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河田大尉蹲在月亮岭西边的冈峦上,擎着望远镜向六百米以外的一座山岭作梳篦式搜索。中午的阳光很亮,从树林里溅出幻影般的光晕,使视野扑朔迷离,给观察带来了一些不便。
河田这次带特别小分队潜入中间地带,是执行一项绝密的任务。最近一段时间,陆安州内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让松冈大佐坐卧不安。一会儿是日军官兵被刺,一会儿是“皇协军”内出现逃兵,一会儿抗日宣传品《阵线报》和《告陆安州抗日军民书》出现在驻屯军司令部的大门口,一会儿在淠水河岸的某个树根下发现了“满洲国”“亲善团”成员的脑袋。到了上个月,陆安州驻屯军征集的四百万斤粮食,在向武汉前线秘密运送途中被劫走,日军和“皇协军”共有一百多人丧生。
有时候松冈会登上城南的摩青塔,远眺西北方向的天茱山。那里苍岭莽莽,一溜黛色的山脊线在天幕下画出了嶙峋的轮廓,暮色苍茫中,烟云朦胧。在松冈的视野里,那往往是升腾的杀气,在白昼的掩盖下,向四周,向陆安州城内咄咄逼近。
现在,松冈对于自己一手经营的“亲善”工作又开始信心不足了。他利用了中国人,怎么就能确保中国人不在利用他呢?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是中国人的思维,他一个日本军官都明白的道理,中国人又怎能不明白?
松冈向原信和董矸石等人布置,近期就搞一次模拟作战,对“皇协军”军官进行心理测试。然而这项工作还没有展开,一个更让人心惊肉跳的事情发生了。
近日,日军江淮派遣军谍报机关获悉一份绝密情报。去年秋天,国军苏鲁皖战区委任的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沈轩辕,并非如当时情报显示的那样,在赴任途中毙命。而是已然潜入陆安州境内,站稳了脚跟,伺机进行破坏活动。此人很有可能就潜藏在陆安州城区,甚至就在松冈身边。
这份情报让松冈惊出一身冷汗。
松冈并不怀疑这份情报的可信程度。事实上松冈对于当初沈轩辕已被击毙的情报倒是一直存疑,只不过随着陆安州“亲善怀柔”工作的成功进行,粮食征集任务的顺利完成,内心的担忧被表面的繁荣暂时冲淡了。这份情报出现之后,松冈闭门不出,连原信都没有通气,独自苦思冥想。他想把自己的脑子清理一下,首先让自己的直感发挥作用。
松冈把周围的中国人全都放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首先认为,最值得怀疑的就是夏侯舒城。每每想起夏侯舒城,松冈就不禁想到了古井坊议事堂那个面壁的矮杌,想象夏侯舒城盘腿坐在那个矮杌上,面对一面空空如也的墙壁,长时间一动不动、一副入定的样子。那是一只沉默的狮子,一只蓄势待发的卧虎。松冈并不认为那面墙上一无所有。对于寻常的人来说,那的确是一面只有岁月痕迹的空墙。但是,只要坐在它面前的是一个爱国者,那面墙壁就是锦绣河山;只要坐在它面前的是一个有志之士,那面墙壁就是黄钟大吕;只要坐在它面前的是一位将军,那面墙壁就是千军万马和战略态势。
这天上午,松冈越揣摩,越觉得夏侯舒城就是所谓的沈轩辕,他差点儿就传令原信去捉拿夏侯舒城了。但是到了中午,松冈对自己说,且慢,不能轻举妄动,不能犯了疑邻盗斧的错误。后来松冈稳住了自己,决定再分析分析别人看看。
松冈第二个怀疑的是方索瓦,因为方索瓦同夏侯舒城一样,尽管来历说得清楚,但是离家若干年后突然出现,这若干年里有许多说不清楚的空隙。但是他很快就把方索瓦排除了,不仅因为有方索瓦父亲的遗言,而是因为方索瓦那句堪称经典的、从而为许多“皇协”人员引为行为依据的话——苛政猛于虎,天下一盘沙。这是一个抗日分子所不可能得出的、也不可能说出口的至理名言。
那么接下来就该是董矸石了。松冈很快就把董矸石排除在外了,因为董矸石是从“满洲国”过来的,在攻枣儿庄的时候就作为“亲善团团长”跟随松冈联队行动,表现也十分卖力。
在思路触到宫临济的时候,松冈觉得可能性不大,因为宫临济是在攻破淮北宿阳之后、攻打陆安州之前被“皇军”收编的,在时间上较之国民党苏鲁皖战区的任命较早,而且此人卑琐,根本看不出肩负重任的气质,松冈从心眼儿里看不起他。
但是,松冈的脑子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也许,也许这一切都是伪装,中国人韬光养晦的功夫是日本人难望项背的,卧薪尝胆,胯下之辱,说的都是中国人。既然是受命于危难之中,必然有过人的毅力和伪装的技巧。想想吧,为了隐瞒身份,他不惜装疯卖傻,居然说“日本的李白这个”,居然向“日本的李白”举大拇指,居然把中国的李白比划成小拇指,难道他真的不知道李白是怎么回事?那是不可能的。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闹出那样的笑话?只能是一个解释,那就是装傻,麻痹“皇军”的神经,让“皇军”轻视他,从而转移注意力。再有,为什么最近“皇军”老是遭到狙击而“皇协军”皮毛无损?表面上看,这很像是抗日武装搞的“反间计”,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谁能担保这个“反间计”就不是宫临济搞的?他故意把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然后可怜巴巴地向“皇军”喊冤,让“皇军”轻而易举地就识破这是抗日分子的反间计,从而增加对他的信任。还有,就算他在攻打陆安州之前就被“皇军”收编了,但是谁能担保那不是在此之前下的功夫?中国人的渗透工作往往是未雨绸缪,而且极其隐蔽,哪能说临时抱佛脚呢?
最大的可能,往往就隐藏在看似不可能之中。在战争学里,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规律。
这天直到下午,松冈的直感还是不能确定。最后脑子就有点乱了,看谁像,谁就像;看谁不像,谁就不像;说像,就有像的理由;说不像,又有不像的依据。但是这次过滤,又使松冈坚定了一个决心,那就是这些人不管是不是沈轩辕,反正都有疑点,待“皇军”完成征粮任务之后,除了再次被证明、或者被江淮派遣军确认的可靠之人,其余的可以全部解决掉。松冈决定早作准备。在这个问题上,松冈信奉“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掉一个”的原则。但是,眼下他不能这样做。尽管他们不可信,但是他仍然需要他们维持表面的稳定,因为他需要他们搞粮食。粮食啊粮食,让松冈大佐错过了多少杀人的机会啊!
