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卅四像个财迷一样在点着刚刚拿到的那卷国币,拿出两张,和那一卷分开。呆呆看着树上落下的叶子,嘀咕着什么,声音如蚊声之轻:“比死还难熬的就是沉默,同志。”
监视者在看着远处的卅四。
卅四当他们是虚无,他看着儿子所在的办公楼,显然有点焦躁不安,但他还是下了下决心进去。
一间科室里坐着几个无所事事的人,桌上的茶冒着热气,有一多半的人被报纸完全遮祝
儿子坐在最近门、也最近扫帚和水瓶的桌边,他也许是全科室唯一在工作的一个,正玩命地抄写着不知内容的表格。
卅四进来,儿子抬头,麻木的眼神变得惊讶,并且尽量压低了声音:“你怎么来了?”
轻声仍让几张报纸放下了半个角,从报纸后探出几个好奇但并不关心的脑袋。
儿子忙自向着那几张脸微笑:“我爹……他是教育家。”
教育家卅四像个入城农民那样向着整个科室点了点头。儿子在此地的全无地位,加上卅四的熊样和不起眼的打扮让报纸的长城又重新屹立。
儿子对父亲是一种责怪的语气:“爹,你来干什么?”
“我早上说过要来的,要……”卅四顿了顿,加大了声音说,“这钱你拿着。”
卅四的儿子讶然地看着父亲递过来的整卷钱,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让他觉得丢人,要是要的,但是接过来又觉得不对,于是说:“这东西你给小曼就行了嘛。”
“就在这里给。你看,没别的,就是钱。”卅四甚至把钱展开了让人们看见,“就是欠我的十五个月薪水。”
儿子开始拉卅四:“我们出去说。”
“就在这,不能出去说。就这里。”
“你到底要干什么?1
科长在一旁说:“小马,你爹会办事呢!十五个月欠薪都能要来,上次有人要六个月欠薪要了一年半1
儿子应承着:“嗯嗯,科长,我爸人缘广,他省里认识人。”
人缘广的卅四全心全意地看着儿子,他看不见别的,一只手摸了摸儿子的衣袖:“以后上班要多穿点,你们这里冷。”
“你怎么啦?”
“没怎么没怎么。该给小曼她们买点什么买什么,我对不起你。从小都是你妈把你拉扯大,我什么都没管过,每次回来看你都长大了一些,现在家有了,孙子孙女都有了,高兴。”
儿子讶然地看着父亲,老头子想哭,他看得出来:“我们出去说话。”
“不出去,不能出去。我就是想看看你,我走了。我这个爹做得不像样,从来就不像样,你们怎么对我都是应该的。”
“我们怎么对你啦?”
“都好。挺好。儿子,爹在外边,想起我儿子的那个家都要笑醒埃”卅四毫无预兆地转身,要走,想起什么又转身把一张纸条交给儿子,“这是这钱的收条。全是政府该给的钱,你收好。”
“爹1儿子看着,一向麻木的神情忽然也有了些伤感。
卅四从屋里出来,几乎撞上过道上正要窥探的军统特工,那人如临大敌地跳开。卅四匆匆走向楼梯,追踪者急匆匆跟上,卅四的样子很容易让他们联想到两个字:逃跑。
卅四匆匆从空地上走过,后边缀着三条尾巴,并且又惊动了在路口等候的另外三个。
卅四拐过街口,两条尾巴跟上,另外三条在路口商量着一个应急分工,还有一个径直跑向停在一边的车,车后座上放着电台。
卅四的儿子从楼里跑出来,但是他注定看不到他的父亲最后一眼。
湖蓝坐在桌上,在做一个城市里穷人孩子常玩的游戏。拿特工们抽空的烟盒叠成了三角形,放在桌上看一次能拍得多少张翻转。
果绿拿着一份电文匆匆过来:“老魁,西安有动静了。”
“不是他怎么花那十五个月欠薪的动静吧?”
“二号去了火车站。”
湖蓝霍然从桌面上跳了起来。
卅四走在车站外的穷街陋巷之间,火车的汽笛在响着,他的尾巴们在人群中掩映着。卅四找了一张油腻腻的桌子坐了下来,这桌子属于一家羊肉泡馍的摊位。摊名董回回。
几个监视卅四的军统围一张桌子坐了,一人面前一个盆大的碗,一人在掰一个馍,每个人的心思都是一半在馍上,一半在卅四身上。
卅四在他们斜对街的摊上,面前有三个盆大的碗,他一个人在掰六个馍,他掰得很细,每一碗还都不一样,一碗撕,二碗掰,三碗搓。
即使是店伙计也因这老头子面前的内容和内行的手法而侧目。一般苦大力掰两个馍就顶一整天,他一个人就掰六个?莫不是这老头真是个老饕,每碗都掰得不一样,味道也就不一样,他是吃一,闻二,看三?
卅四在那里自得其乐地掰着,他一点也不急,他的神情像一个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人看见家乡的土地,闻见第一口家乡的空气。
当三碗氽好汤的泡馍放在卅四面前时,卅四的眼睛也有些发直,面前的碗比军统所在的那个摊档还大,一个不讲究的人完全可以用它洗脸。他再也没有那种还乡者的闲适神情,而更像面对一场考验,这样吃泡馍对周围的任何人都是个惊世骇俗之举。
卅四苦笑了一下:“糖蒜。”
店伙计立刻就拿来了,还带着辣酱,他带一种敬畏而怀疑的神情看着眼前这个老头。
卅四开始慢慢地剥蒜,而后去端碗,碗太重。卅四把最细的那碗拖过来,看了看,叹口气,埋头吃了起来,从他的表情根本看不出香甜。过了一会儿,卅四直起腰来,打了个饱嗝,那让他周围的食客难以掩饰失望的表情。三碗还剩两碗半。
卅四吃完那瓣蒜,定定神,双手把剩下的半碗捧了起来。那又是个惊人之举,因为碗太大太重,这里的人从来是以头就碗的。然后他开始往嘴里倒。
店伙计停了手上的活,看着这长鲸吸水似的吃法,直到旁边的客人捅他。
足足用了几分钟,卅四终于把那个空碗放回桌上,叹了口气。他又拖过不粗不细的那碗,开始放辣酱,他基本是把所有辣酱全倒了进去,然后拌着,让一碗泡馍全成了红色。卅四吃着,刚吃了两口他就开始擦汗,那是辣出来的。他一边擦汗一边吃,在强忍之下仍打了个声震四座的嗝,一只手伸到腰间松开腰带。卅四在流汗,汗水滴进了碗里。不一会儿,又推开一个空碗。
店伙在担心地看着卅四:“老爷子您没事吧?”
