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十年代中期,部队开展大比武。大比武序幕拉开之后,严泽光一头扎在部队里,很少回来,回来也是匆匆忙忙,钻进自己的房间就不出来。那个小屋果然被他弄成了后方指挥部,里面不仅挂着作战地图,还堆起了沙盘。
王雅歌也忙。师医院开展业务练兵,她是三所所长,大小也是个负责人,而且是个很有责任心的负责人,这就决定了她比别人更忙,也就决定了她和严泽光之间的战争不可避免。严泽光说王雅歌简直就像国民党军统特务,无孔不人地跟他开展时间争夺战。王雅歌反唇相讥说,“当个小营长把自己搞得像大军区司令似的,不光我是国民党军统特务,孩子更是绊脚石。”
孩子如同野火烧春风吹的树苗,在严泽光和王雅歌的冷战中一天一天地长大,到了四岁,严泽光给她起了个名字叫严丽文,送到了幼儿园。然而旧的矛盾解决了,新的矛盾又出现了,孩子上幼儿园需要接送,回来要吃喝拉撒,没有人管也还是不行的。
两个人也曾经商量要请保姆,最终没有请成。一来双方家庭都不富裕,需要他们拿出三分之二的薪水去支援;二者住房不宽裕,仅严泽光的书房就占去了一大间。
王雅歌建议严泽光把书房也就是所谓的后方指挥部腾出来给保姆住,遭到了严泽光的痛斥。严泽光说,“你还挖苦我把自己当大军区司令,就凭你这个态度,我当营长都吃力。我的一点成绩都是跟你争分夺秒地抢来的。”
王雅歌说,“我是岗位练兵的先进工作者,还是驻地的爱民模范。我的这点荣誉,全是跟你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得来的。”
说归说,孩子还是王雅歌带的多。白天送幼儿园,晚上王雅歌下班骑车接回来,严泽光基本上不管。
好在有个好邻居。孙芳在结婚后不久就随军安排在团里的军人服务社工作,上班不出营房。有时候王雅歌忙得没空了,就打电话给孙芳,由孙芳帮着接孩子。
孙芳和王铁山结婚六七年,王雅歌帮他们想了不少办法,附近几个大城市的医院都看遍了,孙芳的肚子还是不见大。王铁山倒是大大咧咧,说没有孩子更好,可以轻装上阵干革命。孙芳就不行了,老是觉得对不起王铁山。光看王铁山看别人家孩子那眼神,孙芳就知道王铁山说不要孩子更好不是心里话。下班回来,要是正好遇上孙芳接到了妞妞,王铁山就会兴致勃勃地跟孩子玩一阵子,比数数,捉迷藏,演大老虎,孩子开心,王铁山更开心,小院里笑声不断,像夕阳一样灿烂。
有一次严泽光百年不遇地到王铁山家领孩子,在门外看见穿着绒衣的王铁山在带孩子玩。严泽光走到门口又退回来了,在自己家这边听王铁山和孩子对话。
孩子问,“为什么金鱼老是游来游去,它难道不睡觉吗?”
王铁山回答说,“金鱼也会睡觉,但它睡觉的时候也是游来游去。”
孩子问,“金鱼会唱歌吗?”
王铁山回答,“金鱼大概是不会唱歌的。”
孩子又问,“金鱼会说话吗?”
王铁山想了好长时间才回答,“金鱼会说话,但金鱼说话只有金鱼才能听到,人是听不到的。”
孩子问,“那金鱼会动脑筋吗,金鱼有幼儿园吗?”
王铁山一头大汗,还是不厌其烦。
严泽光那天最终没有进王铁山的家门,暗想,这个麻烦还是让老王先对付吧,他可没这个耐心。
王铁山带孩子玩的时候,孙芳就在旁边陪着。每当这个时候,孙芳就知道,王铁山想要孩子。她跟王铁山商量要去上海做手术,解决那个大夫说的输卵管狭窄的问题。一来王铁山抽不开身陪她,二来王铁山相信中医甚于相信西医,尤其他听说治疗妇科病,还是中医奏效。
王雅歌也多次劝说孙芳去上海做手术,表示王铁山不能陪同,她可以陪同,把孩子暂时交给石得法的家属带几天。王铁山说,“再等等,等我稍微闲一点,还是我自己陪同比较好。”王铁山有这样一个态度,事情就搁置下来了,一直搁置到大比武,更没有时间了。
王雅歌跟严泽光夫妻感情一般,夫妻生活质量一般,相互体贴也很一般,倒是同王家走得很勤,不仅孩子要交给他们帮助照料,有时候她下班回来,累了不想做饭,就到王铁山家蹭饭。严泽光偶尔回来,见没有人做饭,便回到营部吃饭。
王雅歌吃孙芳的饭自然也不是白吃。她从来没有放弃为孙芳寻医求药。有一服中药熬制技术要求高,沈大夫和林司药交代又交代,火候问题,时机问题,下药先后,程序复杂。王雅歌怕孙芳弄不好,干脆动手自己熬。那天严泽光想老婆了,忙里偷闲回了一趟家,嗅到药味,吓了一跳,以为王雅歌病了,赶紧问寒问暖。
王雅歌故意不理他,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扇子给小炭炉扇风,火借风势,把王雅歌的脸映得红扑扑的。
严泽光这天本来心情不错,没想到回来看见老婆熬汤药,心里还真的有点沉甸甸的。王雅歌越是不理他,他越是着急,把脚挡在王雅歌和小炭炉之间问,“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病了?”
王雅歌见他真的着急,笑笑说,“我病了好啊,你可以再娶一个能够生男孩的女人啊。”
严泽光急了说,“我们两口子,有团结有斗争,团结是目的,斗争是手段,通过斗争达到团结。我从来没有三心二意,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王雅歌听着这话,不伦不类,倒也不难听,心里一阵温暖。王雅歌说,“实话跟你说吧,这药是妇科药,服用三剂可以生男孩。”
严泽光不知是计,两眼顿时放光,一句话脱口而出,“真的啊?”
王雅歌说,“看看,狐狸还是露出了尾巴。”
严泽光说,“要是真的生个男孩,那当然是好事。”
王雅歌脸一板说,“一个都顾不过来了,再生一个你带啊?”
严泽光困惑了,看着小炭炉说,“那你这是干啥?”