到了晚上,松冈的思路豁然开朗,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也很可悲——为什么老是把眼光盯在身边这些中国人的身上呢?那个姓沈的分明是来指挥陆安州抗日武装的,没有绝对可靠的通道,他是不会主动到你身边活动的。无论如何,敌对双方司令官天天照面,破绽难免,他恐怕不至于那么愚蠢吧,抑或说不会那么大智大勇吧?有很大可能他已经进入天茱山了,在那里指点江山。
晚上,松冈传令原信来见,向他出示了江淮派遣军的情报,然后问原信有何高见。原信说,“这个人如果在天茱山,那我们就没有办法了。如果在陆安州城内,也不一定在身边。但是有一件事情可以做,那就是全面监视。”
松冈说,“千万小心,不露痕迹,以免打草惊蛇,逼虎伤人。”
原信说,“哈依!”
此后不久,大约过了半个月,江淮派遣军又发来一份情报,声称在天茱山腹地的原始老林里,发现了一个军事基地,至少集结了一千人的精锐武装,而且很有可能是训练特殊军事人员,这支秘密武装的用途不明。派遣军长官石原次郎对此非常震惊,命令松冈迅速派人查清,解除心头大患。
松冈和原信一致认为,如果这个情报属实,那么必定是沈轩辕在此厉兵秣马,其屯师练兵的最终目的,只能解释是对付松冈联队了。
河田大尉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率领小分队进入天茱山的,任务性质十分明确:猎捕沈轩辕。
二
二等兵岩下感到自己实在很不走运。他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对生活已经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他的那个铁器厂开得正红火,小日子过得正舒坦,呼啦一下卢沟桥打响了,呼啦一下关东军南下了,呼啦一下兵力需要补充了。第一年他的弟弟就在中国战死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就来了一张命令,通知他到千叶蒿兵役站报到。没办法,他只能关闭铁器厂,遣散工人,告别妻子千代叶子,丢下正在读书的一对儿女,一肚皮牢骚又一脸庄严地登上了军舰。军舰先是把他们送到中国东北,在那里训练了三个月,然后就分配到了松冈联队丰泽大队,一路上打打杀杀地来到了江淮。
作为一个富有生活经验而严重缺乏作战经验的上了年纪的新兵,岩下并不清楚天皇陛下为什么要跟中国打仗,说实话,他对天皇没有什么印象,甚至没有什么好感。因为他听说大正天皇是个弱智,昭和天皇是个招牌,真正主张打仗的是那些军队的高层,他们利用天皇的威力约束人心。
从心里讲岩下不相信天皇真有天照大神的威力,如果是那样的话,也就用不着他们这些士兵背着行囊魂不守舍地来打仗了。天皇说句话就可以把中国灭了,那不就什么都解决了?还用得着在这里夹着大小便连续埋伏几个昼夜吗?但是,嘀咕归嘀咕,他还是不敢说出来。不仅是有人在身边的时候不敢说,就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也不敢说。因为军队里流传天皇是“现人神”的说法,是活在人间的神仙,无所不知,无所不在,无所不至,无所不能。既然他不能确定天皇的神力是真的,当然也就不能确定天皇的神力是假的,还是少说为妙。因为天皇太伟大了,所以士兵就太渺小了,渺小到就连生命也无足轻重的地步,随时可以奉献出去。
岩下不知道河田大尉和松井中尉在望远镜里都看到了些什么,对此他同样不感兴趣。他不希望河田大尉看到他要看到的东西,因为那就意味着他们又要行动,又要猫着腰拎着枪去冒险,搞得不好就会踩上地雷,轻者断腿,重则丧命。无论是断腿还是丧命,都是岩下极其不情愿的。虽然说铁器厂暂时关闭了,但是只要能活着回去,还可以重新开张,红红的炉火会把日子映照得热气腾腾,千代叶子还会一如既往地把床铺焐得暖暖的。
那可真是个好女人啊,她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她说话的声音是那样柔和,她的皮肤是那样的白嫩。在家同千代叶子睡在一起的时候,在他被幸福的海洋包围的时候,在她发出美妙的呻吟的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天皇啊?她的温热柔软的肚皮就是他的祖国,她就是他的天皇。他不知道为什么要为天皇效忠,这种效忠对于一个铁器店的老板有什么实际意义。但他宁肯为千代叶子效忠,因为她让他觉得生活实在,觉得生命有意义,觉得炉火边榻榻米上的日子充满了阳光。
他不想在这里像贼一样的窝藏,他更不想去跟那些压根儿不认识、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的敌人作战。他估计他的敌人也都是他这个年龄上下的人,他们也希望吃上好的食物,娶上好的女人。夜里,他们应该呆在自己女人的身边而不是在这里挨蚊虫叮咬。
“岩下二等兵,胡思乱想什么?”
身边传来一声严肃的喝问。声音来自下士官荒木冈原。岩下头皮一麻,“刷”地一声从地上弹起,笔直站立,瞪眼挺胸——“曹长阁下,二等兵岩下没有胡思乱想。”
“混蛋!蹲下!”
“是,蹲下!”
岩下蹲下了,调动起全部精力集中在眼睛上,向远处作眺望状。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现在已经是午后了,太阳从正面斜着落下来,灼得眼睛生疼。荒木冈原猫着腰向岩下挨过来,伸手甩了他一个嘴巴,厉声命令:“摘下钢盔,看不见太阳反光吗?难道你想暴露目标吗?”
