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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婉凌坐在办公室没什么事,就拿出内部通讯录来翻看,翻了一会儿,看见一个叫做水溪的乡镇,心想,这地名真好听。
艾城是个山清水秀的小山城,四处可见清透澄澈的河流,用水来命名的乡镇也特别多,比如说九泽、滨江以及婉凌以前工作的地方林湖。
水溪这地名不光好听,而且有一种前世今生的感觉。欢快的小流水在石头缝里调皮地穿梭,阳光明晃晃地照着,远处有大片青翠的山林,整个世界安静而快乐,这就是"水溪"二字留给婉凌的意象。她总觉得跟这两个字特别有缘似的,好像什么时候听过,努力搜索时又在记忆里遍寻不着。
有了这层特别的感觉,她就留意了一下水溪乡的主要领导人。他们的党委书记姓皮,取了一个很怪异的名字,叫做皮毛球。乡长叫马原。
马原。看到这个名字时,婉凌愣了愣神。
不会就是那天在书店里碰到的那个马原吧?这个念头才刚冒了冒头,就被婉凌轻易地否定了。天下姓马的人那么多,艾城人取名又都喜欢用"原"字,叫马原的人怕有一大箩。再说,那个书店里的马原太时髦太有气质,一点乡领导的风格都没有。在婉凌看来,乡领导总是有那么一点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感觉,说得直白点,由于在农村待得久了,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点乡下爷们的土腥味儿。那个书店里的马原是飘荡在半空中的人,上哪儿沾染土腥味儿去?所以,此马原绝非彼马原。
不过,马原这名字取得还真不错。本来姓马是不太好取名的,像什么马强、马兵,甚至是马雅诗,听起来都有点膘肥体壮的土气,唯有这马原,显得又简单又大气,婉凌眼前展现出一幅骏马奔驰在草原上的广阔图景。
"小陈,小陈!"徐主席喊了她好几声,"小陈,准备一下,下乡去了。"
"啊?"婉凌回过神来,"去哪里?"
"水溪。"
"水溪?!"婉凌心里一动,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水溪怎么了?大惊小怪的。"徐主席念叨她。
"是啊,你不是去过吗?"刘主任说。
"我去过吗?"婉凌反问。
付小平看在眼里,冷冷自齿缝间迸出两个字:"装蒜!"
哦,对了,她是去过。经付小平一说,她想起来了。还是在刚进妇联的时候,她第一次下乡搞活动。可能是由于那次经历太过失败,她的记忆产生了抑制作用,自动在头脑中抹去了这个地名,只隐隐约约留了个浅淡的划痕。
"好了,收拾收拾快点走吧。"刘主任催她。
"下去干什么?"婉凌问。
"我们今年在那儿挂点。"刘主任说。
徐主席补充:"今天先去报个到,从明天开始就要在乡里住下来。本来今天就要住的,书记、市长都下去了,都在乡里住。我说我们都是女同志,出个门也不太方便,杂七杂八的东西可能要带一大堆,又有家务事要安排,就请乡党委书记包庇包庇,谎称我们在那儿住了,等我们收拾好,明天一早就赶过去。"
众人都说徐主席想得周到。
徐主席说:"反正皮书记都是老熟人了。"
刘主任说:"那是,皮书记每回见了我们徐姐,都赶着叫亲妹子。"
徐主席笑:"少说两句不行吗?没人把你当哑巴。"
市妇联挂点在水溪乡的黄泥塘村委。该村地形偏低,每逢下雨村口低洼地带就要积蓄一些雨水,长年累月形成了一口巨大的水塘,水塘里的水是死的,死水就会臭,被太阳一晒,臭气蒸腾起来,臭了整个村子。碰到久旱少雨时,塘里的水晒干了,就剩下厚厚一层烂黑泥。烂黑泥积蓄了多少年,不知道究竟有多深,外硬里软,看上去好像能承受很大的重量,等你一踩上去时才发现身体不由主地往下沉,跟沼泽地似的,不知道淹死过多少家畜。
