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一年国内外发生了很多重大事件,国军在东北、西北和华北战场连连失利,大别山外的战争如火如荼。大别山北麓,围绕窑冈嘴、西黄集、棋仙寺等地的归属问题,也展开数次争夺战斗。淮上独立旅虽然有陈秋石这样用兵如神的战术专家,也不乏陈九川这样英勇顽强的斗士,但是毕竟实力悬殊,国军新编第七师在这一年内扩编了一个坦克团,一个骑兵团,平原和丘陵地区的战争形势,对淮上独立旅极其不利。
到了一九四八年春天,淮上独立旅被迫放弃商城、楚城等大部分地区,主力转移到玫山和霍州,依托淠史河和大别山,同章林坡展开了游击战,情景颇有点像红军时期的长征转战。部队行动,打仗不多,但走的路多,有时候一天能走一百多公里,官兵一度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兵员消耗越来越大,逃兵也出现了。
赵子明几次动议,向江淮军区提出要求,跳出大别山,参加大兵团会战,但是陈秋石迟迟不表态。这时候部队的通讯设备有了很大的改善,还有一台大功率的收音机。陈秋石天天都听收音机,隔三差五会有情报站送来最新的号外。陈秋石对赵子明说,随着北方战局的变化,我军很快就要渡江,但是在渡江之前,应该有一次决战,决战的地点,应该就在大别山附近。
赵子明说,那就更应该把我们调出去,现在给养、弹药和兵员都得不到补充,部队很快就拖垮了。
陈秋石说,老赵,你说得对。可是你想想,在最应该把我们调出去的时候,没有把我们调出去,这是为什么?难道上级不知道我们的困难吗?难道上级想让我们全军覆没吗?不是,那答案只有一个,我们在这里的作用巨大。这个时候,我们不能向上级诉苦。上级要我们坚持,一定有战略意图。
就在陈秋石和赵子明就要不要跳出大别山的问题开展讨论之后不久,一份由人工传送的绝密命令到了陈秋石和赵子明手上。命令很简短,就是几句话,秘密行动,摆脱纠缠,迅速北上,集结宿城。
陈秋石看完命令,一头扑在地图上,然后又举着望远镜看宿城,目光在东西南北各二百公里的范围内扫描,良久,陈秋石抬起头来对赵子明说,我分析我们华东野战军要同刘邓大军会合,可能会在徐州和蚌埠一带举行决战。
赵子明惊讶地说,打什么仗,要两个野战军一起打?
陈秋石说,在江北把国军元气消耗殆尽,渡江战役的压力就会减轻,过了江就是秋风扫落叶。要是我在西柏坡,我也会这么指挥。
但是,在深山老林里,淮上独立旅真的到了悲怆的境地,东西北三面处于国军新编第七师的合围之中,只有南面是大别山天堑,即使翻越过去,也是国军的封锁线,而且南辕北辙,想从那里绕到宿城,比登天还难。
旅部开了一天诸葛亮会,各团团长都集中过来了,还有就近部队的营长。诸葛亮会上没有诸葛亮,众人一筹莫展。倒是三团副团长陈九川血气方刚,提出来集中优势兵力,直取尚派河,从杨邑的防线薄弱处,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去。这个建议当即遭到副旅长刘汉民的讥笑。刘汉民说,陈副团长,这不是拼命的时候,我们的任务是北上,不要说重围难突,就是有利可图,也不能干。这时候我们要考虑的是全身而退,绝不能让敌人纠缠。
散会的时候,陈秋石把陈九川留下来了。出乎陈九川意料,陈秋石并没有说突围的事情,而是问了一些同战争似乎毫无关系的事情,譬如老家是哪里的,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对父母还有什么印象等等。陈九川一一回答,家是哪里的不知道,家里只有一个娘,没有别人。娘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陈秋石问,你没有见过你父亲吗?
陈九川迟疑了一下回答,没有,我娘说我爹早就死了。
陈秋石怔怔看着陈九川说,那你怎么知道你是属兔的?
陈九川说,我娘说的啊。
陈秋石又问,你对你小时候的情况难道一点印象都没有,譬如说你们家过去的房子?
陈九川说,我要是能记得,我早就找回去了。
陈秋石说,下午在作战会上,你提出来集中优势兵力,直取尚派河,从杨邑的防线杀出去,有没有具体的想法?
陈秋石说,办法倒是有,但都不是最好的办法。我们要以最小的代价夺取最大的胜利。
陈秋石说,假如给你两个营,今夜从妙皋峰山下摸出去,在抵达尚派河之前,你有把握不暴露吗?
陈九川说,这个应该可以,我们一营是攻坚营,训练过夜间穿插,行动干脆利落。
陈秋石说,那好,进入尚派河南侧高地之后,就在这里分兵,以一个营猛攻尚派河前沿阵地,另以三个连,分三个梯队陆续骚扰尚派河西侧环形工事,交替掩护前进,抵达西黄集,你估计要多长时间?
陈九川说,正常情况急行军大半天,考虑敌情因素,估计至少得一天。
陈秋石说,好,要的就是这个一天。天没亮出发,一路奔袭,天黑后进入西黄集东淠史河河湾,在那里收拢部队,趁敌立足未稳,继续向北猛插。不要恋战,不要收尸,重伤丢下,有多少人就收拢多少人,直到只剩下最后一个人……陈秋石不说了,陈九川发现,陈秋石的眼睛泪花闪烁。
陈九川直起腰说,旅长,我明白了,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们吧,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陈秋石望着窗外,就像梦呓一样语无伦次地嘀咕,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涅槃……他突然转过脸来说,陈九川你知道吗,我有个儿子,如果他还在人世,应该和你差不多大……哦,不,我看过你的档案,他应该比你小一岁零六天。我不能确定,他再长一岁零六天,能不能像你这样勇敢。
两行泪水从陈秋石的眼角涌出,悄然无声地落下。陈九川见陈秋石说得动情,也被感染了,首长,你就把我当作你的儿子吧,当作一个可以信赖的儿子。
陈秋石说,啊,是吗,你是可以当我的儿子。可是我怎么能让我儿子飞蛾扑火呢,那我这个父亲岂不是该杀?
陈九川急了,提高嗓门请战,首长,你的方案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你既然有了主意,为什么还要犹豫呢,你常教导我们,当断不断,反为其乱,可这一次你为什么要这样优柔寡断?