“几年没回来了。在外边想的就是这口。”
“泡馍不是这么吃的。”
“这么吃好吃。”
“您别吃了。老板说难得您这么捧场,这第三碗不要钱。”
“哪能让你们亏呢。我这控控就好。”
卅四想站起来,可没成功,店伙计帮他把凳子搬开,卅四扶着桌沿才把自己撑了起来。他转身,几个军统闪电般把目光挪开。卅四看了看古城暮色低沉的天空,天空很模糊,他也知道所谓的控食只是个心理疗法,卅四吸了口气,转身,看着剩下的那个碗,他再次坐下,腰已经弯不下来了,他费劲地把碗端起来。
身后有人说:“再吃要出人命了,这老头子疯了。”
卅四苦笑,人们很长时间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一个人低头在盆大的碗里,传来咀嚼声。他终于把碗里的馍和着肉全给咽下去了,并因此宽慰地吸了口长气。
店伙计赶紧说:“老爷子喝点醋,醋能化食。”
“原汤化原食。”卅四又喝光了碗里的汤,往后仰了仰,给人的感觉是他立刻就要仰天一下倒地死掉。但是卅四及时把住了桌子,站了起来。卅四把钱放在桌上,一向佝偻的身子已经完全给撑直了起来,人们几乎可以看见衣服下他肚子的轮廓,而卅四一向是个精瘦的人。然后他摇摇晃晃,像个喝醉的人一样离开。
几个军统木然地看着。
卅四蹒跚而艰难地在家乡的街巷上走着。
本来苍黄的土地已被暮色染成了金黄。西北的铁路运输并不繁华,铁轨交错并道,陈旧的车皮被停放在废弃的铁轨上,偶尔有一辆没挂几节车皮的机车远远驶过,空着的铁轨让人更强烈的感觉是一片萧瑟。这里只是个调度站,没有人流。远远的有鸣笛,四处横陈着车皮,寥寥几列还未发动的货运车扔在卅四的身边或前方。
坎坷不平的路面让卅四更加蹒跚,肚里太多的食物让他需要迈两三步才达到一截枕木的距离。
军统们远远地看着。
卅四慢慢地横向迈着步子,像是在消化够把胃撑破的食物,又像是在丈量家乡的铁路。他终于停下,在太阳将落的那一瞬间,铁轨、机车和他所在的世界都被染成了红色。一辆机车拖着它的煤斗车厢喷云吐雾而来,黑烟淹没了一切。
机车驶走。卅四消失了。
22
湖蓝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晚餐:葱炒鸡蛋、风干的切片羊肉、一点青菜。他又看了看四周,阿手的父亲正把他们的晚饭摆上桌,那个就简单多了:咸菜、稀粥和几个窝头。
“就你们两个吃饭吗?”湖蓝问。
阿手也知道他是明知故问,看看大车铺的门帘:“还有个姓李的客人。”
“对了。要饭的。”湖蓝乐了,他立刻大喊了一声,“要饭的!出来吃饭了1
过了会儿,零撩开帘子出来,先看了湖蓝一眼,然后去帮阿手的父亲拿餐具。
湖蓝转了身开始吃饭,那边终于也可以安生地吃饭。
突然湖蓝离开了自己的桌子,他对那桌上的咸菜发生了兴趣,他走到阿手们的桌边夹了一条放进自己嘴里。阿手和他的父亲立刻站了起来。零依然坐着,慢慢地去夹另一条咸菜。
“这个不错。”湖蓝点头称赞。
“老爷你端走。”阿手说。
湖蓝也就真把咸菜端走了,但把他的羊肉拿了过来:“跟你换。我不欺负人。”零看了他一眼,湖蓝又道,“我只欺负我的敌人。”
零有一个看似微笑的表情:“你为之服务的人,就是欺负人的人。而你要对付谁,比如说阿手吧,只要宣布他是你的敌人就好了,很方便。”
“我不是1阿手立刻申辩,但没人理会他。
湖蓝微笑:“好极了。早烦了你那副我不是共党的熊样。”
“是信仰坚定的共产党。但首先是还有良知的人。”零说。
“这样就好办很多了。”他在气氛最紧张的时候掉头回了自己桌上,似乎要吃饭,但是也不吃,就用筷子戳着自己的菜。
零在吃饭,一口窝头一口粥,湖蓝在戳着自己的菜。大堂里只有这两个人的声音。
阿手父子无声地坐下,并希望尽量被人忘却。
“凌……”湖蓝开口,在想什么,却又不说,开始往嘴里塞了点菜咀嚼,他自己是个性急的人,但他不反对让别人着急。
零手上的窝头一下掉到了桌上,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这样当面叫过他,那是卅四。这个音节如此隐秘,以致湖蓝叫出来的时候,零的眼前都开始发黑。零是自己的代号,也是自己最后的身份。最后的身份表示在行动中尽可能不用,因为零一旦暴露就会掀起轩然大波。抓到零或者杀掉零,在军统内部给出的赏格仅次于修远。这次行动,除卅四之外只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尽管自己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是,如果有人叫自己零,要么准备好绝对地信任他,要么该找个尽量痛快的办法死掉。零擦了擦汗,这里并不热,整个大堂里只有他一个人流汗。他捡起掉在桌上的窝头,慢慢地掰下一块,放进嘴里,却没去嚼。
阿手奇怪地看着他。
湖蓝终于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凌琳是你什么人?”
零掩饰着自己的讶然,快跳出胸腔的心脏慢慢回到了原位。他开始庆幸,如果同桌的阿手是个军统,那么他该算已露出破绽。
“不认识。”零说。
“不认识?”湖蓝笑了笑,“红色剧社的客串演员,在延安待了不到一年,某月某日你们在北郊荒山偷情,被延安反特部门抓获。”
“泛泛之交。我快忘了。”
“很会保护人嘛。你怕关心她给她带来祸事?”湖蓝刻意停顿了一下,他想好看零的反应,“她是我们的人。”
“胡说八道要有个限度。她跟你我的世界没有半点关系。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大家都一样,你骗不过我,我也瞒不过你。”
“对不起,光想让你吃惊来着。你自称信仰坚定的共党,其实坚定的首先是你这个人。”湖蓝真是一副道歉的样子,“其实她是上海大亨简执一的独生女儿,她的名字也不全然是假,真名是简灵琳。她跟这事没有关系,早几天已经过关,现在可能已经回到上海。你知道,冲她的父亲,我们并不想盲目树敌。”湖蓝笑得甚至有点友善。
零也只好点了点头:“谢谢。能知道熟人的消息还是好事。”
“那现在来说你吧,李文鼎同志。你于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五日,双十二的前一个星期到达延安,认真地说是爬到了延安,目击者还以为是长征沿途埋下的死人还魂了。你住进了红军医院,两星期后就从医院消失了,一个月后小学教师李文鼎出现在延安,无党派人士,无政治倾向,共产党人觉得你没什么上进心,保守派觉得你太多新派思维,你跟人不亲近也不疏远,不算招人喜欢,跟你的革命同志马督导比起来又不算讨厌,如果我们攻占延安,你会是最后一批被怀疑为红色特工的人。”
零因为他最后一句话而笑了笑。
“好吧,明面上的战事跟我们没相干,我们只说我们世界里的事情。”
“巨细无遗。我们也一直对军统投入十几万人力建成的情报网络表示佩服。”
“没有我最想知道的。在爬到延安之前你是什么?什么东西让你在你们的地盘上都不能做个冠冕堂皇的共党?你那一身伤谁给留下来的?弄伤你的人会到延安追杀你吗?杀了你之后他们也完了。你有那么大价值?”