一个地方如果地理环境不好,外人就不愿意进来,村里稍微有点钱的人又抢着出去,如此恶性循环,这个村子是越来越穷。一穷下来,就更没钱搞环境治理,那个泥潭子就那么气势凌人地在村口存活了近百年。前些年市里狠抓"五同"、"五帮"下乡活动,某副市长在此地挂点,黄泥塘的村委书记就去找他哭诉,说:"市长大人哪,您帮我们想想办法解决解决这个问题吧,再这么下去,我们村里的后生全都要做光杆子司令了!您知道现在临村的人怎么说我们吗?他们说我们村叫黄泥塘那是美化自己,应该改名叫臭泥坑才对。"该副市长听得连连叹气,面露凄凄之色,为了让黄泥塘的后生们都能娶上老婆睡上热炕头,他大笔一挥,给他们批了一大笔款子,用于泥塘的整顿。村委拿着这笔钱,又找在外打工和做生意的村民募捐了一些,同时发动村民义务清理泥塘的淤泥,不到一年时间就在村口修起了一条乡村公路,不但整顿了泥塘,还有幸成为了水溪乡第一个全面硬化乡村公路的村委,创了一个先进。村民为了感谢该市长,在祠堂里专门为他立了一个牌位。人还没死呢,就立上了牌位,市长听说此事后心里有些疙疙瘩瘩地不甚清爽,不过乡下人有乡下人的做派,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叫书记、主任快快撤了牌位,说这都是他应做的工作,不敢贪天之功,能为人民群众办点实事,他心里很是安慰。村委撤了牌位,村民就更加觉得这市长高风亮节,一心为民不求回报,从此口口相传,歌功颂德。民间有诗为证:黄泥塘,黄泥塘,黄泥塘来了个好市长。好市长,好市长,帮了咱们不少忙。不少忙,不少忙,一个个老婆抱上床。
婉凌他们刚到村口就看见一群小孩围在树下跳皮筋,一边跳一边念着这个顺口溜。刘主任先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这顺口溜编得有意思,特别是最后一句。"
其实婉凌也早就想笑了,可她直觉不太好,就忍了回去。
刘主任没想那么多,一个劲儿嬉皮笑脸地说。"哎,徐姐,你说这-一个个老婆抱上床-是啥意思?是谁抱老婆?抱谁的老婆?为啥抱了一个还要抱一个?"
徐主席哼了一声:"你就一个劲儿瞎琢磨去吧,我们没空理你。"
刘主任还不死心:"总要有些能耐的人才有本事抱了一个又抱一个吧,普通老百姓哪有这个实力?"
徐主席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淡淡地看了看她,转身对陪同他们下乡的范主任说:"我们梅主席本来也要下来的,我说叫她直接在乡里等就好了。你知道,她年长几岁,工作又忙,累得一身的病,这天又冷……"
范主任就是上回搞"保护妇女儿童合法权益"的宣传活动时接待他们的妇联主任范梅婷,乡领导考虑到她跟市妇联的女干部接触得多些,就派她下乡带路,领着他们到黄泥塘先熟悉熟悉情况。范梅婷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乡镇干部,却天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听徐主席说到这里,赶紧接了下去说:"是啊,这乡下地方,寒气又比城里大些,是很容易伤风感冒的,你们这几天怕是要受些苦了,我看你们今天最好是再回去准备一下,多带几件衣裳过来……"
刘主任故意逗她说:"在你家里借几件衣服就好了。"
范梅婷哈哈一笑说:"我倒是想借给你们的,只怕你们嫌我的衣服老土,不爱穿。"
刘主任假装生气说:"明明就是不想借嘛,借口这么多!"
