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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第五章 机会人人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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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我是草原上最呆的那只蚂蚱,荣誉就是团大院树上结的柿子,团部的柿子就算熟到落地,也沾不到草原上那只蚂蚱的边,这就是我那时候和荣誉的关系。
    五班和荣誉也是这种关系。我的柿子很甜,可与五班的爷们无关。
    不是气话,就算到现在我也不太清楚荣誉是什么,也不知道当它落到你头上时,会发生些什么。伍六一也不清楚。就算是荣誉真的大过命去。很久以后,我碰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退伍了,我们喝了很多酒,他很想酩酊大醉。
    伍六一说,其实我压根儿不清楚荣誉是什么,只知道以前是活在荣誉之下的,那没错。
    这话要放在军装时代剐了他也不带说的,可那时候他已经穿着便装。
    伍六一说不过现在我知道自由是什么,自由……自由就是以后再没人管你了,你要自己对自己负责。
    他不快乐,他自由可他不快乐,他憧憬着快乐,憧憬和迷彩世界的大老爷们一起浇铸的快乐。
    我呢,那时候快乐也离开我很久了。有种没心没肺的东西叫快乐,我们每个人都有过,后来你长全了心肺,它就嫌你烦不搭理你,等你做梦都乐意把自己当成年人时,它就干脆三十六计了。
    我那没心没肺的快乐独属于我的草原时代,没心没肺的自由,绝没有伍六一那份深刻,没心没肺地修了条路,没心没肺地被人轻视又被人重视,这个房间里的二百五,也许换个房间就改名叫做纯真。
    关键你自个怎么看,对吗?
    所以我把它看作没心没肺,也怀念,也觉得很好,可我想,我用木讷憨傻或者纯真,随便怎么叫吧,代替了责任,这不好。
    长不大很好,可我真希望能早点长大,好早点明白那些帮我成长之人的心情。
    五班的气氛,说变就变。李梦几个刚刚还在不住地交头接耳,看见许三多进来,就不再说了。许三多意识到了什么,看见老魏的被褥有点乱,马上过去想帮他弄好,老魏却抢了过来,说我来,我来就行啦!
    许三多愣了一下,想找点事情,便说:现在是电视时间啦。可他刚一打开电视,李梦几个就乘机悄悄地溜到外边去了。
    许三多只好呆呆地坐着。
    他心想,都是些朝夕相处的人,一个人的心事很快就被另一个人知道。大家都希望班长留下,大家都知道班长的心理障碍就在于我,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对我。以前还好,现在我已经习惯有友情的生活了。
    转身也出去了。他跑到山丘上的一块石头上躺着,他在发愣。
    老马找了好久,才找到了躺着的许三多。
    他说不能在这里睡觉,这风是伤人的。
    许三多嗯哪了一声,却没有起身。
    老马说怎么啦?
    许三多说好久没给家里写信了。
    老马笑了:那就写吧。
    写了。许三多说我跟爸妈哥哥说,让他们放心,我说五班挺好,班长对我最好,李梦他们也不对我怪里怪气地说话了,我们天天都训练。有一条路还用了我的名字来命名,叫许三多路。
    很好啊,那就发吧。
    可是李梦他们又不跟我说话了。我原来以为他们说话就是那样的,后来他们不那样了,我觉得还是不那样好,可现在他们又那样了。
    老马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心情沉重起来,他说:许三多呀,是班长害了你了。
    我想我真的是招人讨厌的。许三多说着自己摇摇头:我想家了,班长。
    老马望着许三多沮丧的模样,再也想不出安慰的话来。
    指导员又来了,他的三轮摩托上还载着一个戴眼镜的军人。
    指导员把车停在五班驻地外,大张旗鼓地摁着喇叭,直到班里的人统统地跑子出来,他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咱团宣传科的头号笔杆子张干事,人是专管团报的!今儿过来打算给咱们好好宣传一下!
    众人赶忙给张干事敬礼:首长好!
