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国富去政协之前,组织部给他开了欢送会。
会议由银副部长主持,金部长做重要讲话,大家客客气气,畅所欲言,说尽了冯国富的好话。尤其是金部长的主题发言,从党性原则到工作业绩再到做人处事等诸多方面,对冯国富做了充分肯定。冯国富却怎么听都是悼词的味道,一阵悲凉袭上心头。政治生涯已经走到尽头,也确实该盖棺论定了。
会后金部长又找冯国富进行个别谈话,问他有什么要求没有。金部长是从省里下派来的,干不上几年就会另有任用,冯国富又是楚南人,不可能去争他的组织部长,彼此之间没有太多利害冲突,一直相安无事。至于要求云云,不过是金部长对你表示关心而已,你已经不是组织部的人,就是再有要求,也要求不上了。冯国富也就只拿好听的话回答金部长,感谢他多年来的栽培和扶持。
不想金部长却是怀有诚意的,说:“你虽然离开了组织部,组织部还是你的娘家嘛,有空常回家看看,一起叙叙旧。另外政协那边条件有限,你又刚过去,肯定会有不少实际困难。比如小车问题,我做主了,红旗车和司机小曹跟随你多年,还算合得来,你就连人共车一起带过去吧。”
这倒是冯国富未曾想到过的,心里一阵温暖。却不敢贸然接受,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车是组织部的车,人是组织部的人,我有什么资格带走呢?”金部长说:“这不是资格不资格的问题,是组织部对你的一点小心意。据我所知,政协除了主席有台专车,副主席都是两三个共一台,而从你家到政协去,比上市委大院还远两公里,今天你离开组织部,明天就让你挤公共汽车上下班,组织上的面子往哪里搁?”
你没有专车,连组织上的面子都没地方搁,金部长这是抬高你了。原本没有那么高,硬要将你往高处抬,难免让人心虚,冯国富还是不敢接受,说:“其他副主席没有专车,我带台专车过去,不是搞特殊化么?”
“你的情况本来就殊化嘛。”金部长说:“你在常务部长任上多年,而且早就解决了助巡待遇,配台专车不会有谁说什么的。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已跟小曹说好,他仍会像过去一样,继续由你调遣。”
冯国富已经听出金部长话后面的意思。按原来组织上的意图,冯国富是有重用的,如今不但没得到重用,连常务副部长的位置也保不住了,那么做个顺水人情,将组织部的小车送他,也算是对他的安慰。冯国富心头沉重起来,禁不住暗自嗟叹道,已经轮到要人来安慰了,看来你确实不中用了。
怕冯国富还有顾虑,金部长又说道:“为不增加政协那边的负担,人车归你用,开支仍由组织部负责。至于以后是不是将手续办过去,都由你来定。如果哪天你有了新车和更好的司机,将红旗和小曹退回来也无妨。”
金部长将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冯国富不好再推辞,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做人的工作是组织部长的特长,金部长又将小曹喊到冯国富面前,说:“小曹我已跟你打过招呼,这几年你跟冯部长跑得多,彼此非常合手,现在他要去政协高就了,那边领导多小车少,组织上安排你继续给他开车,你要精心为老领导服好务,就当他还是咱们部里的常务部长。”
小曹点头如鸡啄米,说:“请金部长放心,我坚决服从组织安排,不辜负组织期望。”
说得金部长笑起来,望着冯国富道:“看到了吧,小曹多么有组织观念。”冯国富也笑道:“看来我也得学学小曹,人离开了组织部,组织观念不可丢。”
小曹确实已跟随冯国富多年。当年在楚宁县做组织部长时,给冯国富开车的是一个姓吴的年轻司机,很合冯国富心意。冯国富调到市里后,一度想将小吴带过来,只是担心影响不好,才改变了初衷。刚好市军分区政委的司机小曹转业,政委参加常委会议时,托杨家山帮忙落实单位,杨家山顺便推荐给了冯国富。部队首长的司机综合素质都挺不错,小曹跟了一段,冯国富觉得他不比县里的小吴差,很快就喜欢上了他。做领导的都一样,喜欢谁,谁就会走好运,两年多时间,冯国富就将小曹转了干。最近又在酝酿他提副科的事。让冯国富感到后悔的是,小曹的事还没来得及办妥,自己就要离开组织部了,只怪自己动作慢了半拍。
不过让小曹继续给自己开车是金部长的意思,金部长自然会考虑小曹的职务问题,这才让冯国富稍稍心安了些。
彼此有层这样的关系,又是金部长做的决定,小曹的服务也就仍像从前一样,尽心尽力。早上七点四十五左右,小曹就将车开进冯国富夫人单位水电局楼下坪里,按上两声喇叭,告诉领导,车已到达。然后掉好头,扯下车钥匙,准备下车。这也是多年的习惯了,每次小曹都会跑到楼道口去迎候领导,帮忙拿提包,开车门。
可这天早上,小曹才停稳红旗,冯国富便已出现在车旁。小曹有些紧张,忙去看车头的时间,说:“冯部长,今天我没迟到吧?”
