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吹皱鄱阳湖;雾弥漫,笼锁庐山峰。
有道是:望着不见春,想汉宫图画,风飘交炉。棋枰容散,黑白胜负
难分;南朝古寺王谢墓,江上残山花柳阵。人不见,烟已昏,去筑弹铗与
谁论。黄尘变,红日落,一篇诗活易沉沦……
我在北京西郊的十八所开始写作。
这所院子不能随意散步。那一幢幢设了岗的灰色小楼惹我生出许多感怀。三十七年前,中共中央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时,这里曾经住过许多世界著名的共产党领袖人物。
率苏共代表团前来参加大会的是米高扬。他说,留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兼有“牛一样结实的身躯和令人敬畏的面孔”的彭德怀元帅。
“米高扬同志,”彭德怀像尊铁塔,近在咫尺地墩实在这位苏共代表团团长面前,以传统的中国农民的纯朴性,不拐弯不打结地当面诘问:“为什么斯大林生前你们都喊他天才、英明、万岁,可他死后你们又骂他漆黑一团?”
米高扬脸红这一问关系到政治人物的政治品质。
“他的错误既然那么严重,为什么不在他生前提意见,人死了才算旧账?”彭德怀皱起眉头,“他还能听到改正”
米高扬赧颜地耸起肩膀,双手一摊:“当时谁敢提呀……”
“这是对党对人民对领袖负责的态度”
米高扬避开彭德怀的目光,那目光太纯洁太正直……太天真。没有水晶一样透明的心是难以承受的。
他用诉苦的口气说:“谁提了谁就要掉脑袋!”
彭德怀眯细了眼,足足打量米高扬五秒钟,嘴角开始抽搐,流出一股嘲意。他的身体缓缓扭转,就在背过身去走开的一刹,右臂忽然抡起:“怕死还当什么共产党员!”
两年后,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发言,提出批评意见,并且呈上“万言书”。
他没有被杀头,但他还是折失去了国防部长职务,并且成为“以彭德怀同志为首的反党集团”代表人物……
“张飞”
一九五九年“八一”建军节前夕。
暮色沉沉,有位“秀才”求见毛泽东。
他走进“美庐”时,卫士田云玉见到他在哭。庐山上发生的这场风波,工作人员若明若暗都知道了一些。
卫士引他登上二楼。一进门,看见毛泽东的刹那,他“放声大哭”,“哭得很厉害”,腿也软卫士劝不住,毛主席也劝不住。他说:“主席,我年轻,没经验,上当受骗了……”
也许应了“秀才闹事,十年不成”?有的秀才确实看问题敏锐深刻,风头上真能慷慨激昂,可是风向一转,便跌落下来。
不过,那特定的历史环境和氛围,何况又是面对功高如山、扭转乾坤的巨人毛泽东,秀才被迫讲了违心话或真以为错了而反戈一击,是可以理解的。
他一边流泪,一边检查,一边揭发。
毛泽东一枝接一枝吸烟,脸色凝重,却并无惊愕、震怒、义愤之类声色流泻。
自己讲的检查出来,别人讲的也揭发出来;会上谈的说一遍,会下的议论也揭发出来……
“到了斯大林晚年”,“专横独断”,“好大喜功,偏听偏信”,“有些像铁托”。“错误只有错到底才知道转弯,一转弯就是一百八十度”……
会上是阴谋,会下这些议论算什么?当面是阴谋,背后又当何论?“万言书”是阴谋,背后的论点却脱离了对事而变成为对人的指责……算什么!
毛泽东却没有“龙颜震怒”。他只是把烟蒂用力拧熄在烟灰缸里,轻轻叹口气:“唉,莫哭,莫哭你还年轻,要振奋精神,继续搞好工作……”
送走痛哭流涕的“秀才”,毛泽东没完没了地吸烟,没完没了地踱步。
值班卫土轻手轻脚走到办公桌旁,换上一杯新茶。他准备退出,却又顿一下步。因为毛泽东迎面踱过来
前几天,毛泽东也曾这么踱过来。那次,“促进派”的几位同志汇报了将近七个小时;那次,毛泽东听完汇报便没完没了地吸烟踱步;那次,毛泽东突然用一根食指按在卫士胸前第二颗纽扣上问:“你知道彭德怀过去叫什么名字?他叫彭得华,要得中华。”
卫士田云玉就是由此才知道彭德怀出事
这次毛泽东没有用食指按卫士的纽扣。他经过卫士身边时,就像经过一片旷野,就像根本不存在这个人。毛泽东在思考问题时常会如此“目中无人”。卫士松口气,悄悄退出门外。
毛泽东喝一口龙井茶,目光从堆积桌案的简报、资料汇编以及“动态”、“情况”上一掠而过,旋即踱向窗前。
山下暑气蒸人,山上清凉世界。微风穿窗,清爽宜人,还带来植物的馨香。他胸脯起伏几下,忽然前出一句:“赫鲁晓夫之后是彭德怀……”
这是毛泽东第一次讲出这句话,以后会上会下又讲过几次,言简意赅,反映出他的全部思考和看法。
思考的起因是彭德怀的“万言书”,但思考的“落脚点”却根本不是那份“万言书”。
彭德怀上“万言书”的原因很简单,可以简单到两年前他朝米高扬抡胳膊:“怕死还当什么共产党员!”可以简单到一首民谣:
谷撒地,
薯叶枯。
青壮炼铁去,
收禾童与姑。
来年日子怎么过?
请为人民鼓咙胡①!
彭德怀抢着胳膊跳出来。他这一“鼓咙胡”,便成了流芳千古的人民英雄。
①咙胡——喉咙。
毛泽东所处位置,思考决不能像彭德怀那么简单;他所肩负的责任,也不允许他像彭德怀那么简单。在庐山,彭德怀是英雄,毛泽东也是英雄。这说法并非自相矛盾,恰说明了事物的复杂性;不能简单以胜败论英雄,又怎能以简单的对错论是非?
