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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第十三章 致命的选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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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选拔,这词不用查字典,士兵有自己的解释。
    选出拔尖的。
    什么是拔尖的?
    最适合现有需要的。
    这就有些偏差了,你用了很大力气照一个方向发展,却未必能合适所谓的现有需要。袁朗后来说这不能算以偏概全,老A设计的选拔方式,最看重的是综合素质。综合素质:不分时代国籍的军人都必须正视的重要品质。
    我知道什么叫综合素质,不光是体能和技能,智能和反应,还有你的心,你整个的人。
    所以我觉得不公平,那时候我正像所有参入者一样,对这场选拔有着莫大的意见我觉得被淘汰掉的很多人比我优秀,比如说吧,决不扔下你的战友,这不光是钢七连也是所有兄弟连队最重要的一条训诫,这该不该记入综合素质?
    当然当然。袁朗说。
    我亲眼看见很多人为了掩护自己的战友而被淘汰。谁谁谁,还有谁谁谁。
    袁朗回答时想都没想,他说军人从来就不是要求公平的职业,你放弃了很多人要求的公平才能做到是个军人,用以维护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公平。
    他说的我听不懂,他和我们不一样,不是在一个世界考虑问题的。连我都明白他是个很优秀的军官,优秀到我的老连长在他跟前都只能算是个大孩子。
    惟一让我安慰的是,他记下了我说的那些人名,很郑重地记下,还说希望以后能再有这样的选拔。
    可老A再也没有来我的老部队进行过选拔。
    他难道不明白这种机会对一个士兵来说有多不容易吗?
    可看起来他明白,后来他说他记下那些名字并不是为了哄我,他给自己记的,记下一种尊敬。
    遗憾的尊敬。
    伍六一第一个跳下车,就地打了个滚,就着车体掩护打开了枪架。老七连的人自然而然地跟在他后边跳下,已经构成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火力圈。成才在瞄准镜里搜索着四面的山丘。风从草原上吹过,四周静得出奇。
    几个人狐疑地互相看了看。一个个士兵从几辆卡车上跳下,当跳到一半时,忽然一声尖利怪异的枪声,一名士兵还没落到地上就冒烟了。
    枪声顿时炸开了,来自四面八方,低沉而震撼,把士兵们还击的枪声都压了下去。车边立足未稳的几个士兵纷纷冒烟,就地躺倒。
    成才紧张地报着:三点方向……五点方向、八点方向……六点方向也有!
    甘小宁有些慌张:全是重火器,咱们根本干不过!
    那边!许三多指了一个方向。
    几个人向几十米外的一条干沟冲去,对方的射手显然训练有素,跑到半截,一阵扫射,落后的马小帅被堵得往另一边跑开了。许三多和几个别的兵重重地摔进干沟里,许三多身边的一个兵,还没跳进沟里,当头就被打得冒烟了,气得摔了头盔大骂:这哪个部队配合的?一个师的兄弟也打这么狠?
    成才在瞄准镜里观察着,那些远在步枪射程之外的袭击者终于出现,都是一些驾设在高机动越野车上的重机枪、高平两用机枪,看起来简直是几座移动的武器库。成才低声说着:师部侦察营!全是高机动车!重火器!
    伍六一皱紧眉头:高机动车?这地形?还不走非让人追出蛋黄来不行?!
    几个人再没了抗衡的勇气,连滚带爬地逃开了,只留下一个冒了烟的兵,不情不愿地在那里装死。
    草原上那几辆卡车顾自驶开,露出车后几个失去掩护的士兵,在实力悬殊的对射中,他们一个个倒下。一名老A从车上跳下,扑在地上,击倒了最后一个士兵。周围渐渐地寂静下来。这场包围战的指挥者驶车过来,阴着脸子驾驶着越野车,他是高城。四面都是冒着烟躺在地上的人体,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真正的战场。挂在车上的野战步话机响着,他摘下来:
    指挥部,我是哨卫一号……对,遭遇仗已经结束,淘汰二十六人,接近半数。剩余者向七点方向、三点方向逃窜,我会组织追踪。完毕。
    那几辆卡车正好还没有开走,可以将刚下车就被淘汰的那些兵带走,远远的有几个人不甘心这样就被拉走,争吵间推擞起来:
    王八蛋!有你们这么打的吗?没下车就开打!你们等于是拉进了包围圈再打!