冯国富这才察觉自己有些反常。
其实这并非冯国富有意为之,完全是下意识行为。过去没听到喇叭叫,冯国富是绝对不会动身下楼的。世上从来只有车等领导,没有领导等车的理。领导总得有个领导的样子吧。可这天早上不知怎么的,才过七点,嘴里的早餐还没完全咽下喉咙,冯国富就有些坐立不安了,困兽般在屋里绕起圈子来。绕上几圈,便失去耐心,提包出了门。惹得夫人陈静如在后面笑道:“看你迫不及待的样子,是不是政协有老相好在等着了?原来在组织部上班,你好像从没这么积极过。”
来到楼下,见车没到,冯国富一看手表,还不到七点半,离两人遵守了多年的时间还差一刻多钟。冯国富摇摇头,无声地自嘲起来:你也太性急了点,好像有人会抢走你政协副主席交椅似的。
原来是人的位置不同了,心态跟着发生了变化。过去身为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小曹是手下职工,他开车接送你上下班,是他的工作,稍有怠慢,那是他工作失职。现在他已经不是你手下人,彼此不再存在工作关系,他开车接送你,主要是金部长有吩咐,同时也是看在过去的情份上,你哪里还好意思摆领导架子?
坐个车子,还得别人施舍,并动用过去的感情,确实已是权威扫地。
冯国富真想转身上楼,像过去那样,听到小曹鸣响喇叭再下来。转而又自我批评道,这又何苦呢?你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死要面子,是不是也太虚伪了?
好在小曹的车很快开了过来。
冯国富提醒自己,不要操之过急,等小曹下了车,走向楼道口,再喊住他,让他开了车门,你上车也不迟。可又有些担心,如果小曹不下车到楼道口去迎接你呢?或者说迎住你,不给你提包,或给你提了包,却不给你开车门呢?那你不是自讨其辱么?你已不是常务副部长,小曹还能开车来接你,够给你面子了,你有什么理由像过去那样要求小曹?
冯国富这么想着,小曹的车已掉好头。可车还没完全停稳,冯国富就心存感激,几步奔过去,自己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赶到政协,时间尚早,院子里还没几个人。只有刘秘书长先到了,见冯国富坐的还是组织部的车,过意不去,忙走上前来,说:“政协条件太差,冯主席都是政协领导了,还让您坐组织部的车。”
“组织部的车和政协的车都是车嘛。”冯国富跟刘秘书长握握手,又低头对车里的小曹说:“组织部那边如果有事,你只管过去,我要出门,再打你电话。”
小曹说:“组织部那边不会给我派工的,我就在这里待命。”
“司机班里还有副多余的桌椅,就算是小曹的了,以后小曹就在那里休息,或跟你的哥们下棋打牌吹牛皮。”刘秘书长说着,刚好行政科长也上班来了,便把小曹交给了他。这才陪冯国富上了三楼,打开东头一间早就准备好的办公室,将他请进去。
办公室设施挺不错,老板桌椅,红木沙发,漆得光可鉴人的榉木地板,装修得豪华气派的墙壁,电脑和传真机等现代化办公设备也一应俱全,比组织部那边强多了。冯国富经常到单位去考察干部,发现没什么实权的部门,格外讲究门面,职工福利可以不给,办公场所却总是弄得富丽堂皇,倒是大权在握的单位,注意力不在门面上,办公条件能凑合就行。这有点像长相平平的女人,由于缺乏自信,热衷涂脂抹粉,天生丽质的女人相反可以不施粉黛,甚至素面朝天。这也许是人之常情吧,死要面子的人往往没什么里子,有里子的人则底气十足,并不在乎面子。
刘秘书长却还要说:“条件有限,还请冯主席多多包涵。”冯国富说:“这样的条件还有限,那还到哪里去无限?”刘秘书长说:“冯主席真幽默。政协没啥实权,要个钱不容易,哪像市委那边的部门,想用钱,发句话就是。”
冯国富不怎么了解刘秘书长,不便多说什么,只是笑笑。
刘秘书长却兴犹未了,继续说道:“冯主席一定听过这个说法吧?市委要钱一句话,政府要钱自己拿,人大要钱就立法,政协要钱跑烂胯。”