论述这个问题,须专门一本书,而非现在这本书所要完成的任务。本书只是将毛泽东思考的几个阶段几个要点列出来。
登庐山每上一公里路要转十七道弯。当毛泽东“跃上葱茏四百旋”时,正是“三面红旗”遇挫,面对一片“反华大合唱”。他恰似“一山飞峙大江边”,对于包围中国的骂声,他是“冷眼向洋看世界”。
毛泽东“冷眼向洋”看美国,看台湾,看苏联的赫鲁晓夫,决非像某些书里所写“冷眼看着他过去的战友们上山,一一收拾他们”……
形势座谈会开始不久,几位“促进派”向毛泽东汇报“彭德怀发言有问题”,毛泽东不介意,当着卫士们的面说:“此人是张飞,不就是提个意见呗。”
又一位负责同志陪毛泽东散步时汇报:主席建议从不同专区选一名战士到一中队,搞五湖四海,便于了解各地情况,彭总反对,说特殊化……
毛泽东听了仍是一笑而过。
彭德怀送上“万言书”,毛泽东也并未像某些书或文章的作者所想象那样“龙颜震怒”,当时在场的秘书、卫士长以及卫士都回忆过那经过:
毛泽东看过彭德怀的“万言书”,把烟蒂拧入烟灰缸,苦笑说:“彭德怀送给我看的尽是消极材料,尽给我送消极材料。”他停下来,认真将一枝香烟插入烟嘴,继续说:“彭真、王任重、陶铸、柯庆施送的材料积极。”吸燃香烟后,他还说过两句:“这个人敢讲真话。”“容易得罪人。”
只要不是书呆子,谁都懂这样一个基本道理:真话不见得是对话。正确与否的标准不只是简单一个真话假话,还与时机、形势有关,更与国家、民族的根本利益有关。同样一句真话,十年以后讲也许是对的,十年以前讲也许就“错”了,错在不利于大局。
毛泽东在承认彭德怀是讲了真话的同时,也敏感到了另外两个问题:一是赫鲁晓夫一九五八年在北京当面嘲讽中国的“大跃进”是“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彭德怀在“万言书”里也用上了这个观点。二是“促进派”提醒毛泽东注意信中的“抱怨情绪”蔓延开来,“乱了思想”、“泄了气”,六亿人泄了气可不得了!
毛泽东当然明白非常时期(或叫困难时期)气可鼓不可泄的道理。他沉住气,要看看“另一种倾向”到底有多严重。
七月十七日晨,庐山上的与会者都拿到了大会印发的被冠以《彭德怀同志的意见书》的文件。第二天,周小舟发言支持彭德怀。向时,赫鲁晓夫也在波兰发表了批判和反对中国“人民公社”、“大跃进”的讲话。
七月二十日,张闻天发言支持彭德怀。第二天,苏联和波兰通过新闻媒介公开批判反对“人民公社”、“大跃进”,开始了中苏之间意识形态的论争。台湾中央社和美国各报迅速转载并评论了苏联的文章。这期间,山下一些党员干部的批评意见也纷纷送上山来。
于是,从杜勒斯到蒋介石,从赫鲁晓夫到山上山下的党内“持不同政见者”,恶意的攻击和善意批评便交汇混杂,在毛泽东脑子里形成一个“合唱团”,形成一种“大气候”。
于是,“万言书”本身内容再也不是问题的焦点,对全局对事业而言,毛泽东的威信,共产党对国家机构领导权的合法性以及党的凝聚力变成了问题的焦点,是远比彭德怀的命运更为重要的大事。后人评说前人,不能脱离当时的历史条件和特定国情。实际上,不少人持同一观点:彭德怀的问题不解决,全党无法团结一心,共渡难关。
七月二十三日,美国副总统尼克松访苏,标志苏美开始握手。在这种“包围圈形成——的共识下,毛泽东同一天开始反击,在庐山会议上做了尖锐激烈的发言。
七月二十四日,毛泽东、党中央委派聂荣臻、叶剑英找彭德怀谈话。《彭德怀自述》也证明,两位元帅都反复讲明“不能单从信的方面来看,而要从如何对全局有利着想”,“要抛开信的本身,从全面利益来做检讨”。
由此不难看出,把彭德怀折于庐山,只归结于向毛泽东上了一份“万言书”,实在太简单太肤浅有人把时代错误简单归结到个人品质上,就更为错误
当毛泽东凭窗而立,呼吸着庐山夜晚的凉气时,他思考的c经不是要不要反击彭德怀,而是反击到哪一步!?
如果说“促进派”的汇报要求和“大气候”的影响,促成毛泽东数落彭德怀是“资产阶级的动摇性”,那么,今夜发生的“反戈一击”,秀才的检查与揭发,便不能不促成那定性的升级。有背后议论,会下“串联”,自然就变成了“军事俱乐部”,升级为“以彭德怀为首的反党集团”……
八月一日,建军节。毛泽东已定下罢免彭德怀国防部长职务的决心。
上午十点,他亲自主持召开了政治局常委会议。
毛泽东对彭德怀说:“我同你的关系,合作与不合作,三七开;融洽三成,搞不来七成。三十一年,是否如此?”
彭德怀摇头。他违心地退一步,说:“我同主席的关系是对半开的。”
“还是三七开吧。”毛泽东一步不退。
“对半开。”彭德怀明白这关系到他的问题性质。
“三七开。”毛泽东也明白这个比例关系着定性。
彭德怀痛苦绝望地看看毛泽东,嘴角一紧,垂下头。
一九五九年八月十二日,庐山是早晨。
毛泽东走出美庐,作睡前散步。
几十座避暑石屋安卧在绿荫掩映的山坡上,静悄悄不曾醒来。这些别墅式建筑多是蒋介石三十年代所营建,如今换了主人。每座别墅里都配有从全省筛选而来的年轻女服务员,她们服务的对象都是中国出类拔萃的人物。
晨光熹微,他的身影停在日出的位置。火花一闪,青烟飘起,迅速被风驱散。他一手夹烟,一手拄腰,放开视野。
长江水悠悠荡荡,鄱阳湖苍苍茫茫,雾岭云谷人迹渺渺,惟有他独个儿神情冷冷。
唉,历史就像眷恋山岫的云雾,在他面前脚下纠缠不休……
山高路远坑深,
大军纵横驰奔。
谁敢横刀立马,
惟我彭大将军。
长征路上,毛泽东赠诗彭德怀,盛赞他是猛将,“像《三国》里的燕人张飞张翼德”,是开路的“先锋”。
能说“三分合作,七分不合作”?