    张干事连忙还礼,说大家好!什么首长不首长?叫首长我担待不起,叫干事我又不乐意,叫我老张成不成?
    众人觉得这人好接近,笑着齐口说:老张好!
    张干事扬起脸,看着五班的全体说:今儿来没别的,为我们团考虑呢,采访采访大家,给团报上增添点光彩;为我们班考虑呢,给大家拍点照,卷也没多带,就一个。附带说明,我老张职业道德不错,拍好的照片是一定要给大家寄回来的!
    大家顿时眼神里冒了光,互相捅咕着。
    指导员说还等什么?不赶紧回屋换身光鲜点的?
    大家转身回到宿舍,这时老马忽然看见李梦也匆匆地跑了回来,拖着枪,混在中间。老马拦住了,他说李梦,不是你的岗吗?
    李梦笑笑的,说回来小个便!
    你不一向就地解决吗?今儿咋文明啦?
    这时指导员把老马叫到了一边,李梦才乘机混进了宿舍里。
    大家都在忙着换衣服,李梦将他们一头揪了过去。
    ……薛林,我跟你换岗,你替一班我给你站两班岗。
    薛林说:门都没有。
    ……老魏,我给你买烟!
    老魏说:我老魏是卖艺不卖身。
    没办法,只好找许三多了,他说许三多,我求求你啦!
    许三多说换岗呀?我是夜班岗,站起来很辛苦的。
    我不在乎,我吃得住辛苦!
    许三多说,可我想照相,好寄回家。
    我也想照相啊。李梦皮癞脸地缠着:许三多,你没谈对象,我谈对象了,我得寄照片给人!
    许三多想了想:那你是该照相。
    许三多于是接过了李梦的枪。
    李梦抱着许三多恨不得亲上一口,说许三多,你真是个好同志!
    许三多一声不吭地就出去了。
    薛林猛地给了李梦一脚:你好意思啊?你对了个屁象啊?
    李梦笑笑的,不回话,他看到指导员和老马正在里边的角落里默默地坐着,指导员是有话要说,却又一直犹豫着。
    老马说指导员,你不用为难了,我知道了。三等功肯定没戏了。指导员说,也不是全没戏,可团里的精神今年是这样的,有限的荣誉得留给那些一线训练的,后勤保障方面的尖子今年只好暂不冒尖。
    ……司务长是不是也没戏啦?老马硬着头皮问道。
    这时指导员真的为难了,他说老马呀,我今天有了张干事这个由头才敢过来,就是觉得对不住你。老马反倒笑了,他说指导员,说心里话,我最近也跟人说对不住你,可现在觉得没必要说了,军令如山倒,要的就是个干脆,哪有那么些工夫说对得住对不住的?我以后是不说了,可首先是我再也不做对不住人的事了。
    指导员说,这不怪你有情绪,我都有情绪……
    老马说我没情绪。说真的,我现在反倒觉得特轻松!
    指导员有些诧异,看着老马。老马确实是显得格外的轻松。
    老马说,我当了五年兵,没干过一件对不住人的事情,虽然到最后险些干出来,可还是没干成。幸亏没干成呀,要不我得觉得欠了谁的。指导员,我知道你咋想,你觉得欠了我的,你不能再这么想了,你再这么想就是公私不分了。
    指导员狠狠地拍了一下老马:老马,我谢谢你了。
    那天的相,他们照了很多,有营房的,有草原的,有路面的,有集体的,有单人的,一张接一张,拍得张干事腰一直地弯着。最后一张是老马的,但李梦还涎着脸凑过来,在他旁边又蹭了一张。
    你个驴子!你不是有岗吗?
    老马突然醒了过来,然后四处寻找着许三多。
    许三多呢?你换给许三多啦?
    李梦嗨嗨地只剩了傻笑。
    老魏告发李梦:他蒙人孩子说有对象啦,得给对象上照片。
    你就这么忍心害理啊?去把人换回来!