岩下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钢盔摘掉,露出头发稀疏的头顶,精瘦的脸部也从阴影下袒露出来,门牙显得更加突出。岩下的样子确实不好看,荒木冈原之所以特别厌恶他,大约与他的丑陋长相也有关系。荒木冈原曾经气愤地说过,“哪里像皇国皇民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只饿了半年的猴子,有损‘皇军’体面。”
荒木冈原是一个性情暴戾的曹长,打起仗来很凶猛,军事技术过硬,打过很多恶仗没有死掉,因此对天皇更加忠心耿耿。他把他历经恶战而安然无恙归功于天皇的庇佑,他要求手下的士兵像他一样临战毫无怯意,如入无人之境地向前冲锋——混蛋,跟着我,跟着我,天皇陛下在看着我们哪!向前向前,为着天皇陛下,冲啊!这是荒木冈原在战斗中经常呐喊的口号。
对于荒木冈原,岩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敬畏。荒木冈原不愧是皇国优秀的士兵。荒木冈原似乎很少想个人的事情,尽管他才是一个下士官,但是他认为他的每一个行动都是秉承天皇的旨意,为了实现东亚共荣的远大目标。
昭和十三年八月,“皇军”打下陆安州之后,许多官兵涌到街面上抢东西捉女人,荒木冈原的班也出动了。但是荒木冈原只允许他们搬运对于作战有用的军事物资,对于银元和烟酒一概抛弃,更不用说女人了。岩下对荒木冈原的举动感到不能理解。“皇军”出国作战,时日已久,背井离乡,在异国的土地上,死亡随时降临,今天正行走的活人便有可能是明天的尸体。士兵们都很饥渴,拼命地吃,拼命地喝,有了好东西拼命地用。对于女人,更是争先恐后,甚至到了不管肥瘦大小的地步。在占领陆安州之后,大队长丰泽少佐为了显示天皇的恩惠和战争的好处,犒劳士兵,不顾松冈大佐的禁令,悄悄地给部队轮流放了三天假,分批到陆安州外围镇埠狂欢。狂欢的主要内容就是搞女人,“又搞了一个”和“又搞了一次”成了心灵的最大的安慰。通过搞女人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以搞的人数和次数来提高有限生命的质量。
当时整个大队几乎都浸泡在杂乱无章和匆匆忙忙的性生活里,士兵们多数是穿街走巷捕捉民间妇女,还有一部分人凭票去“服务站”排泄,很难找到没有搞过女人的士兵,就连岩下这样老实巴交并且深爱妻子的人,也随大流去了一次朝鲜人的“服务站”。但是,唯独没有见荒木冈原光顾过“服务站”,更别说强xx中国民女了。“皇协军”团长马甫金手下一名中队长给河田中队送来了七名妓女,河田指令其中一名看起来有点姿色的,一个上午由荒木冈原享用。但是荒木冈原破天荒地没有执行这道命令,而是把机会让给了弟兄们,岩下也因此得以在中国第二次过上了性生活。当然,质量是很差的,不过勉强排忧解闷而已。一个月后,河田中队出现了十六个性病患者。荒木冈原咆哮着把那个送来妓女的“皇协军”中队长抓到河田面前,噼里啪啦地打了十几个耳光子。要不是河田担心把事情闹大,那次就把那个倒霉的“皇协军”中队长枪毙了。
按照松冈大佐和原信的判断,如果沈轩辕当真还活在人间,如果那个所谓的军事基地果真存在的话,他们应该是在安丰县同梅山县的结合部。图上显示那里至少有五百多平方公里的老林子,山高林密,阒无人迹,如果能够找到一条通道,就是个隐身的好地方。
原信另外绘制了一个老林子的地形图,从隐贤集西北方的八里河开始,向西至丁家集、洪家集、仓房、王店、乌龙集等十几个集镇村庄,环绕老林子。河田大尉的路线则是在这条环线的内侧,不是大路不走走小路的问题,也不是小路不走走山路的问题,他必须始终同道路——凡是有人走过留下痕迹的线路保持一公里以上的距离,潜入老林子,在其边缘做不规则椭圆形运动,查找进山的通道,并埋伏等待尾随进出人员。
第一个潜伏点在月亮岭西边,这个地方在松冈看来是重点的重点,因为这是从陆安州和安丰方向进山的口子。但是这里始终没有人员进出。第三天上午,河田终于对这个角度失去了信心,带着小分队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到白塔畈东南方一座树林茂密的山冈上,此时他的视野已经抵近新四军天茱山抗日根据地了。不久,他就惊喜地从望远镜里捕捉到了目标——几个时隐时现的白点。
三
出现在河田望远镜十字线上的,不是什么秘密军事基地,那几个下河洗澡的人,是新四军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的几个女兵——田红叶、罗雨、晋薪等人,一向老成持重的王凌霄也在其中。
自从天茱山开展学文化活动以来,王凌霄比过去活跃多了,似乎焕发了青春。她教会了霍英山认写三百个字,霍英山二话不说,命令冯存满原封不动地把这三百个字学去了。冯存满的专职教员是支队医院的军医罗雨,罗雨正在犯难之际,王凌霄就把“拆字教学法”传授给她,一试,果然大不一样。这件事情后来还受到彭伊枫的高度赞扬。
渐渐地,王凌霄觉得自己已经融入到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了,跟他们有了情感上的沟通。
这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啊!政府没有给他们发枪,只发了一次子弹,每人三发。还有一车本来准备运到南方的军需物资,因为陆安州失陷被阻隔在天茱山,政府把这一车物资发给了他们,每人一件短裤,每人一双草鞋。他们就穿着这条短裤和草鞋,参加了战斗,履行着保卫国家和民族的职责。这个国家给予他们的实在太少了,而要求他们的实在太多了。但是,他们没有气馁,他们仍然自得其乐,仍然接到命令就穿着草鞋和短裤,揣着一枝破枪出发了。
王凌霄不得不承认,他们是一群奇特的人,甚至是超凡的人。尽管他们多数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根本不知道人类应该拥有怎样的生活,但他们就是这样心甘情愿地活着。
虽然外部环境改善了许多,但是王凌霄在天茱山还是有许多不适应的地方。首先是洗澡问题。作为一个在名城养尊处优的知识女性,她很难想象,人怎么能够不洗澡,怎么能够把一件脏衣服长期穿在身上。尤其是女人,尤其是豆蔻年华的女人,正开放着,正美丽着,也在新陈代谢着。每当训练或者排练结束,带着一身散发酸味的汗潮,她就觉得身上像是被裹了一层密不透风的异物,让每个汗毛孔堵塞。要是来了月经,那情形更糟,几天不洗,她就担心会从自己的身体里泄露出恶臭,别人会把她看成是一团腐肉。她想,在来月经的日子里,要是长期不洗澡,也许她会窒息的。在物资严重匮乏的日子里,有一次她曾经亲眼看见过田红叶用晒干的玉米叶子当草纸垫在身下,半天行军下来,田红叶的两条大腿鲜血淋淋。那时候她就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这个国家连一卷像样的草纸都不能满足她,而只能让她用晒干的玉米叶子,她为什么还要为这个国家效力呢?有了这个想法,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是啊,太异端了,没有比这更异端的了。也许,当初铸成那样的错误,就是因为自己的异端?