陈秋石说,陈九川,我早就知道你是一员虎将,打起仗来不要命,自己抱着机关枪往前冲。过去我经常批评你,一直不在公开场合表扬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九川说,知道,首长是恨铁不成钢。首长希望我用脑子打仗而不是脑袋。
陈秋石点点头说,很好。陈九川,我再跟你讲一遍,一个称职的指挥员,绝不能把身先士卒当作荣誉。只要还有一个战斗员活着,这个指挥员就要履行指挥职责,他不能把自己简单地交给机关枪,他必须对整个战斗负责,因此,除了必须冲锋在前的决战,凡是战斗没有结束就先牺牲的指挥员,往往都是没有把任务完成好的指挥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九川说,我理解了,请首长下命令吧!
陈秋石背着手踱步,踱了两圈说,你做好准备,我再想想。
二
这一次,陈秋石确实犹豫了,尽管江淮军区的电报一封接着一封,下面请战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他就是按兵不动。他在他的沙盘面前枯坐,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正吃着饭,想到一个问题,马上就放下碗筷,全神贯注扑在沙盘上。
可是,最后的结果总是失望。似乎所有的希望之路都被新编第七师堵死了。
转机出现在第三天晚上,这时候离军区规定的集结时间只剩下两天了,可以说箭在弦上了。
这天晚上,陈秋石喝了一点稀饭,派人请来了赵子明、刘汉民和袁春梅。几个晚上没有睡觉的陈秋石显得憔悴,但精神很好,丝毫没有倦意。几个人开了一个小会,命令参谋处副处长刘大楼率领几个战斗班排出去。
刘大楼的队伍干什么去了呢?用袁春梅的话说,叫做打草惊蛇。果然,第二天一大早,杨邑就派副官过来了,说,杨副师长突然想起,今天是南湖分校建校十九周年纪念日,虽然两军对垒,但毕竟是师生,母校生日还是应该庆祝一下。过了今日,哪怕明日开战,也可以向母校有个交代了。杨副师长随后就到,还带来了宴会的菜肴和酒茶。
冯知良做为难状,说赵政委和袁副政委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陈旅长到觉灵寺拜佛去了。杨将军倘若今天上午过来,恐怕很难见到这几个弟子。
副官赶紧打道回府,杨邑沉吟半天说,昨夜佯动,今天没人,难道真的给我搞了个空城计?他不见我,我偏去见他。
小晌午杨邑一行人赶到西华山庄,老远看见尘土飞扬,一彪人马汗涔涔地驰骋而来,走近了,陈秋石翻身下马,给杨邑敬礼说,先生突然光临,学生有失远迎,失礼了。
杨邑说,一大早的,鞍马劳顿,这是从哪里凯旋啊?
陈秋石说,实话不瞒先生,贵部封锁紧密,部队给养困难,学生带领他们进山打猎去了。说着,闪身往后一指说,先生请看,大别山可供果腹的东西还真不少呢。
杨邑粗粗浏览,几匹马的后面,确实有麂子、山羊、猪獾之类,还有几只野鸡。杨邑心里冷笑,他知道淮上独立旅已经接受命令,正在心急火燎地要突围,此时此刻,哪有心思打猎啊?杨邑不动声色,顾左右而言他说,秋石,今日正是南湖分校建校十九周年纪念日,你我虽然分属两个阵营,但师生之谊尚存。愚师特备酒菜,你把赵同学和袁同学召集过来,酒桌上一笑泯恩仇,至于将来战场上你死我活,那是今天以后的事情了。
陈秋石为难地说,先生有此情谊,学生敢不从命?只是赵子明和袁春梅都在山上打猎,联络不便,能不能改日?我们几个当学生的到尚派河去拜访先生,补过这个纪念日。
杨邑想了想说,看来只好这样了,愚师今天走了十里路,无功而返。
陈秋石说,拂了先生一片美意,学生诚惶诚恐。明日上午,定去尚派河谢罪。
杨邑离开西华山庄,还没有回到尚派河,就向章林坡禀报,西华山庄行动异常,只有少量人员装模作样,打扫庭院,修理器械,搬运物资。看似闲散,实则外松内紧,疑为空城计。共军今夜突围的可能性极大。昨夜流窜至东线密林的小股人员,应为先遣。
章林坡问,西线有什么动静没有?
杨邑说,暂时还不清楚。声东击西是陈秋石惯用的手段,西线玫山李集至成陵一线,应该是他们的突破口。卑职以为,我西线兵力足以抵挡,怕的是陈秋石声东击东,所以还是要加强东线防御。
章林坡得此情报,同乔闻天趴在地图上琢磨半天,他觉得淮上独立旅在东线搞得动静并不大,完全是佯攻的架式,因此还是把防范重点放在了西线。
让章林坡和杨邑都没有想到的是,陈秋石这一次确实搞了个声东击东,但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实而实之,而是采取水陆并用的方式,派遣陈九川率领两个营并加强一个机枪连,组成“铁锤支队”,任命陈九川为支队长,在陆地上横冲直撞,一路北进势不可当。按照章林坡的部署,东线守军不跟共军小部队纠缠,重点阻击尾随的大部队,岂料把陈九川的两个营放走之后,不见后续部队,章林坡急调两个营截击西路李家集,这两个营也扑空。一时间章林坡的指挥所乱成一团,各个要点都报告,没有发现共军的主力部队。
就在章林坡盲人摸象搞得晕头转向的时候,淮上独立旅的突围才真正开始,将近两百张铁皮筏子和一百艘渔船分别从妙皋峰、觉灵寺、千秋岭等地同时下水,载走了两千多名官兵。头天夜里刘大楼带领的七个小分队,只是在杨邑的防区里虚晃一枪,立即南下西进,埋伏在距离觉灵寺仅十里路的西河口大堤附近,到了规定时间,三十个炸药包同时起爆,淠史河水陡涨,原本干涸的几个河段,也都在半个小时之内蓄满了水,载着大大小小几百条船只,浩荡东去,在尚派河三岔口,调头向北。
很多年以后,军事科学院一位教授指出,当年淮上独立旅跳出大别山的战例,可以作为重兵之下突围的经典战例,不仅心理战玩得出神入化,时间差打得好,而且所有的兵力都没有浪费,均兼顾了两种以上功能。由于有了水上行动,原先陈秋石最担心的陆地诱饵会被全歼的问题也因此一并解决了,水陆两路互相支援互相接应,一路打打停停,终于于次日凌晨抵达紫阳关,这里有江淮军区派遣的三个团沿途接应。