    李梦刚要跑,张干事说没胶卷了。老马急得要跳:怎么没卷了呢?张干事有点不好意思,说都馋着照相,每次只敢带一个卷,要不没个完。老马不好多说,只好冲着李梦发火:李梦,你小子怎么说?李梦还是傻笑。张干事扯住老马:先别说那个了。马班长,今天来主要是采访你的,咱们这就言归正传吧,这路我也看见了,真是不易,让我有种莫名的感触……
    弄清楚再感慨吧。老马突然甩开了张干事,恨恨地吼道:
    这路是人许三多修的!
    班长?……李梦看着苗头不对,想阻止老马,却被老马推开:你就别给我转糊涂心思了,我不领你情。
    老马觉得话憋在心里很久了,在恨不得一股脑倒了出来,他对张干事说:我跟你这么说,这路是人许三多修的,五条路有三条半是他一个人修出来的!人一个新兵蛋子,来了这踏踏实实,反而是我们这几个老兵油子给人添乱使绊,最后人新兵蛋子倒把我们给教育了!你知道他这路怎么修起来的吗?草原上找块石头容易吗?他一块块找出来砸碎了再铺上!你知道他这路花多少钱吗?五块钱!就是买花籽的钱,还是自个掏的!我们怎么着,一到这地方就觉得慌了神啦,例行忙完不知道做啥好?人呢?人出操内务训练全按新兵连那一套自觉规范!你知道新兵管得比老兵狠啊,没人管他照做!我不知道他犯浑还是真傻,可我就两个字:我服!
    班长……!李梦的声音藏着无尽的惋惜和无奈。
    你他妈的蒙人家,你现在给说句实话!老马突然指着李梦骂道。
    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几个,一下子眼睛都暗淡了下来。
    这个说:说实话是我对不起他,他也是比咱们强。
    那个说:有时候挺烦他,其实想明白了是咱们臭毛病太多。
    张干事愣了半天一个字没记,索性把本合上了:这个兵我很有兴趣,也许是个新兵教育的典型。我想专门采访采访他。
    可他不会说话,还是我们跟你说吧。李梦说。
    闭上你那嘴,就瞎编乱造的能耐!老马又怒了。
    张干事扫了一遍眼前的草原上,却没有看到许三多。
    这个许三多……在哪呢?
    在哪?在替他看着输油管道呢!
    老马一把将李梦揪了过来。
    许三多站着的地方,是两条路的尽头,岗亭和红旗在他的身边飘扬着。远远的走来到,老马又生气了。他说李梦你王八羔子!明天的岗你也给许三多替了!
    李梦说我替我替,这一星期的岗,我都替了!
    张干事突然喊了一声:别吵!吓得大家都静了下来。张干事看着眼前的景象,好像发了半天愣,然后猛地一个激灵。指导员说怎么啦张干事?张干事喃喃地说:有一阵灵感袭上心头咧。说着狠狠拍了一下脑袋,骂道:他妈的暴殄天物啊!没卷啦!说着从腰包里掏掏出了一个大本子。那是一个速写簿。但他的笔却找不着。
    我带没带笔?我到底带没带笔?
    指导员掏出一枝钢笔:派克笔行吗?