天茱山天气潮湿,一天训练授课或者演出下来,浑身臭汗,加上苍蝇、蚊子、跳蚤、臭虫在身上或身边钻来飞去,先是长了痱子,后来就生了疮,流出了脓水,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没有办法,王凌霄就动员女兵队队长田红叶去报告彭主任。田红叶不想报告,说要抗日就不能娇气。王凌霄说,“这不是什么娇气不娇气的问题,而是生理问题。我们女同志情况特殊,都要注意卫生。否则的话,鬼子没有消灭,我们自己倒让疾病给消灭了。”后来田红叶就去报告了彭伊枫,彭伊枫倒是很明白,自责了一通说,“王凌霄说得有道理,我们打日本,作战不怕死,但不等于糟践自己,我们新四军的女同志要活得体体面面漂漂亮亮。”
彭伊枫又把这件事情报告了霍英山,霍英山也觉得应该给女同志一个洗澡的条件。天茱山有的是柴草,也有木材可以做大澡桶,足以让女兵们洗个够。所以在众多的抗日根据地里,天茱山有组织的给女兵烧热水洗澡就算开了个先例。
没想到一个冬天洗下来,女兵们洗出滋味来了,也洗出野心来了。有一天晋薪鬼鬼祟祟地告诉王凌霄,她在野外写生,发现了一个天然的好澡堂子,好像是温泉,水很热乎。
王凌霄没有表态,跟晋薪说,你可以把这个发现告诉田红叶。晋薪跟田红叶说了,田红叶说,抽空领我去看看。
后来几个女兵偷偷摸摸出来侦察几次,发现这里果然是绝妙的天然浴池,四周有崇山峻岭遮避,头顶有阳光笼罩,河水清澈见底,圆滑的鹅卵石铺在河床上,宝石一般熠熠闪光。姑娘们的想象力就长了翅膀,日本人的温泉浴她们有所耳闻,骊山杨贵妃的华清池更是早就心驰神往的故事。姑娘们禁不住这美妙的诱惑,终于在一个温馨的下午,羞羞答答你推我搡地下水了。第一次还心慌意乱如同惊弓之鸟,洗了几次,有了经验,也就觉得不过如此,留下一个人在岸上警戒,其余的人便天经地义地徜徉在大自然慷慨的恩赐之中。这在兵荒马乱的战争缝隙里,也算是江淮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暗藏的一道美丽的风景。
徜徉在杜家老楼西北山坳这个映照阳光的河潭里,王凌霄第一次有了机会一览无余地检查和证实自己的美丽。在这个河潭里,她注意看过同伴们的身体。田红叶虽然身材不错,但是田红叶的脸盘子比较大;罗雨要好看一些,但是罗雨过于纤秀,像是个玉人儿,缺少健康的美感;晋薪年龄小,虽然是青春期,但是由于营养不良,女性的性征还不是很明显,哪里都是小小的。还有几个来自乡村的女孩,基本上还没有褪掉土气。比来比去,王凌霄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自己是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最有魅力的女子。虽然年龄大一点,但作为一个女人,却是刚刚成熟。
常常,在山涧河潭沐浴的时候,在清洗污浊和净化心灵的同时,王凌霄的心里也会涌上一层淡淡的惆怅。这样美好的年华,这样饱满的身体,本来都应该属于他的,可是他在哪里呢?冥冥之中他是在欣赏她还是在怨恨她?
四
河田带着小分队昼伏夜行,以淠水河西北的杜家老楼为中心,以一千到两千公尺为半径,在天茱山东北部差不多画了一个半圆,最终到达茶岭。在图上测量,从茶岭站立点到目标的直线距离七百二十公尺,仍然属于半观察死角,但可以看见一段河面,还可以看见山坡上隐隐约约的一段羊肠小道。
果然,在到达茶岭的第二天下午,目标再次出现了,这次是三个,白点现在已经放大成人影的轮廓了。而且在白色的轮廓出现之前,荒木冈原还曾经在一段细细的山间小道上发现了运动目标,像是几棵缓缓移动的小树,然后在河面上就出现了几片白色的花朵。
这个情况最初让荒木冈原有点儿失望,凭着他对于人体的有限了解,他很快就看出那几个人好像是女人。他把焦距再次调整了一下,拉近看那几个模糊的人体,再推远看形态,这样两相对照,更像女人了。但他仍然不能确认,于是又让岩下二等兵看。
这是进入天茱山潜伏以来岩下第一次受到荒木冈原的重用,而且是扎扎实实的美差,以至于岩下都有些受宠若惊了。在河田中队,岩下是众所周知的色鬼,不管打仗不打仗,老是惦记着女人。甚至无耻地向士兵们描述他同千代叶子做爱的细节,描述女人的身体和高xdx潮时期的状态,寻求意淫的满足。
岩下扑在望远镜上,脖颈子立马就伸长了,哈着的脊背还一耸一耸的,像是随时准备扑出去,喉结也在不停地滚动,像是咕咕咚咚地吞咽什么。荒木冈原在后面照岩下的屁股踢了一脚,喝道,“看清楚了没有,到底是不是女人?”岩下结结巴巴地说,“像是,像是,我再观察一会儿。”荒木冈原又向岩下的屁股踹了一脚,这一脚比较重,岩下就晃了一下栽倒了,望远镜也摔在地上。岩下迅速爬起来,虽然弯着腰,但上体仍然保持立正姿势,两只手在裤线处贴得笔直,目光炯炯地报告,“下士官阁下,看清楚了,是女人!”
荒木冈原在向河田报告的时候,加上了自己的判断:一、从时间上看,这几个目标一般在午后阳光最强的时候出现;二、目标出现的时候一般是结伙而行,通过这两条就基本上可以判断是对方武装人员下河洗澡;三、凭感觉像是女性,而且是知识女性,因为农妇是不可能这样浪漫的。
但是荒木冈原说,这不是秘密军事基地。这可能是天茱山抗日武装的指挥机关,至少也是团一级指挥机关。
河田激动起来了,荒木冈原的报告再一次点燃了他积蓄已久的欲望。他认为荒木冈原的判断有着无可非议的正确性。即便不是秘密军事基地,只要是抗日武装的指挥机关,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总比空着手回陆安州强吧。荒木冈原报告完毕之后,河田盯着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面部肌肉痉挛了几下,突然一拳打在荒木冈原的肩膀上,说,“干吧,天皇陛下在看着我们呐!”
荒木冈原原地伫立,盯着河田大尉说,“阁下,这是改变任务性质的行为,是否应该得到松冈大佐阁下的批准?”
河田大尉阴沉着脸,看着荒木冈原,捏捏鼻子说,“好吧,荒木下士官,请你记录发报内容——鉴于天茱山林密路险,至今未能寻觅向纵深挺进之通道。在外围盘桓七天,物资殆尽,体力损耗较大。今发现抗日武装指挥机关,请求批准破袭。此任务完成后,返回陆安州休整,再度进山。”
不久,松冈大佐回电,指令:“尔等仍以遂行侦察秘密军事基地之任务为要,破袭敌指挥机关非当务之急,宜在充分方便安全条件下方可考虑实施。此事可为可不为,河田大尉相机行事,确保顺利撤出,为再寻捷径侦察敌秘密军事基地奠定基础。”
河田大尉接到这份指令,欣喜若狂,说,“这下好了,这样就可以喘一口气了,至少一个月不会被蛇咬死,而且不至于无功而返。解决谁都是解决,公开的也好,秘密的也好,反正都是抗日分子。干吧!”
