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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藏地高原美得超出他们想象的大地上,忠勇的晋美以最尊严的方式离开了他们。简生不忍心看着卡桑孤身一人继续跟着他们深入草原,于是打算与辛和一起送卡桑回到她的家。她的身边,连晋美都没有了。她非常之孤独。
搭着一个善良的藏族小伙子的车,在单调而漫长的路上,看见窗外的大地柔韧而苍茫地微微起伏,一望无垠。卡桑晕车,看起来非常的难受。辛和从背包里面找出晕车药,然后给卡桑服下。她将卡桑抱在怀里。卡桑却是出奇地沉默和安静。
简生间或睡过去,然后时不时醒来,回过头看见卡桑闭着眼睛独自忍受着晕车不适。他看到她觉得那么的熟悉。像看见他沉默而疼痛的少年时代。而不同的是,卡桑是真正隐忍的孩子,因她是这高原上的坚强的生命。
搭了车,然后又步行,最后终于回到了卡桑的牧场。
没有人出来迎接她的回来。只有远远地,背着背篓拾牛粪仁索看见了卡桑,直起身来给她打招呼,喊她的名字,卡桑,卡桑。
那个晚上简生和辛和在日朗家的帐篷边上扎营,由于连日的赶路,他们只觉得累。早早地便睡下了。也许是因为高原反映的原因,躺下去之后却头痛胸闷,无法睡着,非常难受,那种连话都不想说的难受。两个人在黑暗中,各怀心事与不适,陷入沉默。
那个夜晚,因为晋美的离开,卡桑更加感觉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家。她独自在帐篷附近的旷野之中,整理内心的情绪。她一直都是那么可怜的孩子,但是因了她自身的年幼不自知,所以并未觉得这是可怜。她的沉默只是无限地思念,思念她的阿爸阿妈,她的爷爷,她的晋美。
过去,在这样的相似的夜晚,会有忠诚而安静的晋美陪伴在她左右。她会在思念到疲惫的时候,伏在晋美的身边,于这无限广袤而阒静的天地之中陷入沉睡。晋美那温暖而健壮的身体,于一个孤儿而言,是家一般的存在。而现在晋美不在了。这天地太广阔,星空太浩淼,她却孤身一人。
是另一个世界更为美好么,否则为什么会这么多亲人离她而去,却未曾留下归期。
扎么措去仁索那里找她,但是不见她的影子。于是扎么措知道她又去旷野之中独处了。他曾经无数次地看见卡桑独自和晋美一起在旷野中过夜。他也非常想走过去和她在一起。可是不知道是因为晋美在旁边,还是因为心中没有勇气,他始终没有以那样私密的方式接近过她。在卡桑离开的这几天里面,这个鹰一般桀骜的少年是那么的想念她。他是懵懂地欢喜着她的。
他怀着某种蠢蠢欲动并且紧张不安的心情,驱马前去试探。卡桑被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所惊吓,回过头,看见扎么措骑着高头大马,就在自己身后不远。一瞬间,她眼前晃过在他骨折养伤的日子里发生的情景。少年挑逗和抚摸她脸庞的手,以及那些桀骜而且含义不明的言语。她一直都对扎么措心存芥蒂,此刻他这么突如其来,晋美又不在了,卡桑就更是莫名地恐惧,仿佛某种不祥的气息渐渐迫近,她怕得连话都不说,就一步步往后退,像是惊惶而无助的藏羚羊一样,撒开腿就往荒原深处跑。
他立刻毫不服气地策马追赶,在逼近卡桑的时候,纵身从马背上跃下,简直像捕捉猎物一样,鲁莽地扑倒卡桑,两个滚到地上。他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竟然如此将卡桑拥抱入怀。他只觉得一阵无可抵挡的冲动,他注视着近在怀中的卡桑,说,卡桑,你不在的这几天,我真想你。你真漂亮,我要娶你做老婆的。
卡桑惊惧地望着他,眼神之中满是惶恐。她拼命摇着头,想要喊,放开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嗓子被喷薄而出的哭腔所遏制,在巨大的惊恐之下,竟然哑然失声。泪水流满了她的脸,她觉得那么的无助和恐惧,单薄,只能拼命但是徒劳地挣扎。
她越挣扎,他越不能容忍。两个人几乎是扭打起来。从来没有人这般挑战过他的桀骜,何况这是他有所倾心的女孩。他不能够忍受他的脸面受到这样的拒绝。
他便是以这样自负而自私的心情,在捍卫自己那桀骜的自尊的同时夺走了她的可怜的尊严。
那是她年仅十岁的时候的记忆——被扎么措使劲压着躺在草地上的时候,草叶的边缘像是刀子般割着她裸露出的身体。她于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之中,深入骨髓地惊恐着,眼睛里的泪水簌簌滚下,滴在草地上。她只觉得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是被一种短暂并且彻底的失语症扼住了咽喉。
她在泪水里仰望黯蓝的夜空之中缥缈的银河以及破碎星辰。和大地一样,那么的熟稔和寂静。
次日的早晨,仁索正叫醒辛和和简生,问他们有没有看到卡桑。简生不太能够听得懂,一边迷迷糊糊地答应着,一边睡眼惺忪地走出帐篷,结果恰好就撞见扎么措远远地牵着马走过来。卡桑失魂落魄地坐在马背上,发辫散乱,脸色苍白,目光之中透着一股令人揪心的失焦之感,空无一物。神情之惶恐和悲戚,竟像一个老妇。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和辛和面面相觑。他们目送扎么措将仿佛重病无力一样的卡桑从马背上抱下来,走进了帐篷。仁索有些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也走了进去。
父母正在用早茶,吉卜来问安,恰好也在。
少年对毫无准备的父母说,我要娶她!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日朗莫名其妙地回答,你在些说什么!