范梅婷说:"这可真是做人难,难做人啊!我不肯借嘛,你们说我小气,我要真的借了嘛,你们又说我有意损害市领导的形象。"
"好刁的一张嘴!"刘主任捏了捏范梅婷的脸。
徐主席也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肩说:"小范,不错,天生了一张巧嘴,有前途。"
这范梅婷看上去跟陈婉凌差不多年纪,脸蛋红扑扑的,有着乡里女人天生的红润,看上去像一枚夏天的果子,又饱满,又光鲜。
刘主任搂着范梅婷的肩小声问她:"哎,你有没有下乡给群众进行过性知识教育?"
"有时候也去的。"
"那……有没有教她们用过那个……避孕套?"刘主任亲热地跟范梅婷脸靠着脸。
陈婉凌刚到妇联那会儿,以为刘主任对她特别有好感,所以表现得特别热情,现在才发现她跟谁都是这么热乎乎的。
范梅婷说:"教是教过,不过,现代人接收知识的渠道多了,该懂的不该懂的早就全都懂了,哪里用得着教。"
刘主任又问:"那你教她们的时候是把避孕套套在手指上还是套在丝瓜上?"
范梅婷嘿嘿一笑,大大方方地说:"套在手指上啊。不过,是套在别人的手指上。我先问她们认不认识这个东西,她们说认识,我就问她们这是什么,她们就把学名和别名统统都说出来了,然后我又问她们会不会用,她们羞答答地说会用,我就叫一个人上来示范。这样,不劳我费什么神,一切就妥善解决了。"
之前听刘主任和徐主席一劲夸奖范梅婷有前途、嘴巴巧,陈婉凌还没怎么觉得,听了她这一席话之后,不知为什么,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于范梅婷无形之中施加给她的压力。范梅婷为什么会让她有压力呢?是她太漂亮太能干了吗?她再漂亮再能干关她什么事?她们又不在一个单位共事,甚至可以说根本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她为什么要因为她的存在而感觉压力?按说刘主任也是很能干的,付小平更是每天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但是她们二人总的力量加起来,都比不上今天范梅婷随随便便一席话带给她的不安。这种反常的心理从何而来?陈婉凌一时想不明白。
村委的书记和主任领着几位干部急匆匆赶到村口迎接她们。书记一上前就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徐主席的手,然后又跟刘主任握手,最后才是陈婉凌。婉凌心想,这些人的眼睛可真毒啊。转念又想,也难怪了,她走在最后,外人一看就知道她只是个跟班。
书记拉着范梅婷的手说:"范主任,你看,你们要下来也不事先打个电话,我好到村头来迎接。"
主任也说:"是啊是啊,我是听村里的王三说有领导来了,这才急匆匆从地里赶过来的,你们看看,这满身的泥,真是不好意思。"
徐主席说:"我们今天也就是先来认认门,明天开始就要在村里住下来了,到时候要给你们增加不少麻烦呢!"
书记说:"不麻烦不麻烦,我们盼你们还盼不来呢!"
不知道为什么,书记一说盼她们来,陈婉凌就直接联想到了前头范梅婷讲到的副市长的事情,她心里就一阵紧张。副市长有权有钱,大笔一挥就可以帮他们搞到整顿臭泥塘的大笔款子,她们妇联什么都没有,到时候怎么向村民交待呀?
