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面前醉酒,是一种求助的信号。马原及时地接收到了信号,并且破译出了其中的密码。陈婉凌的烦恼是多方面的:既有对未来的迷茫,又有对当下的不满;既有对爱情的渴望,又有对事业的追求。所以,除了一些甜蜜的玩笑话之外,马原还常常对婉凌的工作表示关心。听说徐主席调到城建局当副局长去了,他就及时找到婉凌,鼓励她向梅主席提出担任副主席的想法。
婉凌说:"妇联一向就只有一个副主席,何主席来了没多久,徐主席就调出去了。"
马原说:"前头已经有人开了先河,那你就不算破例。既然破例的事情都有人做了,你还担心什么?再说,徐主席调走,跟何主席一点关系都没有。何主席还没这么大的本事。她要有这么大的本事,那调到城建局去的人就不是徐主席了。"
婉凌犹豫了一下,说:"不知道梅主席是怎么想的。"
她觉得自己跟梅主席的关系不错,如果有提拔的机会,梅主席应该会对她有所暗示。
马原说:"关键的不是梅主席怎么想,而是你自己怎么想。如果你自己想好了,哪怕梅主席没有这个想法,我们也可以让她产生这个想法。梅主席这个人我是有些了解的,不是一个顽固不化的人,关键是方法得当。"
婉凌觉得马原的话似曾相识,她在刘碧玲那里听到过相似的论调,只不过刘碧玲的想法大部分都是从理论回到理论,而马原更注重操作性。
婉凌不想在马原面前显得太世俗,就含混其词地说:"我对这个事情是很随缘的。"
马原明白婉凌的心意,看看周围没什么人,就从手包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她说:"你今天晚上去找一下梅主席。"
婉凌一看见那个信封,心里就抖了一下,她知道这信封里面装的绝不是马原写给她的绵绵情话,而是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她下意识地把双手藏在身后,连连后退了几步,说:"不,不用了。"
马原说:"别傻了,现在办事都是这样。"
婉凌还是连连摇头,眼睛都不敢朝他这边看了。
马原叹了一口气,先把信封收起来说:"你呀,还是太单纯了!单纯得让人心疼。"
婉凌见他收起信封,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有些微微的怅然,她毕竟还是渴望进步的。
婉凌说:"我这个人是很迂腐的。"
马原说:"迂腐的女人最可爱。"
婉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这笑容并不舒展,就像一朵花被装在玻璃瓶子里,虽然开放着,却被看不见的四壁挤得皱缩起来。
马原为了调节气氛,提了提精神,笑着问婉凌:"你最喜欢什么花?"
婉凌犹豫了一下说:"兰花。"
马原点了点头说:"你喜欢兰花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你本身就像一朵幽兰。"
又嬉笑着补充:"不过,你不光是兰花,还是桃花。你是兰花和桃花的结合体,你的外表是一朵雅致的兰花,内心却是一朵热烈的桃花,我说得对不对?"
婉凌不置可否,看着远处深深吸了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她下定决心似的说:"其实我并不喜欢兰花。"
马原奇怪地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婉凌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其实我最喜欢的是寄生花。"
"寄生花?"马原没听说过。
婉凌顺手往路边一指,说:"喏,就是这个小东西,白白的,香香的,有点像茉莉,但是茉莉没这么自由奔放。你看它开得漫山遍野,随处可见,杀之不尽,灭之不绝,多么旺盛的生命力。"
马原空有满腹经纶,此刻却全然派不上用场,一向口若悬河的他变得口拙木讷。他本以为自己看到了一般人看不到的陈婉凌的另一面,看到了她兰花般优雅的气质后面桃花似的热情,却没有想到,她比他想象的还要更恣意,更野性。
婉凌说:"这些话,我从没对别人说过。"
马原郑重地点了点头,说:"谢谢你。"
"父亲一向对我要求严格,他很在乎一个人的志趣,认为志趣不高,则格调低俗,我不忍令他失望。"婉凌语气中略带感伤,"如果让他知道我喜欢这种只有攀附在高大的树木上才可以生存的植物,不知道会有多难过。"