然后就叫来小队长松井中尉,开始制定行动计划。
五
记忆中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痛快了。穿了一冬的棉衣外面是油腻,里面是泥垢,就差没长虱子了。听过路的干部说,延安的干部冬天身上生虱子,天气好的时候,中央领导同大伙一样,坐在院子外面晒太阳捉虱子。这种事情王凌霄没有亲眼见过,想想都起鸡皮疙瘩。
一泓泉水清澈透明,掬在手上,就像捧着一颗太阳。阳光在手心里晃动、破碎,从指缝里溢出,就变成了一串珍珠,滚落在平坦柔软的小腹上再泼洒到洁白的大腿上。那种感觉痒酥酥的,像一只轻柔的手指滑过,让人有一种异样的迷醉。
女孩子们钻进水里之后,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贴身的内衣脱了下来,充当毛巾,嬉闹追逐的时候,把内衣挡在隐秘处,自欺欺人地掩盖着自己的青春。女孩子们是快乐的,在长期的艰苦岁月里,她们穿着劣质的粗布军衣,宽大而样式单一,鼓鼓囊囊的,安全感多是来自于丑陋。但是,女孩子们又是爱美的,也许在多数时间里她们不知道自己是爱美的,也不知道自己是美的。一旦给她们机会,解除那身盔甲似的外壳,她们就像发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样发现了自己。她们赤裸裸地把自己隐蔽在透明的泉水里,互相打量着,低头审视着,她们惊慌了,她们被自己的美丽弄得疑神疑鬼。为了证实这不是幻觉,她们还没心没肺地发起战争,你推我一下,我泼你一把。青草一样新鲜的女孩子在清莹的温泉水中,在茂密的山林里,头上顶着明媚的阳光,就像营造了一个人间仙境。她们都有些晕眩了,都有些忘乎所以了。
王凌霄没有完全赤裸,她不习惯在这些女孩子面前赤身裸体。尽管青春并没有离她远去,但是在感觉上,她觉得她和她们不是一代人,她是一个老同志。跟罗雨和晋薪那样的女孩子在一起,她仍然得保持老大姐的风度。
这泓泉水是从天茱山主峰渗出来的,可是山上怎么会有水呢?她记得他曾经说过,山有多高,水有多高。说这话的时候,她仰着下巴,看着翠绿的青山和山顶上那一轮旋转的烈日,那答案像是从天上得来的。
自从参加革命之后,能够无拘无束地放心大胆地洗澡,这是第二次。第一次就是在川陕旺苍红四军驻地的那座山上,那一次是他们分手两个多月后的重逢。他告诉她,他是在通县的总部学习,后来她知道他是悄悄地返回他的家乡为部队筹集物资去了,回到陆安州当了两个月的老板。他给她带来了洋胰子和香水,还有一身旗袍和一些保护皮肤用的蛤蜊油。她惊喜地说他,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红军干部,居然还有这样浪漫的儿女情长。他严肃地说,“这是必须的。革命不仅仅是硝烟战火,革命的目的就是要让我们的女人们更加滋润更加漂亮。”他说,“残酷的战争破坏了很多美好的东西,孩子们失去了读书的机会,老人们提心吊胆,女人们蓬头垢面,这些都是违背人道的。可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说,“为了子孙后代,我们这些人必须作出牺牲。如果我们不能美好,那就让我们为美好而战斗吧!”
路是川陕山间的碎石小路。他后来让他的警卫排长带队到山下等他,然后把她抱上马背,驮着她冲上了对面的山冈。马蹄踏在碎石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她坐在他的胸前,几乎能够听到他胸膛里发出的隆隆的声音。那时候她觉得一切不复存在,蓝天,丽日,白云,青山,绿水……幸福的热浪从他的胸腔里发出,透过两个人的粗布军装,带着他的体温,烘烤着她的后背。她根本就没有察觉,她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大汗淋漓。那天真是个热天,南方山林骄阳似火,心里也燃着一盆火。
后来他们就看见了那条山沟里的小河,就像天茱山上这泓温泉一样深藏在大山的褶皱里,淙淙流淌。她很奇怪,在这高出平地几百公尺的山峦里,怎么会有小河?他仰脸沉思了一会儿就告诉她,山有多高,水有多高。
她说真想跳到河里洗个澡,身上都长壳了。
他扭过脸来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说,“为什么不呢?”
她吃了一惊,“就在这儿,光天化日之下?”
他说,“这儿有什么不好呢?光天化日之下怕什么?又不是当强盗!”
她咯咯地笑了说,“你真敢想,一个红军女干部,你让我在大白天里在山里脱衣服,简直,简直……”她笑得有点喘不过气了。
他说,“简直什么?红军女干部也是人啊,三个月不能放开手脚洗个澡,就靠一条毛巾偷偷摸摸地擦,我无论是作为首长还是作为你的未婚爱人,都深感惭愧,更感到心疼。我要是你,我就跳下去,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她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他说,“我什么时候开过这种玩笑?”
她说,“可是……”
他说,“你说你想不想吧?”
她说,“当然,罗曼蒂克,当然想。”
他说,“不是罗曼蒂克的问题,是起码的卫生。既然你想,又能做到,何乐而不为啊?来吧我的小红豆,我这个师政委亲自给我未来的新娘子警戒。”
她说,“你当真啦?”
他走到白马的身边,从褡裢里把新带来的洋胰子和毛巾取出来递给她,牵着马向路口走去。走到一个便于观察的位置上,回过头来向她挥了挥手,然后将巴掌用力向下一砍说,“在你能做的时候,做你想做的事情!”
她接过东西,看了看他的背影,仍在犹豫。
他说,“这也是革命的一部分。将来革命成功了,一定要让女人们都能痛痛快快地洗澡,就在光天化日下洗澡,还要在大河大海里洗澡。革命,不能老是一身汗臭,不能老是浑身腥臊。”
她被他的话感染了,终于开始解衣服了,起初还有点犹豫,解衣服的过程中,她不时地向他的背影瞥一眼。他纹丝不动,就像一座雕像,肩膀上扛着热烈的阳光。她没有全脱,而是留了背心和内裤。在川陕根据地,像她这样能够穿上背心和内裤的女红军,极其少数,多数女红军都是上勒布条下兜长裤,她的特殊待遇得益于他经常到根据地以外活动。过去她对这些不在意,但是在红军队伍时间呆长了,她就越来越感觉出来了,他对她的爱,表面看来不显山不露水,可那却是深入到骨髓爱到肺腑的。他的爱是大爱,是一种宽阔的爱,但又往往爱到你心里那个最隐秘的地方,那片最需要阳光的地方。
第一次在山里用河水沐浴,这是她过去没有体验过的,有点惊慌,有点好奇,还有点笨手笨脚。刚刚溜到水里,顿时打了一个激灵,她惊叫了一声,赶紧蹲下。他依然坚如磐石,头也不回地说,别怕,这里没有毒蛇猛兽。
后来她就适应了,清清的水,温温的水,亮亮的水。她像一条欢快的鱼儿,在水中自由翱翔,那份清爽的快乐,是很难用语言表达的。当然,那时候还年轻,还单纯,对于革命和爱情,都有着纯真的憧憬。在经过了十多分钟的适应之后,她甚至产生一种冲动,她想把他也喊到水里,她渴望他拥抱她,跟她一起享受那清澈的泉水。可是他没有动,他牵着他的白马在远处的路口,充当天使的护卫者。直到后来她上了岸,脱下内衣,换好了外面的干衣服,他才牵着马慢慢地走了过来,看着她用新毛巾擦拭头发。
他的眼神骤然一亮,就像一束强烈的阳光,照射在她兴奋的、红润的脸庞和头发上。
离开那个地方,骑在马背上,他对她说,“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好看吗?就是刚才,就是你张开双臂把头发向后拢起的时候。”
七年后浸润在天茱山这泓泉水里,王凌霄终于明白了他的赞美。事实上在离开他的日子里,在那些思念和悔恨交织、愁肠寸断的日子里,在有条件的地方,她曾经数次对着镜子或者河水,重复那个动作。是的,镜子或者河水里的她,双臂伸张,上体后倾,这样她丰满的前胸就更加突出。浴后的脸庞健康红晕,阳光勾勒出从额头到鼻梁再到嘴唇的轮廓,圆润饱满。
原来他欣赏的是一幅美人出浴图啊,难怪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那样明亮!