    侦察营士兵也嚷嚷着:本来就是考生存能力!你没活下来怨你自己!
    高城走到中间,说:好好地请人家上车!你们动什么手?
    那几名士兵终于泄了气,默默地爬到车上。
    高城发动了自己的车,往另一个方向驰去。
    许三多几个在干河沟里狂奔,上午的阳光已经很毒,加上身上的重负,已经汗流浃背。
    忽然,许三多站住了。
    甘小宁这时也发觉了:马小帅呢?!
    成才说:好像被截住了。
    早怎么不说?
    说了就救得出来吗!
    沮丧加上疲劳和焦急,两人互相瞪着。
    伍六一喝道:行了,要吵被抓回指挥部再吵。
    几个人随后安静了下来。
    许三多看看自己这一行人,一共七人,成才、伍六一、甘小宁、自己和三名不认识的士兵:七个人,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能再丢掉一个人。
    草原上是没有路可言的,只有一尺多高的野草,高城似乎想在颠簸中一泄心绪。他忽然发现了什么,一个转向,急刹车,车子差点翻进了草地里。高城从车上跳了下来,大步向刚才的草丛走去。
    有你这么藏的吗?看见车压过来都不吱一声!
    一个用草叶伪装得极为良好的士兵,从草丛中站起来。竟是马小帅。他刚才就伏在高城将辗过的草丛中。
    连长,您说过,伪装潜伏第一要点,没被敌方发现时绝对不能暴露!
    我是装甲侦察营副营长!
    老七连的兵都叫您连长!
    高城愣一下,打量着那张被迷彩覆得看不出来的脸:你是老七连的兵?
    报告连长,我是马小帅,我是钢七连第五千名士兵,也是最后一名士兵。
    高城立刻想了起来:我记得你。为了你这个五千我们举行过一次仪式。
    是的,连长!
    高城犹豫了一下,看看四周,说:听我的命令,继续隐蔽。
    马小帅下意识地又伏在了草丛中。高城若无其事地向自己的车走去。刚走到车边,马小帅在后边突然叫道:连长?……连长!高城说你嚷什么?马小帅说您干什么不把我带走?高城不理他,烦躁地挥挥手,说去去去!可马小帅已经站了起来,他说您已经发现我了!高城还是不理他,他说那是碰巧,瞎猫撞上死耗子,懂吗?马小帅说:你这是违反条令的!连长!
    高城说:老七连的兵生存不易,我不想因为碰巧卡掉你这次机会。说完上车去了。马小帅在后边又喊了一声连长,但高城已经发动了汽车,往前开走了。
    连长?!……你配不配做钢七连的兵?!
    马小帅说着摘下自己的头盔,在激光信标上弄了几下,一股烟从上边冒了出来。
    高城猛然把车刹住了。
    马小帅将钢盔戴回了自己的头上,笔挺地站着。
    高城只好把车倒了回来。马小帅终于忍不住哭了,终究是太年青。
    高城在他肩上拍了拍,说跟我回去吧,以后还做我的兵。
    袁朗正在基地里量地图上标出的距离,然后看了看身边的两名老A,命令道:你们就去这个位置设点打伏,这是通往目的地的必经之路。那两名老A临走时,袁朗又补充了一句,让他们注意淘汰兵的情绪,不要刺激他们。
    老A说您放心队长,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两个兵说着转身离开,这时张干事和李梦走了进来。
    您是这次比赛的负责人吧?张干事问道。
    袁朗扫了一眼张干事,笑了,他说没有负责人也没有比赛,我是战地指挥官。您有什么事?张干事说,我是军内记者张干事,这是我的助手小李,我们想请您谈一下关于这次比赛。袁朗说有什么好谈的?选手五十九人,不到两小时,淘汰了二十七,不,刚才又有三个,三十个了。这不是什么体育运动,就是个优胜劣汰。
    张干事还想要更多的东西,他说怕什么的?意义啊,观念啊,现代化啊,什么的。
    袁朗笑了:谈什么?我估计参赛的兵得把我骂个臭死!因为这跟他们以前那些光明正大的比赛根本是两码子事。可我们是老A,最考验单兵素质的事情是什么?脱离大部队,往敌后一扔,渗透作战,一个人如同一群人。这时候说什么一个够本,两个赚翻是根本不行的,保全自己的生命成了第一位的。生存,然后将任务完成。我们这次选拔也只要活下来并且完成了任务的人。你知道世界级的军队生存竞赛叫什么名字吗?