马原安慰她说:"你不要太在意,这并不能代表什么的。再说,女人总是喜欢依靠的,这是天性。"
婉凌点点头,又摇摇头。点头是因为马原说的话确实有道理,摇头是因为她不想做一个依靠别人的女人。可是,她能克服女人软弱的天性吗?能跳出大部分官场女人的俗套吗?陈婉凌时而自信满满,时而犹疑不定。
18
到梅主席家的路走过了几百遍,从来没有一次走得这样艰难。陈婉凌后悔骑了摩托车出来,使原本不长的路程变得更短。她穿了一身深黑色套装,配着一个米白色挎包,平时这样打扮,她是感觉很恰当的,这次却总觉得那个挎包颜色太亮,过于引人注目。她骑着车子经过街道的时候,总觉得两边的行人都在盯着她的包看,好像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挎包的异样,所有人都窥探出了挎包中的秘密。
陈婉凌尽挑暗处走着,顺着街道两边的树影溜进梅主席居住的小区,把摩托车停靠在一个隐蔽的角落,以防路过的熟人认出车牌。本来到领导家串串门交流交流思想,是件挺正常的事情,但是由于近年来送礼之风日盛,搞得下属到领导家里去总有些心虚,好像直接跟送礼等同起来了似的。
婉凌调整了一下状态,鼓足勇气跨上了第一个台阶。
梅主席住在三楼,婉凌刚走到二楼就听见上面吱咯一声门响。她惊了一吓,慌忙控制着脚步往楼下跑,跑了几步又觉得不对劲。自从提了办公室主任之后,她是经常到梅主席家来串门的,也常常碰见她有亲戚朋友前来走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这会儿慌慌张张的,让人看见反而生疑。婉凌定了定神,返身再次上楼。
在楼梯间碰见刚从梅主席家出来的亲戚,果然是熟人,大家笑着点了个头。有个小孩子甜甜地喊了一声"陈阿姨",喊得她心口扑通扑通乱跳,脸上硬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生硬地"哎"了一声。那孩子已经走过去了,还一个劲儿回过头来看她。她觉得他是在盯着她的挎包看,是不是以为里面装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婉凌赶紧快走了几步,生怕他追上来缠住她要在包包里找糖吃。
梅主席和往常一样热情地接待了她,有一搭没一搭随意地说些话。梅主席的爱人和小孩都在,婉凌觉得不好提工作中的事情,就干坐了一会儿。后来梅主席到厨房去清理杂物,婉凌认为是一个好机会,就跟过去帮忙。梅主席把婉凌当晚辈看,也不跟她客气,两个人就在厨房里一边清洗碗碟一边说些私房话。婉凌顺利地把话题转移到工作中来,她谈论了付小平的事情,又谈论了何芳的事情,最后甚至谈到了徐主席的事情,可是关于自己的问题,最关键的那一句话却始终开不了口。
上回向梅主席提出要当办公室主任的要求,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具备了这个资格,具有了这种能力,担任那个职务是瓜熟蒂落的事情。而这次她想要担任的是副主席的职务,是副科级干部。她在正股级干部的位置上干了还不到一年,而且并没有做出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她觉得现在提这个要求可能有点太早了。当然,最重要的是,副科级干部和正股级干部之间有一个质的飞跃,要想漂亮地完成这个飞跃,就要付出应有的代价。陈婉凌并不是付不起这个代价,也不是不想付这个代价,而是付不"出"这个代价。她内心那种典型的知识分子的清高在作怪,父亲二十几年来的儒家思想教育在作怪,一个女性天性中的羞怯在作怪。陈婉凌徘徊在行贿与否的边沿,像在一条冰河与一片火海的交界处行走,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当马原掏出那个装着钞票的信封时,陈婉凌的内心确实受到了非同一般的震荡。这样的情景对于她来说是那样的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是在影视剧和人们的口口相传中经常涉及这样的事情,陌生的是在人生真实的经历中这对于她来说还是头一次。她固有的骄傲和自命不凡让她对这种庸俗的做法产生了本能的排斥,可是当马原把信封收起来的一刹那,一幅光明的前景仿佛在她面前缓缓关闭,变成一片阴霾的荆棘地。她在得失之间反复权衡,最终做出了"赌上一把"的选择。
