连配属来的那个计算兵骂个狗血喷头——鏖战之际,这小子居然连连出错,害得蔡德罕从营指挥到班计算全一个人包圆了,而此时已经“阵亡”了的营长谭文韬正在一棵小树底下悠闲地乘凉。
终于,蔡德罕坚持不住了,先是听见耳朵里嗡嗡乱响,不光有电台里的,有担任导演的张陵水发出来的指令,还有炮声——炮声隆隆,天摇地动,嘴里只来得及叫声:“我也要求阵亡”,便一头栽在地上。
谭文韬见势不妙,死而复生,一跃而起,抓起电台话筒就喊医生。
当时柳敛正在山下——即以凌云河和魏文建分任连长和指导员的阵地上分发防暑降温药品,接到命令背起药包就往山上跑,跑上来迅速判明蔡德罕是急性暑热性虚脱,先给他打了一针,又灌了两瓶十滴水。十分钟后蔡德罕仍然昏迷,医生久等不来,柳敛担心延误医治会发展成为肺水肿。尽管没有处方权,但柳潋还是当机立断,给蔡德罕挂上OB-X静脉点滴,同时组织人员往山下抬。下山的时候,柳敛一只手负责担架,一只手擎着输液瓶,一步没有踩稳,从半山坡上滚了下去。
这次事件的结果是,由于抢救及时,尤其是及时地使用了OB-X,化险为夷,蔡德罕肺水肿没得上,成绩也没有拉下,病前所有作业均在良好以上。但柳敛——这个一向不为广大学员关注的大队卫生员,二十二岁、拥有五年兵龄的女兵,却被摔碎了右腿膝盖关节,成为“中华残疾人协会”的一名年轻成员。
四
七中队最后角逐的序幕于他们入队之后的第二年的八月上旬正式拉开。
考核的内容覆盖面很大,在所考核的科目中,由于毛泽东军事思想原则、古代兵法理论、三大条令、行政管理、思想工作、后勤保障原则、军事体育、初级英语、兵种常识、世界军事常识等共同科目,已经根据平时积累分数基本成形,所以在决定命运的时候,就基本上是专业成绩的权衡了。
在专业考核之前,大队部下发了一份工作志向志愿表,志愿栏里有机关、分队、军事、政治、后勤、技术等栏目,异乎寻常的是,还有职务选择,也就是说,每个人可以根据自己对自己能力的衡量,在从正排职到正营职之间进行选择。谭文韬和栗智高选择的是正连职,魏文建等四十多人选择的是副连职,只有极少数的人选择营职和排职。凌云河选择的是副营职,工种选择的是担任射击指挥的副营长,这个职务在50年代叫作营参谋长。只有一个人填报了个正营职,此人便是常双群。
然后就开始强力专业考核。剩下来刺刀见红的项目还有:射击理论、阵地指挥、步炮协同、合成战术、军事地形五大项目,全部成绩出来之后,谭文韬再次位居全中队榜首,二区队的阚珍奇获得第二的殊荣,栗智高出其不意地成为季军,凌云河排名第六,魏文建排名第十一。
谁也没有想到,曾经最有实力同谭文韬抗衡、并且在历次月评中反复在一二三名浮动的、并且填报了正营职务的常双群却排名在第五十四,距离孙山还隔了二十一个人头。
落榜的还有潘四眼和蔡德罕。
蔡德罕以一个小数点的误差,成为第三十四名,这个小数点先是使一组座标出格,接着便使射击距离错上加错,然后成为标尺误差,一错再错,如果是在战斗中,依此标尺发射,炸点将在我军炮兵观察所和前沿步兵之间出现,将会出现“亲痛仇快”的局面。他沤心呖血苦战了半年多的、也是炮兵指挥员最重要的一课——确定射击诸元的成绩,落了个不及格的下场。如果这个小数点位置得当,他将跻身于前十名之列。而从他将近二百天甘当笨鸟不屈不挠地挣扎结果看来,这个小数点他本来不应该点错的。
事实是残酷的,当总分成绩全部统计完毕并公布于大队部宣传栏里的时候,七中队多数学员都去寻找自己的名字,当时就有人落泪了,落泪的有榜上无名的,也有名在其中的,落选者无语而泣,然后挥泪离开,当选者也是热泪滚滚,默然隐去。
谭文韬、凌云河和魏文建没有去,他们陪同常双群登上了贯山,去看望恩师祝敬亚。
常双群最终放弃了竞争。尽管他仍然按照韩副主任的要求,“以军人的方式”参与了最后的角逐,但是,每一项作业他都留有空白。
在确定射击诸元的考核中,凌云河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下来之后立即通报给谭文韬和魏文建,大家一致申讨常双群“背信弃义”。常双群笑笑说:“我没有临阵脱逃就算是意志坚强了。你们不要劝了,我早就拿定主意了,参加而不争夺。参加了,我也就算走完了这一段路程,争夺,就不是好汉了。就算是考好了,把指标占上了,体检万一过不了关,到那时候,我恐怕要白白浪费掉一个指标。何必呢?再说了,大家在这一年半谁没有脱掉一层皮啊,我这双眼睛,到了部队也是麻烦,何不把机会让给眼睛好的同志呢。还是那句话,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已经选择了最适合我做的工作,当一名道班工人,颜色分不清了,石子和泥巴还是能够分别的,修路这活我能干。”
“祝教员,对不起了,我终于没有能够贯彻您的意志,但这不是背叛。我永远记住了您的四十五度人格论,就是修路,我也要当一个德才兼备的好工人。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一个炮手,是您喜爱的杰出的炮手,是一个军人。离开了这片战场,我还会有自己的一方天地,我绝不会自暴自弃,绝不会!
常双群跪倒在祝敬亚的墓前,脸腮紧紧贴在黄土上,长恸不起。谭文韬等人无语伫立,无不泪流满面。
五
在一个烈日偏西的下午,命令下达了——
经中国人民解放军W军区党委决定,确定下列人员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机关干部,行政二十三级:
谭文韬、阚珍奇、魏文建、刘子越、凌云河、赵家起、安国华、栗智高……
与此同时下达的,还有一份任职命令——
任命:
谭文韬任陆军第某某某师炮兵团指挥连连连长;
阚珍奇任某某某集团军师属炮兵团三连连长;
魏文建任陆军第某某某师炮兵团七连副政治指导员;
刘子越任陆军第某某某师炮兵团司令部副连职参谋;
凌云河任陆军第某某某师司令部副连职参谋;
安国华任某某省军区某某某守备区炮兵团七连副连长;
栗智高任炮兵第某师某团八连副政治指导员;
余建设任陆军第某某某师炮兵团七连排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