转战陕北,国民党军长刘勘率七万之众迫在屁股后边,实在恼人。彭德怀替毛泽东分愁解忧,率两万部队去找刘戡,问毛泽东:“对刘戡要死的还是要活的?”毛泽东在电话里激励说:“张飞张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如探囊取物。”于是,彭德怀一战而毙刘戡。若是“丈八蛇矛”的年代,便不只“击毙”,还要“斩下项上人头”哩……
能说“三分合作,七分不合作”?
抗美援朝,林彪怯阵,彭德怀慷慨请缨,打得美国人惊呼:“当年八国联军陷北京,现在十七国联军攻不下一个彭德怀……”台湾报纸甚至幸灾乐祸:“现在美国人不说国军不会打仗”翻翻世界史,好像只有毛泽东的中国敢于同世界性的联合国对立而不败,只有彭德怀成为打败世界性联合国军的东方将领……
能说“三分合作,七分不合作”?
白云悠悠,人世悠悠。
现在,彭德怀上了“万言书”;七月二十三日,毛泽东说:“老彭啊,我们谈谈吧?”彭德怀抡起胳膊吼:“谈什么谈?没什么好谈的!”二十六日晚,彭德怀又在政治局常委会上骂粗话:“你在延安操了我四十天的娘,现在我操你二十天的娘不行?”
“张飞张翼德……”毛泽东深知其人地喃喃三遍。据说那天早晨他情绪一度流出哀凉。没有枪声的庐山,损折一员大将,值张飞这样的人物谈得上什么野心?你叫他当皇帝他也当不了,不肯当,毛泽东又怎能不明白?
但是,转瞬间他眼神里又闪出坚定的不可动摇的意志。处理彭德怀,关系“三面红旗”之争,关系他那“一大二公”的理想社会,关系到主义之争。举凡经天纬地的巨人,为主义之争,莫不可以牺牲一切。毛泽东也不例外,他可以牺牲六位亲人,也可以牺牲他的那颗将星——“张飞张翼德”。
他深知,现在的形势,尤其要维护那个“凝聚力”……
“韩信”
他不再吸烟。凝神屏息,仿佛能听到旭日东升的隆隆巨响。从他的诗作中不难得知,太阳升起的时候也是他心潮澎湃、最能浮想联翩之际。
二十天前,他的秘书在半山亭上,望长江,听松涛,写下一副联:
四面江山来眼底,
万家忧乐到心头。
此联一出,其他秀才都放了笔。可谓“眼前有景道不得,家英写联在前头”。
田家英心系天下忧乐,匹夫莫不如此,何况以天下为己任的毛泽东?民主革命,巨险大难而乾坤翻转、家破人亡不足悲Z开国创业,心神交瘁而天下大定,华发早生终不悔……
我准备在历史上担骂名。文人杜撰一个孟姜女,秦始皇就被骂了两千年。毛泽东多次说:无非骂我是秦始皇。秦始皇算什么!秦始皇不过坑了七十二个儒,我们比秦始皇厉害一百倍!
他首先提出为秦始皇翻案,并且请郭沫若写了文章,发在人民日报。
每当日出之际,毛泽东常常发出深刻的生死感怀和人生慨叹,“人生易老天难老”,“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在一己之力,主万姓之浮沉,以实现自己体魄和精神之极致,以追求那大同邦、理想国。
你彭德怀讲真话,我毛泽东也是在讲真话。我讲了几十遍,“对形势看法不一致,就不能团结”。郑州会议,武昌会议,第二次郑州会议,上海会议,直到这次上庐山,我们不晓得做多少次检查了,大做特做,他们就听不进去。
从第一次郑州会议,我就带头纠“左”,这不是真话?
上海会议,我感觉到纠“左”不力,讲了不满的话:“……我讲话不起作用。这一次我要亲自挂帅,总书记为副帅。”你彭德怀张口就挖苦:“您不是早就挂帅了”
在北戴河,我四次叫卫士请你来谈话,你就是怠慢不来。这不是真话?
上庐山前,由武汉到九江,我在船上呼吁团结,你退出舱外不回来听,上得山又写“万言书”,这不是真话?
我多次检查反省:“我因易被感情驱使……个性不好束缚”,你“张飞”难道不要反省?只要讲真话就可以任着性子,不要那个团结那个“凝聚力”?