冯国富忍不住笑了,拍拍桌上电脑,说:“这不是钱是什么?”刘秘书长说:“这都是有钱的委员们赞助的,包括地板和墙壁,也是做建筑包头的委员免费给咱们搞的装修。”冯国富说:“有钱的委员做坚强后盾,咱们也就用不着跑烂胯了嘛。”
这么好的办公条件,在里面呆着自然舒服。可办公条件再好,没什么公可办,也不是滋味。想想呆在组织部常务副部长的位置上,办公条件比这里差得多,却时时有人找,天天有人求,坐着被人缠,站着被人堵,走着被人追,一张张热脸直往你的冷屁股上帖,好像没有你,地球就会停止转动,或至少会转得没那么平稳。此时坐在这宽敞阔气的副主席办公室里,却谁也记不起你来,鬼都不肯上门,仿佛年老色衰的弃妇,当年五陵年少争缠头,如今门前冷落鞍马稀。
最难受的还是每天快下班这段时间。此时冯国富总是习惯性地站起身,缓缓朝门口走去。就要去拉门把了,又垂下手臂,一副似有所失的样子。好像还有什么事没做,有些不太放得下。想了一阵,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事。
掉回头去,一眼瞥见桌上的电话,才意识到是它一直没有动静,而此刻它是最不应该保持沉默的。那些请吃请喝请玩的催促电话该打进来的,都会在这个时候打进来。还有腰里的手机,以前一到临近下班,就似笼子里的蝈蝈,叫得最欢,如今竟也那么沉得住气,毫无响动。冯国富心生疑虑,是不是忘了开机,或是政协这个地段信号不够。掏出手机一瞧,不用说是开着机的,而且视屏上有显示,信号和电力都足得很。
直到这时,冯国富才晃然觉悟过来,自己已不是过去的冯部长,而是现在的冯主席,你的电话和手机再不可能那么热闹了。他摇摇头,无声地自责道,冯国富啊冯国富,你的屁股已经换位,怎么脑袋还老换不过来呢?
其实冯国富大可不必责怪自己,谁都一样,屁股换位容易,脑袋换位难。尤其是刚从权力核心部位退出来,总得有个适应过程。
慢慢冯国富就想得开些了。寂寞让他思考和自省,让他对权力进行重新审视。忽想起沈从文先生说过的话,要相信智慧,不要相信权力。当年初闻此言,冯国富还在心里暗自冷笑,觉得这是文人的酸葡萄哲学,如今想来,是自己浅薄了。智慧是自己的,权力却是别人赋予的。有予就有夺,别人的东西,给你就给你,拿走就拿走,这是人家的自由,你无话可说。可叹的是过去自己只想着如何去拥有权力,如何将小权变成大权,几乎没去想过权力也有失去的那一天。
那么明白权力也会失去,是不是也算智慧呢?冯国富暗想,原来拥有权力需要聪明,而放弃或失去权力更需要智慧。
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东西,慢慢冯国富便适应了这种孤寂。他不再整天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偶尔会到各委室去窜窜岗,和大家说说话。见他进得门来,大家都起身跟他打招呼,请坐端水,客客气气的。冯国富体会得出,这种客气是真诚的,却不够份量,并没有期待中的下级对上级的仰视和敬畏。
还有人大大咧咧跟他开起了玩笑:“我们还没来得及去拜访领导哩,想不到领导密切联系群众来了。”
本来是句平常话,冯国富却暗自一惊,心想现在时兴密切联系领导,谁还会密切联系群众?不觉悲哀起来,自己下到委室里来,原本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你几时见过下级部门没去找上级领导,上级领导相反先来找下级部门的?你自己先低视了自己,别人当然不会仰视和敬畏你。
这大概就是群众密切联系领导和领导密切联系群众之间的区别,群众密切联系领导,群众在低处,领导密切联系群众,领导的姿态也就会低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