少年不依,竟然就毫不讳言地说,昨天晚上,卡桑已经是我的新娘了!
一瞬间的震惊。日朗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你说什么?
少年更是提高了嗓门,说,昨天晚上,卡桑已经是我的新娘了!!
日朗震惊,目光停留在满面憔悴,失魂落魄的卡桑身上。他脸色渐渐铁青,然后抄起手边的皮鞭,啪地抽打在了扎么措身上。少年依旧桀骜而倔强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两眼瞪视。
日朗火气上来了,扬起手又是一鞭子抽下去。
一时大乱。扎么措的母亲上前去拦住日朗再次挥起的鞭子,仁索震惊不已地把卡桑从马背上抱下来,揽入怀中。简生和辛和在帐篷外面看着里面发生的一切。从当时的情形,他们已经基本上猜到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日朗被扎么措的母亲拉着,因为暴怒,口中依然喋喋不休地骂道,这样的事情你还居然有脸说出来!你这个不孝的畜牲,我早就给你安排好了原配的姑娘,你却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卡桑不过是我们家的婢女,你怎么能够跟她……
话到这里,日朗打住了,然而话已出口,这些被人们明白无故地听在耳里。仁索低头望着怀里的卡桑,心疼地摇着头。
我不管!扎么措倔犟起来,扭头转身就走。
吉卜沉默地从日朗家走出来,可依旧是面无表情。仁索带着卡桑回到她们的小帐篷。看着仁索带着卡桑的背影,吉卜若有所思。他停下来,然后转身跟着她们走过去。
帐篷里面,仁索问卡桑,告诉我,昨天晚上都发生了些什么?
《大地之灯》最尊严的方式(2)
卡桑长久的无言。直到最后,她才幽幽地说,他要我和他睡觉……他力气那么大……我没有办法……
仁索一语不发地把她抱过来,不让她说下去。抬头看,吉卜正掀开毡帘走进来。
吉卜坐下,面色冷峻。他问仁索,如果日朗家没有办法让卡桑和扎么措结婚,她该怎么办呢。仁索看着他,摇摇头。一言不发。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吉卜没有再说话,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便出去了。
那天,吉卜找到简生和辛和。吉卜面对他们,这么大的一条汉子,竟然就屈膝跪下了。简生诧异无比,他们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吉卜用生硬的汉语对他们说,恳求您,如果你们喜欢卡桑,对她有怜悯之心,就把卡桑带走,让她离开这里吧。
他们再次感到有些吃惊,赶紧一边将吉卜扶起来,一边问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吉卜说,卡桑的爷爷去世的时候,便是我把卡桑带到日朗家里来的。他们收养她,她在他们家里做活,直到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扎么措……他玷污了卡桑,他又有着原配的姑娘,日朗也嫌弃卡桑的身世,不同意让扎么措跟她结婚。我本想看着卡桑今后幸福地成婚,过上好的生活,可惜她现在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今后的幸福更加没有希望……我恳求您,若你们有着慈悲之心,就把她带去外面的世界,好好待她,把她养大成人吧……这个可怜的孩子连她的晋美都离开了她……看在晋美是为了你们而死去的分上……恳求你们了!