她想,如果那时候他也下水,或者把她抱上岸去,往林子里一放,她会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献给他。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处处都表现出正人君子的风度,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从她认识他到分手,他连吻都没吻她一下。他说,“一切都按规矩来,一切都等到结婚以后或者革命成功以后,做什么都要从从容容坦坦荡荡地去做。”
可是,他没有等到结婚,也没有等到革命成功。
也许,这一切都是那个叫乔乔的女孩子引起的。可是怎么能怪罪乔乔呢?她不相信他会爱上乔乔,乔乔和他不应该是那种关系。但是,今天的理智不等于昨天的看法。在七年前那个萧瑟的秋天,她不是这么看的。
那一次,他又神秘离开川陕一个月,又回到陆安州“做买卖”去了。他返回川陕之后,她得到通知,去他的部队看他,结果她震惊地发现,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乔乔。乔乔穿着簇新的、得体的军装,腰间别着一把精巧的手枪。他落落大方地向她介绍说,祖母已经去世了,他兑现诺言,把乔乔接来参加红军了。她感到有一种异样的东西把她的心扯了一下,向乔乔伸出手说“,欢迎欢迎!这下我们的队伍就更强大了——”连她自己都闹不明白,她怎么会说出这种高调来。
乔乔已经完全是个大姑娘了,高挑个儿,脸蛋健康红润,青春气息勃发。乔乔说,“凌霄姐,真想你们啊,想死了!”
她拉着乔乔的手坐下来问长问短,两姐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问到乔乔分到哪一部分的时候,乔乔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拿眼看了看他。他说,“乔乔暂时留在我身边,当秘书。”
她顿时就愣住了。其实她也没有搞清楚红军的师政委是多大级别的首长,但是她知道红军的师政委是没有资格配秘书的。居然……他居然把乔乔接来给他当秘书!她真的有种不祥的预感。
很快她又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他不仅有乔乔当“秘书”,还有一个年轻的助理不离身边,助理叫什么名字她一直没有搞清楚,只听别人背地里喊他“草上飞”。据说此人出身黄埔军校特别班,是地下组织安排在国军内部的特别人员,在江西反“围剿”的时候,暴露了身份,率领精干小分队回到红军队伍。草上飞那时候也是二十来岁,中等身材,形象英俊,举手投足焕发着勃勃英气,同普通的红军战士在一起,老远就能看见他与众不同的身姿。
草上飞的出现,使王凌霄又多了一层疑惑。因为他的待遇,他行踪不定的行为,以及他身边不同寻常的人物,明显区别于其他的红军指挥员。这样她就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他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他可能负有特殊使命。
但是,她还是不能接受他和乔乔单独在一起,尤其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那种神秘的气氛。
在此后的日子里,他们的关系就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他们原定在当年的十月结婚,以纪念苏联十月革命。然而,王凌霄几次提出,要调到他所在的师里工作,都被他婉言谢绝了。他说:“别说还没有结婚,就是结婚了也不一定要住在一起。现在还是战争中,我们不能只考虑个人家庭。”
自从反田颂尧六路围攻胜利之后,川陕根据地有一段相当长的稳定时间,部队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和生产。王凌霄所在的军部离他的师部隔着一个山梁,大约有十五六里的路程。有一天王凌霄到他那里,房东告诉她,首长正在写东西,不经允许不得入内。她心里极不舒坦,房东认识她,以前她来,房东都是客客气气的。
这是怎么啦?这就是说,这是特意交代的,她进门要提前通报。想到这一层,她就耍开了小心眼儿,二话没说,硬往里闯。二道门的警卫员跟上来阻拦,没有挡住,她径直闯进了他的房间。结果她发现了她最不想看到、也最担心看到的一幕——他和乔乔头挨着头——简直是耳鬓厮磨啊!猝不及防见她进来,二人慌忙分开,乔乔手忙脚乱地把什么东西往文件包里塞,他却一脸愠怒,厉声质问,“为什么不经允许就闯进来了?”
泪水,在那一瞬间涌上了她的眼眶,她狠狠地盯着他,一言不发,终于一扭头,摔门而去——那一去,也就拉开了悲剧的序幕。
六
如果按方位从笋岗向北画一条直线,这个地方应该在笋岗正北方向,同笋岗直接距离不过五六公里,山下向北就是名叫西高的村庄。
在西高,河田对行动分工作了部署,六个人分为三个小组,荒木冈原带领一等兵藤川次郎为中路,河田自带二等兵平沼为左路,松井中尉带领二等兵岩下为右路。中路也是第一小组,继续担负尖兵任务,俟接近目标后,将对重点对象实施捕俘任务。
蜷曲在用石头堆砌、用树叶铺垫的临时掩体里,藤川次郎很想跟荒木冈原说点什么,想说说这几天老鼠打洞一样的感受,想说说这里的山水和日月,想说说女人。在这个险象环生阴森的异国山林里,藤川次郎最想谈的话题还是女人。
“下士官阁下,你有女朋友吗?那一定很漂亮吧?”
荒木冈原没吭声,心里却在想,跟岩下一样,全是胸无大志之人。女人,女人算什么?女人只会拖后腿。
“听说我们这次要抓的是女人,是吗?”