另外还有一笔精彩之处是对特务营的运用。刘大楼爆破西河口大堤,最初在章林坡指挥所引起的反响是,西线出事了,共军炮击西线。而刘大楼在完成任务之后,率领小分队穿插李家集,再一次给章林坡造成错觉,以为共军真是突击西线,这种错觉一直持续了两个小时。而两个小时之后,一切都晚了。
一仗下来,刘大楼被提升为副参谋长。
三
颖淮岗是个好地方。淮河从大别山由南向北逶迤而来,在皖东北地区掉头向东,冲积出一片平原,此处水草肥美,百姓择水而居,这里也就成了人烟稠密的所在。
淮上独立旅跳出大别山后,奉命在颖淮岗休整,进行大兵团作战战术训练和政策教育,同时对人员思想进行摸底,团以上干部的历史要重新登记。因为这段时间部队中有些人出现了模糊认识,对于同国民党军作战有消极情绪,譬如三团营长许得才,自从抗战胜利之后,一直闹情绪,认为革命成功了,要回家种地,过那种婆娘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还差点儿开小差了。像许得才这样的人并不是一个两个。这就需要整顿了。
这个阶段以后被称为新式整军运动。
袁春梅一夜之间忙起来了,虽然政委赵子明是运动的总领导人,但具体工作由袁春梅负责。
戎马倥偬,岁月匆匆,想当年,在太行山下百泉抗日根据地,袁春梅之所以在南下干部团名单已经确定之后,还大闹司令部,坚持回到大别山,就有一个动机,要搞清楚她的爱人究竟是怎样被捕的,又是怎样变节的,那时候她很怀疑这是组织上制造的一个假象,进一步说,她非常怀疑是赵子明之流制造的一个阴谋,目的就是割断她和爱人的情感,促使她向陈秋石投怀送抱。然而来到大别山之后,经过战争检验,她不仅没有找到根据,反而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想法幼稚,完全是因为感情冲动所致。但是,她对于赵子明甚至也包括陈秋石,仍然是怀有戒心的。军事调处后期,江淮军区接到检举,认为陈秋石同国民党军礼尚往来,军事斗争消极,袁春梅虽然觉得对陈秋石的处理有失公正,但是她也认为,说陈秋石同国民党军的来往过从甚密,并非空穴来风。这个同志有时候原则性就是差点。
西黄集战斗之后,部队中有人反应,说我军已经把敌人两千多官兵围困起来,基本上是死狗了,而陈秋石却同国民党军达成协议,把这一个多团的兵力放走了,放虎归山是一回事,重要的是,两千多条枪啊,有重武器,有轻武器。
陈秋石的解释是,西黄集不是决战,而是摩擦,在决战条件不成熟的前提下,不能逼虎伤人。战争的目的不是杀戮,而是从心理上征服。话虽然说得冠冕堂皇,但两千多条枪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敌人扛跑了,对此,袁春梅是有看法的。
袁春梅说,可是我们的队伍很快就要扩大,等我们的兵员充足了,武器怎么解决?
陈秋石说,那很简单,我既然能把他放跑,也能把他重新围起来。那些破枪破炮,让国军再给我扛几天,到我们需要的时候,我们自然会把它缴获过来。
陈秋石说得信誓旦旦,袁春梅也知道他不是吹牛,但思来想去,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你陈秋石打仗打得出神入化,这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你不能把战争当游戏,你不能让战士们流血牺牲去展示你的指挥才华。
北上突围的最后一战,是陈九川的“铁锤支队”在大埠口阻击国军的追兵,当时地形条件非常有利,陈九川指挥一个连诱敌深入,将敌人两个营诱至南天门峡谷,另外在陈留岗设置了伏击阵地。陈九川的部队牵制了敌人两个团的追兵,并且陷敌于不便展开地区。这时候只要水上纵队派出两个营的兵力,从敌侧后包抄,至少可以全歼南天门的敌人。当时指挥所里争论得非常厉害,连赵子明都主张接着打下去,认为这是顺手牵羊的事情,一举消灭敌人追兵,挫敌士气,鼓舞我军斗志。但是陈秋石就是不表态,最后还是急电陈九川,放弃南天门反伏击战,立即北上。袁春梅当时差点儿拍了桌子,质问陈秋石,陈旅长,你到底站在什么立场上,为什么对国军一再手软,你的屁股坐在哪一边?
陈秋石说,打仗是一门艺术,走一步要看几步,不能因为贪图蝇头小利而耽误大事。
袁春梅说,主力部队完全冲出来了,殿后的部队战斗积极性正高,而且阵势已经显示十分有利,我坚决主张打。
陈秋石说,春梅同志,打是可以,会有点战果,但是比起我们顺利及时赶到集结地域,这点战果微不足道。我们现在的任务是北上,绝不能被敌人纠缠。请你不要再干扰我的决心。
部队顺利突围,到了颖淮岗,袁春梅直接到“铁锤支队”了解情况,陈九川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即便不给他增援部队,哪怕再给他三个小时的时间,他就可以全歼国军的一个营。
这一下,袁春梅就理直气壮了。就在新式整军动员会上,袁春梅就毫不客气地指出,陈秋石同志应该就南天门战斗进行反省,要说清楚,为什么放弃南天门战斗,部队的同志很有看法,认为这是逃跑主义。
陈秋石不买这个账,微笑着问袁春梅,部队的同志?那不就是陈九川吗?我跟你说,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也不是陈九川想象的那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是起码的道理。
袁春梅说,是吗,我们为什么没有看出来?赵政委你清楚吗?
通常情况下,赵子明是不愿意同袁春梅正面交锋的,这个同志脾气大,动不动就上纲上线。当然,赵子明更不会认为袁春梅比陈秋石更会打仗。但是这一次,赵子明却觉得真理在袁春梅这一边。他也觉得在南天门的问题上,陈秋石保守了一点。赵子明左顾右盼,打哈哈说,事情都过去了,还老纠缠干什么?打仗嘛,情况千变万化,陈旅长不主张打,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的任务是北上。
袁春梅说,我再说一遍,北上不是逃跑!我们有了消灭敌人的机会,却拱手相让了,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陈旅长你要说清楚,你的屁股到底坐在哪里?