陈婉凌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共一万五千元,另外谎称朋友买房子,向父亲借了五千元,凑齐了两万元,拿妇联公用的信封装了,塞在随身挎包里直奔梅主席的居所而来。
当陈婉凌怀揣两万元赌资站在梅主席面前时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高明的赌徒,她身上缺少了一个赌徒所应有的爽利和豪气,她变得犹犹豫豫、鬼鬼祟祟,还没开局就先怯场了。
一堆碗碟很快就清洗完了,婉凌又延捱着抹了抹台板,整理了一下垃圾篓。再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她不得不尾随着梅主席走出厨房。
接下来还有好几个机会都被她给错过了。梅主席甚至直接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婉凌掩饰着说没什么没什么,当她说出"没什么"三个字时就知道再有更多的机会自己也不可能把握得住了。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已过九点,婉凌不得不起身告辞。
梅主席也不留她,转身从厨房拧出一个小袋子说:"这是我小姑子昨天特地从乡下买回来的土鸡蛋,带几个回去给你妈补补身子。"
婉凌平时常买些水果上门,梅主席有时也回赠些小东西,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所以婉凌稍微客气了几句,就把鸡蛋收下了。
婉凌拧着鸡蛋刚走到门口,门铃叮咚叮咚响起来,倒吓了她一跳。
她顺手把门拉开,刚想客气地跟对方点个头,定睛一看,站在门口的老人竟是父亲。
陈建涛一听说女儿要借钱给同事买房就预感有问题。婉凌一连发了好几天愣,突然凑了两万块钱去梅主席家玩,不是去送礼是去干什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可是犯法的事。女儿急于追求工作上的进步,一时糊涂,可他这个做父亲的不能糊涂,他必须及时地拉她一把。
婉凌刚到妇联上班时,陈建涛到梅主席家里去拜访过两次,跟梅主席也算认识。后来婉凌当了办公室主任,梅主席还经常让她带些豆奶、芝麻糊之类的东西回来给他吃。鉴于以上两点,陈建涛认为他到梅主席家去一趟也不是什么特别唐突的事情。于是翻出婉凌前几天送给母亲过生日的真丝丝巾,顾不上骑自行车,在路上打了个的士就赶过来了。
"这孩子,总是丢三落四的。"陈建涛指着婉凌说,"你不是说要把这个送给梅主席吗?你妈帮你收拾房间的时候,见这个盒子还好好地在床上摆着呢。"
盒子打开,露出一条浅绿色绘着翠竹的丝巾,颇为雅致。
陈建涛把盒子推向梅主席说:"我们上次去云南玩,婉凌一眼就相中了这条丝巾,说梅主席戴着肯定好看。"
梅主席推辞说:"还买什么礼物?"
婉凌扬了扬手里的鸡蛋说:"您不是也经常给我礼物吗?怎么,只准您关心我,就不准我关心您啊?"
梅主席笑着摇摇头,客气了几句也就收下了,又从房间里拿出一双达芙妮女鞋说:"这是我上回过生日时朋友送的,款式太新潮了,我穿不出去。我看婉凌穿应该挺好的。"
婉凌客气说:"您留着穿吧,您穿着也挺好看的。"
梅主席说:"新潮的鞋子就要配新潮的衣服,我的衣服都比较古板,也懒得去买新的,我看你平时穿的衣服就跟这鞋子挺般配的,你穿比我合适。"
婉凌不好再推辞,显得不领情似的,于是呵呵笑着说:"那我可占便宜了。"
从梅主席家出来,父女俩在楼梯间一前一后地走着。陈建涛刚刚还堆满笑容的脸此时已经变得有些灰暗,婉凌紧走两步,赶上去挽着父亲的手。父亲说没事没事,看得清看得清。婉凌说是我看不清,你牵着我走吧。父亲说年纪轻轻的,怎么眼神这么差。婉凌撒娇说,谁让你天天逼我看书,这会儿变成了高度近视,睁眼瞎。父亲说,眼睛近视不要紧,心可不能近视,不要只顾眼下,眼光要放长远些。婉凌明白父亲的意思,于是宽他的心说,朋友的房子没买成,以后也不会再买了。
回家的路上,婉凌用摩托车带着父亲。父亲有些不习惯,双手死死地扯着她的衣服。他扯得那么紧,婉凌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