这善良的汉子,为卡桑的命运来乞求他们。
辛和几乎无法自持了。她当即就说,好,我们会带走她的,好好地养大她……
简生转过头看着辛和,表情非常复杂。他心中是震动的。但是这么突然地要负担起另外一个人的生命,毕竟不是小事。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一个如此的举动,就好比决定了卡桑的一生。他非常理性而诚恳地对吉卜说,谢谢你,吉卜,我代替卡桑谢谢你了,你真是个好人。等我们稍作考虑,我们会直接去跟日朗说的!你放心吧,吉卜。
吉卜点点头,沉默地走了。
辛和抱着简生,说,简生,我们收养她吧。你难道忍心看着她这样独自一人留在这里么?这里没有她的亲人了,连晋美都没有了,她又被强暴……简生……
简生回答她,辛和,你误会我了,我并非没有怜悯之心,并非不喜欢她。只是这个决定非常重大,你我一定要无比确定。这件事情一旦答应下来,将是义无反顾的事情。将来抚养她,要对她负起全部的责任,要给她好的生活。我们必须同心同力。就像决定生育一个孩子。
我曾经也是在陌生人的抚养之下,在北方乡下孤儿一样生活了十多年。我深知,一个在原来的天地已经生活了十多年的孩子,被突然带回繁华的城市,内心会有多么大的恐惧和落差。那个转变的过程非常痛苦,并不是能够轻易承受的事情。卡桑如果被我们带去城市生活,也必定会要面对那样的一个痛苦的过程。哪怕我们尽最大的努力爱她。何况,她是真正无亲人的孤儿,没有父母,而且还是一个纯正血统的藏族孩子,一个那么小就遭受了身体侵犯的女孩子,连汉语都不会……我们需要对她付出非常之多的感情。你想好了吗,辛和?
辛和点头。我想好了。简生。我要抚养她。她一个人在这里,只会更加痛苦。
简生看着她,心中突然想起了淮。淮对他的恩。在他母亲死去之后,是淮不离不弃地陪在他身边,像一个母亲一样担负起他的生活和成长,帮助他考上美院。他是再次如此深刻地对女性本性中的善良和母性产生了无比的敬畏。他点头,说,好的辛和,不要忘记,这是我们共同做出的确定的选择。
就在那个晚上,简生和辛和便叫上了吉卜,找到日朗。他对日朗说,您收养卡桑,是大善大德的事情,现在您这么为难,就交给我们吧,我们想要抚养她。
吉卜把简生说的话翻译给日朗听。日朗听完,和妻子面面相觑,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转过头说,既然你们想要抚养她,那么就带走她吧。我儿子扎么措不孝,对卡桑犯下这样的过错,请你们原谅他。
吉卜翻译给他听。简生点点头。他说,我们还要去问问卡桑,看看她是否愿意。我们不能够就这么武断地决定了这件事情。这最后的决定权,是在卡桑自己手里。
他们三个人来到卡桑的身边。仁索在干活,卡桑仍旧仿佛沉浸在噩梦中,神情恍惚。
吉卜走过去,轻轻地说道,卡桑,你好些了么。
卡桑,你想不想离开这里?他们愿意成为你的爸爸妈妈,把你带走,好好把你养大。你愿意跟他们走,以后跟他们一起生活么?卡桑?
女孩抬起头来,望着辛和,眼神令人心疼。吉卜看着她,他忽然想起了两年之前,卡桑的爷爷去世之后的情景。
那个大雪的冬天,天地一片银白。卡桑独自在黑帐篷里面,连续三个昼夜,跪在爷爷裹着氆氇的遗体之前守灵。晋美在她的身边。他在第四个凌晨出现在卡桑的帐篷门口,喊她,卡桑,走吧,该送爷爷上路了。
天葬的时候,卡桑端着那碗酥油茶,低着头,颤抖着递给自己。那天下着大雪,葬礼结束之后,他把她带到日朗家。一路上,这个可怜的孩子跟在自己后面踉踉跄跄地追赶。那么的单薄隐忍。
而面对卡桑现在这样令人揪心的惨状,吉卜心中非常的难过。他是希望卡桑能够跟着这对善良的年轻人离开的。这片草原太过广阔与苍凉,她一个人在这里,将会多么的孤苦。
卡桑没有说话。吉卜就一直那么耐心地蹲在她的身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愿意走吗?卡桑,回答我。
辛和看着沉默的卡桑,有些担心。她蹲下来,与卡桑靠的很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像个温和而耐心的好母亲。她凑过去,贴在卡桑脸蛋上,轻轻对卡桑说,卡桑,我们都爱你。你跟我们回去吧,那里会成为你的家。我会成为你的妈妈,好好地爱你的。卡桑,跟我们走吧。
孩子是听不懂她的话的。可是她竟然被这母性而温情的关怀所触动,眼眶湿润,她非常无助地注视着辛和,像委屈的孩子看着阿妈一样,嘴里开始轻声地嗫嚅着:……他要和我睡觉……他力气那么大……我没有办法……
卡桑一边说,一边伸手搂住了辛和的脖子,像一个令人心疼的孩子,嘴里轻声地唤着,阿妈……阿妈……
吉卜一听,这堂堂的高原硬汉,竟然刷地就落下泪来了。
辛和紧紧地抱着卡桑,焦急地看着吉卜,说,她说了些什么?
他说,孩子叫她阿妈,卡桑叫她阿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