    张干事摇头说:不知道。
    袁朗说名字被叫花了,什么死亡角逐,什么军人的奥林匹克,可它真正的名字翻译过来就叫生存,并且突击。
    张干事和李梦的脸上,出现了莫名其妙的神情。
    生存,或者说渗透生存,当然是活下来的意思;突击,只能是战斗的意思。为生存而战斗,为战斗而生存,发挥由心到肉体的全部潜力,现代步兵作战的全部意义,说真的,也是军人的全部意义。
    外边忽然传睐一阵依稀的骂声,袁朗笑着站了起来。
    我得去看看俘虏兵,他们又在骂我了。
    说完朝外边的俘虏兵走去。
    草原深处,一辆高机动车在追赶着跑开的两个小人影。那是两个士兵,可他们是分开跑的,机车在最接近其中一个的时候,忽然放弃了他们,而转向另外的一个追去了。车轮辗过一堆刚刚冒头的火堆,一只刚宰的野兔扔在旁边。一个兵正要翻过山丘时,被打冒烟了。一个兵被车子给活活圈了回来。
    车上的兵坏笑着说:还烧烤?十几里地外就看见冒烟啦。
    那兵恨恨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许三多几个躲藏在一个山丘的后边。
    他把手上刚刚挖起的几根寒碜的草根,递给同行的士兵。
    他告诉他们:这是七星草,有土腥味可还甜;这是野蕨菜,也可以吃。
    甘小宁跟着也挖,说这帮死老A!他一脚把地上的空罐头盒踢开。
    伍六一却对他喊道:埋起来。暴露目标。
    甘小宁只好又狠狠地掘地把那罐头盒埋了,嘴里说,我就权当在埋设计这个恶作剧的混蛋吧。本来寻思不就是个野外生存吗?弄点野菜,一盒午餐肉,我贡献个钢盔,一生火,美美的一锅猪肉翡翠汤,还有烤野兔、煮沙鸡、烤蚂蚱……
    有一个士兵抗议了,他说你再说我就要起义了。
    许三多忙递过一根草根,说不能生火。
    成才同意许三多的说法:你忍一下。这地形,咱们生个火就跟明火执仗没区别,刚才那两个不就这么给提溜了吗?
    一下……一下就是两天。饿两天我不怕,可这是怎么个两天呀?背六十斤,连奔带藏,被人追赶,给的那点吃够一小时使吗?甘小宁看看手上的草根:人每天需要多少卡路里?
    抱怨归抱怨,他还是咽下去了。
    伍六一望着远方,那里是他们未来的战场:你越这么说,我越要进老A,你越骂我也越要进老A。
    甘小宁跟着也饶起了舌头,他说:我越说我也越要进老A,我越骂我更要进老A!
    成才这时凑过来,说许三多,你别挖了,挖的那点草根还不够费那劲呢。
    可许三多没有停手,他说我给你们挖。
    你的午餐肉呢?我们刚才吃了,你没吃。成才说。
    许三多犹豫一下,说我吃了。
    成才有些不屑,伍六一也看了他一眼。成才想了想说:
    光说一个忍字,许三多你已经把我毙得服服帖帖了。
    突然传来车的声音,几个马上伏在地上。
    成才从瞄准镜里看着那辆车上神气活现的几个士兵,他说到饭点了,他们肯定回营吃饭去了。一听到吃,甘小宁就又联想起来了,他说有一个古老的故事,我军打进敌人的大营,酒醇肉香,架子上的烤羊腿还在冒着热气……
    伍六一懒得理他,说你以为你是铁甲威龙啊?一个营的人,外加阴森森的一队老A。
    许三多忽然说:我觉得我们应该趁现在赶紧走。
    甘小宁说怎么走,拿什么走?你的腿还没软啊?兵哪,那是得有粮的!
    许三多说:那也得走。
    伍六一拄着枪站了起来,他说:他说得对。
    成才也跟着说道:就这点空档,我们能赶在别人前边一大截了。要知道,只要三个,我们是有很多竞争对手的。
    说得几个人都敏感地看了过来。
    伍六一哼了一声:只要三个,可我们是六个人。
    成才问:谁能顶到最后呢?