王雅歌说,“把你那个破营长当好,别多管闲事。”
严泽光明白了老婆没有什么大问题了,还当真不管闲事了,哼着小调回到书房搞战术去了。
那天晚上严泽光很晚还没吃上饭,饿了就在屋里敲打桌子,声音不高不低地喊,开饭了,开饭了!喊了几遍没有回应,便到厨房去找,这才发现王雅歌不知去向,倒是听见隔壁笑语琅琅,于是明白,那药是给孙芳熬的。
2
严丽文到了六岁,就该上小学了,可以寄宿。严泽光如释重负,王雅歌重负如释。报名那天,严泽光精神抖擞地亲自送孩子,这是他第一次踏上八一小学的大门,后来就再也没有来过。
到了大比武后期,严泽光和王铁山都是老营长了。而此时王雅歌已经由师医院三所所长升任副院长,职务是副营级,享受副团职待遇。回到家里,再同严泽光舌战的时候,底气更足了些,居高临下地说,“严泽光同志,别忘记了,我享受的是副团级待遇,而你呢,一个正营级干部,老是指挥一个副团级干部不太正常吧?”
严泽光说,“我日他娘,这叫什么事!”
有一天到团里开会,听副政委念《人民日报》社论。副政委口音很重,听球不懂,加上错别字连篇,干部们昏昏欲睡。
严泽光起先还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保持坐如钟的风度,后来实在坚持不住了,就从学习袋里拿起一张纸信手涂鸦,写了一句,“这个同志扯球淡。”
坐在一边的王铁山看见了,悄悄地把纸抽了过去,写了一句话推了过来,严泽光一看,差点儿把笑给喷出来了,王铁山写的是,“脑袋有点像大蒜。”
严泽光又写了一句,“丑化领导要倒霉。”
王铁山又写了一句,“实事求是理当然。”
就这样,两个人你来我往,方兴未艾。
王铁山虽然文化不高,但在一团是著名的打油诗专家。以后在“文化大革命”学习小靳庄的时候,他已经是团长了,据说某中央首长点名让他去参加诗歌创作学习班,军区打了埋伏,说王铁山这个同志家庭出身不好,这才让他失去了一个名扬天下同时也可能会臭不可闻的机会——这是后话了。
那天二人无意当中开展笔谈,居然兴致勃勃,居然其乐无穷,居然滔滔不绝。起先还是扯谈,后来渐渐地就涉及真情实感了。那天他们一共合作了多少打油诗已经无人知晓了,只有一首后来被流传下来。
营长当了八九年,
裤衩穿了百十件,
破枪破炮天天练,
红军不怕远征难。
钟山风雨起苍黄,
十年没有打过仗。
手发痒来心里急,
老想朝谁开一枪。
王铁山和严泽光在合作打油诗的时候,充满了激情,充满了想象,也充满了才华和智慧。这是他们历史上配合得最好的时光,融洽默契,心有灵犀,天衣无缝,浑然一体。
他们全然不知道,几年之后,他们差一点儿因为这些打油诗会进监狱甚至会掉脑袋。政治嗅觉高度灵敏手艺非凡的工作组居然从这首诗里研究出来,其中一、三、六、八句,属于“牢骚太盛”,从反动情绪上看,是一个人所为,而另一个人相对平和,罪行较轻。但是因为原件丢失,王铁山和严泽光都主动承担最反动的那部分是自己写的,反而使问题拖住了。
那也是后来的师政委刘界河出的点子,把责任推给了“广大人民群众”,说这是战士们编出来挖苦他们营长的,与这两个营长——后来的两个团长无关。这也是后话了。
回到当时当地,严泽光和王铁山在会场上作诗密切配合,但是转眼之间严泽光就把王铁山给卖了一次。
报纸念完后,散会。
其他人都走了,严泽光还没走。王铁山说,“走啊,你还想听一次社论吗?”
严泽光说,“我等等,我想问参谋长,器材什么时候到。”
其他人都走完了,团首长也从主席台上撤下。团政委刘界河看见严泽光在东张西望,就打了一个招呼,“走,老严,到我办公室坐坐。”
刘界河这个招呼本来是客套话,岂料严泽光顺竿子就爬了上来。严泽光说,“正好,我有意见要向组织上反映。”
刘界河顿了一下,“哦,什么意见?”
严泽光说,“政委要是广开言路我就畅所欲言,政委要是闭关锁国我就守口如瓶。”
刘界河沉吟片刻,看看严泽光,又抬头看了看天,笑了起来说,“啊,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严泽光一脸茫然地看着刘界河。
刘界河说,“你严泽光那么清高的一个人,平时不下通知你不到团里来,不逼急了你不发言,今天是怎么啦,要给我搞隆中对?”
严泽光不在乎刘政委的挖苦讽刺,一本正经地说,“我只是想提意见。”
刘界河说,“你的意见重要吗?”
严泽光说,“比较重要。”
刘界河说,“不是要打仗的事吧。”
严泽光说,“不是。”
刘界河想了想说,“那今天先算了,我今天心情比较好,陈团长打猎又打了一只野兔子,说好了晚上要搞壶老酒的,别让你的比较严重的意见把兴致给我败坏了。”
说完,转身要走。
严泽光迟疑了一下,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刘界河那天确实心情不错,因为听到风声,可能要提升为师里副政委或者政治部主任。刘界河边走边说,“怎么,今天是对准了要一吐为快啊?”
严泽光说,“憋得有点难受。”
刘界河说,“那咱们说好了,既然提意见,就痛痛快快地提,知无不言地提,干净利落地提。不许支支吾吾,不许含含糊糊,尤其不许拐弯抹角。你严泽光是有名的弯弯绕,不能把我给绕了。”
严泽光说,“政委放心,今天我是一根肠子通到屁股眼儿。”
刘界河停步,扭头问,“此话怎讲?”
严泽光说,“直来直去。”
刘界河说,“哈哈,太粗。看来今天真的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这个文雅的人也说起粗话来了。”
严泽光说,“话粗理不粗。”
刘界河说,“那好,今天我们就来个雅俗共赏,但不要搞通宵达旦。晚上我要喝酒。”
严泽光说,“我的意见不多,就三条。”
两人说着话,就进了刘界河的办公室。
刘界河让警卫员给严泽光倒了一茶缸开水,把手一指说,“开始。”
严泽光说,“那我就开始了。情况是这样的……”
刘界河把手一摆说,“打住,又拐弯了不是?”
严泽光说,“那我就从头说起。昨天发薪水,我有三个没想到,一是没想到我的营长一当就是八年,我当营长的时候还没有结婚,现在孩子已经六岁了,已经上学了,我还当营长。”
刘界河说,“那没有办法,抽调你去工程兵部队当团长你不去。”
严泽光说,“我是个野战军步兵营的营长,玩步兵战术我是行家,玩工程技术我基本上就是傻子,我不能因为追求职务而去做我力不能及的事情。”
刘界河说,“现在是和平时期,好多部队都转行了,有的还撤销了,干部多得像狗一样,漫山遍野都是。我这个团政委比你时间更长。战争年代我平均一年升官一级半,和平时期十年不升一级,这也是正常的。还有什么没想到?”