庐山就是一首苍凉的浪漫诗。十年后,毛泽东在此悟到宇宙的秘密,并且告诉了斯诺:人类在这个地球上处境,变化是越来越快我看要不了多久,五百年或一千年,那时的人们再看我们这些人和我们所做的事一一包括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定会觉得很可笑吧……
这种超越历史、超越时空的感怀,尽管苍凉,却并不忧伤。
此刻,太阳已经升起。侍立坡下的两名卫士,又鲜明地感觉到了这位领袖体内那种冲力的高扬和意志的旺盛。
冲口而出的是刘邦的《大风歌》。他声调高亢,抑扬顿挫:
大风起兮云飞扬,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他再一次凝神屏息,仿佛在听群山的回应:
云飞扬……飞扬……飞扬……
守四方……四方……四方……
蓦地,他又放开喉咙,唱出一句京戏:千不念、万不念,不念你我一见如故,是三生有幸;天降下擎天柱,保定乾坤……
这是“萧何月下追韩信”里的唱词。
长征路上,毛泽东为彭德怀取名“张飞张翼德”,却从来不曾为林彪取名“韩信”,并且也从没公开把林彪叫过“韩信”。
不能叫“韩信”,毛泽东和林彪都忌讳“韩信”,“韩信”身上有一场历史悲剧。
但是,林彪又确实有过“韩信”的称号,并且早于“张飞”,是在中央苏区时就被人叫了出来。
共和国的十大元帅中,林彪资历最浅,却排名第三,靠的自然是战功。朱德是“红军之父”,是总司令;彭德怀是副总司令,曾经代总司令,这种历史的原因,林彪不能超越。其他的元帅,无论是黄埔军校时他的教官还是南昌起义时他的总指挥还是上井冈山时他的军长、党代表,统统被他超越。他成为元帅第三。
林彪是黄埔四期学生。你可以说他“相貌平平”,“身体瘦弱”,“学习平庸”,“政治上也不活跃”,上了井冈山还怀疑“红旗到底能打多久?”……
但是,有些历史事实你无法否认。在黄埔军校他不显山,不显水,你再说他平庸他也参加了共产党。四个月后又成为“铁军”叶挺团中的一名排长。
“八一”南昌起义,他再“相貌平平”“身体瘦弱”,在战斗中也是“打得异常勇敢”,“始终冲在士兵们的前面”并且坚持着上了井冈山。
井冈山的斗争中,你说他投机也罢,动摇也罢,怀疑“红旗到底能打多久”也罢,他毕竟是身经百战,并且在一大批优秀指战员中脱颖而出。战争对军人的选择是无私而又严酷的,容不得半点虚假、侥幸。侥幸过了初一侥幸不过十五。林彪在三年时间里,从连长到营长到军长,是一仗又一仗打上来的。许多军史研究专家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仗打得漂亮”。
他二十四岁就升任红四军军长,不是靠谁的赏识提拔,而是靠“五十天歼敌一万余人”的战功和军事指挥才能。
他二十五岁升任红一军团总指挥,与红三军团总指挥彭德怀成为毛泽东反围剿的左膀右臂。第四次反围剿,林彪率红一军团干脆利索地消灭了蒋介石嫡系陈诚赖以起家的“常胜军”十一师,为粉碎国民党军的第四次“围剿”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林彪、彭德怀,被称为红军战争时期毛泽东的左膀右臂,那时人们就看到这两位将领作战风格的不同。
彭德怀骁勇、刚猛,善于吃苦,敢于打硬仗。
林彪多谋善断,善于审时度势,用计谋以少胜多,以弱胜强。
彭德怀“横刀立马”,驰骋沙场,博得“张飞张翼德”的美称。
林彪呢,避实就虚、声东击西、暗渡陈仓、围魏救赵……确实有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帅才。于是,在一些胜仗之后,便有些人叫他韩信。
那时人们叫他韩信,决没谁想到“野心”上去,只是说他率兵打仗像韩信。但是,“韩信”在人们的观念中,毕竟还有悲剧的一面,所以叫起来不像“张飞张翼德”没顾忌。打了胜仗叫一声“韩信”,范围有限,平时更不会有谁把“韩信”挂嘴头。长征以后,“韩信”的叫法就听不到
解放战争时,“韩信”的叫法又出现一下,起因在于黄永胜。
“四野”八纵司令黄永胜,骁勇善战,多有战功。但不打仗时就稀松,就花。打牌跳舞玩女人。兵团司令员程子华颇为其挠头。东北决战在即,他三次找林彪,要求换将。他看好老资格的段苏权、说段将军老成持重,有廉颇之风,可代黄永胜为八纵司令员。
林彪摇头:“辽西三战三捷,永胜同志兵不过二万五,半月歼敌一万六,功劳不小。”
程子华皱眉头:“他是击鼓冲锋,鸣金玩妓。说到底咱们还是共产党的军队呀,这样子怎么行?”
林彪面无表情,声调平淡地说:“高祖刘邦曾问韩信:你看我能带多少兵?韩信说:十万。刘邦不悦,问:那么你能带多少兵?韩信说:多多益善。刘邦哂笑:你这么大能耐,怎么被我捉来,供我驱使韩信不慌不忙说:陛下不善将兵,却比韩信善于将将,所以韩信只能供陛下驱使……”
说到这里,林彪起身送客:“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就这样吧。”
在东北,冀察热辽的干部,包括程子华、李运昌、段苏权这些老人,同林彪矛盾不少,议论也常有。林彪将将,讲的本是帝王术,学的是刘邦将将。但是,无论何时何地,决不会有人将其比为刘邦。有毛泽东在,那样比是犯大忌的。于是,故事在冀察热辽的老人中传开时,刘邦将将就变成了韩信将将。于是,背地里开始有人把林彪叫“韩信”。比如黄永胜进城跳舞去了,冀察热辽的老人便议论:“那是‘韩信’看中的干部。”“在井冈山他跟着‘韩信’当团长了……”
林彪在辽沈战役中立下了奇功,打出赫赫威名。大军入关时,黄永胜豪气十足:“单是我们‘四野’也能跟蒋介石一争天下!”林彪麾下不少人拿垓下一战来说比辽沈战役,说林彪这一仗打得不亚于韩信当年的十面埋伏。
于是,不光对林彪有意见的冀察热辽老人背地里把林彪叫韩信,就是“四野”中那些最信任最佩服林彪的指战员,也有不少称其为“韩信”。
建国后,林彪不出头,不露面,淡于交往,基本过着隐居的养病生活,以至于不少老人说他“打仗像韩信,处世像张良”。
“韩信”被人渐渐淡忘了……但是,毛泽东没有忘。
一九五六年,中国共产党第八次代表大会上,毛泽东再次被选为党的主席。与会代表们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向他表示热烈祝贺。