    大家看了看指南针,辩别了一下方位,然后就走开了。
    前面的草原,漫无边际。
    夜色渐渐地降了下来。
    基地办公室里,张干事正伏在案边搜肠刮肚,他说:你说我这么开篇好不好?某月某日,塞上秋来,风与战旗飘扬,歌声与口号同响,我军某部本着现代化作战的新观念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战争……
    旁边的李梦琢磨细节:号字改成令字更好,这样更显出铁血男儿的风骨。
    张干事说对对。不是我说你,小李子,你有才。他接着又念着道:我战士龙腾虎跃,力克难关,再创高峰。如何?李梦说很好。
    只有一个感觉着不好,那是刚刚进来的高城,他正在查看案上的地图。高城听得实在气不过来,在“淘汰人数”上,已经又加了个4了。
    他说两位是记者吧,怎么还废寝忘食地不去吃饭?,
    他看着他们时愣了,他们看着他时,也愣了。
    是你们呀?高城有些吃惊。
    张干事连连点头:您好您好。
    再创高峰是吗?李梦还说着他们稿子。张干事说对对,您有什么意见?高城说没什么。没吃没喝,连目标也没个着落,我很想把您二位请到荒原里去创两天高峰,也省得二位在这里挖空心思闭门造车。当然,我得有这个权力。高城说完,把脸一绷,出去了。
    李梦好久才反应过来,说:您别跟他计较。
    那是,那是……咱们说到哪了?
    哦,吃饭。
    从野战炊事车上,刚煮好的热米饭和菜肴端了下来。士兵们在草地上铺上防水布,准备他们的晚餐。袁朗和几名老A从外面驶车回来,一个被抓获的士兵,灰头土脸地跟在他身后,没用人招呼就去了俘虏那边。
    高副营长,我逮了五个。您几个?
    我不跟您比这个。四个。
    还剩二十个。
    我想问您一句话,如果所有的兵都被淘汰了,您是不是打算空手回去?
    袁朗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也许这可以证明您那老A有很高的军人素质。高城看看那群垂头丧气的俘虏说:可您知道吗,这对他们太残酷了?
    袁朗说:我本来能进陆航的,可我干最苦的步兵,并且进了最苦的A大队,因为我坚信,我国有世界上最好的步兵。
    因此对他们这么狠?
    因为我希望他们更好。我进入A大队就是因为武装泅渡了三十公里,然后因为风暴耽搁,在几十米的礁盘上呆了整整四天。袁朗好像在讲一件有趣的事情:那些天我把自己绑在礁石上,有一群鲨鱼陪了我整整四天。
    高城显然没有听说过,他一下怔住了。
    太阳升起来了,草原上多了一抹艳丽。
    一只肥硕而蠢笨的绵羊,嚼着草走过。伍六一悄悄地接近了过去,然后猛地一扑,那绵羊却惊慌地跑开了。伍六一追逐着一只往另一个方向跑开的沙鼠,他一块土坷垃飞了出去,终于把那家伙砸得五迷三倒。
    经过一夜的奔跑,几个筋疲力尽的人睡在一块洼下的草地里,甘小宁睡梦中犹在舔着嘴唇。伍六一过来,静静地在他们身边坐下。成才是睡得最为警醒的,他睁开眼看着伍六一的背影,他看见伍六一的咬肌在嚼动着,不由问道:你在吃什么?
    伍六一说早饭。
    早饭?甘小宁的眼睛忽然就迷迷糊糊地睁开了。
    伍六一说你们也可以吃呀。
    甘小宁的神志顿时就清醒了,睁眼一看,却跳了起来。
    我的天哪!这个家伙在吃老鼠!
    伍六一脚边放着几只沙鼠,虽然已经洗剥干净,但鼠就是鼠,永远让人看了不舒服。
    伍六一说,这不是老鼠,是沙鼠,也叫草原鼠。
    几个人全吓了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伍六一在那儿嚼着,强忍着一股要吐的感觉。
    甘小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说你是猫呀?我是说,这好吃吗?
    绝不好吃,伍六一的脸都扭曲了,能好吃吗?但成才还在嚼,他说不好吃,不过你们最好还是吃。你们很走运了,睡醒来就有得吃,我是一边嚼一边想起它们活着时候的样子。终于,伍六一皱了皱眉,说:我不能再吃了,再吃一只我就要吐了。这些全是你们的。
    许三多忍着头皮的发麻,用刺刀挑了一下,不敢动。
    伍六一却又割了一块,扔进了嘴里。
    甘小宁还在拼命地摇着头,说犯得吃这个吗?