严泽光说,“我授衔的时候是个大尉,眼睁睁地熬到年头了,总算可以授少校衔了,他妈的偏偏在这个时候又取消了。这不是瞎折腾吗?看来我这辈子是当不上校官了。”
刘界河说,“这话不要随便说,这是上面的事情。”
严泽光说,“为什么不让说?授衔的军官是军官,不授衔的叫干部。干部是什么,日本鬼子才叫干部。”
刘界河说,“严泽光同志,你说话注意一点。你是个老同志了,要注意影响。”
严泽光说,“连老同志都不敢说话了,还有谁敢说话?”
刘界河尽管表面上对严泽光很严厉,但是从心里来讲,他还是很器重这个干部的,而且他也认为严泽光的意见不无道理。这些从战争年代打出来的干部不是一般的干部,他连死都不怕,他还怕什么?你不让他说话,你让他闭嘴那可能吗?
刘界河说,“在这一点上,你要向王铁山同志学习。上次有一个提升的机会,党委已经上报要提他了,可是他却谦虚地说,他文化不高,水平有限,主动推荐朱振国当参谋长,他不跟你一样,还是个营长吗?”
严泽光说,“这就是我的第三个没想到。没想到组织上会推荐王铁山同志当参谋长而没有推荐严泽光同志。政委同志我向组织上提出疑问,严泽光同志差吗?”
刘界河说,“至少在觉悟上比王铁山同志稍逊一筹。”
严泽光说,“第一,我们军人是要打仗的,是要懂战术的。时传祥同志掏大粪受到了国家主席的接见,你能说他觉悟不高?可是他能够当团参谋长吗?第二,我也不承认我觉悟就比王铁山同志差。当然我这不是说王铁山同志不好,王铁山同志很好,你把他提成副团长,哪怕你把他提拔成大军区副司令,我都没有意见,但是你们组织上推荐他当团参谋长,我认为简直就是驴头不对马嘴。”
刘界河火了,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喝道,“严泽光同志,你太狂妄了!你有什么理由说组织上推荐王铁山当参谋长是驴头不对马嘴?”
严泽光说,“参谋长是什么?是司令部的灵魂,是指挥整个部队作战行动的中枢的中枢。王铁山同志觉悟哪怕再高,也抵消不了在作战指挥上的先天不足。他管参谋长可以,但是他不能当参谋长。”
刘界河又把椅子扶手拍了一下说,“还是狂妄,更加狂妄。谁在作战指挥上先天不足?你别忘记了,双榆树战斗……”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刘界河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急不择言说漏嘴了,恐怕点到严泽光的死穴了,恐怕戳到了严泽光的痛处,恐怕要伤严泽光的自尊心了。
果然,严泽光神情大变,脸色苍白地看着刘界河,嘴唇有些颤抖,很长时间一言不发。最后说,“关于双榆树战斗,组织上的结论,我是有保留的。”
刘界河温和了口气说,“严泽光同志,我这样说也不是很负责任。公正地说,双榆树战斗有不少问题没有搞清楚,可是仗已经打成那个样子了,王铁山的队伍已经上去了,敌人终于被击溃了,高地终于被拿下了。我们总不能处分王铁山吧?给王铁山记了一次大功,给你严泽光也嘉奖了一次,我们也并没有说你严泽光指挥失误。哪怕将错就错,我们也只能那样了,胜利属于整体,功劳大家都有,皆大欢喜,凯旋而归。当然……”刘界河有点语无伦次了,他看见严泽光已经站了起来。
严泽光说,“政委,我走了。”
刘界河说,“你等等,我们还没有谈完。”
严泽光说,“我的意见提完了。”
3
王铁山和严泽光的营长当到第九年头上,因为在大比武中各有表现,都提拔了,王铁山先严泽光三个月提升为副团长,三个月后严泽光被提升为参谋长。
新任师政治部主任的刘界河在跟严泽光谈话的时候说,“严泽光同志啊,看来你这个参谋长还真有两下子,我应该把你调到师政治部来给我当干部科长。”
严泽光说,“首长又在挖苦我。”
刘界河说,“简直就是神机妙算嘛,谁当什么,全由你说了算。”
严泽光说,“我只是觉得谁更合适。如果师政治部真的把干部的特长、性格、品质都加在档案里,到了该用谁的时候,基本上不用调查了。”
刘界河夸张地说,“哈哈,那我又犯错误了,小看你了。师政治部这个小庙哪里能装得下你这尊大菩萨?你考虑的问题是总政干部部长应该考虑的事情。”
严泽光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这个现在的档案太格式化了,无非就是家庭出身年龄性别出生年月民族婚否。我认为军官的档案应该更丰富一些,好像还缺少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刘界河说,“严泽光同志,你的想法很好,但目前可能做起来有困难。干部问题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我们不说它了。记得半年前,你向我提意见,说你有三个没想到。今天我也给你三个没想到。一是没想到你我一起刚刚发过牢骚就提升了,好像毛主席听到了咱们的牢骚,命令部队重用你我。第二个是没想到真的像你说的,你适合当团参谋长,王铁山同志当的是副团长。你可别认为这是我听取了你的意见才有的结果啊。我跟你说实话,讨论提升你,我是投反对票的。你这个同志有很多优点,但是也有很多缺点。这个以后再说。第三个没想到是王铁山是分管训练的副团长,具体说来就是分管你。虽然你们在职务上是同级,但在分工上你除了向团长负责,还要接受王铁山的领导。你听明白了吗?”
严泽光说,“听明白了。”
严泽光当了参谋长,比过去更忙了。当然,忙得很起劲,忙得如鱼得水。参谋长这个职务是他向往已久的。虽说那时候的干部不是太在乎职务高低,但也不是完全不在乎,何况他又对搞战术充满了激情呢。
就在严泽光雄心勃勃要大干一场的时候,麻烦又来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八一小学取消了寄宿,孩子还得自己带。严丽文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每天晚上要做作业,做作业要人辅导。孩子拿着课本对严泽光说,“爸爸,老师说了,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可是我的算术成绩不好,你教我乘法吧。”
严泽光起先还有耐心,二乘以二等于四,三乘以三等于九,这太简单了,于是掰着指头给孩子讲解。孩子听得明明白白,可是还要问,“三乘以三为什么等于九,而不是等于十呢?”