陈秋石见袁春梅不依不饶,终于火了,冷冷地说,袁春梅同志,你可以怀疑我的指挥不正确,但是你不能怀疑我的立场。你问我屁股到底坐在哪一边,我可以告诉你,三十多年前,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一跤摔倒在隐贤集的塘埂上,从此以后,我的屁股就没有离开过中国的土地。我的屁股坐在中国的土地上。
关于南天门战斗的争论,以陈秋石的避战而告一段落,却从此在袁春梅的心里埋下疑窦。袁春梅后来居然形成了这样的看法,陈秋石在抗日战争中作战是积极的,在同国军的战斗中态度是消极的。而赵子明则产生了另外一个看法,一个同政治品质无关的看法,赵子明认为陈秋石在作战指挥上,防御的才能大于进攻的才能,陈秋石一贯强调的收缩式兵力使用原则,更适合于防御而不是进攻。
四
陈九川的“铁锤支队”驻扎在颖淮岗以西三十里的郭阳镇。新式整军运动开展之后,旅政治部给“铁锤支队”派来了一个运动指导小组,由司令部作战科长冯知良和政治部战报主编梁楚韵带队,帮助检查部队战术训练和政策学习。
这是梁楚韵第一次同陈九川近距离接触。
梁楚韵这段时间情绪很糟糕。部队进驻颖淮岗之后,有了闲暇时间,袁春梅把政治部的人员召集起来开会,布置了新式整军运动的任务,然后把梁楚韵单独留下了。
谈话是在颖淮岗东边的淮河岸边进行的。
走在淮河岸边,袁春梅似乎漫不经心地向梁楚韵询问了很多情况,包括家庭出身,参加革命的经历等等。
袁春梅说,关键是我们要有正确的恋爱观。
梁楚韵直起腰,眼睛仍然盯着河面,像是问河水,我想知道,什么叫正确的恋爱观?
袁春梅没有想到梁楚韵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脸皮一紧,想了想说,我认为,正确的恋爱观,就是不在不该谈恋爱的时候谈恋爱。
梁楚韵站住,正视袁春梅,突然嘻嘻一笑说,袁副政委认为我和陈旅长谈恋爱了吗?
袁春梅说,你是不是认为我是你的情敌,认为我和陈旅长之间也有那种……那种藕断丝连的关系?我跟你讲,我和陈旅长,曾经是有过那么一点意思,在百泉根据地的时候,你也知道。可是,我们没有陷入个人的感情纠葛当中,我们把精力都放在革命事业上。我们的关系是纯洁的。
梁楚韵笑笑。梁楚韵心里想,袁副政委,按资历,按年龄,你和陈旅长旗鼓相当,但是你们之间并不是珠联璧合。爱情是不分年龄的,也是不讲资历的。你已经老了,你唤不起陈旅长的激情了。而我,正是年轻的时候,豆蔻年华,风华正茂。
袁春梅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还年轻,你是用年轻人的思路去理解爱情。我今天约你谈话,就是要告诉你,必须从个人感情的泥潭里自拔出来,不要被一时冲动迷惑了双眼。你不能再留在旅部,像个蝴蝶一样在陈秋石的身边飞来飞去,你不能影响我们高级指挥员的形象。我们要保证陈秋石同志心无旁骛地投入到战争当中,直至最后胜利。我们领导已经研究了,这段时间,派你和冯知良同志一起到郭阳镇去,到“铁锤支队”去,到基层去,同那些战斗在一线的年轻人在一起,去感受朝气蓬勃的战斗激情。
梁楚韵的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咬着嘴唇说,袁副政委,这是为什么,难道这是对我的惩罚吗?
袁春梅说,这不是惩罚,这是革命需要。
在前往郭阳镇的路上,梁楚韵的心里充满了悲愤,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说,袁副政委,你以为让我离开旅部就能扼杀我的爱情吗?你错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想棒打鸳鸯,可是你做不到。
可是,梁楚韵尽管在心里呼喊出了暴风骤雨,但是有一条她还是没有底气,陈旅长爱她吗?这是一个天大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她不能否认袁春梅的看法,袁春梅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陈秋石这个同志,早已不是少年情种了,现在的陈秋石,心里没有爱情,只有战争。
不要自寻烦恼,不要自讨苦吃!
梁楚韵这么告诫自己。
五
同梁楚韵的悲愤相辅相成的,是冯知良的恐慌不安。
一年多了,冯知良的心灵都是浸泡在暗无天日的折磨当中,他不知道为什么在新式整军运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让他离开旅部,难道组织上察觉那件事情了,难道组织上已经着手调查了?
自从军事调处期间出了那档子丑事,冯知良的噩梦就开始了。那时候他有很多打算,当陈秋石被革职养病的消息传来之后,他几乎每天都做好了应变准备,他想向袁春梅坦白自己的变节,但是他最终没有,他想再等等。后来传说陈秋石被江淮军区枪决,他把自己的手枪擦了又擦,一颗小小的子弹被他擦得晶莹剔透,他随时准备用这颗子弹结束自己耻辱的生命。
奇怪的是,他的行为没有引起组织上的怀疑。他在那段时间又同王梧桐见了两面,尽管王梧桐热情似火,可是他却控制了自己。他以爱情的名义动员王梧桐弃暗投明。他说,梧桐啊,你应该和我一样,为反对内战做出自己的努力。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看见光明,只有和平,我们的爱情才能地久天长。
他没有想到王梧桐会那么痴情,痴情到不分东西南北的地步。王梧桐说,行啊,你说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才不管他什么国军共军呢,我是个女人,我只认爱情。
冯知良跟王梧桐说,这话你不能讲,你要争取他们的信任。然后你把新编第七师的兵力部署给我搞一份。
王梧桐说,好,我知道,只要给你弄到有价值的情报,你的上级就会宽恕你,是吗?