    伍六一眯起眼睛,望着一点一点升高的太阳,他说我不知道犯不犯得上,我就知道再不吃今天就没人撑得下去了。
    成才几乎和甘小宁一样的表情:你就那么想赢?
    伍六一看看他:不想赢你来干什么?这不是演习,这是淘汰。你们不吃,你们体力跟不上,你们会被淘汰,可我会赢。
    许三多终于壮着胆子,割下了一条肉,打量着。
    伍六一鼓励地看着他。
    许三多也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似乎都在较量。
    还要我说,为了爸爸吃一口?伍六一揶揄地笑了笑。
    许三多终于把肉扔进了嘴里,闭着眼,直着脖子,咽了下去。
    你得嚼,让嘴里习惯了这种味道。伍六一说。
    这一口我就开始嚼。许三多又放了一块进嘴里。他说下次打沙鼠我去,免得你想起来恶心。看见许三多吃了下去,成才几个也拿起了刀,动手吃了起来。只有甘小宁还在犹豫着。
    他说:我还是不吃。
    一个士兵刚把第一口肉放进嘴里,就忍耐不住捂着嘴,跑开到一边呕吐去了。
    伍六一却用力嚼着,他说你们撑不到底了。我们能。
    几辆高机动车在草原上风驰电掣。
    高城的装甲侦察营又开始他们的工作了。
    许三多几人,以几乎不亚于车辆的速度,冲过了一片毫无屏障的平地,扑进一条水沟旁。一辆车从他们几十米开外的地方开了过去,几人死死地把身子压低。许三多就伏在甘小宁身边,甘小宁流着虚汗,看着草叶上的一只蚂蚱发愣,他说如果你生下来就是油炸的该多好?自备椒盐,蹦到我的嘴里来。
    许三多低声地警戒说:小心,别闹。
    甘小宁叹气说:我饿呀!我眼前乱冒金星。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说你等一下,我这里有吃的。
    这一句话让周围几个都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
    甘小宁很得意的笑了:我的好班长,我就知道你那午餐肉没吃。
    伍六一说对,你吃了他那份,吃了他的机会。
    甘小宁说谁吃他的?一份午餐肉管什么用?我饭量大,那回跟白铁军打赌,大肉包子我消灭九个。唉,老白光荣退伍,现在准在吃香喝辣的了
    伍六一有点气了,他说你再叨叨我给你吃土了!
    甘小宁说咱们图什么呢?都快二十一世纪了还在这里挨饿,魂萦梦绕地热爱一个饽。
    伍六一烦了,他说你觉得不值你就走!
    大家多少有点感慨,也有点悲哀,一动不动地在土窝里趴着。
    好不容易遇着了一条小沟。几个人在水沟边趴下,不分清浊地就是一阵狂喝。只有甘小宁不喝。伍六一往水壶里灌的时候,许三多推了一下甘小宁。甘小宁却不过来。
    他说我不要,真的不要。
    你吃不下去那东西,没什么丢脸,我也吃不下。
    我吃你省下来的肉?我还不如吃我自己的肉呢!
    甘小宁话没说完忽然一个闪身,把许三多猛地推开了。
    枪声随后传来。
    那是袁朗撒下的两个暗哨。许三多侥幸躲过了一枪。伍六一就地翻身,机枪扫得暴雨一般。成才的狙击枪也紧张地搜索着,打得对方不敢露头。
    撤退!撤退!许三多招呼着。
    谁都知道跟着来的就是装甲侦察营的高机动火力,那是根本没有逃离机会的,甘小宁抱着枪在后面掩护,一帮人冲上河沟,往洼地里逃跑而去。刚开过去的那辆机动车,已经闻声而来。甘小宁站在车道上,一枪把机枪手打冒了烟。许三多看见甘小宁毫不隐蔽地与那台高机动车对射,最后被斜刺里冲出来的老A瞄准上了。
    甘小宁!跑啊!跑啊!许三多喊道。
    但老A已经扣动了扳机,准确地击中了甘小宁头盔上的激光标。
    伍六一踹了许三多一脚,几个人狂奔逃开。
    冒着白烟的甘小宁,原地站着,像一座烽火台。
    他笑得有点无奈,有点苦涩,又有点无赖。
    他朝那些朝他走来的老A问道:有吃的吗?
