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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站在北京,从开幕到结束都非常成功,赞助商提供了商业运作的手段,比如在华丽的展厅里举办高级派对等,也保证了画展的影响力,画作被许多人看好或者预约。
画展的举办一路南下,声势越来越浩大。所到的城市街上到处可以看见华丽的画展广告牌。他们的现代派作品被复制成巨型灯箱,高高悬挂,在满街帅哥靓女琳琅满目的商业广告之中显得格外扎眼,两个作者的名字赫然醒目。画展在成都的最后一晚,他参加完一个宴会,筋疲力尽地回到酒店里面,给辛和打完了电话,只觉得困乏得快要睡过去。
刚刚洗完澡准备休息的时候,一个随行的工作人员敲响了他的门,对他说,楼下大堂里面有一个人说一定要见你,那个人在你的画展上徘徊了好几天了。
他不知为何,心中第一个反应便是淮。他想向那个人确认,但是又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于是他说,好的,谢谢,我知道了。我马上下去。
他奇怪淮为什么会在成都,但是又来不及多想,心中已经忐忑不安,并且无端地兴奋起来,激动得难以自制。精神陡然就来了。他迅速地整理好,穿好衣服,然后独自急匆匆地进了电梯下楼。
在空旷而华丽的酒店大厅里面,他环视四周,却没有看见淮的影子,心中陡然紧张而空虚了起来。
正在他四处张望的时候,背后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请问你是简生吗?
就这样他回头,看见一位年过半百的长辈一样的男子站在那里。头发花白,穿着非常朴素的衣裤,有些发胖。
简生在头脑中费力地思索,这个人是谁。不能顺利地叫出前辈的称呼自然是非常不礼貌的事情。可是无论他怎么回忆,都不记得自己曾经认识这个人。
那个男子向他走了过来,继续问他,你是简生,你母亲是童素清,对吗?
简生愣住了,竟然一时忘了回答,就这么定定地站在原地,仿佛预知到一个陈旧而庞大的事实正在不容抵抗地缓缓迫近,阴翳的压迫感竟然令他手足无措。
那个男子与他四目相对,他目光之中满是闪烁不定的神色,干燥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却长时间没有言语。在那个寂静的瞬间,简生只觉得胸口又开始隐隐疼痛,像是突然间被拖入黑暗的时间的河流,湍急澎湃的巨浪把他打在河底,溺水一般不得呼吸。
简生,我是你的父亲。他说。原谅我,简生。
简生凝视着这个疲惫而发胖的苍老的男子,不可置信地伸手捂住了脸。他觉得胸腔底部的血液激烈地奔涌,冲撞得头顶发痛。一个苍老的陌生人,在自己早已经年过三十的时候,忽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告诉自己,我就是你的父亲。
这一切未免太可笑了。
他极为克制地说,等一等,请问您怎么称呼?您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那个男子顿了顿,回答他,简生,我就是你的父亲,简卫东。你母亲或许给你提起过这个名字。我在街上看到了你的画展广告,也进了你的画展来看,四处打听。我想我确信,你就是我与童素清的儿子,简生。
简生仍未改变敏感的性格,他心里一下子难过之极,眼睛里面不知不觉噙着泪水。他强作镇定地说,我们……上楼到我房间里面去坐坐,别在这里站着……
他们走进电梯。在狭小而逼仄的电梯空间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身影映在镜子般的铝门上。简生站在前面,父亲站在后面。他从门上看着身后那个男子的面容,心中有着不可抗拒的庞大否定感。两人无言,只有电梯不断上升时轻微的噪音不时作响。
简生把他带到自己的房间。拉过一把椅子来让父亲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然后径自走进卫生间,锁上了门。
《大地之灯》商业运作的手段(2)
他在狭小的白色空间里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难以接受。他打开水龙头洗脸,用毛巾擦了擦,然后走出卫生间。
简生走过去坐在床沿上,与父亲相对。
简生,这些年你们过得还好么?
还好。
你母亲现在在哪儿呢?
她很久之前死了。现在请你不要让我再来告诉你她是怎么死的。父亲。
简生轻声地说。话音落下,两个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简生,我……
父亲欲言又止,万分犹豫和哽咽。他停了停,继续说,简生,我想让你……原谅我。老人说着,满是皱纹的眼眶里滚下泪珠,干涩嘶哑的嗓音中带着隐隐的哭腔。
……是我的错。简生。这些年,我反复思量,知道当年自己身为一个父亲,却做了荒唐自私的丑事,对你,对素清,都太狠。日后遭了报应,都是活该。后来我生活稳定了之后,曾经去找寻你母亲很久,可是都没有消息……她是个好人……为难她了……我只是没有想到,她已经去世……是我的错,害苦了她……我后来一直都在成都,有了家庭,可是也不尽如人意。就算是报应,我也接受。
我知道现在来找你,必定不是好事……我看到你的名字写在广告牌上,就赶紧去问画展上认识你的工作人员,我终于确定那就是你,简生。我最终还是忍不住来找了你……本来还想可以找到素清……可是……没想到她竟然……走得比我早……
简生,我当然知道我算不上是一个父亲……可是我只是想在闭眼之前,了了这个心愿……来看看你……看看你,能不能……原谅我……看看这些年……你们都过得怎么样……
父亲坐在对面,颓顿的神情和絮絮叨叨的话语,视之听之让人心生苍凉。他话到此,简生再也难以忍受。他俯下身子,双肘支在膝盖上,用手严严实实地捂住了脸。眼泪沿着手指缝隙往下滴落。
简生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捂着脸的双手指缝间传出,他说,父亲……我当然可以原谅你……可是……谁又来原谅我呢……
他断断续续地接着说,为人之父……我不知道你怎能够做得到把你的亲生儿子……撂在地上……转身就走……
你若要这样做,当初为什么又要把我生下来……你要真有忏悔之心,便应该在三十多年前就去找我。而不该是在这里出现……
他的声音悲恸嘶哑,依旧像是少年时遇到难以面对的事情时一样,脆弱得像是从未长大。他总是在这样的时刻,脆弱得难以自持。他清楚,自记事起,家庭的种种缺憾就深刻地植入了他的性格和命运。整个父亲缺席的成长时代,以及后来和母亲之间的悲剧,一直都是他不能够直视和面对的缺口,在内心深处糜烂。而今命运竟然又开起了这种颠覆性的玩笑,他只觉得十分残忍。
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哭泣。哭泣是多么耻辱的事情,他不能再这样下去。简生不再说话。父亲颤抖着坐在对面,眼神空洞地望着他,一滴浊泪挂在眼角。
简生镇定地站起来,走进洗手间去洗脸。锁着门,长时间地坐在马桶上,只觉得自己分外耻辱。
过了很久,简生坐在马桶盖上,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麻木,站不起来。他听见父亲的敲门声,迟疑并且颤抖地叩在卫生间的门上。他说,对不起,简生。你要是不愿意见我,我现在就走了。
简生忍无可忍地猛然打开门。父亲赫然近在面前。他说,你别走。跟我回去,我们去给母亲扫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