但他没有获得全票。他差了一票,这一票是投给了林彪。这一票正是毛泽东自己所投。
林彪七月二十三日偕叶群一道上山,住在一幢二层的西式小洋楼里。
他仍是深居简出,一副淡泊之态。他不像其他的元帅喜欢聚会聊天。他几乎不去看望任何人,至于其他人来拜访,多数也是被叶群挡驾。
他或者在楼里踱步想事,或者在别墅的林木中坐在藤椅上读书。但他心里有数,毛泽东没有忘记他,现在的形势,更需要用他。
八月一日的政治局常委会上,彭德怀曾难过地说:“张飞这个名字还是主席给起的。我自认为对敌斗争是坚决的……我有农民无政府思想,在北京打过八九次电话,都没找到主席,面谈机会少,得不到主席的具体帮助。养成孤僻性格,常常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毛泽东的话不无失望:
“多次重要时期,从没写信给我,为什么这次要写万言书?我同常委之间,同别人,从来没讲过你什么。为了让你安心工作,给林彪发了转业费……”
林彪从毛泽东的话中,体会出了含意。毛泽东在十大元帅中,总说给林彪发了转业费,分明有了请林彪重新出山挂帅的想法。
林彪也很有分量地给了彭德怀几句:
“这回是招兵买马,是野心家、阴谋家、伪君子,是冯玉祥式的人物。”他转向常委们:“在中国,只有毛主席是大英雄,谁也不要想当英雄。”
毛泽东确实准备用林彪替代彭德怀任国防部长。
元帅第二倒了,元帅第三接班也是顺理成章。一个“张飞”,一个“韩信”,打天下都是功高勋著;是左膀右臂,也都同自己有过磕磕绊绊。
据毛泽东身边工作人员讲,元帅中只有彭德怀和林彪敢坚持意见,***。
毛泽东睡觉困难,一旦睡下,没有谁敢惊扰,鸟都不敢从屋顶飞过,远远就被卫士们用竹竿绑了红布驱走。聂荣臻元帅去见毛泽东,在门口立正两个小时,卫士长请他坐等,他不坐;卫士长要去叫醒毛泽东,他不许。
毛泽东说:“聂帅才是个厚道人呢。”
彭德怀则不然,径直闯入毛泽东卧室报告军情,没有谁能拦得住。毛泽东多次为了睡觉被人打扰而发脾气,这次没有发脾气,只是苦笑说:“只有你彭德怀才会在人家睡觉的时候闯进来。”
其实不只一个彭德怀,还有一个林彪。据卫士们介绍,林彪也曾不顾警卫阻拦硬闯进去。彭德怀是连闯丰泽园大门、二门、卧室门,林彪是连闯大门、二门,停在卧室门前,对阻拦的卫士喝令:“叫醒主席,我有急事。”
他烦躁地在门口踱步,卫士出来,“请”字没说完,他已板着面孔闯进去。
林彪比彭德怀懂得一些“节制”。
彭德怀坚持不同意见时,常惹毛泽东恼火;林彪坚持不同意见时,常使毛泽东受感动。
林彪挂帅去东北与国民党争天下,一开始就在战略思考上与毛泽东不致,他敢坚持自己的不同意见。
一九四六年一月五日,林彪怀疑“国内和平是否完全可靠”,请示“如不可靠则仍分散建立根据地、准备应付敌明年之进攻”。
中央的复电实际是毛泽东的意见:“我们完全不应怀疑东北问题和平解决与国民党实行和平合作的可能。”
林彪坚持不同意见:“毛主席:敌人和谈是个阴谋。蒋介石企图利用和谈,在关内停战,调集精锐在关外大打,先解决东北,再像磨盘那样南北夹击我们。恐怕还得立足于打,立足于消灭敌人有生力量。这是我对和战的根本性意见,请主席头脑清醒考虑之……”
敢叫毛泽东“头脑清醒考虑之”的人物大概没两个。历史证明林彪在这个问题上对东北战火初起,还有一些错误的电报指示,诸如“化四平街为马德里”,“最后一战”,“把长春变为马德里”等等。在经过失败和流血的教训后,才按照林彪“分散建立根据地”,“实行运动战”,“立足于消灭敌人有生力量”的意见办
彭德怀敢讲话,林彪也不是有话不敢说,有屁不敢放的人。他们的区别在于:彭德怀看到自己意见正确时,会不客气地当众批评毛泽东的错误,并且常伴有随意的感情宣泄。林彪在事实证明自己正确时,就不这样讲话。他对东北干部们讲:“战争的根本问题在于消灭敌人……把城市丢给国民党。城市一丢,我们的包袱就没了……到农村建立根据地,有了根据地,我们就有了家……我讲的是毛主席的军事思想。”
东北战场终于打赢了,林彪在东北局扩大会议上讲,这是“在全东北党内贯彻了毛主席一九四五年十二月的指示”的结果。他把功劳归于毛主席。自己不居功,更不会得理不让人,回过头来非论清谁是谁非不可。
说林彪“当面喊万岁,背后下毒手”,并不全面,那只是特定的时间和事件。他若始终如此,就当不了“接班人”。他更多的是“当面敢坚持意见,***,背后喊万岁,公开场合维护毛泽东”。
在毛泽东心目中,他显然比彭德怀是“忠臣”。
毛泽东已经回美庐二层,擦澡、服安眠药,上床。
按照规律,现在还不能睡觉。要继续看书思考个把小时,服第二遍安眠药后,才会入睡。
卫士小心翼翼地替他按摩着两腿两脚,不发任何声响。从毛泽东那漠漠的目光可以知道他正在沉思。
片刻,他点燃了一枝烟,并且将一张白纸垫在一本书上,用铅笔写了几个字。
写了几个“林彪”。
青烟一团团、一股股从他嘴里吐出。他在沉吟。
沉吟就是犹豫。
当七八个“林彪”已经占满半页纸时,毛泽东拧熄了烟蒂。他出神似地停了片刻,又用笔写去。这次写得很慢很慢,每一笔每一画都带着滞重的沉思。
终于写出三个字:岳鹏举。
这三个字就占满了剩下的半页纸……
“岳鹏举”
毛泽东对林彪有两个犹豫。不是犹豫他政治上的忠诚,军事上的才干,或如某些书信怀疑林彪是一代枭雄。
毛泽东对林彪的第一个犹豫是身体状况。
胡耀邦一九七八年在中组部有个谈话,谈到:其实毛泽东也不喜欢林彪。林彪身体不好,而且对自己的病采取唯心主义的态度……
许多人对林彪的怪病大做文章,都谈到他怕光、怕水、怕风、怕出汗……客观讲,对林彪的病不该用取笑态度,应该是理解。那是严酷战争造成的,是重伤及战争中过度付出遗留的。为对付伤痛,他不得不用镇痛的麻醉品,正像许多好干部在与癌痛抗衡时也会要求多用点杜冷丁一样。不能因此说他是吸毒者。
从历史角度看,林彪的怪病是他的光荣,是他为中国及民族作出过牺牲的证明。伤及他神经的那块伤疤,应像军功章一样受到尊敬,由此带来的身心损伤和痛苦,应该受到理解和同情。
每到关键时刻,毛泽东要用林彪时,首先问的都是身体。抗美援朝,林彪因为身体不行未能挂帅。高岗闹分裂,想取代刘少奇、周恩来时,毛泽东曾愤激地说:“他推林彪当总理,其实是他自己想当总理。林彪身体不好,怎么可能当总理?”