这就不简单了。
讲了几个回合,严泽光就急了,对孩子说,“爸爸也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问你妈妈去。”
孩子于是颠颠地跑到妈妈的房间。可是没过多久,小家伙又敲爸爸的门,跑进来说,“妈妈说了,她也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严泽光说,“跟你妈妈说,爸爸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比她的重要。”
孩子骨碌着眼睛,想了一阵子,又去找妈妈。
不到一分钟,孩子再次返回说,“爸爸,妈妈说了,她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比你的重要。她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是为了救人,你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是为了杀人。”
严泽光那天正在审定步兵连攻防战术教材,说起来确实也就是杀人的学问。严泽光说,“告诉你妈,我是团参谋长。”
孩子犹豫了半天,一步一回头,可怜巴巴地看着爸爸,到了妈妈的房间。
这次孩子没有马上回来,严泽光心想,妈的总算让步了一次,总算知道轻重了一次。然后静下心来看战术教材稿。可是看着看着觉得不对劲,外面好像有什么响动,出门一看,孩子呆呆地坐在客厅的角落里,悄悄地抹眼泪。这个可怜的小皮球,被她的爸爸妈妈踢来踢去,她再也不想挨踢了,只好独自忍受。严泽光问,“妞妞,你没去找你妈吗?”
孩子说,“找了,可我妈妈说,她是副院长,跟你享受一样的待遇。”
严泽光气恼地把手中的教材稿一扔,到王雅歌房间兴师问罪说,“你这个当妈的怎么这么不负责任,怎么能向孩子灌输这种思想?简直是反军乱军毁我长城。”
王雅歌说,“我们各自都有自己的事业。我文化不高,当个副院长很吃力,我要加强学习,凭什么把孩子的事情交给我一个人?”
严泽光说,“我是军事指挥员,你是后勤干部,打起仗来谁更重要?”
王雅歌说,“一、现在是和平时期,没有打仗;二、打起仗来,后勤医务干部同样重要。”
严泽光说,“我真后悔,当初真应该像王铁山那样娶一个工人,服从命令听指挥。”
王雅歌说,“你现在后悔也还来得及。”
严泽光没有脾气了,只好火冒三丈地回到自己房间,像命令士兵那样命令八岁的女儿,“来,我来给你讲,我只讲一遍,你必须记住。听明白了没有?”
孩子怯怯地说,“不明白,不,听明白了。”
这样磕磕碰碰的事情几乎每天都要发生。有一天严泽光睡在王雅歌的房间里,想亲热。王雅歌说,“亲热可以,再生出一个你带啊!”
严泽光叹了一口气说,“那好,就按你说的,用工具吧。”
4
王铁山当了副团长之后,协助团长分管训练工作。训练计划由严泽光主管的司令部制定。严泽光对上级下发的训练大纲滚瓜烂熟,落实起来自然得心应手。
可是严泽光就是严泽光,一方面,要求部队完成训练大纲的指标,另一方面,又搞了一些标新立异的计划。譬如搞体能训练,把干部们的待遇普遍降了一级,跑步要跑十公里,射击要打二百米,军体训练排长执行的是班长的标准,连长执行的是排长的标准。而在战术训练上,又把标准提高了一级,排长要懂连战术,连长要懂营战术,营长要懂司令部参谋业务。那时候的干部多数文化程度不高,搞战术猜心思力不从心,搞图上沙盘推演更是捉襟见肘,搞得干部们叫苦连天。
情况反映到王铁山那里,王铁山就在司令部的业务会上说,“不能把干部们的标准定得太高,要实事求是。”
严泽光说,“不是我把标准定得太高,而是我们的干部水平太低。你不用高一点的标准去逼他,他永远低。”
王铁山说,“你让营长也去搞参谋业务,要你司令部干什么?”
严泽光说,“打仗的时候我这个参谋长牺牲了怎么办,我的司令部被敌人袭击了怎么办?”
王铁山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还是慢慢来。”
严泽光说,“毛主席说了,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王铁山说,“我们做事不能脱离实际,你让营长连长都去搞战术作业想定,有的连标图都不会,你三天一小考,一周一大考,有些人都快被你搞成神经病了,夜里说梦话都是唉声叹气的。”
严泽光说,“这就对了,跟上的留下,跟不上的淘汰。”
王铁山说,“现在是和平时期,不能说战争结束了我们就让我们的干部水深火热。”
严泽光说,“军队是要打仗的,我不能因为我们的干部受不了就降低标准。”
王铁山说,“你把干部弄得人人自危,部队管理怎么办,一日生活秩序怎么办?我建议司令部对现行训练计划进行调整,还是要坚持按训练大纲来,保证干部安心,部队稳定。”
两个人唇枪舌剑吵了半天,司令部的两个副参谋长和股长们基本上插不上话,也不敢插话。
严泽光终于火了,把手一挥,对作战股长石得法说,“王副团长的指示很重要,但是他的重要性不在于他的正确性,而在于他的错误性。王副团长的战术观念基本上还停留在解放战争时期。”
王铁山说,“老严,你太霸道了。”
严泽光说,“我是被你逼的。王副团长你研究过没有,现在训练标准和内容都比较落后,战斗效率不高,就是与我们的指挥程序重叠有关。”
王铁山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严泽光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作为参谋长我也是团首长,我完全可以独立地指挥司令部工作,没有必要在我的头上安一个太上皇。”
王铁山愤怒地说,“我想分管你吗?这是领导分工,是党委决定的。你这个态度我们怎么配合呢?”
严泽光手一挥说,“散会!”夹起公文包扬长而去。
那一天王铁山终于忍不住了,跑到师里向刘界河主任告了一状。
刘界河说,“他妈的严泽光就是自以为是,老是想另搞一套。”
王铁山说,“我也不完全认为他的做法没有道理,关键是个时间问题。同一件事情,在不同的时间内做,效果是不一样的。他天天喊战术,从体能上把连长当排长训练,从战术上把连长当营长训练。这些干部文化程度不高,他又煽风说要向上级建议,干部任职提升要以司令部考核成绩为准,意见由司令部和政治处两家拿,那干部们能不紧张吗?”