    张干事抢过来伸手就把笔尖给拗弯了,然后抽疯似地画了起来。
    指导员看着自己的笔好端端的给拗弯了笔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张干事刚刚画完,老魏几个就跑过去,把许三多搂着挟着,拖到了张干事的面前,说是要让张干事好好采访。张干事却摇着头,只管看着自己的画儿。
    他说才情有限呀。我今天兴致已尽,采访也出不了好文章啦。
    不久,张干事将他的这幅速写,装进了一个大信封里,上边写着:“全军美术比赛参赛作品”,然后寄了出去。另外的那一卷照片,他选了几张晒成黑白照片,发在了团报上。很快,《解放军报》上刊登了全军美术比赛的获奖作品。
    张干事的那张速写,在获奖的作品之中。
    这是团部的靶场,一辆主战坦克正在原地射击,四下里震得尘土飞扬。
    101号车,乘员:王庆瑞,萧励,刘寰,段苍松。得分,一百零八分。
    报靶员的声音在扩音器里兴奋地播报着。
    王庆瑞就是团长,他一从坦克上下来,张干事就在边上站着了。
    他说这回射击考核,多半是团长第一。
    团长办事哈哈地乐着,说不可能的。每连都有那么几个就等着灭我的,这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但张干事不肯放弃,他悄悄地跟团长说了一句什么要求,还没有说完,团长骂道:我最烦的人之一就有你这团报主编,每回都要来挖一下团长的心得体会,哪有那么多豪言壮语说给你听?团主官打不好战车射击,干脆回家帮你嫂子做饭去!
    张干事不由一乐,暗暗说了一声好,把最边一句话迅速地记了下来。
    挖我干嘛!多去挖挖咱们的兵!团长接着说。
    张干事跟着又记了一句,说:团长认为要深入基层……
    团长听出问题来了,他说你歇着。张干事。这期团报我也看了,兵的事是多了,可怎么还是你老张的嘴代说呀?你那获奖作品我也看了,画得挺来神,可哪有那么大个五角星能让兵站在上边啊?你瞧人家评论你,这是结合了象征主义与写实精神的作品你跟咱当兵的玩什么象征?要实在!
    报告团长,评论咱就不说了,可那画,是完全写实的。
    少诓我!
    我画的地方就是咱团的地盘,画的兵也是咱团的兵。
    有鬼了。我这团里还有什么地方我不清楚的?
    团报上红三连五班那几个修路的兵,您也看见了?张干事提醒团长:咱们八十年代曾经想在那儿修路……
    你这是对着和尚骂秃子。修路那会我就是那排的排长,动了全排力量,可最后还是泡汤了,没钱嘛。
    可他们用五条路构成了我画的那个五角星,这已经是创作的雏形。您猜他们修这路花了多少钱?五块钱的人民币!也就是说他们仅仅用了买花籽的五块钱!
    你说的都属实吗?
    说得再实在一点,这五条路实际上都是我画里的这个士兵修的,九五年入伍的一个新兵,他修这路还顶住了来自他人的非议和冷嘲热讽。
    团长寻思着:那还倒真是不容易。
    张干事在不停地转着脑筋:他还一直自觉自律,坚持严格的军事技能训练。
    团长越听越兴趣了:如果真有这么个兵,我是说如果真有的话,放在五班是浪费他,应该放在这战车里打冲锋。
    回到屋里,团长就让人把电话打到了红三连连部,接电话的是指导员。接完电话,他骑上摩托车,出到许三多他们的草原上来了。
    那一周,是五班历史上见到指导员次数最多的一周。
    指导员是来要人的,他告诉老马,命令也收到了,没二话,许三多呆会就跟我一车走。许三多却不知道因为什么,上来跟指导员拗劲,说指导员,为啥让我回团部?指导员说我怎么知道?听说是团长开的金口。
    老马只好安抚许三多,说:不是犯错误的,肯定不是犯错误。
    指导员看见他们在瞎乱猜疑,忍不住就说了:我说多点吧,团长说这兵是个好兵,放在五班是个浪费。
    许三多好像没有听懂,他说哪浪费了?
    你意思是你比团长大喽?指导员感觉着自己还没见过这么不听命令的兵。
    许三多说没啊,可我不想走。
    指导员说那可以,你有活思想我没意见,可见了团长再说。
    许三多说我不去。
    老马忙用班长的口吻跟许三多吼道:许三多,不要发表你的意见。
    可许三多还是说:我留在五班。
    你闭嘴。老马朝旁边几个喊道:李梦薛林,你们帮许三多收拾一下行李。
    临走前,五班给指导员和许三多做了一桌饭菜,算是给许三多饯行。可准备开饭的时候,却不见了许三多。
    薛林说头十分钟还在这发愣呢,抹眼泪来着。
    老魏说好像是出去了,小便吧?