这次林彪上庐山,毛泽东见到他第一面时,首先关心的就是:“近来身体怎么”
“文化大革命”前夕,毛泽东首先关心的也是林彪的身体,谈过北京不肯转载姚文元的文章后,接着便问林彪:“现在身体怎么如果吃得消,就要多挑担子喽……”
毛泽东对林彪出任国防部长的第二个犹豫,就是因为脑子里还有个岳飞岳鹏举……
中国的著名将帅都有生动“别号”,比如朱德被尊称为“红军之父”,彭德怀被称为“张飞张翼德”,刘伯承是“战神”,林彪是“韩信”,罗荣桓是“政治元帅”等等。其中不乏由毛泽东叫出名的。比如用“诸葛、吕端”来比叶剑英,用“周勃”来比许世友,用“李逵”来比李达,用“徐达”来比许光达……
毛泽东在纸上所写“岳鹏举”,是指二方面军的旗帜,爱兵爱马名震天下的“兵马大元帅”贺龙。
在中国的著名将帅中,贺龙被誉为“岳飞岳鹏举”,可以说是最早的一个。早在“八一”南昌起义之前,早在中国工农红军诞生之前。
一九二七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之后,贺龙反而主动转向共产党,在武汉与叶挺将军一见如故,交上朋友。“惺惺惜惺惺,英雄爱英雄”,两位北伐名将多次在大智门贺龙的师部里晤谈,纵论天下大势。
四月十八日,贺龙向全师发布命令:继续北伐。二十二日,率部出征。北洋军阀奉军头子张作霖为阻止北伐,派张学良率精锐部队南下应战,同时勾结豫东南的“红枪会”,集结一万多土匪大举进攻广水、武胜关。
贺龙率军北上,一路攻伐,扫荡鄂豫边界;战九龙关、夺插旗山、拔铜鼓台。这些参加“红枪会’的土匪,自恃“神符护身,刀枪不入,人多势众”,都是些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当年吴佩乳孙传芳都退避三舍,拿他们没办法。但这次遇了贺龙,真是小鬼碰上了神仙,被打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剩下的全如鸟兽散。一路逃一路惊呼:“活龙下界了,来的都是昆仑山的金刚体,别说刀枪不入,大炮也不人!”
这一带农民本来就很迷信,听风是雨,一夜之间传出千里。信阳、洋河镇、五里铺、青山店……成千上万的土匪,头天还张狂横行,转天便土崩瓦解,逃得踪影全无。
贺龙统帅三军,一路呐喊着“打败了吴佩孚几十万兵,不怕张作霖的替死鬼”,长驱北上,打进驻马店。
这时,张学良率领十七个混成旅,十几万大军集结于漂河、逍遥镇、周家口一线,准备与贺龙决一死战。
“小六子要和我在这里决战。”贺龙手指地图对各团指挥官讲,一边吸烟一边微微笑,讲得像儿戏一般轻松。张学良也是中国近代史上声名赫赫的一代名将,除了他爹张作霖张大帅,大概只有贺龙把这位少帅像呼小娃娃一样叫成“小六子”。他好像胜利已经在握一般,将大手在地图上一穿一插再一握:“我们穿过上蔡,强渡漯河,击溃小商桥、逍遥镇一线的敌人主力,然后插临颖,攻朱仙镇,拿下开封!”
最后这一句,那握拢的拳头砸在了地图上。
在群情激昂中,贺龙磕去烟斗里的烟灰,用烟斗嘴轻敲地图上的几个“点”,粲然一笑:“看出名堂了开封就是宋朝时候的汴京,我们现在走的完全是当年岳飞岳鹏举的北伐路线。‘精忠报国’,在此一举!”
在一片“精忠报国”的欢呼和誓言声中,贺龙摆摆手,待大家平静一些,才换上深沉的声音说:“不过,你们要注意哟。小商桥是杨再兴落马的地方,当心我们不要落马!逍遥镇和朱仙镇是岳飞大捷之地,我们更要大胜。岳飞饮恨而退,我们不能退,要收复汴京,直捣黄龙!”