零沉默。
“连表情都不给一个,你就这么对付统一战线上的同志?”
“统一战线?”零摸了摸后脑被枪柄砸出来的伤口。
“我向你表示歉意,劫先生则让我向贵党表示歉意,因为在上海的冒昧,那是几个贪功心切的家伙搅出来的。我们将会严惩这些破坏联合抗战的人。”
零沉默着继续吃饭,他用这种方式来表示他不至于如此天真。
“我这样向你表示歉意,在两不管如果我不给你水,你会渴死,在三不管如果我们不给这位阿手老板递话,你会饿死。现在,你是不是很想出关?”
零的筷子停了,看着湖蓝。
“我放你出关。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我想去敦煌。延安也有很多石刻,可看过莫高窟的人说那里的飞天才真能飞天。”
“可以。”
“泰山也不错。”
湖蓝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看日出啊?”
“不是。听说那里的石阶都已经被挑夫们踩出坑来了,我想看看人怎么能用脚在石头上磨出坑。”
“说真话呀,要不对不住我。”
“真话?好吧,哪都想去,可是最想回家。”
“说笑。干我们这行的还能有家?”
“有啊,总有个地方让你待得很安宁,你那地方总不能是你们劫先生身边吧?”
湖蓝忽然笑容褪尽,一个人能在半秒内做到这样只让人觉得凶狠。
“让我觉得安宁的地方是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五日我爬到的地方。谢谢你提醒,我都忘了那个日期。”零恬淡地笑着。
湖蓝忽然觉得很烦躁,他转开了头,不愿意去看零的表情。
果绿进来,这让湖蓝的脸色更不好看,就像心情低落时又看见一只乌鸦。果绿在湖蓝身边附耳,没人听见他们说什么,但湖蓝的脸色略微变了一下。
零看着,并注意到他立刻回头看了一眼自己。
在那一眼中湖蓝已经在掩饰着什么。
“明天你就可以走了。我会通知当兵的放行,你想去哪都行。”湖蓝扔下这么草草的一句,便匆匆地出去。
零看着,直到嘴角出现一丝笑意,之前的笑容因为恬淡,现在的笑容则是他意识到某种胜利。
死寂的街道,湖蓝刚走到对街就向果绿发作:“怎么会失踪?”
“肯定是西安组不力,但我们也轻视了二号。”
“他更像是在竭力引起我们注意。身上有那东西的人不会玩失踪,人消失了总得再出现,再现时就是所有人的靶子。”
“你已经认准了一号?”
“他有很大的秘密要瞒着我们,那会是什么?我会再向总部催要卅四的资料,那里边也许就有一号的秘密吧。”
果绿说:“我想去西安追踪二号。”
湖蓝本已抬步上了台阶,又转身看着果绿:“不行。”
“我们不能肯定东西不在二号手上。西安组一直借口人手不足,其实他们已经动用了军警力量,连火车调度都控制了。可对付目标还是你我这种人管用,所以那边现在没人。”果绿解释着。
“我这边也人手不足,尤其是三号可能是我们的人,让我现在可以信任的人更加不足。”
“你并不信任我。”果绿道。
“从你说要去西安的时候就信任了。西安注定是闲棋,共党在孤注一掷,他们的命根子多绕个弯就多分风险,所以你不会是三号,三号不会把自己放去一个下闲棋的地方。”
“先生说我辈杀人用诡诈远胜枪械,诈中之诈,一反人常……”
“别跟我说那些先生说先生说的!如果你真尊敬先生,就别账房似的在这背那些先生语录!你留下1
果绿木头似的戳在台阶下。湖蓝一直到进了西北大饭店的门才又开口:“不会拖太久的,明早你去告诉丘八放一号出关。想不动,跟我们耗,让他动起来,他迈步我们就知道真假。”
湖蓝在黑漆漆的门里消失。
果绿的姿势好像要在寂静的街道上站到天明。
23
旭日东升。
那个破破烂烂的调度站戒备森严,搜寻卅四的军统显然把这里当做了临时指挥所。一列火车的某节车厢外斜贴着一条凶神恶煞似的标语:擅入者死。
搜索线一直铺到沦陷区边缘,封锁了所有的铁路和道路,也监视了西安的所有共党分子,却没发现他们任何人有和目标联系过的迹象。现在军统已联系华北站、华东站和上海站一起处理,并把搜索目标扩大到包括军车在内的所有车辆,也可以随时让一列火车停下来接受检查,他们甚至还找了二十多个可疑的目标。可事情毫无进展。
军统西安组头目心烦意乱地翻看着地图,朔风把地图吹得盖在他的脸上,他狂躁地撕扯着。他比谁都清楚,湖蓝要想杀人,连尚方宝剑都用不着,拿把菜刀砍死你,那菜刀就是尚方的菜刀。
湖蓝、果绿还有几名军统干将从西北大饭店里出来,手下把马牵了过来,马上干粮枪支弹药齐备,他们看起来好像又要做天星帮去打家劫舍。
湖蓝看了一眼果绿,果绿向长街尽头的军营走去。
零早已经起来了,坐在通铺上,沐浴着窗棂里透进的晨光。他回味着湖蓝在和果绿附耳时的那一下变色,此时那是他唯一的快乐源泉:“你是不是到了上海?现在你终于让这些事情有了价值。”
阿手走了进来,他对零比从前多了加倍的畏惧和戒心,腰弯得很低:“老爷,那些老爷们请你出去,他们说你该上路了。”
“你现在知道我是共产党了,共产党没有老爷。”零起身从窗棂里往外看了一下,湖蓝正在马匹跟前调校他的马枪,看角度显然是把阿手的店门当做他的目标。零转向阿手,阿手忙退了出去。
零看了看这大车铺,连扔在铺上的箱子他也不打算拿了。
当湖蓝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零终于从屋里出来。湖蓝看见他的第一眼便露出些好笑的神情,他比第一次见面时更像个叫花子,除了那身破烂的西装,零用阿手给的瓶子拎着一瓶水,那是他身上唯一的东西。
“没行李?”