    李梦说他结石呀?小便要十分钟?
    老马突然对三人吼道:给我找回来,今儿他是主角。
    李梦几个只好嚷嚷地的找人去了。
    慢慢地,天已经断黑了。桌上的菜也早就凉了。
    找人的几个兵很快就回来了,都蔫头搭脑的。远远的,李梦就朝指导员摊着手,意思是没人。指导员气得差点要跳起来。
    他说我就搞不懂团里看上他哪点了?就这么个无组织无纪律的兵!
    薛林顺着就猜测道:可不要是开小差了。
    指导员说那可好了!红三连的兵居然还能出个开小差的!
    老马说别胡说,这孩子就是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转了这弯,就好了。指导员说马班长,你估摸这爷爷啥时候能转过弯来呀?老马知道指导员急,便说:要不,咱们先吃饭吧。吃完饭指导员先回,我们明儿保证把人交到您手里。
    指导员说我不吃!我等着!
    老马笑了:大家可都饿了。
    那就吃吧,我还等着。
    最后,指导员还是一个人走了。看着指导员飞的摩托车声渐渐远去,李梦暗暗地琢磨着:我在想,这许三多,兴许是咱们中间最有心眼子的一个。薛林说你什么意思?李梦说,我原以为他做的事怎么都那么有上进心啊,我以为他是一门心思往上爬呢,今儿一瞧,不是,他是真傻。他要假傻,我能恨他,他要真傻,我又替这人担心了。
    你们说那傻瓜在哪呢?老马不由问道。
    他不会是真回家了吧?他一向挺想家的。
    李梦说不会。他要害得你背处分,我揍也揍死了他。
    老马说这处分我倒也担得起,就是回家说一声,咱也好给他凑点路费啊,你说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说得大家的心都有点酸酸的。
    其实许三多就藏身在不远年的草窝里。
    他不时地从草堆里探出头来,看见营房里灯还亮着,就又缩了回去,接着睡他的。草原上的风很大,可许三多却睡得没心没肺的。
    第二天早上天亮,他才蹑手蹑脚摸了回来。
    五班几个全都和衣睡着。老马睡得警惕,睁了眼瞪着他。
    许三多也看见了班长的眼睛,小声问道:班长,指导员走啦?
    老马却霍然跳起,命令道:抓住他!抓牢啦!别再跑了王八日的!
    李梦几个早就猛虎一般从床上扑下来,扑到许三多的身上。冻了一夜的许三多也跑不动了,只好让他们给牢牢地抓住。
    你以为你耗走了指导员就过了这关啦?累得我们这一晚上没睡!老马说。
    收拾他!李梦喝令道。
    斩立决!薛林吼着。
    他们把许三多扔到了床上,鞋也扒掉衣服也撩了起来,所有的手都伸到他的身上,玩命地挠他痒痒,挠得许三多大声地叫着:被子乱了……被子乱了!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不去啊!班长救命呀!……不去就是不去……真的不去……到了最后,笑声没了,大伙儿听到的竟是呜呜的哭声。
    大家这才放手。
    你干嘛不去?啥叫命令你知道吗?老马问道。
    ……知道。
    你为啥不听命令?
    我离开过家了……我不愿意再离开家。
    胡扯。可老马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李梦只好拉开老马,对许三多说:从五班去团部,这是个机会。许三多,机会你知道吗?这个机会有多难,你知道吗?薛林站在许三多面前,也说,在五班你是没有什么机会的,许三多。
    许三多愣着,那两人太过严肃了,机会这个词,许三多可能还要过很久才能明白,但现在足以把他吓住了。慢慢地,老马已经稳定了情绪,他吩咐许三多:马上吃早饭。吃完早饭,李梦,你跟我送许三多去连部。
    然后给连部打去了一个电话,说是找着人了。
    然后,他们拦了一辆拖拉机,就上路了。
    看见指导员的时候,许三多当然少不了紧张,他知道已经没有回五班的希望了,于是也老实了下来,但他愣愣地看着指导员,半天也不开口。
    老马只好提醒道:许三多,知道你该跟指导员说什么吗?