难怪贺龙敢于戏呼张学良“小六子”,少帅虽然是名将,关内各路“诸侯”都惧他几分,冯玉祥、阎锡山、蒋介石争相拉拢取悦于他,但是遇上贺龙,情况全变
逍遥镇一战,贺龙率军强渡漯河,杀得昏天黑地,神惊鬼泣,将张学良的先头精锐部队尽数歼灭。贺龙虽然只统领一师人马,但生俘敌人就达四个团!缴获的物资军械堆积如山,并且靠缴获的二十四门野战炮及其他大量小炮,增建了一个炮兵团。
接着挥师小商桥,又是一场血战;敢死队人手一挺‘虼蚤龙’(一种手提式机枪)横冲直闯,如入无人之境。震天的呐喊声中,无数刺刀紧随其后突入敌阵;硝烟滚滚,刀光闪灿,钢铁碰撞,火焰冲天,经过几个小时的反复冲杀,张学良的主力部队全线崩溃。贺龙不容敌人喘息,一道命令,挥师扑向临颍,以雷霆万钧之势向张学良发起最后猛攻。张学良带兵以来,从不曾遇上这样的“恶敌恶仗”,丢盔卸甲,一败涂地。打到后来,一听贺龙便闻风而逃。贺龙几乎是兵不血刃便连下朝阳寨、石佛寺、朱仙镇、横扫河南大部,于五月三十一日进入开封。
祝捷会上,贺龙高举大酒碗,豪气冲天:“北上幽燕,直捣奉京!”三军欢呼,踊跃向前。张作霖在北平又气又怕,开始往东北逃,并且大骂:“妈了个巴子,啥时候冒出来个贺家军……”
贺龙的亲人,为革命献身者近百之众,其中不少在他的部队中任过重要职务,各个骁勇善战,所以曾被人称为“贺家军”,一如历史上被传颂的岳家军。
可是,宁汉分裂,蒋介石正准备西攻武汉,武汉国民政府内部,革命与反革命的斗争也正走向激化。在这种形势下,武汉政府下令贺龙停止北伐。据说,三天之间连发十二次电,严令贺龙立即回师武汉。
与历史上传说的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临安何其相似!
下达回师令时,三军痛哭,问:“为什么步岳飞之后,不继续北伐?”贺龙含泪,只说了一句:“我们比岳飞只多走出一步……可惜!”
北伐未获全胜,但这更使人们把贺龙与岳飞相比,从此,贺龙有了“岳飞岳鹏举”之说。
贺龙在蒋介石心目中有很高的地位。蒋介石先后派过三名代表,许以国民党中央委员,江西省政府主席,上海南京各建一幢小楼,外加三百万大洋,想把贺龙拉到自己身边。他说:“我还不曾花过那么大代价。贺家军难得,贺龙更难求他一个师,打败吴佩孚几十万人,俘虏吴佩孚两个师;他把张学良打出河南,打得溃不成军。他还不是共产党嘛,只要他肯过来,再高一些的要求也可以答应。”
蒋介石第一次派出秘书长李仲公,第二次派去的朱绍良,都被贺龙抓起来,分别押送国民革命政府总指挥部和九江军事法庭,第三次派去的熊贡卿、梁素佛被贺龙抓起来枪毙
不是共产党员的贺龙,把自己和他的“贺家军”——国民革命第二十军全部交给共产党,成为“八一”南昌起义的主力军,他自己成为起义的总指挥。
使贺龙做出这种选择的原因很多,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岳飞在他心目中有崇高的地位。他参加共产党后,曾多次向政委关向应谈起岳飞和岳飞精忠报国的精神。
他说:“蒋介石破坏了北伐,赵构和秦桧也是破坏岳飞的北伐。蒋介石就是赵构、秦桧式的人物。”
岳飞字鹏举。贺龙的儿子叫贺鹏飞,是从岳飞的名和字里各取一字作为儿子的名字……
毛泽东没有吃第二遍安眠药,却又吸燃了一枝烟。
他目注白纸上的两个名字沉吟,脑子里轮替出现两张面孔:一个是每天吃一斤肉也不会长肉的瘦削的林彪;一个是方面阔腮,黑眉毛黑胡子,不怒自有三分威的贺龙。
他在延安见到贺龙,但他上井冈山时便已熟知贺龙。当他激励自己的士兵时,讲得最多的就是贺龙:“同志们,贺龙两把菜刀闹革命,现在领导了一个军。我们有一个营,为什么不能闹起一支大队伍?……”
沉吟间,又有第三个面孔闪入了脑际:饱满的前额和太阳穴,厚实的嘴唇和下颏,戴一副深度近视镜,目光温和、深邃、睿智、敦厚。他被誉为共产党里的圣人,是毛泽东无比信任的“政治元帅”罗荣桓。
难怪毛泽东沉吟。尽管林彪是他的爱将,深得他倚重,尽管他在“八大”上就投了林彪一票,尽管他在去年便提名增选林彪为中央副主席而准备重用。尽管他在七月二十三日召林彪上庐山时便想到让其替代彭德怀,可是,一旦征求意见,彭真却转来了罗荣桓的不同建议。
别人的建议毛泽东可能摆手而过,罗荣桓的建议却不能不深思。以往,毛泽东定下决心的事,听到多少个“不”,也不会动摇。这次例外。他犹豫、沉吟着无法安睡。
听听毛泽东对罗荣桓的评价便不难理解这次例外。
下面内容是引自王力同志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写给中央负责同志的一封信。
……从过去报上发表的回忆文章看来,一般都不知道罗荣桓同志在中国革命中所起的伟大作用。
这个问题,毛主席同我谈过两次。……因为我所有的笔记、整理后的记录、手稿,在十八年前都被那个专案组没收了,至今无影无踪。所以,我只能凭记忆,把毛主席当时所讲的使我终生难忘的话整理出来。下面是毛主席的原话:
一、凡是我倒霉的时候,罗荣桓都跟我一起倒霉的,邓小平也差不多。
二、罗荣桓的品格,用十句话概括:无私利,不专断,抓大事,敢用人,提得起,看得破,算得到,做得完,撇得开,放得下。同我一辈子共事的人,只有罗荣桓。再还有邓小平。
三、山东只换上了一个罗荣桓,山东全局的棋就下活山东的棋下活了,全国的棋也就活山东把所有的战略点线都抢占和包围只有山东全省是我们完整的、最重要的战略基地。北占东北,南下长江,都主要依靠山东。
四、罗荣桓在决定中国革命成败的地区,做好了决定中国革命成败的事业。
五、罗荣桓到山东的第一天,就想的是把山东全部拿过来,就想到为把全国拿下来尽义务。
……
十、罗荣桓最守纪律。连高岗都说,罗荣桓是党内的圣人,不敢去找罗荣桓乱说。从高饶问题上看出,最正直的人,是罗荣桓、邓小平、陈云。
现在,这位“无私利”、“看得破”、“算得到”、“最守纪律’、“最正直的人”,这位可以同毛泽东“一辈子共事的人”,这位“党内的圣人”,他不同意林彪任国防部长,他鼎力举荐贺龙任国防部长。
贺龙是称职的国防部长,这一点毛泽东同罗荣桓并无分歧。用一句毛泽东常讲的话:死了张屠夫,也不会就吃混毛猪。即便林彪、贺龙都不在了,也还是能找到称职的国防部长。
问题在于林彪、贺龙哪一个任国防部长更好些?