他苦笑说,就算是吧。
可是过了两天,再见面的时候,王梧桐愁眉苦脸地说,知良,我对不起你,我根本搞不到他们的兵力部署,我根本就进不了作战室。
冯知良说,作战室里的部署图都是假的,搞到了也没有用。但是你要给我留心,只要国军的队伍调动,你都要想办法告诉我。
后来王梧桐果然给冯知良传递了几次情报,尤其重要的是,在军事调处的最后阶段,新编第七师秘密增加了一个炮兵团,还有一个特种兵营,情报当天就被淮上独立旅获悉,袁春梅召开记者招待会,就国军增加兵力发表谈话,揭露国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阴谋,使章林坡十分被动,不得不推迟进攻西黄集的计划,也从而使淮上独立旅争取了时间。
可是冯知良的犯罪感并没有因此而消除。军事调处结束,从淮上州回撤的时候,国军没有暴露他,组织上也没有发现他,他意外地全身而退,他不知道国军打的是什么算盘,也不知道组织上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他对自己说,是福是祸躲不掉,恪尽职守,听天由命吧。
情况突然发生变化,是在“5·21事件”之后。在追悼陈秋石的公祭大会上,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如果不是他捏造的那份《关于陈秋石同国军的交往》的狗屁材料,陈秋石也不会被革职,不会被软禁在南岳书院,那么也就不会被小股敌人暗算。说到底,是他杀了陈秋石。想当初,在太行山百泉根据地的时候,陈秋石是那么器重他,耳提面命,把他从一个白面书生,培养成一个深谙战术的参谋。到了太行山之后,把他提拔成作战科长,还动议让他当副参谋长。可以说,陈秋石在淮上独立旅的军事干部当中,最欣赏的就是他。可是,他却把陈秋石置于死地。
就是在那次公祭大会上,他决定把自己消灭了,他不顾一切地扑向棺材,他要向陈秋石做最后的忏悔,他要把自己的罪行全都坦白出来。他抓住了陈秋石的手,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他像遭受雷击一样,他的心颤栗不已——天哪,抓在他手里的陈秋石的手是热的,就在他惊恐万状的时候,陈秋石的手动了一下,居然还握住了他的手,用力握着,一下,两下,三下。他是个聪明人,就在那一刹那间,他就明白了,陈秋石没有死,陈秋石只是让国军以为他死了,陈秋石利用自己的假死正在导演一出好戏。明白过来的冯知良继续放声嚎啕,他哭得那样的撕心裂肺,以至于把那场假戏推向了高xdx潮。
这以后,他一直寻找机会,他要当面向陈秋石坦白他在军事调处期间的所作所为,他不奢望得到宽恕,他就是要说清楚,他宁愿被审判被枪毙,他也不愿意就这样苟且。
可是,没有机会。
突围北上的前一天夜晚,他已经做好最后的准备了,他去陈秋石的住处,在门外徘徊很久,最后敲了敲门,陈秋石在里面答应,请进。他进去了,站在陈秋石的对面,他的心咚咚地跳。陈秋石说,啊,是小冯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他说,首长,我,我对不起你……
陈秋石说,啊,怎么啦?突围方案定不下来,不是你的事。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还是我这个旅长无能啊。
他说,不是,不是这个问题。我……
第二天北上突围行动就开始了,然后是一路征战,再然后是颖淮岗新式整军运动。
六
冯知良到了郭阳镇之后,很快就遇到一件麻烦事。
陈九川现在管着大半个团,又被命名为“铁锤支队”,独立开展训练,显而易见是把他的部队当作攻坚部队。陈九川很得意,组织部队训练倒是有声有色,但他自己却很少跟班作业。
在南天门战斗中,“铁锤支队”缴获的战利品多数都被丢弃了,有两辆摩托车,陈九川硬是逼着俘虏开过来了。到了郭阳镇,陈九川就让俘虏教他开摩托车。俘虏把摩托车开到淮河大堤上,还没跑出三里路,回来的时候他同陈九川的位置就调了个,他坐在偏斗里,陈九川开着摩托车,一会儿呼呼喘气,一会儿风驰电掣,精神抖擞,耀武扬威,那俘虏从偏斗里下来,脸色还是白的。
陈九川有了这辆摩托车,就找到感觉了,派人到郭阳镇买汽油,买不到,就把郭阳镇上最大一家杂货铺老板常相知给抓了过来,限定他三天之内给“铁锤支队”送一千斤汽油。常相知哭丧着脸说,报告长官,我们只经营山珍河鲜,不知道从哪里搞汽油。汽油是军用品,除非到国军那里去抢。
陈九川说,到哪里去搞我不管你,三天之内不把汽油给我送来,我把你人吊起来,把你的杂货铺一把火烧了。
这件事情是中午发生的,下午冯知良就知道了,找陈九川谈话说,陈副团长,你不能这样处理问题。我们要讲群众政策。
陈九川说,什么狗屁群众政策,这狗日的是财主,不是群众。对这些狗日的,老子只有一个政策,那就是榨他的油。
这件事情要是放在太行山百泉根据地,冯知良是绝不会就此罢休的,但是现在冯知良已经没有那个底气了。
没想到就出事了。过了两天,常相知不知道想了什么办法,还真的给“铁锤支队”送来了几桶汽油,没有一千斤,也有四五百斤。陈九川快活得哈哈大笑,吆五喝六地让俘虏把油加好,他要骑摩托去旅部开会。
这当然是假话,因为旅部根本就没有通知要开会。冯知良对陈九川的半吊子行为正在暗暗发愁。没想到又出现了一个半吊子。指导小组的梁楚韵听见外面轰轰烈烈的,跑出房间一看,陈九川骑在摩托车上,立马就来了精神,问陈九川,陈副团长,你要往哪里去?
陈九川说,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到淮河大堤转一圈。
梁楚韵跳脚喊道,好啊,我跟你一起去。
冯知良急忙阻止说,梁楚韵,你疯了,他根本不会开摩托车!
梁楚韵二话不说,跳上了摩托车后座。陈九川更加得意,一脚油门下去,摩托车嗖一下蹿出老远。梁楚韵吓得赶紧抱住陈九川的腰。
冯知良在后面大喊,你们给我回来,你们这是在破坏纪律!你们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陈九川说,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xx巴倒。
梁楚韵在后面说,陈九川,不许说脏话!
陈九川说,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你既不是我婆娘,也不是旅长,你的话不是脏话是鬼话。
梁楚韵大怒,松开陈九川的腰说,陈九川,把车停下来,让我下去!
陈九川说,是你自己跳上来的,不是我逼你上来的,上车容易下车难,上了我陈九川的车,就由不得你了。
梁楚韵大叫,你混蛋!