这次荒木冈原不能再沉默了,黑暗中他用胳膊肘拐了藤川次郎一下,恶狠狠地说,“不知道是不是女人,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们是军人。”
藤川次郎的肋骨被拐得生疼,不再说话了。
当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消失之后,黑暗便像潮水一样浇灌过来,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不闻鸡鸣犬吠,只有天籁之音。山林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荒木冈原的心里装了很多东西,尽管他一再要求自己争分夺秒地睡觉,保存体力和精力,可是很难进入睡眠状态。在河田分队里,荒木冈原承担了比别人至少多一倍的智力和体力消耗,这是有目共睹的。哪怕是他和别人拥有同样的睡眠时间,却不可能拥有同样的睡眠质量。作为一个作战经历漫长的老兵,他即便睡着了,也一定会有另一半听觉和触觉清醒着。
有一次野营,半夜河田大尉爬出掩体小解,见荒木冈原一点动静没有,以为他真的睡着了,便悄悄地向二十米外投掷了一颗石子。结果石子刚落地,匕首也就紧接着飞了过去,河田大尉回过头来,荒木冈原已经据枪在手,子弹上膛了。后来河田大尉就这件事情专门交代过大家,不要同荒木冈原开玩笑,尤其在执行任务期间,那是一点玩笑也开不得的。
荒木冈原这会儿有点激动。倒不是因为建功立业,也不是因为即将由干部候补生升为军官,他的激动主要是因为他再一次检验了他作为一个“皇军”士兵的作战能力和胆魄。他想他本来应该成为武士的,但他比那些武士更有信仰,因为他是大正年间诞生的皇民。他受过严格的思想文化教育,不仅懂得重力加速度和抛物线原理,更懂得生命必须依托信仰支撑的哲学。因此他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活跃着天照大神的意志。
荒木冈原曾经不止一次地探询:我们这是在同另一个国家作战吗?从外在的形式上看好像是这样的。但是,在内心的深处,荒木冈原又总是觉得,这是在自己的故土作战,是对自己的生命源头进行武装访问。他记得小时候遇到过这么一件事情,昭和六年九月,在中国发生了“满洲事变”。上军事课时,军事教官中屿大尉在教室里挂起一张大地图,地图上的中国惊人的巨大,而与其隔海相望的大日本帝国,居然那么渺小,就像吊在雄鸡脖子下的一串滴滴答答的馋涎。那是荒木冈原第一次对中国产生的感性认识,这个认识让他不安、困惑和屈辱。
中屿大尉说,“我们国家的面积虽然很小,但我们是亚洲第一强国,是世界第五,不,是世界第三强国。我们有天皇的神威和武士的神勇精神,是神圣不可战胜的。日本的未来,全担在你们这些青少年的肩上。天皇给了你们生命,给了你们食物,给了你们知识,给了你们一切一切。你们长大后,要效忠天皇,带着天皇的敕语,带着征服野蛮洪荒的刀枪,到朝鲜去,到‘满洲’去,到支那去,在那里建立‘王道乐土’。”
那段时间里,每次上课之前都要唱歌:看那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升起一轮耀眼的太阳,士兵的足迹踏遍了亚洲,大日本的国旗在高山峻岭放射光芒……那歌唱着唱着就把少年的血唱得滚烫。就从那时候起,荒木冈原的心里就埋下了一颗金色的种子,他要像前辈军人那样,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武士那样,像军神乃木希典大将那样,像军神广濑中佐那样,为了大日本的“王道乐土”,战斗到最后一息。
七
直到离开茶岭后的第三天早晨,河田大尉等人才潜入到天茱山主峰东北侧的平安岙。从这里翻过一道山梁,即可以到达几天来一直让他们魂缠梦绕的那个山涧,那里至少有三个中国抗日武装高级指挥机关的知识女性。对于河田和松井来说,那将是赫赫战功;对于岩下等人来说,有可能是一次美妙的肉体盛宴;而对于荒木冈原来说,则是向天皇陛下再一次供奉的忠心。
按照河田大尉和荒木冈原的经验,猎物是不会在上午出现的,但是上午仍然不能停止行动,他们必须在猎物出现之前侦察对方的设防和驻屯情况,勘察好进退的道路和火力保障的位置。同时作好行动前的一切准备,包括绳索、绷带和麻醉喷剂。按照荒木冈原的设想,从突然出现到猎物就范,前后不能超过两分钟。
但是令河田大尉始料不及的是,这样好的天气居然会变,尽管变得毫无道理,但它还是变了。太阳忽然之间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黑压压的积云铺天盖地压了下来,山坳里顿时风声四起。
河田首先想到的是中国人常说的“天公不作美”的名言,接着,他竟然想到了诸葛亮借东风。凭借不算孤陋的汉学知识,他知道中国的地理在战争中常常出现一些不可思议的奇特现象。《三国演义》里诸葛亮点石为兵伏于荒野的故事再次出现在河田大尉的脑际,恍惚中他似乎看见了山坳里滚滚涌动的阴森森的杀气,风吹草动似乎也变成了千军万马的呐喊。
啊,此地深邃莫测,不是久留之地!这个念头涌上来,河田大尉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仅仅是一种感觉,他就动摇了,想迅速离开这里,到鹰嘴崖去,那里至少可以避开雷电的袭击。但是当他把这个决定告知部下的时候,他遭到了顽强的抵抗。荒木冈原瞪着眼睛问,“大尉阁下,这是为什么?这样的天气不正是我们藏身的好天气吗?为什么要放弃机会?”
河田大尉被问得无话对答,挥起胳膊,一个巴掌抡了过去,“混蛋,执行命令!”
荒木冈原的嘴角出血了,趔趄了一下,迅速又站稳了,立正并严肃地再次发言,“大尉阁下,请收回成命,珍惜天皇给我们的机会!”
河田大尉这次没有抡耳光子了,恶狠狠地盯着荒木冈原咆哮,“愚蠢,天时地利人和,一样没有,何以为战?松井君,请立即组织转移!荒木,立即行动,否则执行军法!”
然而,尽管河田大尉已经预感到情形不妙,但他还是迟了一步。天茱山游击支队的政治部主任彭伊枫等人从安丰县大队观看战术训练结束后返回,同河田大尉狭路相逢。
彭伊枫等人也从鹰嘴崖路过,之后就进入到半敌情状态。因为前方有个村庄,据说曾经是土匪窝藏的据点,大家便格外谨慎,拉开队形,在搜索中前进。最先是柴仁亭发现了一个脚印,不是山民的布鞋印,也不是游击支队的草鞋印,而是有着规则印纹的奇怪的形状。田红叶认得这种鞋,看了一眼立即就变了脸色:“鬼子?”