刘界河说,“你别说,他的这个想法还真的是新生事物,恐怕将来真有可能走这条路子,问题是这家伙过于理想化了。”
王铁山说,“我还有一点要反映,严泽光同志忽冷忽热,喜怒无常,很难相处。”
刘界河说,“这个我也有感觉。严泽光同志的长处在于勤于学习,知识面宽,爱动脑筋。其实他的很多想法都是非常有见地的,非常深刻的。我看军区的学术杂志上登的那篇《作战意志论》就非常深刻,论证充分。那里面阐述了指挥员在突发事件面前如何保持镇定,如何保持自信,如何审时度势,说得都很好。他举了朝鲜战场一个879高地攻防战斗的例子,879高地这个名字很陌生,但是那个战例我感觉有点眼熟。”
王铁山吃了一惊说,“我没看过。”
刘界河说,“王铁山同志,我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也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对于你和严泽光两个人,我的看法是,在团以下,你比他强,强就强在恒心上。在团以上,他比你强,强就强在见识上。如果说打仗,你的强项是勇,他的强项是谋。你王铁山是上什么山走什么路,他严泽光是上什么山开什么路,他的闯劲比你强。但是这个同志好像性格上有问题,比较固执,这个比较要命。”
王铁山心想,岂止固执,简直目中无人。这话王铁山没有说出来,王铁山说,“其实我始终是尊重他的,我文化程度不高,眼光没有他看得远,所以我从来不会轻易地否定他,但是如果我研究透彻了,我就不能袖手旁观,我可以公开地跟他争论,并且及时地向上级反映。”
刘界河说,“很好。我们都看在眼里,你始终对他是宽宏大量的,你反映问题对他也是爱护。咱们这些打过仗的干部,都是国家和军队的宝贵财富,要保护。你放心,找个机会我要狠狠地敲打他。”
5
不久,刘界河果然把严泽光狠狠地训了一顿。
事情是因为王雅歌引发的。这年春天,离驻地相州市八十多公里的内详县发生流行瘟疫,由师医院和各团卫生队抽调二十多名医护人员组织医疗队,前往灾区救死扶伤,师医院一名副院长担任医疗队长,王雅歌自告奋勇地争取了这个任务。
下班回来,王雅歌把这个情况跟严泽光通报了,严泽光的脸色马上就变了,看也不看王雅歌,而是看着正在做作业的妞妞。看了半天才说,“你真是一个混进人民军队的阶级异己分子,你无孔不入不择手段地毁我长城。”
王雅歌说,“我怎么毁你长城啦?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是我们医务工作者的神圣职责。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我军的宗旨。你反对我履行职责遵循宗旨,你才是毁我长城。”
严泽光咬牙切齿地说,“你走了,她怎么办?”
王雅歌说,“我想好了,把孩子交给石得法家属,她刚刚从农村过来,还没有上班。”
严泽光的脸色这才晴转多云,嘟囔说,“这倒是个主意。”
达成协议,两口子都比较高兴。因为考虑到一去至少是十天半月,当天夜里还恩爱了一番,而且没用严泽光说的那种“橡皮套子”,王雅歌是医生,知道掌握安全期。
可是第二天严泽光往师医院给王雅歌打电话说,“不行。我不能把孩子交给我的下级,这样有滥用职权剥削下级的嫌疑。再说,石得法的老婆一个大字不识,把孩子交给她,还不得给我带出个小农民来!”
王雅歌说,“那你说怎么办?”
严泽光说,“你去把任务辞了。”
王雅歌说,“开玩笑,你以为这是开玩笑吗?”
严泽光说,“我这就给你们院长打电话。”
王雅歌说,“你敢,只要你敢打这个电话,我们就离婚。”
严泽光说,“婚姻自由,离婚也自由,但那是以后的事,我要解燃眉之急。”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挂了又把话筒拎了起来,对总机说,“给我接师医院院长办。”
一会儿总机回话了,说师医院院长办占线。
严泽光等了一会儿,又把话筒拎起来说,“给我接师医院院长办。”
一会儿总机又回话了,说师医院院长办还是占线。
严泽光说,“把他们的线掐断,把我的插进去,我有急事。”
一会儿总机回话说,插不进去,师部总机不给转接。
严泽光心想奇怪了,谁这么长时间占用电话,有多少话要说吗?如果有紧急情况怎么办,如果战备命令突然下达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严泽光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灵光,又拎起话筒说,给我接作战室。
刚刚讲完,就听对面办公室电话铃声大作,接着传来拉椅子推桌子的跑步声。见电话有人接了,严泽光嗯了一声,接电话的是作战股长石得法,听到这声“嗯”就知道是谁了,听到这声“嗯”就知道出大事了,气喘吁吁地问,“参谋长,有何指示?”
严泽光说,“记录我的命令。”
石得法说,“是,记录参谋长的命令。”
严泽光说,“陆军第二十七师一团司令部紧急通知,各营,独立连,团直、团后各分队:为确保战备通讯之畅通,凡作战值班电话,私事不得使用,公事通话时间不得超过五分钟,凡超过五分钟即由团总机撤线。此命令即日生效。记清楚了没有。”
石得法说,“记清楚了。参谋长,发生了什么事情?”
严泽光说,“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畅通战备通讯线路!”
石得法问,“参谋长你在哪儿?”
严泽光说,“我在我办公室。”
石得法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表情很滑稽地对刚刚进来的赵参谋和李参谋说,“哎呀,这个官僚主义啊,他在办公室,就隔着一层墙,你过来说一声也行,你把我叫过去说也行,还打电话,还要我记录,还说要保障战备通讯线路畅通,这不是官僚主义是什么……”
赵参谋和李参谋都不说话,窃笑。这时候有人说话了,是电话听筒,听筒里传出来一声厉声质问,“石得法,你说谁是官僚主义?”
石得法吓了一个哆嗦,这才发现电话没有挂上,听筒还在自己的手上。石得法一抬屁股站了起来,打了个立正说,“报告参谋长,我是说……我是说……我是说你就是官僚主义,你不仅是官僚主义,还是本位主义,还是自由主义!”
严泽光怒吼道,“你混账,石得法你给我听着,你他妈的立即从作战股给我滚出来,等待另行分配工作!”
电话里说,“严泽光你听着,辱骂下级,更是军阀。你他妈的立即从司令部给我滚出来,等待另行分配工作!”
石得法吓坏了,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听筒里为什么会有另外一个石得法,简直是同参谋长对骂。两个参谋也傻眼了,觉得这一幕就像滑稽戏一样。石得法突然愣了片刻,似有所悟,挂上电话,戴上军帽,跑步出门,跑了七步就到了严泽光办公室的门口。
终于,严泽光也感觉不对了,听筒里的口气越来越硬,这不像石得法的风格,石得法跟敌人作战还算不孬,但是在他严泽光面前,石得法永远是下属,是学生,是毕恭毕敬的。可是今天怎么啦?这个石得法难道吃了熊胆了不成?