“身外之物。”
湖蓝笑了笑:“想得开。”
零再没看他,而看向军营的方向。军营的门大开着,军营里的兵也第一次排成了两行队形,并且全副武装。
街上像零第一次看见到的那样,或室内,或室外,三三两两,露着械,往枪里装着弹,瞄着对街,自然也会瞄到经过他们的人,但不同的是,那时是军统对中统,现在是军统和军队一起对付零一个人。
零回头看了看湖蓝,脸上有一丝嘲弄之色。
湖蓝无辜地耸耸肩:“没办法。镇上最后一个共党也要没了,他们想送一送。”
零又一次看了看他必须过去的方向,伴随他的转头立刻听到清脆的拉栓上弹声。零看起来有点犹豫不决,他又看了看另一个方向,镇外的黄土在烈日下黄得耀眼,那是他来的方向。零终于收回目光看向湖蓝:“再见。”
“肯定会再见。”
零看了看他的马驮子:“嗯,我看你已经做好再见的准备了。再见。”然后他走向镇外的方向,过到镇外便是曾经险些要了他命的两不管,过了两不管便是延安。
湖蓝下意识地看果绿,果绿没有表情。湖蓝转头看零,零不疾不徐,但是已经走出这条长街,踏上了镇外的黄土。湖蓝瞪着,火气在心里慢慢滋长。
从镇里看去,零已经只是黄色地平线上的一个小小人影。湖蓝一动不动地看着。整个镇子一片死寂。
当零已经是地平线上的一个小点时,一名军统霍然抬枪,他看湖蓝,湖蓝点头。拉栓,一发七九二子弹被推入中正式步枪的弹膛。
军统扣动扳机。枪声炸响了整个荒野,在这片空旷中被无限放大。
零右脚边的弹着点炸开。零停下,脱鞋。
湖蓝看起来很冷静,但如果贴近他的胸腔,便能听到粗重的喘气声。他看着零站在准星上,倒掉被子弹溅进鞋里的土,继续开步。
退壳,弹壳落在地上。军统再次开枪,子弹几乎是贴着零的耳朵掠过,导致零不得不掏了耳朵,但还是连头也没回。
军统终于有点失措,他看湖蓝,湖蓝已经不看他了,没有任何表示。军统便硬着头皮一枪枪打下去,谁让他的枪里有五发子弹。
零看起来很自由散漫,用李文鼎式的步子走着。一发子弹在他左脚边找到了弹道点。一发子弹掠着头皮飞过,他能感觉到一绺头发被气浪带得跳起,零抹平了那绺头发。最后一发子弹给零带来了某种困惑,那个枪手总觉得必须打到点什么,于是敲掉了他的水瓶。又一次的玻璃飞溅,零苦恼地看了看自己再次被割伤的手,又一次他要在面对两不管时没水喝了。
湖蓝的忍耐终于到达极限,他飞身上马,果绿一声呼哨,本备好将和湖蓝一起行动的三骑和他一起上马,追随在湖蓝身后。湖蓝一直冲到零身边才勒住马。
零看了他一眼,一种天高任鸟飞的散淡表情,他换个方向开步。
湖蓝吆喝了一声,他和他的五名手下开始围着零跑圈驰骋,在黄尘飞扬中连湖蓝都看不见零了。
当湖蓝他们终于停下时,零身上的积尘已经让他像一块风化的黄岩。零开始拍打自己,从头到脚,像一尊逐渐露出人形的土偶。
湖蓝开始哈哈大笑:“又见面啦1
“何必呢?损人不利己的,劫谋没告诉你要在别人头上拉屎时,先别让自己惹骚吗?”
他说的确是实情,湖蓝几个在那通折腾后也都是灰头土脸。湖蓝有些发窘,并且因为是被零说出来的,他也不好去拍打,就这么顶着一头灰土瞪着。一个军统想要拍干净自己,拍第一下便被果绿一眼瞪了回去。
湖蓝只好讪讪:“走错路啦,共党。”
“没错埃我爱去哪儿去哪儿,是不是?我可以去我想去的地方。”
湖蓝深吸了一口气:“你想去哪儿?”
零带着一种灿烂的笑容,这种笑容通常是他这年龄的人早已失去的东西:“想去的地方,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五日爬到的地方。”
“别玩火啦,会烧到自己的。”
“三不管被你整得冰窟窿一样,有点火正好暖和一下。”
湖蓝危险地沉默下来,而零好像还觉得不够危险,他把那个瓶颈拿给湖蓝看:“我的水又被你们搞掉啦,你赶上来,又是给我送水的吗?”
“我给你。”湖蓝被激怒了,夹了一下马,马以中速向零撞去。零被他撞得像稻草人一样飞了起来。
湖蓝掉转马头,看着,零从尘埃里爬起来,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越来越调皮了,你。”
果绿策马从后方冲撞上来,零再次飞起。
湖蓝看着零摇摇晃晃地再次爬起:“这叫马球戏。好玩不?”