    不知又跑过了多少的沟沟坎坎,许三多们终于得以在岩石的缝隙中藏身了。大家都流着汗,喘着气,却又时刻地枪瞄准着来路的老A。
    甘小宁丢啦!许三多对伍六一说。
    伍六一有些恼火,他说我知道!
    许三多说:被淘汰啦!
    伍六一说:别说他啦!
    许三多感到心痛,他说为什么?他可以跑掉的!
    伍六一说:他是存心的!
    许三多说:我不懂!
    一旁的成才语气却很冷静,他说他饿不起!他不想挨饿啦!他放弃啦!他根本就不知道人是凭啥活的!许三多却瞪了他一眼,他说我不信!小宁不是这种人!
    几个人都有点气急败坏了,都没命地嚷嚷着。来路上终于看不到有人,伍六一放下了自己的机枪,喘了口气说:许三多,你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许三多说我知道,可我就是不信!
    你知道什么?成才还是刚才的冷静和不屑。
    许三多又看了他一眼,合上了枪栓,他说反正不像你说的那样。
    几个人从岩石后爬了起来,喘息着走向既定的方向。
    成才还在追问着:许三多,你们到底知道什么了?
    伍六一扫了一眼成才:你要我告诉你吗?他是饿不起了,他吃不下耗子,他意志薄弱,没错,可他也知道自己顶不住了,他不想拖咱们的后腿,这也没错。
    许三多沮丧之极:他不想吃那罐午餐肉,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吃,他怕自己吃掉我那份机会……其实我吃什么都行的呀!他怎么这么傻呢?
    成才不置可否,他说,他没这么好,我告诉你。
    他没那么糟!我也告诉你!许三多转身就走。
    伍六一望着成才,轻轻地说:他是你的战友。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成才不再说话了。这支沉默而沮丧的小队,继续前进。
    草原那边,坐在车上的甘小宁,头也不抬,在毫不客气地吃着给他的那几份野战口粮,那份饿劲简直是要连包装袋也一起吃了下去。他吃着吃着,对他们喊道:水。
    一位头上余烟未尽的士兵,将水壶递给他,嘴里称赞道:兄弟,你打得可真准。怎么练的?
    甘小宁说:手眼心。还有面包吗?
    那兵同情地又拿了个面包给他,附加着在里面夹上根香肠:兄弟,可苦了你啦。
    甘小宁一口撕下了半个面包,咀嚼着,心不在焉地看着车后越离越远的战友们逃走的方向。他的一只手静静地向那边招了招。
    谁都知道,他的心在默默地说着什么。
    暮色西沉,剩下那几个仍在草原上艰难跋涉。队形已经有所改变,现在是两个挟着一个,剩下三人在前后警戒。被挟着的那个兵,是早晨吃下去又吐出来的那个兵,挟着他的人是许三多和伍六一。那个兵几近虚脱,一双腿无力地从草叶上拖过。四面仍是无穷无尽的原野,几个人似乎是被原野包围了。
    那兵察看着指南针问:走了得有大半了吧?
    成才望了望遥远的地平线说:如果方向没错,差不多。
    许三多一直在关照着那个人事不省的士兵,他看了伍六一一眼,伍六一无奈地点点头,两人终于把士兵放下。
    许三多忧虑地说:不能这样下去了。
    伍六一仔细观察了一下:他已经不行了,再拖下去就是严重脱水,那就救都救不回来了。
    那个兵在地上挣扎着,使劲地摇着头。许三多忽然解下野战背包,在背包里掏摸着什么。
    成才一把拉住许三多的手:你那点吃的救不了他,你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伍六一还是不忍,他说我们能替他做决定吗?
    你们明知道他撑不住了!成才恼火地嚷了起来:我烦你们!你们知道你们这叫啥吗?那个词怎么说?默唧!妇人之仁!咱们是当兵的!知道吗?当机立断!怎么?还要不要开个会讨论一下?
    几个人看着他,那眼神并不是反感,相反,成才说中了他们的要害,他们外边太硬,而里边又太软。
    你们不敢,不好意思是吗?我来!反正你们眼里我也不是啥好人!自私自利的,想啥都只想自己。行,我担当得起,我来!你们用不着惭愧,我帮自己解决问题。成才看了看那士兵,沉静地说道:帮他解决问题,也帮你们解决问题!