根据鞋印分析,是刚刚路过此处的。后来,又在山坡上找到了几个鞋印,还有一处虽然被埋了土但仍然恶臭难掩的粪便。彭伊枫分析鬼子行动的目的,初步判定鬼子是冲着杜家老楼西北五里处的国军一二五团医疗所去的,便让柴仁亭发出信号,联络前来接应的部队。但是因为尚未到达接应地点,联系不上,却意外地遇上了由孟秋带领的一二五团搜山巡逻的特务连一个排。
孟秋认识彭伊枫,也知道彭伊枫同其团长私交甚厚,乐意听从彭伊枫的指挥。彭伊枫当机立断,指挥国共两个方面的抗日军人共四十余人,对潜入天茱山深处的河田大尉展开了搜捕围猎。战斗于上午十点钟交火,历时一个多小时。后来许成哲和冯存满率领的二连一个排也匆匆赶到参战,以击毙日军三名、俘获一名而告结束。游击支队也为此付出了重要代价,特务队长柴仁亭中弹牺牲。
八
河田大尉被俘不久,彭伊枫就接到眨眼汉子送来的“老头子”的指示,俘虏先在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关押审讯,搞清他们潜入天茱山的目的,然后再送往苏鲁皖战区。但这小子死活不开口,开口就是呜里哇啦不知所云。
眨眼汉子对彭伊枫说,“‘老头子’分析,这帮鬼子的目标不一定是冲着天茱山国共军队的,很可能另有秘密使命。”
“老头子”的这个分析让彭伊枫也有一点意外——目标不是国共两军,另有使命?那会是什么样的使命呢?难道天茱山腹地真的存在另外的抗日力量?如果有,那肯定就是一股非常强大、让鬼子感到巨大威胁的势力。这样一想,彭伊枫就觉得太神奇了,也太让人振奋了。同时,审讯俘虏的重要性也就更加显著了。
彭伊枫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冯存满。
冯存满刚开始也没有什么好招,无非就是吼骂威胁,妈拉个巴子老子枪毙你!妈拉个巴子老子剥你的皮!妈拉个巴子再说鬼话不说人话老子饿死你!如此而已。一天下来,这几句话总要重复上百次,但是没用。河田要么就是瞪着眼睛做茫然状,要么就是低头不语。
彭伊枫交代给冯存满和刘庆唐的任务很简单,就是要让河田开口说中国话,只要他一说中国话,决口就算打开了。
在冯存满吼骂的间隙,刘庆唐和颜悦色地对河田说,“我们已经知道你会说中国话了,你再这样顽抗下去是没有意义的。”
但河田还是不予理睬。冯存满几次提出要揍河田,刘庆唐一再阻止,因为彭伊枫有交代,不许殴打俘虏,坚持文明审讯。
后来冯存满就火了,有一天让人找来一根扁担,脱掉小褂子扔到地上,对刘庆唐说,“不让我打他,我来跟他比武总行吧?公平地比。你把他的绳子解开,小褂子给我扒了。”
刘庆唐不知道冯存满又要玩什么花样,但是俘虏老是装蒜,审来审去没个结果,也不是个事儿。刘庆唐就把捆在河田身上的绳子解开了,并笑嘻嘻地脱掉了河田的军上衣,坐在一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欣赏冯存满收拾俘虏。
冯存满连比划带喊,喝令河田站起来,然后把扁担的一头抵在自己的肚皮上,另一端抵在河田的肚皮上。冯存满阴阳怪气地说,“小鬼子你给我听好了,俺们领导不让俺打你,俺跟你比武行吧?来吧,不许动手,俺俩来抵棍。”
说着,肚子往前一挺,河田就往后退了一步。冯存满说,“俺也不欺负你,你站好了,我说一二,一齐开始。”河田站着没动,但是从眼神和动作上看,他是听明白了冯存满的话。
然后两个人就抵棍。
河田力气不小,剑道柔道都练过,但是他没有玩过这么个游戏,他差点儿就提出要跟对面这个敦实的中国汉子拼刺刀了。最初几个回合,总是河田在退,退了两步冯存满就停下,撇撇嘴,一脸的不屑,让河田重新把扁担放好,然后再抵。抵了几次,河田被激怒了,战斗欲望呼呼生长,找到感觉,就拿出吃奶的力气,发一声喊,哇哇乱叫地向冯存满发起进攻。
冯存满一看这架势,乐了。嘿嘿,小鬼子还真的跟俺玩起来了。那好,让你领教一下俺的厉害。站稳了脚跟,运足丹田之气,两手向上一张,肚皮就拱出去一步开外。那边河田见对方来势汹汹,也竭尽全力,吭吭哧哧地抵挡。于是乎刘庆唐在一边就欣赏到了精彩的一幕。在房东焦三家的土坯院墙里,两个精赤的汉子对面而立,河田矮胖,冯存满短粗;冯存满双手叉腰,河田张牙舞爪。冯存满喊,咦呀呀你个龟孙;河田憋着一股气从鼻子嘴里呼呼地往外漏。两个人都用脚板抓地,企图让自己变成一棵千年老树,抓住地就纹丝不动。院场里顿时杀气腾腾,石板颤动。
冯存满本来以为他很快就能将俘虏制服,这小矮鬼子会被他势不可当地抵在墙角,扁担头将插进俘虏的肚子,让俘虏的脸变白眼变大胆子变小,俘虏会在最后的关头大喊饶命,而且是用中国话喊。只要他用鬼子话喊,冯存满就拿定主意不理睬他,继续把他往死里逼。
但是冯存满想错了。
刚开始接招的时候,河田确实站立不稳,被冯存满抵得连连后退,但是他很快就看出了蹊跷,双手也叉在腰际,哈下脑袋,把重心降低,前腿弓后退绷,上体前倾,让自己的身体形成了一个牢固的支撑体系。冯存满运了几次气发起猛攻,河田不仅没有后退,鼓起的一股暗力反而让冯存满乱了阵脚,步伐摇晃起来。
冯存满顿时就惊出一身冷汗,乖乖,这个鬼子还真不是好对付的,如果不能很快制服,搞成了这样一个骑虎难下的局面,如何收场?冯存满一着急,就动开了小心眼儿,两人正僵持较劲的当口,冯存满突然往旁边一闪,丢下扁担,跳出圈子。河田没有防备这一手,收拢不住,扑通一声栽了个嘴啃泥。冯存满见状得意地哈哈大笑说,“小鬼子!跟老子玩这个?你还嫩了点。”
刘庆唐说,“冯连长你别得意,你看你把鬼子恼得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不过,这一手也确实不光彩,鬼子好像在骂人呢。”
河田爬了起来,气呼呼地看着冯存满,嘴里果然含糊不清地嘟囔什么,脸上有鄙夷的表情。冯存满有点心虚,转过脸来骂刘庆唐,“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家伙,看见没有,这个鬼子膀大腰圆,你们一天还给他一斤大米外加一个馍。可我一天的口粮才半斤大米,剩下的全是麦麸,两泡尿尿了,肚子就瘪了,能打赢他吗?”
刘庆唐说,“优待俘虏是彭主任特意交代的,又不是我想让鬼子吃好,你凭什么怪我?再说,跟鬼子抵棍也是你先提议的,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啊!你自己逞能,现在丢丑了,又来怨天尤人!”
冯存满说,“行了行了,今天的审讯就这样了。这事啊,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就不要再往外说了!”
刘庆唐说,“我不往外说没用,你看这鬼子,一脸的看不起,你还能堵住他的嘴啊?”
冯存满说,“小鬼子不会说人话。停了停又说,嘿嘿,他要是说人话了,我老冯出这点丑算什么?抗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