“只让我觉得你的童年过得不太愉快。你的主人收养你后,大概除了使唤你就没顾过教育。”
湖蓝的脸色变了一下,同时一名军统再次把零撞倒。零现在像马蹄扬尘之下的一个纸人。湖蓝不再给零机会,五个人轮番这样不轻不重地冲撞着。零每一次都爬起来迎接下一次冲击,但终于爬起来对零也成了一件很难的事情。湖蓝又一次把零撞倒后没有勒转马头,而是在呼哨声中策马跑出了一个很远的直线距离。他的手下跟上,在他勒住马头时便排成了一个五人的横列。
黄尘中的零像一堆破布,但那块破布在蠕动,并试图站起。
湖蓝使劲夹紧马腹,却勒住了缰绳,他让他的马暴躁地刨着地面,蓄力,湖蓝放马,全速向着正前方的那个人撞去,这一下他打算把零撞死。
果绿往地下啐了一口,他是一脸不赞同的表情。
零在尽力地让自己站直,好迎接这一下必死无疑的撞击。
湖蓝几乎与零擦身而过,零完全淹没在马蹄驰骋带出的烟尘里,整条烟尘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驰去,烟尘里发出湖蓝鞑靼一样的怪叫。那是个信号,果绿和另外三名手下从零身边包抄而过,四条烟尘向那一条烟尘会合,远去。
零看着他们驰去的方向,阳光耀眼,什么都看不清楚,然后倒下,这次他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湖蓝在断壑边勒马,阴郁地看着大地的裂口:“他们一直提着脑袋想要出关。现在他为什么要回延安?”湖蓝不相信自己错了,他一直相信零是他们最强劲的对手。
“你不是误判,你是在感情用事。你从来不愿意攻击弱者,你总是在弱者面前缴械,你同情他们。”果绿说,“他屁都没有,他只是想激怒你,好让你陷进一场蠢英雄对莽好汉的单独较力。他做到了,你看看你现在。依我看,我们只要派一个人,一枪,后脑进去,前边出来,连照面都不要打。我们四个去西安。”
“去你妈的西安1湖蓝瞪了果绿一眼,然后勒马狂奔。
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在黄土之上,零不知不觉地被烈日暴晒着,半张脸的血早已结痂,苍蝇在上边飞舞。他像个灾难后的幸存者,早已失去了魂魄,只剩下一个回家的欲望。
一头狼正在掘着黄土里一具牲畜的白骨,但那上边没有它可以用来充饥解渴的东西。狼抬了头,用一种看食物、或者说看见生机的眼光看着闯入它视线的零。
零嘴上绽开了笑容,僵硬得像是用印戳给凭空打上去的。此时此刻,零只有一个念头:死,也要死得离卅四尽可能远点儿。
黄土在摇晃,世界在摇晃,零眼中的世界似乎要在烈日和热气中蒸发。
那条狼已经跟上了零,它像零一样走得蹒跚摇晃。它在零身后的不远处露出一嘴森森的牙齿。
黄土在摇晃,世界在摇晃。
黄土和烈日之间,零仿佛看到那个滚动着的瘪塌塌的皮球,听到孩子们的喧嚣笑骂。
零加快了步子,接近于跌冲,他已经完全是一个追随幻境的人。
那条畜生在惊吓中斜刺里逃开。
一直盯着零的湖蓝喜怒交集:“他逃了!他妈的终于知道怕了1
果绿用他一贯冰冷的声音说:“他不是逃。怕是看见了海市蜃楼一类的什么玩意儿吧。”
湖蓝策马。军统们策马。一匹马跑到零的身边,一鞭挥下。
零摔倒,接着又爬起来继续往延安的方向走,动作像个瞎子。
马蹄声响,湖蓝冲过来,马枪柄挥在零的背上。
零摔倒,晕厥,这回再也没爬起来。
五匹马在簇集,二十只马蹄在不安地践踏。
湖蓝阴郁不安地看看远处,他并没把枪收回套,那头狼也在远处看着这里。湖蓝开枪,那头畜生一头翻倒。
“你又救了他。本来这畜生就能把他解决了。”果绿说,“现在怎么办?”
湖蓝收枪回套:“有一次我们要找共党的电台,把一个共党放掉了一半血之后扔在现场,凭着他醒来后的举动,我们找到了。人就剩本能时瞒不住人。”
一个军统跳下马,拔出小刀。
“现在放一半血,他直接见他的马克思了……给他点水,一口就好。”
军统收起刀而拿起了水袋。
果绿皱着眉看军统给零灌水,又看了看湖蓝。
湖蓝头也没回:“看什么看?”
“你挂着马枪和盒子炮,可我疑心你身上会不会还有一支勃朗宁。”
“你疑心我是三号?”湖蓝几近荒谬地笑了笑。
“是埃荒谬得我在心里都藏不住,都说出来了。”
“我讨厌你。像你这样的党派死忠有时比内奸还要坏事。”湖蓝夹马离开,他的手下怏怏地跟在后边。
这样悬殊的对峙让他们都有些没精打采。
暮色渐临。
零躺在荒原上,纹丝不动。湖蓝放下了望远镜,有些难耐的焦躁。
马匹拴在半山腰上,几个人都隐藏在峰顶的土丘之后,他们正在观望零的动静。他们已经跟零耗了整整一天。
“你把党国大业搞成了你和他之间的意气较量。”果绿开始抱怨。
湖蓝在隐忍:“你要死不死地叨什么劲?”
“提醒你是我的职责之一。真正的目标也许已经离开西安前往上海,我们却在这里无所作为。”
湖蓝看着那三名手下,他们也露出一种犹疑的神情,这尤其让湖蓝心烦:“他就是真正的目标1
“证据。”
“我的直觉。”湖蓝这样说对几个已经开始怀疑的人是没有效力的。
“说你直觉以外的东西。”
“我决定这里所有的事情。”湖蓝把他的刀递给一名手下,“如果他再多说一句,你杀了他。”
“这违背了劫先生派我来西北的初衷。”
那柄刀凑近了果绿的喉咙,拿刀的人有些犹豫地看着湖蓝。湖蓝毫不犹豫地看着果绿。果绿不再说话。
“目标动了。”一名军统报告。
湖蓝拿起了望远镜。
望远镜里的零在蠕动。
爬起来对零来说是一件极艰难的事情,当他终于是一个站起来而不是趴着的人时,荒野的天空上已经见了几颗星辰。
零神情涣散地看着初升的星辰。
湖蓝有些沮丧地放下望远镜,但他的手下仍在看着,并且报告:“目标开始行动……还是往前走。如果在他脚下划一条直线,那头一定是延安……他没有转向的意思,连看周围也没有……他停下了……哦,只是看了看天上……我想他在辨方向。”
“谁要你报告的。我看得见。”
果绿一直在面无表情地沉默。
“你怎么不说话了?”湖蓝问。
“我想留下这条命向劫先生汇报你的劣行。”果绿答。
一名军统报告:“明黄来了。”
果绿拿过望远镜,看着那名从三不管赶来的军统,他在荒原上搜索着湖蓝们的踪迹。湖蓝向手下点头,那名军统从潜伏的山峰上站起来,举枪示意,明黄开始向这边疾驰。
明黄驰来,下马,解枪,从弹匣里拿出一枚子弹:“总部电文。”
“是先生的亲笔?”湖蓝问。
“是的,先生已经回到总部了。”
湖蓝打开那枚子弹,取出一张纸条,看了一眼,他的表情立即被失败扭曲,他强作平静地把纸条交给果绿:“目标变更。念出来。”
“立刻全力追踪二号。他是卅四,我的旧识。”果绿念完,放下了纸条,“什么人敢称是先生的旧识?”