再冷静下来一听,声音也不太对,口气更不用说了。那居高临下震耳欲聋口气,如果不是比他高两级以上的人而是比他低两级的人说出来的,那这个人不是吃了熊胆就一定是疯了。
等石得法痛不欲生地出现在他的门口,他的脸一下子就白了。电话那端正在骂娘的是刘界河。他的线师部总机可以拒绝插接,但是刘界河的线他的团总机打死也不敢不插。就在石得法战战兢兢地说出第一个“我是说”之后,下面的话再也不是石得法说的了。
严泽光立正,对着话筒,音量一落千丈:“首长,刘主任,我没有听出来,我检查,我……”严泽光语无伦次,额头上热气腾腾。
刘界河说,“你没听出来是我,就可以辱骂下级了吗?你不是官僚主义是什么,比军阀还军阀!”
严泽光说,“是,我比军阀还军阀。”
刘界河说,“这个账我以后再跟你算。我问你,是谁给你的权力破坏师里部署的疫区救灾工作?是谁给你的权力阻挠师医院的副院长率队奔赴疫区?”
严泽光说,“首长,我,我的孩子没有人管,我还要管司令部,管战备训练……”
刘界河说,“那我不管,你的困难你自己解决!现在我命令你,立即停止对王雅歌同志的阻挠,立即向王雅歌同志道歉,立即做好王雅歌出征疫区的后方勤务保障工作!听明白了没有?”
严泽光回答,“听明白了!”
严泽光真的明白了,他明白为什么他插不进师医院的线路了,原来是王雅歌先发制人,挂了他的电话就给刘主任打了电话。足足有半个小时啊,半个小时可以告多少状啊!
刘界河说,“我最后再给你一个忠告,在团里,要尊重王铁山,在家里,要尊重王雅歌。我随时听取他们的汇报。听明白了没有?”
严泽光回答,“听明白了。”
刘界河余怒未消地说,“那好,你等着,最近一个时期,你犯的错误够多的了,只要我再听见二王当中有一个人反映你的问题,我们新账老账一起算,彻底清算!”
“砰”,那边把电话摔掉了。
严泽光一屁股摊在椅子上,半天没有动弹,看见石得法在门口哭丧着脸,一拍桌子吼道,“他妈的全都是你坏的事!”
6
自从那年检查结果出来之后,每过几个月,王雅歌都要带孙芳去人民医院去复查,还是由沈大夫望闻问切,然后调整药方。
王雅歌是军医,过去的专业基本上是战地救护,对于伤筋动骨止血缝皮很有研究,妇科不甚了了。王雅歌有点着急,孙芳的中药吃了一服又一服,沈大夫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王雅歌过去认为多播种收获的可能性很大,后来又认为还是应该集中优势兵力,掐准日子,交代孙芳每个月只准王铁山那个一次。姐俩现在已经不是好邻居的关系了,也不是亲密无间的关系了,连隐私都成了共同的了。孙芳对王雅歌言听计从,依赖性很大,这样就把王雅歌紧紧地套住了。孙芳怀不上孩子,不仅是孙芳的心病,更是王雅歌的心病。
王雅歌也曾跟沈大夫探讨过,干脆去看西医做手术。沈大夫说,“有条件做手术当然更好。”沈大夫又说,“这种病,做手术成功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是对患者伤害较大,术后会留下后遗症,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患者可以怀孕了,却不能怀孕,手术过程中要给患者用很多西药,如果在术后怀孕,母子健康是一个问题,孩子的质量也是问题。再等等看。”
王雅歌的医疗队很快就组织起来了。正在琢磨要不要带孙芳去沈大夫那里再调整药方,沈大夫却主动把电话打了过来。沈大夫居然知道了医疗队到疫区的消息,而且主动关心孙芳服药后的反应,这是王雅歌没有想到的。王雅歌很感动,心想这边刚刚组织了医疗队要去为人民驱赶瘟疫,那边就有地方医院的大夫关心军队干部的后嗣问题,这确实是军爱民民拥军的典型事例。沈大夫说,“走之前,你把患者带来,我再看看。”王雅歌暗喜,可能有戏了。因为医疗队筹备工作紧张,约好了晚上去人民医院。沈大夫果然等在那里,一起等待她们的还有贾护士和林司药。
把过脉之后,沈大夫说,“对不起你们,这么长时间没有治好你的病,我这个中医失职了。”
王雅歌心里一沉,看看孙芳,脸色也很灰暗。
沈大夫说,“我可能过于自信了,也过于迷信了。如果早点积极动员你们去看西医做手术,也许情况就改变了。”
王雅歌说“,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沈大夫说,“医生从来不敢给患者打包票。这次我倒是想给你们打一个包票。依我现在的判断,患者的病情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但还需要最后攻一攻。王同志你这次到内详疫区,有空的话,去找一个叫孙大竹的人,他是旧社会的药材商,现在正在被管制,可能不太好找。如果找到,请他想办法搞三斤蓝茱,年代越久越好。”
王雅歌觉得有点神秘,将信将疑地问,“有了这三斤蓝茱就行了吗?”
沈大夫说,“如果搞不到三斤,至少也得二斤,回来请林司药给你们配药。再不见效,那我就黔驴技穷了,只好请你们去看西医了。”
王雅歌大喜。凭她的感觉,沈大夫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心里已经很有底气了。这个沈大夫,当年王铁山来检查的时候就看着她不同寻常,好像很有城府,说话不多,但说出来的都是不容置疑的。
当天晚上回去,王雅歌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愉快,似乎孙芳很快就能怀孕了,似乎孙芳怀孕就等于她自己怀孕了。
严泽光见老婆回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地问,“都快半夜了,哪里去了?”
王雅歌说,“我是医疗队长,工作忙啊。”
严泽光说,“我们家有个别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阳奉阴违,居然告状。”
王雅歌说,“我们家的个别人是谁?”
严泽光说,“还有谁,难道是妞妞?”
王雅歌说,“除了妞妞,就是你和我,也就是说,这个阳奉阴违的人不是你就是我。据我所知,今天我们家还有个别人向刘界河主任保证,不再阻挠王副院长当医疗队长了,而现在又讽刺挖苦,这不是阳奉阴违是什么?”
严泽光叹了一口气说,“我他妈的娶的哪里是老婆啊,夜里是个橡皮套子,白天是个组织特派员。”
王雅歌不理他,问,“妞妞呢?”
严泽光说,“嘿嘿,天无绝人之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能治住我,我也不能束手就擒。孩子在老王家,你帮他老婆生孩子,我请他帮我带孩子。”
王雅歌说,“这样合适吗?我帮他们是出于战友感情,你把孩子交给他们照顾,那不成交易了吗?”