    许三多这才慢慢地说道:……对不起,指导员。
    指导员摆摆手,说错了就是错了,军队里没有“对不起”这三个字。
    许三多于是说:我错了,指导员。
    你没错,倒是你指导员有点强人所难了。
    老马忙说指导员,你要还生气,就骂他两句。骂两句消消气。指导员对老马笑了:指导员要还靠骂人来消气,这指导员也就别干了。行了,许三多,你让我长见识了。
    许三多以为那是反话,想说什么,嘴巴却闭着。
    带了上千号的兵了,我最信一种有情有义的兵,你小子有情义,不枉你班长对你好。
    指导员的态度令人有点错愕。
    指导员笑笑地接着说:虽然……你这样在部队里是不行的,可我现在忽然有点看好你了。许三多,可能的话还是在红三连吧,红三连军事训练排第三,文娱可是排第一的,我保你在连部不比在五班差,再说你这不是还和五班一个连吗?
    老马说听见没?谢谢指导员。指导员却给了老马一拳:你就别把他当孩子整了。通信员,带他去收拾收拾。团长要跟他叙叙怀。
    老马一听,眼睛都大了。
    团长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着许三多的到来。
    陪许三多进去的,当然是指导员。他几乎是一路地揪着许三多,一直揪到了团长的办公室里。团长只留下了许三多,就命令指导员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看着指导员走去的背景,许三多如同困在笼里的耗子,他看看门,想夺路而出,却没有那勇气。团长笑嘻嘻地看着他,然后让他坐下。
    许三多却不敢坐,他给团长不迭地摇头。
    团长依然笑嘻嘻的:你喜欢站着说话?
    许三多:……站着?我站着,我站着好。
    团长便跟着也站了起来,他说行,我也喜欢站着,当兵就是得站着。有时候我挺想把这屋椅子都撤了,可政委就是不同意。
    许三多说:……你是团长,你不是兵。
    团长说:团长就是个老兵嘛。你们班里没老兵吗?
    有,班长,李梦,他们都是老兵。
    那就行了,你把他们当什么,就把我当什么,这就成了。
    团长掏出烟,示意他也抽一根。他又是一阵摇头,说:抽烟对身体不好……不过老兵多数都抽。团长一听就笑了:对对,你这个新兵蛋子,你跟我说,你怎么一个人把一个排没修出来的路修成的?
    不是我,是五班铺了五条路,大概有三点四五条是我铺的,班长跟我说,我一个人铺了四百二十七米。
    对装甲兵来说精确是个好习惯。团长一听兴趣就上来了:你告诉我这四百二十七米是怎么铺出来的?许三多说今天修一点,明天修一点喽。我爸想盖砖房,今天买点砖,明天买点砖,得空就上房弄一弄,现在我家已经有两间砖房了。我爸说,干活就得这么干。团长说我家没盖过房子,不过我知道,干事情就是这个理儿。许三多,我不想让你再在五班呆着了,行吗?
    许三多不知道怎么回答。
    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团长说。
    许三多忽然想起了指导员的话,急急地说:我……我服从领导安排。
    你愿意来公务班吗?
    公务班是做什么的?
    公务班就是团部的直属单位,主要任务是团部的卫生勤务传送文件。看得出你小子很踏实,到公务班肯定能做好。
    到公务班给枪吗?
    团长不禁一笑:枪?你要背着八一步枪来给我送文件吗?