    伍六一咬了咬牙根:你对,我错。
    许三多却迟疑着,不知说什么。
    成才说得对。伍六一苦笑了:成才,是你帮我们,我有点孱,下不了手。
    伍六一拉了许三多一把,掉头走开。士兵拍拍成才的肩,无声地跟在后边。成才掏出自己身上的信号枪,看看远去的那几个人,又看看草原上苍茫的暮色。然后,他扣动了扳机,一发黄色的信号弹呼啸着升上天空。成才又看了那士兵一眼,将信号枪放在他的身边,掉头跑开。
    那发信号弹在天空放射光芒,缓缓落下。
    很快,一辆车驶了过来,车上的人迅速发现地上的那名士兵。野战救生器材都是随身携带的,救护人员开始就地抢救。那名士兵被医务兵用担架抬上了汽车。
    只剩下五个兵了,他们伏在草丛中,监视着那辆远去的车辆。伍六一对伏在身边的成才说:你用的是自己的信号枪?成才的脑袋好像轰地一响,说是的。许三多说那你自己怎么办?成才只好说我用不上。
    成才说: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伍六一突然说:第一次,我大概有点佩服你了。
    成才纳闷地看他一眼说:别绕弯说话。
    伍六一说没绕弯。我当了五年兵,佩服的兵就三个,第一个,我那老班长史今,第二个,伍六一对一边的许三多努努嘴:他,第三个,就是刚才的你。
    成才又纳闷地看他一眼,他大概永远也搞不懂伍六一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围的地形是草原上那种连绵起伏的低矮丘陵,几个人正竭力想在指南针上找出一个方位。然而,一点星光都没有,这根本就是一个迷路的晚上。
    我觉得应该是九点钟方向。许三多说。他很坚定。
    另一个士兵也很坚定,他说我还是觉得十二点钟方向对。
    成才一下就急了,他说你们看准点,这地方差一点就是几十个公里,走错了没时间回头。
    士兵反驳说:一点参照物也没有!谁不凭自己的直觉说话呀?
    成才希望放在了许三多的身上,他说你呢?
    许三多说:我也是凭直觉。
    成才气得跺脚道:谁信谁的直觉啊?我还觉得是十一点呢!
    到底怎么办?伍六一的这句话让几个人都沉默下来。
    那个士兵收起了指南针,他说我认死了十二点。
    立刻有同行者站到他那边。伍六一看着许三多。许三多没说话,但摇了摇头。
    伍六一二话没说,对许三多说:我跟你走。
    拿不定主意的成才又看定了许三多:你到底走哪?
    许三多指的还是九点的方向:那!
    许三多,你想清楚啦!这不是闹分裂吧?成才气急败坏了。
    我觉得那边对。许三多坚定地说。
    成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伍六一只好问他:成才,你跟谁走?
    成才吐了口长气,他说那我走十二点,我觉得十一点对,至少还差不太远。
    那两名士兵看看许三多和伍六一,说对不起了,兄弟。
    没事。许三多毫不介意地回了一声。他说我班长说过,迷路的时候,保持清醒的头脑,相信自己的直觉。那个士兵因此而露出了赞许的神色,他说:老七连的兵就是像样,我这回是见识了。但他没有因此而更改自己的方向。他们简单地敬了个军礼,走开了。
    草原上的夜真黑。
    顷刻间,他们便没入黑暗之中。
    成才最后看了看许三多,又看看黑暗中已经看不见的那两个人影,说许三多,你错了,你肯定错了。许三多没说话。成才也没等他说话,掉头追那两人去了。
    伍六一端起了机枪对许三多说:我们也走吧。
    许三多一直看到成才的身影一点都看不见了,才跟着伍六一走自己的。
    许三多和伍六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草地上跋涉着。
    周围显得寂静无比。
    伍六一突然问道:许三多,你很有把握吗?
    许三多说:没有。
    伍六一忽然就苦笑了,他说,其实我觉得走十一点比较好。
    许三多哦了一声,有点觉得惊奇。
    可你准还照着九点的方向走下去,一个人走,是不是?
    我会的。
    咱们几年都是比着过的,你要是折了,我输得也理直气壮,我们一块走吧。
    许三多摇摇头。伍六一笑了,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说:可不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个意思啊,那挺傻的。
    可你就是那个意思,所以咱们才一直走在一起。许三多说。
    伍六一于是打起哈哈,说是吗?是吗?
    许三多说伍班副,在你眼里,我总是那个新兵蛋子对吧。老兵跟新兵是战友,可不是朋友,因为新兵不懂事。
    你还把自己当新兵啊?