严泽光说,“我他妈的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其实早就该这样了。这不是什么交易,这叫实行共产主义,各取所需。我今天跟老王说,我们家王副院长要去带医疗队,孩子干脆就住你们家,交给孙芳得了。你知道那厮怎么说吗?那厮高兴得手舞足蹈,当时就把妞妞给领走了,一头走还一头说,好了,好了,这回老王有事做了,家里没有个孩子,就像他妈的不长草的荒原。”
王雅歌问,“孩子呢,她什么态度?”
严泽光说,“妈的这孩子对我很缺感情,一听说要去王铁山家,我们这里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就把书包衣服准备好了,好像是到她姥姥家过年似的。这下好了,皆大欢喜。”
王雅歌想想,这的确是一个好主意,想了想又问,“吃住都在他家?”
严泽光说,“不光吃住,衣食住行都在他家,还不用交伙食费。”
王雅歌见严泽光喜形于色的样子,心里很不舒服说,“看你高兴的样子,把自己的孩子交给别人养,好像是送瘟神一样。不交伙食费不行,你好意思啊?”
严泽光说,“我是提出来要交,按天计算,从即日起,到王副院长回来之日,每天三角钱伙食费。但王铁山那厮说,屁话,谁说这话谁就是放屁。”
王雅歌说,“那好吧,我走了,孩子也走了,就留你这个独夫民贼独守空房吧。”
严泽光说,“什么话!我有了精力,可以甩开膀子干工作了。”
7
王雅歌的医疗队到内详疫区,紧锣密鼓只开展了半个月工作,疫情就控制住了,第三十天头上王雅歌回来,还当真带回三斤蓝茱。
那天晚上,王雅歌强迫严泽光跟她一起到隔壁领孩子,王铁山见王雅歌手里提着两瓶茅台酒,哈哈一笑说,“好,好酒,我老王除了茅台,啥酒不喝。因为买不起茅台,所以还是啥酒不喝。”
说完就让孙芳张罗几个小菜,吃完饭把孩子交给她的爸爸妈妈。
两家四个大人兴高采烈,两个女人一齐动手,很快就搞了三个凉菜三个热菜。尤其因为有了茅台,尤其是因为有了三斤蓝茱,王铁山和严泽光喝得酣畅淋漓。这两个人都是好酒量,喝完了一瓶,严泽光意犹未尽,吩咐孙芳再开一瓶,却被王铁山挡住了。
王铁山说,“慢着,这是你们两口子送给我的礼物,你总得给我留一瓶吧。”
严泽光哈哈大笑说,“老王老王,老奸巨猾。”
王雅歌说,“老王是怕你醉了,什么老奸巨猾。”
严泽光说,“好好,给你留一瓶,不过留一瓶你也还得跟我一起喝,你要是独吞你是王八蛋。”
王铁山说,“我要不独吞你是王八蛋。”
整个晚上,王铁山家里都是其乐融融。
再好的宴席也有散的时候,再好的戏也有终场的时候。吃过饭,喝完酒,再聊一会儿天,就该走人了。王铁山的心里突然就空落起来,孙芳的心也突然就空落起来。
这一个月来,王家清冷的小院因为有了一个孩子,就像沙漠里有了绿荫。过去的情形是,晚上两口子吃完饭,大眼瞪着小眼,想说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触动了对方那根敏感的神经。而自从妞妞进了这个家门,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小家伙回来,如果王铁山在家,就要到爹爹的怀里撒一会娇——自从换了家,王铁山就出主意让妞妞喊他爹爹,喊孙芳喊娘。妞妞态度太明确了,一点含糊也没有,立马就改了口,把王铁山喊爹,把孙芳喊娘。每天妞妞要向爹娘讲一些在学校的故事,爷俩娘俩一起解决作业问题。王雅歌出行之后的第一个星期开家长会,是孙芳去的。孙芳文化程度不是太高,第一次参加家长会没有经验,回来传达会议精神,说得断断续续。第二个家长会王铁山亲自去了。当爹当娘的当习惯了,这个家刚有点生机,孩子又要走了,王铁山说着话心思就不对了,孙芳一看王铁山不说话了,眼圈就红了。
孩子呢?孩子闷闷不乐地吃过饭,就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做作业去了。王雅歌去敲门说,“妞妞,妈妈回来了,跟妈妈回家吧。”
里面一点响动没有。
王雅歌又敲门说,“妞妞,难道你不想妈妈吗?”
妞妞说,“不,我不回家,那是你和爸爸的家,我要和爹爹和娘在一起。这是我的家。”
严泽光睨了王铁山一眼说,“好啊,你老王有办法啊,杯酒释兵权。王副院长离家才一个月,你就给我搞策反,居然爹爹都当上了。”
王铁山说,“我策反什么了,孩子放在我这里,我总不能漠不关心吧,我疼爱孩子有什么错?孩子一天天大了,有她自己的态度。”
王雅歌说,“这怎么办呢,给你们添麻烦太多了。”
王铁山说,“添麻烦我们不怕,但是请你们不要给孩子添难受。你们要是有本事,你们自己跟孩子说,但是不能强迫孩子。”
孙芳左右为难说,“要不这样,明天再说吧。”
王铁山也说,“我们明天再做做工作,要让孩子有个转变过程。”
严泽光说,“好啊,妈的我的孩子不跟我亲,随他去。”
王雅歌说,“我看也只好这样了,明天让她放学直接回家。”
这件事情就这样达成了共识。可是到了第二天晚上,妞妞放学了没回家,还是回到王铁山家。任孙芳横说竖说,妞妞就是不肯离开。妞妞说,“爹爹,娘,难道你们不想要我了吗?难道你们不爱我了吗?我不想到他们家去,我想跟爹爹和娘住在一起。”
王铁山的眼泪都被孩子说出来了,把妞妞抱在怀里说,“妞妞啊,不是爹爹和娘不爱你了,那边是你的亲生父母啊。”
妞妞说,“不,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是爹爹和娘。”
那一天,妞妞最终还是留在王家。这一留,就是六年。好在严泽光对孩子不上心,好在王雅歌每天下班可以到王家串门。久而久之,也就顺理成章了。
8
严泽光担任团参谋长的第二年,团里组织编写团史,关于双榆树战斗,副参谋长石得法和担任编纂组组长的政治处副主任郭靖海在会上发生争执,石得法坚持说二号高地的敌人一个加强排是被助攻营放过来的。
郭靖海则坚持说,“就算我们想放,敌人也未必就听我们的,难道我们内外勾结不成?”
石得法说,“那么为什么在我们进攻的时候,三号阵地出现敌人?”