七
江淮军区被整编为华东野战军十一纵队,淮上独立旅为该纵三旅。纵队开完成立大会,曹政委单独找袁春梅谈了一次话,内容是什么,赵子明不知道,陈秋石也不知道。袁春梅谈完话出来,脸色十分难看,也让赵子明满腹狐疑。
中途在皇岗休息吃饭的时候,趁袁春梅上茅房的工夫,赵子明跟陈秋石嘀咕,不对劲啊,曹政委为什么单独找袁春梅谈话,你我是军政一把手,我们旅里有什么事,不应该通知我们?
陈秋石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老赵怎么回事,这么疑神疑鬼的。
赵子明说,我能不疑神疑鬼吗?这个鸟新式整军运动,好多干部都重新登记,刘汉民为什么被审查,不就是因为他当过几天国民党教官吗?你我都是国民党黄埔军校毕业的,我在西路军的时候还被俘过,没准有人在这上面做文章呢。
陈秋石说,你讲的这两条都没有问题。我们是南湖分校毕业生,这是不错,可那是组织上派去的,袁春梅也是,她不出问题我们就不会出问题。至于你在西路军被俘的事情,组织上早有结论,证明你没有变节。我估计曹政委找袁春梅谈话,不关你我的事,你不要多疑。
赵子明说,老陈,我跟你讲,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过袁春梅,自从开展新式整军运动之后,她就很活跃,找了不少人谈话,调查我在西路军被俘时候的表现。她还怀疑她男人在白区工作被俘,同我有关系。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笑话?那时候她男人在芜湖国军的军统站工作,我们在太行山百泉根据地,十万八千里,可她硬是捕风捉影,说是我把情报透露给太行山的国军特务,导致她男人被捕变节。
陈秋石吃了一惊说,还有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闻所未闻啊。
赵子明说,说起来还跟你有关系。那时候你犯病,说是相思病。成城司令员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暗示我们做袁春梅的工作,让她跟你重叙旧情。我也就是那么一说,结果她就认为我搞阴谋。听说袁春梅把我祖宗八代的历史都查出来了,连军阀给我爷爷做寿的事情都翻出来了,看来她想把我打成投机革命呢?你也得小心,别看你们过去是恋人,这个女人要是钻进牛角尖,那是六亲不认的。
陈秋石说,老赵,我们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袁春梅不是那种整人的人。
赵子明说,那就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政治斗争是残酷的,我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赵子明这次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曹政委找袁春梅单独谈话,确实通报了几个情报,也多数同三旅有关。关于袁春梅爱人在芜湖做地下工作被俘的事情,现已查明,确系叛徒出卖,但这个叛徒不是来自太行山,更不是军队,而是芜湖地下组织内部的人。但是袁春梅的爱人最后也成了叛徒,这件事情组织上不希望成为袁春梅的包袱。曹政委通报的第二个情况是,有人反映,淮上独立旅在跳出大别山之前,陈秋石和杨邑有过一次单独见面,就在觉灵寺内,曹政委说,如果这个秘密会晤真的存在,那问题就很严重,联系到陈秋石抗战之后的表现,令人忧虑,至少要对这个同志监控使用。纵队党委赋予袁春梅同志秘密监视任务,一旦发现陈秋石同志同杨邑秘密接触,或在战场上有异常行为,要及时向纵队报告,必要时采取果断措施。这就是袁春梅心事重重的主要原因。
曹政委还向袁春梅通报了另外一个瞠目结舌的情况。早在她接替陈秋石担任军事调处执行小组负责人之后不久,江淮军区接到的《关于陈秋石同国军的交往》是署名的,写信人就是淮上独立旅参谋科长、也是她当时的直接下属冯知良。军区出于保护干部的目的,没有公布冯知良的名字。后来军区情报部门侦察出来了,冯知良写这封信,是因为同国军女军官王梧桐发生奸情,为敌人胁迫。我方没有对冯知良采取进一步的措施,敌人也没有对王梧桐采取进一步的措施,都是一个目的,放长线,钓大鱼。目前看来,冯知良在返回部队后,没有做过间谍工作,一方面可以解释为洗心革面,一方面也可以解释为隐藏得更深。曹政委说,关于冯知良的问题,我们有专人监控,你们旅里,也只限于你本人知道,留意就行,不到紧急情况,没有必要向陈旅长和赵政委通报。
从纵队部回来后不久,袁春梅就带了两个干事,到郭阳镇检查“铁锤支队”新式整军运动。
八
梁楚韵这段时间心情好多了,用袁春梅的话说是到基层感受了朝气蓬勃的战斗生活,她在同陈九川的接触当中逐渐改变了对这个人的看法,发现陈九川并不是她原先认为的草莽英雄,而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这对于她认识革命者、认识这支军队,都是有益无害的。尤其是后来陈九川教会了她开摩托车,简直太浪漫了。那段日子,她似乎忘记了忧愁,忘记了爱情受挫的痛苦,甚至忘记了战争的严酷现实。生活在郭阳镇上的梁楚韵,就像回到了少女时代,天真活泼。陈九川给她的印象越来越好,接触了一段时间,她甚至忽视了他是一个战功卓著的副团长,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弟弟。陈九川比她小三岁。
陈九川在跟梁楚韵单独相处的时候,也很轻松。一起散步,聊天,陈九川总是要问她,大城市的人是不是顿顿都有肉吃,大城市是不是有很多摩托车,大城市里有没有大河,大城市里的人睡的是什么样的床。她告诉陈九川,等把国军打败了,他就可以当一个大城市的人了,他要是好好学文化,还可以当大城市的市长,市长比县长官还大。
跟陈九川在一起,她快乐,陈九川也快乐。她没有想到,有一棵危险的苗子已经在陈九川的头脑里生根发芽了。
农历十六那天,陈九川并没有打算带她一起去左家庄,陈九川的理由是他去执行任务,帮助地方干部巩固政权。梁楚韵脑子一热说,我也去看看。陈九川觉得带上这个既漂亮又有文化的来自大城市的女干部,正好可以抬高身价,就同意了。
早晨吃过饭,陈九川让七连副连长岳麓山选了十几个战士,驾着两辆马车,他自己则开着摩托,驮着梁楚韵,耀武扬威地出发了。
在左家庄,陈九川和他的随行受到了极高的礼遇,连国民党区公所的官员都知道陈九川当年只身要饭参加公审的事情,自然也知道这个人从十二岁就参加游击队,在抗战中屡建功勋的事迹。陈九川被安排在首席,真是无限风光,当地名流贤达纷纷敬酒,陈九川来者不拒,一边大碗喝酒,一边高谈阔论,大肆渲染当年如何如何,挖苦国军抗战消极内战积极,国民党区公所的官员惟有附和,压根儿不敢争辩。
梁楚韵分明已经感到陈九川失控了,好几次在下面踢他的腿,陈九川哈哈大笑说,梁教员,你别踢我啊,我没有醉。我一个人喝了一坛子酒,照样跟鬼子战斗。
这次喝酒,陈九川不仅空手而去,还满载而归。告别的时候,他的两辆马车上除了岳麓山和那十几个战士,还装了两头肥猪,两匹绸缎,一麻袋咸鱼。
陈九川在筵席上喝多了,回来的路上由梁楚韵驾驶摩托。
梁楚韵说,你喝醉了,有失风度。以后我再也不参加这样的场合了。
陈九川坐在偏斗里,红头紫脸,斜睨着梁楚韵说,我醉了?笑话,我怎么会醉?你们文化人说的,酒逢……什么……千杯少……
梁楚韵已经非常不耐烦了,看看后面的马车已经被落下了好大的距离,似乎有点担心,放慢了速度,敷衍说,好了好了,别说话了,早点回郭阳镇吧,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会不会出事啊?