“是先生称二号为旧识。先生想说的是,那是他的死对头。能被先生当对头的人,我们当全力以赴。”
果绿烧掉了纸条,等着湖蓝的决议。
“去西安。”湖蓝的决定几乎是立刻就做出来了,他蹙了蹙眉头,“绕个弯子。我们去把一号干了。”
几人纵马,在离零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勒住,看着零在荒原上一寸一寸地挪着。
湖蓝在思忖,他目光的焦点是零一寸一寸拖过黄土的脚。果绿没有表情。明黄举起了枪,瞄住零的后脑。
“不。”湖蓝突然阻止,他策马,蹄声嘚嘚,他向零靠近。
湖蓝先将马围着零绕了两个圈子,然后放慢了,并头和他走着,他们看起来像是两个在月下的荒原里漫步谈心的朋友。
湖蓝一直在看零的眼睛,涣散但坚定,一直看到确定面前只是个一心回家的游魂。
“现已查明,卅四实为马逸林,你,一个大子不值,只是鬼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炮灰。”
零开始笑,那种笑容让湖蓝有一种掺杂着敬佩的复杂神情。
“卅四到上海了?”
“你到底要去哪儿?”
“延安埃总有个地方让你安宁。”
“那么喜欢那地方,干吗还出来?”
“任务。”
湖蓝默然很久,终于拔出马枪,检索着枪膛,这一切他都做得很慢。
零听着这一切的声音,他尽可能地往前多走那么一寸。他只有一种意念,那就是死也要死得离卅四远一点。
“你到不了延安。你是往延安路上的白骨,以后最多有细心人看见你头骨上的枪眼,说,看这家伙被枪打死了。”
“我快到了。”
“我送你一程吧。”
“我说心领,你会省下那发子弹吗?”
湖蓝几乎是温和地笑了笑,然后拉栓上弹。
果绿他们五骑伫立,看着荒原上的湖蓝和零,从他们这看,两人很像朋友。果绿焦躁地看了看表:“太耽误时间了。杀了他1他并不是特对某个人说的,所以那四个人有两个人举枪,一个人拔枪,一个反应稍慢的看见同伴已经举枪也就没有去掏枪。果绿掏枪,左手拔出了勃朗宁,右手拔出马枪,他用马枪顶着一个军统的后心开了火,左手的勃朗宁速射了两次。反应稍慢的那个家伙因反应慢而得到了一搏的机会,他掏枪,果绿从马上和身扑了过去,枪打在他的肩上,他把对方扑了下马。挣扎,厮咬,军统死死抠住果绿的枪伤,果绿一拳拳殴击在对方脸上。
湖蓝在马上回身,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观望。
“开枪!他是三号1果绿喊。
湖蓝开始微笑:“你喊是怕我开枪打你。多了一句嘴,你的把戏也就玩到了头儿。”
果绿有种末日的神情,身下的军统虽然已经奄奄一息,但抓紧他的手没有放开。
湖蓝调整了一下姿势,将枪口从果绿的头偏向肩,他并不想把目标杀死。
零扑了上来,用身体把湖蓝撞歪了,那一发子弹从果绿头上飞过。
湖蓝难以置信地看着零。零咬住了他的腰,湖蓝用枪托殴击,感觉像打上了一堆无知无觉的肉。他被零从马上扯摔了下来。马在惊踏,两人在马蹄下厮拼。湖蓝很快就把零制住了,他一只胳膊勒住了零的脖子,收紧,另一只手去瞄准仍未摆脱开那名军统的果绿。
果绿也在军统的挣扎中去够扔在一臂之外的枪。
湖蓝的准星套准了果绿的头,他已经不打算留活口了,只是零的挣扎让他晃动得太厉害,而他的马枪是单动,打完一发之后要双手才能上膛。零的手在撕扯,腿在蹬踏,越来越无力,他狂乱地摸索着湖蓝的腰间。湖蓝也感觉到零的挣扎越来越轻微了,他已经把手上的人当成要断气的,更多的精力在一枪干掉果绿。
枪响。果绿的身子震动了一下,但是他抓到了他要够的枪。
湖蓝的枪口低垂了,掐着零的胳膊一点点松开,他的眼神有点发散。
零用一只手掰开了湖蓝掐着自己的那只手,另一只手抓着湖蓝的盒子炮,只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开枪了。零躺在湖蓝身上,像一个死人。
湖蓝撑着马枪,拼命想要站起来。
果绿解决了和他纠缠的军统,然后向这边瞄准,开枪。
湖蓝和他的拐杖一起仰天摔倒在地上。马枪响了一声,那不是射击,而是因为脱力触动扳机引发的走火。
现在荒原上躺着六个或死或奄奄一息的人,果绿是他们之外唯一一个还没躺地的,他也在喘气,刚才的搏杀短暂但是激烈,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
果绿终于扳开那个军统死死抓住自己的手,站起来,拿枪警戒着周围,以防周围的某具尸体暴起发难,然后他踏过零的身体,对准了湖蓝的头。
“他死了。”零动了一下。
“这个人的忍耐力绝不比你差。”果绿把湖蓝的枪踢开,湖蓝仍是了无生机。
“你是……”
果绿摇摇头,把枪口靠近了湖蓝的头而手指用力,看来即使这人死了也会被他再补一枪。
零掉开头,他不愿意看这个。
湖蓝忽然动了,一把小得只能看见枪管的掌心雷从衣袖里滑出,他一枪轰在果绿的腹部,然后暴起上马。
零开枪。
湖蓝的腿弯血光飞溅,他颤了一下,给自己的马插上了一刀,马匹惊嘶,瞬间便跑得只剩一个远影了。
零又开了两枪,但都没能命中,他掉身去扶倒在地上的果绿。
“杀了他1果绿说,“追上去杀了他1
果绿的创伤并非致命,他挣扎着去紧鞍束马。零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他比果绿更显艰难。果绿拴上了多余的另外两匹马以为接力。
两人四骑在夜色下的荒原里寻索着湖蓝的踪迹。在马上摇晃的零担心地看着同样摇摇欲坠的果绿,他的眼神可能比担心更加复杂:“你没事吧?”
“没事。掌心雷不是杀人的枪,等干掉他我会找个地方抠出来。”果绿苦笑,“他上我当,我也上他当,这行当就是这样。他把枪里的子弹打掉再装死,他放弃一次开枪的机会可能就是想听我们说什么,他够狠。”
“再问一次,你是谁?”
“代号二十。”
“他们没有告诉过我关于二十的任何事情。”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早到什么时候?”
“早到……”果绿看了看星空然后苦笑,“那时候我最想去的地方是井冈山。”
零的心思完全为怀疑和谨慎占据,所以当果绿脱力并一点点伏在马背上时,零也并看不出太多的关心和惊讶:“果绿……同志?”