郭靖海说,“我只能说是敌情有变化,这股敌人是后来增援的。”
团史初稿形成后,郭靖海拿去送给团首长看,王铁山在上面批示,“双榆树战斗是我们一团的集体荣誉,是两个营密切配合战斗的结果。不要突出个人,不要突出哪一个营,没有配合就没有胜利。”
送到严泽光的面前,严泽光翻到了双榆树战斗那一节,看了几眼,面无表情地把初稿往桌子上一扔,皮笑肉不笑地问郭靖海,“你能肯定三号高地的敌人是后来增援的吗?”
郭靖海不卑不亢地说,“我们攻上二号高地,没有受到任何阻击,就能说明问题。”
严泽光又问,“假设二号高地的敌人转移,他不可能出现在正面三号高地,而应该出现在反斜面上,应该成为贵部的拦路虎,而不应该成为本部的身后狼。”
郭靖海说,“如果参谋长对这件事情有疑问,可以提出修改意见。”
严泽光在团史初稿上面批了几个字:“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说。”
郭靖海拿起初稿就走,严泽光又叫郭靖海回来,将那几个字抹掉,重新写道,“此事已成过去,组织已有结论,死者不再复生,活人不必再争。”
郭靖海拿起初稿要走,严泽光又请郭靖海回来,再次将批示抹去,重新批道,“区区小战,不足挂齿。所谓大捷,教训深刻。”
郭靖海这次没有走,而是驻足等待。严泽光微笑问道,“郭副主任还有何见教?”
郭靖海说,“我在等严参谋长再改一次。”
严泽光说,“不必了,按你们说的办。”
郭靖海拿着团史稿,转眼就到了王铁山的办公室,向王铁山大诉其苦,说严参谋长太难伺候了,太居高临下了。
王铁山批评郭靖海说,“当政工干部的,要有胸怀,要拿得起,放得下。严参谋长是个爱做学问的人,不同于工农干部。要团结,要尊重严参谋长的个性。”
郭靖海向王铁山汇报了严泽光几次修改意见的内容,王铁山沉思道,“最后的意见才是意见,你不必向我汇报被他自己否定了的意见。”
郭靖海说,“那是区区小战吗?那是双榆树大捷。可是他却说教训深刻。”
王铁山说,“打一仗总结一次,总结一次前进一步,这是我军的光荣传统。”
郭靖海说,“恐怕他的想法不是王副团长说的这样,这分明是不服气。”
王铁山严厉地说,“不要在领导中间搬弄是非。”
不久,一团团长拟升任副师长,一团团长人选在王铁山和严泽光两人中争议。刘界河带领工作组到一团考察干部。工作组离开之后,王铁山的妻子孙芳在家里炖了一锅狗肉,请严泽光夫妇过来吃饭。
严泽光吃着狗肉,哈哈一笑,赞美狗肉,问王铁山,“分管首长请被分管的同志吃饭,别是不怀好意吧?”
王铁山愣住,然后苦笑说,“让孩子告诉你。”
妞妞告诉爸爸,今天是她的十岁生日。严泽光这才恍然大悟,他们家乡有给孩子过“十周”的习惯。王雅歌埋怨说,“你严泽光只顾搞战斗效率,家里事一概不管,哪里有这个细心啊。”
严泽光说,“你这样说王副团长恐怕不受用,抓部队是王副团长的事,我只是个大参谋,参谋带长也还是个参谋。王副团长你说是不是?”
王铁山说,“严泽光同志我怎么得罪你了?你说我不怀好意,我就是别有所图。我问你,工作组来考察班子,团长人选你推荐的是谁?”
严泽光说,“我推荐严泽光。我不能老是被你分管啊!”
王铁山说,“你知道我推荐的是谁吗?”
严泽光说,“你我还不了解?你这个人,说好听点是觉悟高,谦虚谨慎,说难听点是言不由衷,虚伪。你总是说自己能力有限,水平有限,应该让能力更强的人当团长。但是你总不会推荐我吧?”
王铁山反问,“为什么?”
严泽光说,“你想给我敬礼吗?”
王铁山说,“你这个人,小题大做,大事小肚鸡肠。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推荐的就是你。我向刘政委掏心窝子,抓管理严泽光不如我,抓训练我不如严泽光。但是严泽光文化比我高,他初中,我高小。从部队发展的大局看,严泽光比我更合适。”
严泽光颇感意外,哈哈大笑说,“敬爱的王副团长,你这个人,哪怕有一百个缺点,但是有一个优点我是坚信不移的,有肚量。”
王铁山说,“我没有你有本事,只好比你有肚量。”
严泽光说,“可是光你推荐也没有用啊。刘政委对我的印象差极了,我这几年没少惹他生气。三年前提升我当团参谋长,他居然投反对票。”
王铁山愕然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严泽光说,“他自己亲口对我说的。”
王铁山说,“你这个人,还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一次刘政委提名你直接升任团长,常委会上没通过,才改的参谋长。”
严泽光愣了半天说,“刘政委这个人,像个老革命,真君子。”
王铁山说,“在刘政委和你我三个人当中,至少有两个真君子。”
严泽光说,“你什么意思,你们两个都是真君子,那我就是小人啦?”
王铁山哈哈笑道,“还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的意思是,刘政委是零点八个真君子,你我加起来是一点二个真君子。人无完人嘛!”
严泽光不再冷嘲热讽,转移话题说,“哎王副团长,咱们一码归一码。你推荐我,我感谢你。可是,我的孩子怎么成了你的了,为什么见我不如见你亲?我去学校接她,她说是邻居爸爸,居然叫你爹爹。”
王铁山说,“因为你要抓战斗效率,我只好多抓下一代。我去参加孩子的家长会,总得有个身份吧,是孩子要求我当爹爹的,孩子的眼睛是雪亮的。我问你,这几年你参加过孩子的家长会吗?”
严泽光说,“这种事情还要我一个团参谋长去吗?如果需要,可以让她妈妈去,也可以让警卫员去。”
王铁山说,“你要搞清楚,你不仅是个团参谋长,也是个父亲。你不履行父亲的职责,我不能不管。”
严泽光说,“你真的去参加家长会了?”
王铁山说,“当然。不过,我也只去过两次,其余都是孙芳去的。孙芳文化不高,老师说的东西记不全。有一次妞妞回来跟我说,别的同学问她,为什么老是娘去,难道她没有爹爹吗?我答应孩子,下次家长会,爹爹去。”
严泽光放下筷子,看着王铁山,点点头说,“难得,谢谢你老王。”
王铁山说,“也谢谢你,家里有个孩子,就像荒原上有了树林。”
王铁山说这话的时候,有点伤感。
严泽光说,“嗯,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是,我们那个荒原也需要树林。妞妞,今晚跟我回家。”
严丽文说,“不,我跟我娘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