陈九川说,出什么事?梁教员,梁楚韵,我跟你讲,在郭阳镇,有我陈九川,天大的事情都不是事情。我……倒是希望出点什么事情……
陈九川说着,上身一偏,双手抱住了梁楚韵。
梁楚韵没有思想准备,感觉到陈九川的手不仅搂住了她的腰,还上上下下地乱摸,梁楚韵大怒,嘎吱一下刹了车,没想到刹车太急,车把一歪,摩托车滚到路边的沟里,车头把梁楚韵的前胸戳了一下,似乎骨折了,钻心的剧痛。梁楚韵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没有料到又被一个重物扑过来,压住她动弹不得,一股刺鼻的酒肉味道熏得她快要窒息了,一阵一阵狂风般的呼吸扑面而来,陈九川在她身上气喘吁吁,语无伦次,梁教员,梁主编,梁楚韵,我,救救我,快啊,我受不了了,我快不行了……梁楚韵听见她自己的军装被撕裂的声音,一双强壮有力的大手伸进她的裤腰。梁楚韵手脚并用,踢打撕咬,嘴里大骂,陈九川,你这个畜生,你想找死吗,你想被枪毙吗?
陈九川当然不会住手,陈九川说,我不怕枪毙,我要把你日了,枪毙也值了。陈九川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咔嚓一声,梁楚韵的裤带被扯断了,陈九川的脸已经变形了,就那么哈哈大笑地翻身骑到了梁楚韵的身上。
就在这时候,枪响了。
九
枪是陈九川的枪,开枪人是梁楚韵。梁楚韵忍无可忍地从陈九川的腰里拔出了手枪,当然,枪口是朝上的,也差点儿就朝下了。
枪响的那一瞬间,陈九川松手了,看了梁楚韵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睛一闭,两手一张,从梁楚韵的身上滚了下来。
梁楚韵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草屑,四下看了看,上了大路,向郭阳镇方向径奔而去。
十多分钟之后,岳麓山带着两辆胶轮马车火速赶到,陈九川还在路下的沟里酣然大睡,脸上有好几道血口子,军装也被扯得乱七八糟。岳麓山让战士们到附近寻找梁楚韵,找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见人影。岳麓山这时候就有几分明白了。
众人七手八脚把陈九川抬上马车,一直回到营地,陈九川还是没有醒过来。
梁楚韵回到营地不到二十分钟,正在恶狠狠地洗着自己,袁春梅过来了。梁楚韵抓着毛巾,怔怔地看着袁春梅,袁春梅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也在看着梁楚韵。袁春梅不说话,梁楚韵也不说话。等梁楚韵换上一件干净衣服,袁春梅才自己动手搬了一条板凳,在门后坐下了。
出了什么事?袁春梅问。
梁楚韵控制住情绪,平静地说,摩托车翻了,摔的。
哦,袁春梅点点头说,那就好,没出大事。梁楚韵,你知道你到“铁锤支队”的任务吗?
梁楚韵说,当然知道,我是新式整军运动指导小组成员嘛,宣传新形势下的斗争原则,帮助部队提高认识,准备反击国民党反动派的进攻。
袁春梅说,可是你做得怎么样呢?你找多少干部战士谈话了?你给部队上过几次课?你成天和陈九川坐着摩托车招摇过市,给部队留下什么样的影响?
梁楚韵凄然一笑说,袁副政委,你批评得对,我确实没有做好本职工作,我要求把我调回旅部。继续让我留在“铁锤支队”搞什么指导,恐怕还要出大事。
陈九川那一醉醉得厉害,当天没醒,夜里没醒,直到第二天上午,岳麓山在他铺前一个劲地喊,才把他喊醒。岳麓山告诉他,袁副政委来了,正在操场上等他。
陈九川一个鲤鱼打挺跳了下来,手忙脚乱地找鞋子,一边找一边大骂,他妈的,袁副政委来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们吃了蒙汗药了吗?
老远看见袁春梅立在操场边的一个草垛子旁边,岳麓山就不往前走了,陈九川有点魂不守舍,慢吞吞地往前走,正走着,猛听到一声清脆的断喝,跑步!
陈九川的两条腿立即就软了,又不敢不跑,迈出两条腿,就像踩在棉花上,差点儿没有跪下去。好不容易才跑步到袁春梅眼前,摇晃了一下,终于站稳了,抬臂给袁春梅敬礼说,报告袁副政委,我……我……“铁锤支队”支队长陈九川奉命来到!
袁春梅冷冷地看着他,没说稍息,看了很久才问,陈九川,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陈九川说,报告袁副政委,我不知道。
袁春梅说,我昨天下午就来到郭阳镇了,结果呢,你去喝酒去了,你擅离职守这是第一个错误;你酒后失态,沉醉不醒,出丑卖乖,这是第二个错误;你醉后翻车,几乎酿成重大伤亡事故,这是第三个错误。看看你这个样子,还能独当一面当这个“铁锤支队”的支队长吗?