“叫我二十吧,果绿是你的死对头。做了太久的果绿,我做的最糟糕的噩梦就是我回到你们中间,你们还是叫我果绿。相信我,零。”
零犹豫地看着那个人凄惨的笑容。
“卅四有没有说对叫你为零的人要绝对信任?你我都很幸运,叫你零的时候我是二十,如果叫你零的时候我还是果绿……果绿有很多次要杀了你。”他看着零在惊喜和惊惧中变换的神色。
“你救了我。”
“那是时机到了。”二十说,“时机没到我真的会杀了你。”
零转开了头,他知道那是实话。
在荒原的一个断壑边,载着湖蓝的马跑来,停祝湖蓝摔下。
湖蓝的马跟他感情甚深,被插了一刀后,仍低头在嗅着自己不省人事的主人。
湖蓝挣扎了起来,并且意识到这匹马是让他被人发现的重要线索。他把马臀上插着的刀猛力拔了出来,说:“走!快走!越远越好1
马痛嘶,跑开又跑回,围着他的主人绕着圈。
湖蓝瞪着,他有点难受,当马再次近身时他在马身上又划了一刀。
马惊嘶,终于跑远。
断壑下有那种风化出来的土穴,湖蓝钻了进去,然后敞开了自己的衣服,从衣服里的某个暗袋取出了整套的小工具。湖蓝用一把小刀剖开了腰侧的肌肉,用一把钳子加上刀柄的敲击,终于夹出了嵌在肋骨下的弹头。仿佛那块肉不属于自己的一样,他仅在敲击震动到伤口时抽搐了一下。而后,湖蓝开始用工具包里的针线缝合自己的伤口,像缝一件衣服。湖蓝看着自己的膝盖,那是真正打击了他的伤口,零那一枪正中了他的膝骨,膝上的软骨可能都已打碎。他一筹莫展地看了一会儿,手头的东西不足以治疗那样严重的伤。湖蓝决定用一根橡胶带在伤口上方束死,以便止血,然后再不管它。最后湖蓝开始用拳头殴击洞穴上方的风化土,洞穴里像是爆发了一场小型的山崩。很快,湖蓝和这洞穴一体了,即使把头探进洞穴也未必能发现这个被土半掩埋的人形。
湖蓝开始休息。
24
盘腿坐地的二十脱下了衣服,零在他血肉模糊的腹部摸索着伤口,他终于找到了。二十皱了皱眉,又点了点头,零把那个小小的弹头抠了出来。
二十在长久的忍痛后终于吐出口气,擦着眼泪:“我都痛得哭啦,再久,尿都痛出来啦。”
“不习惯你这么说话。”
“我也不习惯了。还不是果绿的时候我就这么说话。”
零拭去伤口上的血,包扎:“最重的伤在肩膀上,那颗子弹这样取不出来。”
“留着吧,”二十笑了笑,“我回头得找个手脚轻点的人。”
“对不起。”
这样的生分意味着客气,这样的客气意味着什么二十也非常明白。
“还是不相信我。”
“不是。”零欲言又止地就此沉默。二十仔细地看着他:“零,你有权不相信任何人,何况是我这样拿你性命当赌注的人。”
“别说这个。”
“我想拿坦诚换你的信任。我一直在赌,第一票赌注是你的命,第二票就轮到我自己。我一直在建议湖蓝杀了你,赌的是他讨厌我的建议。”
“他从来不听你的?”
“他永远有自己的判断。千万别小看劫谋的第一爱将,中统已经快被他打得在西北绝迹,连能让他乱阵脚的人也没有。他唯一的弱点是太年轻,可是他也有了我们所不及的精力。”
二十继续说:“他喜欢你。别误会,他是喜欢你做他的对手,因为你强硬,像他一样好斗。特工只想干净利索地把事情解决,可你俩渴望彻底地征服。”
“我不好斗,也不想什么征服。”
“你和你自己斗,比他更好斗。你俩都是会为一件事付出全部代价的人……是我们这些碌碌之辈想不到的高昂代价。”
零皱着眉,他不信,主要是不信二十对他自己的判断。
料理好伤口的二十和零再次上马,二十上马时显然有点艰难,零帮他。
二十看看他:“你终于相信我了……有那么一点。”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二十立刻明白了,“你其实是想问我湖蓝算不算是个坏人?你觉得他本性不恶。”
“杀他的时候我至少该知道他是个什么人……我从没见过他欺压良善。”
“劫谋认为善恶是做这行的羁绊,七情六欲也是一样。劫谋是给了他一切的人,生命、教育、希望、野心,现在他不在劫谋身边时比较像个人,可是将来,很快,成百上千个你我这样的人就要死在他的手上。”
零开始紧鞍上马,尽管他的上马可能比二十还要艰难。
二十看着他:“他是条正在疯长的毒蛇。毒蛇是不分善恶的,你不能因为它咬了你才叫它是一条坏蛇。”
两匹马并行着,两个伤得很重的人在月色下追踪着一个伤得更重的人。二十检查着地上的马迹:“往正北方去了。他知道他的伤撑不到回三不管,会被我们截祝”
零没说话,马鞍上的枪套里有一支马枪,他摸着马枪的柄,动作有些生涩。
二十撮起地上一撮带血的黄土,放进了嘴里,皱了皱眉:“这是马血,不是人血。他最好是已经包扎了伤口,最糟就是根本不在马上。”他看了看零,“你是不是撑不住了?其实你的伤可比我重。”
“撑得祝”零对还在看着自己的二十说,“我还是第一次追杀别人,不习惯。”
“我明白,”果绿同情地说,“你一直在被别人追杀。”
零做了个苦脸,尽量把这变成玩笑。
“我还是得告诉你,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不放过湖蓝。”二十笑了笑,笑得非常凄凉,“这是我第一次追杀我的敌人,很多年来我一直在追杀我的同志。卅四让我保护你,我很高兴,因为以后不用再做这种噩梦。”
“卅四让你保护我?”
“是的。”
“为什么要保护我?”
“看这个人,要杀他时什么都不问,救了他倒来说为什么。”
“别打哈哈。”零说,“你让我相信了你是同志,我也就想问你这一个问题。保护我干什么?值得为我暴露?你在军统的身份不低,否则骗不到湖蓝,你的代号还排在卅四之前,说不定还高过卅四。你在敌营待了恐怕超过十年,我不知道你付出多大代价。现在,为了我?”
“为了这件事,为了上级命令,为了卅四的要求。”
“你知道我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的?他们的理由?”
“不知道。我跟你一样,只摸得到冰山一角,也只做好自己那一部分。”
“知道也不告诉我?”
二十耸耸肩,给他来了个不置可否。
“再问一件事。”
二十苦笑:“湖蓝都没这么审过我,劫谋也没有。”
零固执到把任何笑话都当做耳边风:“没人觉得你是传递东西的最好人选吗?”