    就是不给,是吧?许三多很是失望。
    你打枪很准吗?团长反问道。
    不准。我就在新兵连打过十发,全跑靶。可我觉得当兵的没有枪就很亏。许三多实话实说。团长听后哈哈大笑,他终于发现许三多的眼神一直在往他身后扫,那是窗台上的两具金属战车模型。团长拿起模型递给他:你喜欢这个?可我不能送给你。那是我拿炮弹皮一点点焊出来的,比你修条路容易不了太多。团长又想了想,说你要是立个功,我倒可以考虑送给你。三等功?不,三等功太容易。一等功太难,你要立个二等功我就送给你。
    怎么就能立个二等功?
    这个二等功嘛,比如说在战场上孤身歼敌一个排,或者军事比武时在全国拿个头名,就可能了。怎么样?
    许三多说:我大概是做不到了。团长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捉弄老实人的味道了,就说:要不,你自己说说看,你想去哪儿吧?许三多想了想,说:我想学打架。
    团长说当兵就是为打仗,虽然没打,可咱们时时准备着。
    许三多连忙纠正团长的话:我说的不是打仗,是打架。
    团长说当兵不打架,只打仗。许三多却坚持着,说我走的时候我爸和我哥让人揍了,我想学好打架去打回来。团长一时愕然。这个兵从进来已经让他愕然了很多次了,团长最后说:你这意思肯定不对,可我倒喜欢在你身上看见一些斗志。这么着吧,擒拿格斗,潜伏捕俘,全团最拿手的当然是侦察连。咱们团有个装甲侦察连,那是钢七连,你敢不敢去钢七连?
    许三多眼睛顿时放光,说钢七连我知道,我老乡就在钢七连,我新兵连连长,排长,班长都是钢七连的。
    团长说那是全团最牛气的连,也是训练强度最大的连,你真乐意去啊?许三多说我想去。我看过钢七连的战车,跟窗台那个一模一样的。团长回头一个苦笑,说好小子,你还真惦记上了。行,我瞧你能把路修好就能去钢七连,不过你别到了那,光学打架,我希望你除了打架还能学点别的。
    团长随即拿起了电话,把白干事叫了过来。
    指导员一直在团部门口等着,看见白干事领着许三多出来,忙迎上去,一听说许三多去的是钢七连!顿时傻在了那,然后愣愣地看着许三多跟人走开。
    老马和李梦遮遮掩掩过来,看见有团干事陪着,也不敢上去搭讪。老马只是急心急喉地问指导员:去哪?他去哪?指导员说全团的刀锋,训练最严的连队,淘汰率最高的连队,最牛皮哄哄的连队,敢跟团长拍桌子的连队,你说他去哪?
    钢七连?
    李梦目瞪口呆地喊了一句。
    他能在那呆得了三天吗?
    老马有点担心,有点焦虑。
    钢七连就是钢七连,连值日兵都和别处不一样,离老远便站起来,一个干脆有声的敬礼弄得白干事不得不老远便把手举到了眉际,嘴里说:七连长在吗?值勤兵回答说:连长去车场保养,指导员去食堂检查卫生,请问首长是否需要立刻通知?白干事让这兵的一丝不苟弄得有点没脾气,说算了算了,我在这等着。
    许三多不住地打量着钢七连的外围,那个整洁,简直不近人情,连操场上晾的鞋都全朝着一个方向。进连部的第一道墙上,交插着两面钢七连的旗帜,一面是“浴血先锋钢七连”,一面是“装甲之虎钢七连”。一个连队的旗帜做得如此精致,似乎正说明了这个连队的一种殊荣。
    墙上,是几个笔走剑风的大字:训练,训练,继续训练。
    最独特的一点,在空地边缘上树了一块板壁,每个兵都背诵过的入伍誓言板板正正一字不差地刻在上边。
    过了一会,钢七连连长高城和三班长史今,从外边进来了。白干事告诉他,说团长给钢七连推荐了个兵,好兵!团长特喜欢这兵……话没说完,高城的眼睛早已落在了许三多身上。
    许三多,你是个好兵吗?高城禁不住问道。
    ……我不是。许三多顿时就蔫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