陈九川这时候真的醒了,脑门上冷汗直冒,不知道怎么搞的,鼻子一酸,差点儿就哭了出来,他蹲了下去,结结巴巴地说,报告袁副政委,我错了,我一时糊涂,我酒后乱性啊,我千不该万不该动那样的念头,让我戴罪立功吧,打完了国民党反动派再枪毙我吧……
袁春梅心中早已明白,却是不动声色,一脸冷峻,任陈九川不打自招。
袁春梅终于把眉头蹙紧了,喝道,锤子,你给我站起来!
陈九川一凛,惶惶地站了起来。
袁春梅向陈九川走近两步,降下声调说,从现在开始,你给我好好地反省,认真学习文化,组织部队开展新式整军运动。至于你的错误,你已经向我检查了,组织上就不追究了,你也不用再向其他同志交代了。你听明白了没有?
陈九川木然而立,半天才回过神来,喃喃地说,难道,难道,我就这么过关了?
袁春梅说,年轻人,有些出格的事可以理解。梁楚韵我带走,“铁锤支队”还是交给你。你能不能将功补过,战场上看。你听明白了没有?
陈九川的小眼睛眨巴了几下,这下他听明白了,胸脯一挺,大声回答,报告袁副政委,我听明白了!
十
新式整军运动一共搞了一个半月,三旅的运动成果不大,一段时间把副旅长兼参谋长刘汉民隔离审查,是因为他的家庭背景比较复杂,他本人也有当过军阀副官的历史,但是查来查去,没有现实的问题。处理的结果,是把参谋长免了,专任副旅长,参谋长一职空缺,由副参谋长刘大楼主持司令部的业务。
没想到在运动就要结束的时候,还真揪出了一个叛徒。这个人就是冯知良。
这段时间,以徐州和蚌埠为中心,国共双方都在调兵遣将,重兵云集,摆开了一次大决战的架式。自从淮上独立旅跳出大别山之后,国民党新编第七师先是奉命在豫东配合万元田部围剿中原野战军的一个旅,结果被中原野战军采取围点打援的战术,损兵折将,中原野战军的一个团夜袭新编第七师师部,要不是杨邑率领一个团拼死相救,章林坡差点儿就被乱枪击毙或者被俘。章林坡对杨邑纵有一千个不满,但关键时刻,总是杨邑帮助他化险为夷,这大约也是章林坡对杨邑始终能够给予谅解的重要原因。
新编第七师返回淮上州喘息,待恢复元气之后,又奉命东进北上,也是冲着大决战来的。如此,国军新编第七师和华东野战军十一纵的三旅几乎是前后脚涌到蚌埠以南宿城外围。
章林坡的先遣部队两个营,由中校副团长龙柏率领,首先占领的就是左家庄。旅部对新编第七师的行动已有察觉,陈秋石就命令陈九川,在大规模战斗展开之前,不要同敌人正面交锋,目前的任务是密切监视,趁敌立足未稳,伺机抓获零星人员,有价值的带回,没价值的放掉。
陈九川这就动开了脑筋,因为这时候大仗还没有打,国军的警惕性相对要差一点,今晚动手是个好机会。当天晚饭后,陈九川命令岳麓山率领两个班,从水路用船把两辆摩托运到左家庄北面的河湾,再抬上岸,埋伏在左家庄东北角树林里。
龙柏当晚去左家庄街头查看警戒。从两家农户之间的巷子里,突然跳出几个彪形大汉,一顿拳打脚踢,两名军官当场毙命,一名逃脱,龙柏和另一名军官被生擒。龙柏已经被捆住手脚了还在大喊,老子的潜伏哨遍布左家庄,你们插翅难逃!
哪里想到,转眼之间两辆摩托车开过来了,他被塞进偏斗里挣扎着扭过头去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驾驶摩托车的是陈九川。他认得陈九川,知道这是个亡命徒,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泼皮会开摩托车。
陈九川夜闯左家庄,生擒龙柏的消息,很快就传到旅部。陈秋石命令陈九川,就地审问,搞清敌人这次出动的兵力和战斗编组。
陈九川审讯俘虏的办法很别致,他既不搞逼供信,也不搞公堂对簿,他说话算话,他要跟龙柏比武艺,白手格斗。
陈九川说这话的时候,冯知良也在场。龙柏一看冯知良,就像看见了救命稻草,给冯知良递眼色说,你们虐待俘虏,你们的长官是要惩罚你们的。
冯知良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龙柏话里有话地说,冯知良,难道你忘了在军事调处期间我是怎么关照你的吗,你不能坐视不管啊!
冯知良说,我不会忘记你的关照,可惜我没办法关照你。
龙柏咬牙切齿地说,你等着,你让我吃皮肉之苦,我就要你的命。
陈九川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不耐烦了,说,老冯你跟他啰xx巴嗦没用,看我的!
然后就开打。
龙柏虽然是特务出身,也有几招功夫,但是比起陈九川还是逊色多了。再说,龙柏已经三十多岁了,而陈九川二十刚出头,身强力壮,血气方刚。几个回合下来,龙柏鼻青脸肿,瘫在地上说,陈九川你个狗日的你打死我吧,老子再也不跟你比了,老子打不过你行不行?
陈九川往下跺了一下脚说,狗特务你听清楚,比武结束了,现在是审讯的时候了,我提的问题,你要是不老实回答,我不光把你的尿踩出来,我还能把你那个尿尿的家伙踩没影儿你信不信?
龙柏被折腾得奄奄一息,终于说出了新编第七师的战斗编组和进攻部署。陈秋石和陈九川需要的情报他说了,陈秋石和陈九川不需要的情报他也说了。龙柏最后说,大爷,给我一口水喝吧,给我一口水,我给你一个更重要的情报。
半碗水喝完,龙柏抹抹嘴说,陈九川你这个傻逼,老子跟你无冤无仇,你把老子往死里打。可你知道吗,你身边那个写记录的人,那个叫冯知良的人,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龙柏指着冯知良说,你问他自己吧,他是你们的叛徒,他把国军女军官日了,让老子捉奸捉住了,他就写了诬告信。你们那个战术专家当初为什么被革职,就是这个人干的。
陈九川目光如炬,怒视冯知良质问,这狗日的说的是真的?
冯知良平静地点头说,是的,把我捆起来送到旅部吧,我希望陈旅长亲自枪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