毛泽东重点考虑着罗荣桓的两句话。
“林彪身体不好。”这是实话,但毛泽东在下决心前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不再成为动摇决心的理由。
“国防部长不要只从一方面军出。”这个意见很有分量。中国革命是农村包围城市,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每一个“星星之火”都曾是独立的,是分散独立作战,形成众多的“山头”,这是客观现实,甚至在延安躲防空洞有时都能感觉到这种“山头”的存在。作为最高决策者,毛泽东不能不考虑那个“平衡”问题。
彭德怀和林彪都是一方面军的,这个问题不能不考虑。然而,这个问题足以改变曾经思考后的决心
良久,毛泽东在纸上画了一个圈……
一九五九年八月十七日,中央任命林彪为军委副主席兼国防部长。
这是毛泽东反复斟酌思考后在纸上留住的那个名字。
同时,中央任命贺龙为军委副主席。
毛主席说:“军委的工作,林在家林主持,林不在家贺主持。”
这个第二副主席在过去没有专设。彭德怀任国防部长时,毛泽东为使他“放开手脚”,给林彪发了转业费。这次林彪任国防部长,毛泽东没考虑让他“放开手脚”,增设一个第二副主席,并且“林在家林主持,林不在家贺主持”。这无疑是重视罗荣桓举荐的一个结果,同时也照顾到林彪身体不好,常要闭门养病。
一九五九年之夏,发生在庐山上的这一幕,毛泽东和彭德怀都是悲剧式人物,但他们都是英雄做了英雄该做的英雄事。
彭德怀抡起胳膊为人民“鼓与吹”,不怕杀头,不怕坐牢,不怕开除党籍,不怕妻离友散,不怕从此开始的一连串厄运和苦难,也因此而更加流芳千古。
毛泽东作为经天纬地的政治家、大谋略家、一代领袖,在党和国家和民族陷于危困之际,不踌躇不沮丧,依然冲力高扬,不惜付出巨大代价,不怕为此担历史骂名,果断决策,保证和维护那“统一的思想”,“统一的意志”,以及丝毫不能损伤的“凝聚力”。无疑,这是战胜困难,渡过危机的首要条件。
他成功在随之而来的三年严重困难时期,那样全国性的大饥荒,饿死成百万上千万的人,放在历朝历代都将是“盗贼蜂起,民变丛生”;一旦全国乱起来,在具有“啸聚山林”。“有枪便是草头王”和“军伐混乱”的“历史传统”的中国,更不知将死多少人,民族又将陷入怎样的灾难之中,社会又将发生多大的倒退!
但是,在毛泽东领导下,在他断然地以非常手段维护了那支队伍的统一思想、统一意志以及由此而强大起来的“凝聚力”,那种崩溃和混乱没有发生,并且以惊人的速度奇迹般地摆脱了困难,重新走上繁荣。
据老人说,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中国的男人都没了阳气,一九六二年到一九六三年,中国男人阳气转盛,中国女人大出风头,生育出一个英国又加一法国,大概还不止这个数。
毛泽东为庐山上的“胜利”付出的最大代价,不是折了彭大将军,不是为此担了骂名,甚至也不是随后刮起的第二次“共产风”,在全国饿死多少人……
他付出的最大代价,是越来越失去了真话。
毛泽东的根本错误,不在于个人品质,而在于时代和文化。他的个人经历和所受全部教育,不可能超越中国历史文化对他的限制。他可以领导中国人民经过艰苦卓绝的民主革命推翻三座大山,却难以胜任领导一场真正的工业革命。他凭着中国文化所赋予他的全部智慧、勇气和力量,加之他那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全部优秀品质,进行了不屈不挠、可歌可泣的探索。在这个探索中,他和他的战友他的人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终于建起初具规模的大工业基础,可以抬起头同任何民族任何国家平等对话,平等交往。他维护了国家和民族的尊严,给了我们最终“腾飞”的政治保证和经济条件,使后人有了施展抱负和才华的可能。
不要嘲笑他的“三面红旗”、“大同邦、理想国”,那是一曲悲壮的歌,不甘落后的探索者的歌。
一九五九年八月十九日,毛泽东登上了吉普车,载着时代和文化给他的胜利给他的失败下山
彭德怀比他早一天下山,八月十八日乘飞机返京,参加军委扩大会议,继续接受批判。
他要作准备,写材料。秦魁英秘书汇报,根据上面指示,“办公室封存了”,“办公室主任王焰和秘书郑文翰也被‘冻结’”
彭德怀火冒三丈,胳膊又抡起来。刚举上半空,吼声还未出口,手臂忽然但住,略一停顿,软软地垂下来。
“唉,”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给我要林彪。”
彭德怀决定给这位新国防部长挂电话。刚刚拿起话筒,他又按下深吟片刻,他另拨了一个号。
“我要贺总……贺总,我是彭德怀。”他呼口粗气,尽量缓和些口气说:“我的秘书和办公室资料暂时还需要借用一下,等我写好材料后就奉还军委。”
“唉,彭总,这是怎么回事?”贺龙不明白,“你的秘书和办公室……”
“封存冻结了,说是上面的指示。”
“胡闹嘛。”贺龙嚷起来,“我跟他们说。”
第二天,办公室主任王焰和秘书郑文翰便携带资料回到彭德怀身边。
这是林彪、贺龙分别出任中央军委第一、第二副主席的第二天。当人们注目的焦点还在毛泽东与彭德怀身上时,那幕戏实际已近尾声。
而林彪与贺龙的“合作共事”才刚刚启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