二十不笑了,愕然看着他。
“密码本。只要到达你的手上,就能平安通过国统区,到达上海。那我们何苦来做这种前仆后继的牺牲?”
二十沉默,表情变成让零意外的苦涩:“密码本也只是冰山的一个角……”
“说说你知道的那个角。”
二十立刻打住了,并且成功地把话转往另一个方向:“还有一个原因,是你这样的单纯家伙想不到的。我在那边的阵营待得太久了,连卅四都不知道我是不是还真的可靠,你会把重要东西交给这么个人吗?”
零将头转开,那个人的表情苦涩得让他不愿意去看。
“我想去的和你是一个地方,那地方对我来说远得很。要到那儿,我先得证明我心里是二十,不是果绿,在证明的时候我多半就已经……”二十做了一个用刀拉过喉咙的手势,这个手势很残忍,但他的表情很温柔。
黄土坎下蠕动着一团小小的影子,那是湖蓝的马,湖蓝给它造就的伤口已经让它再也不可能驰骋了,在这胡狼和盗匪横行的荒原上它只能蜷在土坎下等死。二十的到来让它嘶鸣,因为二十也是它的旧识。
二十铁青着脸,力图不让零看出自己的心软:“它是湖蓝的爱马。湖蓝喜欢做马贼,叫自己天星老魁,它叫小天星。”
“爱马?”零阴郁地看着,世界上可能没有比一匹伤马更容易让人伤心的动物了。
“我们再也找不到湖蓝了,他刺伤了他的马,让我们走错路。随便哪个断壑、地沟、土穴,他往里边一躺,来一整营人也找不到。”二十茫然看着这漫漫的荒原,“说到底他在这里已经待了三年半,我才来了四个月。”
“没有马,凭他的伤势可能就死在你说的那些地方。”
“你可以爬到延安。可是凭他的狠劲能爬到延安,再爬回三不管。”
二十心情很不好,他从干粮袋里翻出干粮向那匹马走去:“天星,小天星。”他喂那匹马,这是他唯一能为它做的事情。
他离开那匹马的时候,零从枪套里拔出了枪,瞄准。
“不行。你杀了它,湖蓝就知道我们的去向。”二十转身上马,“走吧。最好从现在就当湖蓝已经在追杀我们了。”
零默默地跟在他马后,他又看了一眼那匹马,还是开枪把那它杀了:“你知道它要熬多久才会死?我们自己做的事,没必要让畜生陪我们受罪。”
二十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却并非完全是责备:“走吧。”
零最后看了一眼小天星,跟上。
茫茫的荒野,两匹被遗弃的马倒地喘息。两个在烈日下快被烤干了全身水分的人已经骑上了那两匹备用的马。零和二十在没完没了的西行中并骑,他们几乎跟身后的那两匹马一样脱力,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像是梦中的呓语。
“还是往西吗?”零问。
“对,往西,往西。”
“再走出国啦。”
二十有气无力地笑:“傻嘞!中国很大。”
“咱们要去哪?是啊,往西没人要杀我们,可去那干什么?”
“去找卅四。”
“他在上海。上海在东边埃”
二十开始大笑:“你让我活下去吧!那只老狐狸1
“那,他在哪?”零问完这一句,在天旋地转中从马上倒栽下来。
25
一条稀疏的血迹伸向远处。
湖蓝在荒原上跋涉,他的左脚已经完全废了,血也不再流了,湖蓝死命地捆绑大概已经让他的脚坏疽,苍蝇叮在上边。湖蓝用狂热而偏执的眼睛辨认着方向,当终于看见三不管的远影时,他的忍耐力也就到达了极限,倒下。
在这个眼线成群的地方,立刻就有两骑飞速向他驰来。他们仍在持枪警戒着,直到认出地上这个不成人形的东西是他们的首领。军统一边向空鸣枪呼叫镇里更多的支援,一边扶起地上的湖蓝,他们试图给湖蓝喂水。
湖蓝在水袋刚沾唇时就推开了,他清醒得不像刚自死亡线挣回来的人:“去抓果绿。”
一副应急赶制的担架担着湖蓝向镇里行去,他身边簇拥的军统几乎把他遮没。五骑一队的天星帮散向荒原深处,那是去抓零和二十的人。
湖蓝被簇拥着抬进西北大饭店。
一个军统从抬湖蓝进饭店的人群中分流出来,飞奔过整条街道,冲向军营的大门,重重一脚踢在军营的大门上:“要你们最好的医生1
很快,一名军医被带到湖蓝床前。
湖蓝躺在床上,报务员递过一张电文。汗水流到了眼睛里,电文模糊不清,湖蓝抬头,手下帮他擦去汗水。军医开始拆掉他伤口的缝线。湖蓝很平静,但肢体的痛苦让他无法静下心,他烦躁地把电文递给手下:“念吧。”
报务员:“放弃目前一切行动,力求掌控卅四。千万小心,卅四是共党中的危险人物。当年我与卅四、修远曾在北伐共事,卅四之狡诈为三人之首。总部因此把实情一拖再拖,实在误事。”
湖蓝靠在床上发怔,直到那名军医发抖的手令他抽搐了一下。
“先生从没发过这么长的电文。可是来得晚点,我已经吃了亏。”湖蓝似乎把这事放在一边了,他看那名军医。
军医哆哆嗦嗦,抬起头擦了擦汗:“这是您自己缝的?都化脓了。”
一名军统呵斥:“治不好准备分成五块回你们驻地。”
那名军医吓得手又一抖,湖蓝也皱了皱眉:“治不好与你无关。治不好也是冤有头、债有主。”
军医小心地说:“您这条腿是铁定治不好的,骨头都打碎了,先生你又绑得太狠,血倒是止住了,可都坏死了。”
“铁定没治?”湖蓝问。
“赶紧的去西安,那里有大医院,兴许还有个两分数。”
“得治多久?”
“连治带养的,三五个月吧。”
一片死寂。湖蓝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腿:“你截过肢吗?”
军医一愣:“截过。可是……”
“东西齐吗?”
“军队里这些东西倒是都有。可是……”
“锯了。”湖蓝说,“去给我弄条假腿。给先生去电,我睡醒后会立刻去追踪卅四。去抓二十和那共党的七队人收回五队,去西安组协助搜捕。剩下两队找不到也不要强求。我醒来时准备离开三不管,我撑不住了,我要睡了。”
军统们怔了一下,连忙扶着湖蓝躺下。
湖蓝几乎立刻就睡着了,也许更该称那为一种没有失控的晕厥。
屋里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