刘主任却说,其实副市长也没什么钱没什么权,他只是使了一招借力打力的招数。陈婉凌不知道什么叫借力打力,也不知道她们妇联有没有本事使出这么高明的绝招。她只是觉得心里虚虚的,好像自己工作不得力有负老百姓的期望似的。
自从黄泥塘修了乡村公路以后,就成了市里搞新农村建设的第一批试点村,这两年更是铆足了劲发展得有声有色。书记和主任都对自己的工作颇为自得,领着妇联领导村前村后转了一圈。转到主任的住处时,书记不无炫耀地介绍说:"这就是我们主任的新房,还可以吧?"婉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那是一座两层小楼,占地面积极大,四壁都贴了复古色瓷砖。徐主席说:"这么大?怕是有四房两厅吧?"主任努力压制住内心的得意,假装谦逊地点了点头说:"在乡下还看得,跟城里的房子比起来,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刘主任说:"主任很有文采呀,成语用得好。"主任嘿嘿地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婉凌说:"为什么不把房子盖小些?盖三层?"她的意思是说反正目的是要住房充裕,第一层可以不占这么大面积,多盖几层,也是一样的。主任听了这个话,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僵了,讷讷地不做声。书记接过话头说:"乡下人不比城里人,城里人是喜欢住得高,采光好。我们乡下人讲究个实用,第一层面积大些,放个农作物比较方便。"婉凌理解地点了点头,不过她心里总觉得盖个占地面积这么大的民宅,多少是有些浪费土地的。
书记把她们安排在主任家里食宿,众人看了看房间,跟主任的家人打了个招呼,就返回水溪乡政府去了。在皮书记办公室与梅主席汇合,皮书记见了婉凌觉得面生,握着她的手询问地看着梅主席。按梅主席一贯的做派,早就会迫不及待地把陈婉凌介绍给皮书记,但是由于上次与付小平斗气的事情,梅主席觉得婉凌有些不识大体、不顾大局,所以不太愿意主动关照她,这会儿见皮书记对婉凌表示出兴趣,才笑笑地走过来说:"这是我们妇联新来的小将,姓陈。"
婉凌忙伸出手去招呼:"皮书记好。"
皮书记亲切地握着她的手说:"哦,小陈,不错,不错。"
又转头说:"梅主席呀,我们来换换血吧。"
梅主席说:"怎么个换法?"
皮书记说:"你们妇联全都是美女,我们乡里多的是棒小伙子,都是资源过盛又是资源紧缺,何不调节一下,中和中和?"
梅主席哈哈一笑说:"那好呀!我第一个就要把你换过去。"
皮书记说:"把我换过去是没有用的,我是人老珠黄,已作他日黄花,不过,我们马乡长倒是深受女性青睐的。"
范梅婷抿嘴一笑,插话说:"皮书记,您真不会打算盘。"
皮书记说:"哦?我又说错什么话了?"
范梅婷说:"有马乡长在,还用得着换吗?"
皮书记一拍脑门说:"哦,对了,马原还没结婚呢!直接把你们妇联的美女娶一个过来就是了。决策失误!决策失误!"
范梅婷说:"可不是吗?打个来去的算盘,这一来一去,您就损失了两员猛将!"
陈婉凌这时才明白为什么范梅婷会给她造成特别大的压力,因为她年轻,她处在基层,她有工作经验,又聪明漂亮,上进心强,这样的女干部几乎可以称之为完美,如果处在同样的位置上,旁人眼里就只有范梅婷没有陈婉凌了。在基层有着多少这样的年轻女干部啊?婉凌心里产生一种强烈的紧迫感,她要加快步伐提高自己,否则就会被这些后来者远远地甩在背后。此时,她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付小平的影子,付小平对她的敌意,也是来源于这种紧迫感吧。她在心里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变成另一个付小平,怨恨和排挤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你们妇联还有几个未婚女干部啊?我要把整个乡镇的未婚男青年都动员起来,向你们展开全方位的情感进攻。"皮书记还在开玩笑。
"目前就只有小陈一个人了。"梅主席说,"以我们小陈的人才,还配得上你们的马乡长吧?"
"配得上配得上,"皮书记说,"说起来,他们两个还满般配的呢!"
"哦?"梅主席说,"那说不定我们今天趁工作之便,还能促成一桩好事呢!"
"只是不知道人家小陈愿不愿意呢?"皮书记说着,定睛看着陈婉凌。
陈婉凌心里正在翻江倒海地做着思想斗争,完全没有留意他们在说些什么。
梅主席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子说:"小陈,皮书记问你话呢?你到底是愿不愿意啊?"
婉凌迷迷糊糊搞不清状况,当然回答说愿意。
话一说完,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