    你当我是新兵,谁让你看着我长大的。咱们又是老乡,你不想跟人扯那份老乡见老乡什么的,你就是想滴水不漏做你的兵。
    滴水不漏吗?那很难的。
    许三多点头说:是很难。
    两人沉默一会,又走了一段,不知如何,伍六一忽然又有了一些感伤,他说咱们不是朋友,等跑完这趟,兴许就真的成了朋友了。
    老这么说干嘛?其实还在钢七连较劲的时候就成朋友了。许三多说。许三多的中吻很温和,但也很坚决。
    一辆夜巡的机动车从前边驶过,两人连忙扑倒在草丛里。
    忽然,身后有人蹑手蹑脚地过来,未等他立足,就被伍六一摔倒了。许三多的枪口也飞速地抵在了他的头盔上。
    竟然是成才!他小声地叫着:是我!我……
    许三多伸手便掩住了他的嘴,一直到前边的车很快地走远。
    伍六一警觉地张望着:越来越紧了,现在已经派上夜哨了。你怎么又回来了?
    成才很有些难堪地笑了笑:想想还是咱们一起比较好,三个老乡。
    许三多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三个人,成才在前,许三多在中间,伍六一断后。机警地往前行进。
    走着走着,成才想起了什么,禁不住就开口了,他说现在我可以说了,咱们三个准定!咱们三个一块儿坐上老A的那辆鬼车!一起进A大队!咱们三个以后就是最好的搭档,那话怎么说来着?梦幻组合!咱们三个……没等他说完,伍六一给他打断了。
    喂,如果你是这么个警戒前方,还是我替你吧?
    可成才的嘴巴,还是兴奋不止,他说不说了不说了,咱们三个应该找个地方休息,我放哨你们休息,你们大可放心!养足了精神,明儿再最后一趟冲刺……
    伍六一二话没说,端着机枪就赶到了他的面前,让成才断后,开始警戒前方。
    成才只好压了压自己的心情,他说许三多,这条路我越走越有信心了,我觉得你没错,九点钟就对了,其实我一开始就有点犯嘀咕,十二点方向……
    突然,许三多指着前方说道:那座山好熟。
    成才说我也觉得眼熟,草原上一模一样的山多着呢,你知道为什么吗?许三多,因为……
    许三多却琢磨着:转过那山弯,应该就是一条路……
    成才也忽然觉得不对了,他往前加紧走了几步一看,果然是一条路。
    他站住了。
    许三多和伍六一赶上来时,看见成才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一下就明白了。
    伍六一说怎么啦?
    成才说怎么说的?刚离开这鬼地方,我怎么又绕回来了呢?
    许三多则开心地笑了。
    他说这是红三连五班的驻地,我脚底下踩的应该就是输油管道呀!
    两条交汇成五角星尖端的路,一杆红旗和一个岗亭子在路口屹立着。
    三个人猫着腰,摸往五班驻地的那几间小屋。
    走在许三多铺出的那条小路上时,成才禁不住说道:许三多,这就是你修的路。许三多说我知道。成才说你就是从这条路上走出去的。许三多说我知道。黑暗里,成才的眼睛里全是光芒,他说:我也会走出去的。两人几乎是肩并肩了。许三多会意地点点头,他说你会的。
    走在前边的伍六一,忽然往回做了一个手势,三人迅速卧倒在地。
    一个士兵从屋里出来,喷了一口水嘴里的水,转身回去了。
    伍六一说:咱们犯得上躲这里边吗?万一让他们逮着,可不笑死了人?
    成才说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此班例行班务不差,说到警惕性是松了些,凭咱们几个,恐怕在这躲一星期也没人知道,最妙的就是这怎么也算一个军营,侦察营的家伙决不会来搜查一个军营的。
    许三多的眉头就皱起来了,他说五班怎么还这样?你不是在这带班长吗?
    就带了小半年,他们要这样我也没法。成才看看他们两人,说:听我的没错,我保证你们可以在天花板下边美美地睡上一觉。
    许三多看看伍六一,伍六一点头同意。
    五班的宿舍里透着灯光,里边的士兵还在看电视,还在说笑。一名士兵起身关窗户时,押后的许三多纵身翻进了伙房。看着这间几年来没有过什么改变的房间,许三多眼光里有点茫然。筋疲力尽的伍六一和成才随后摸了进来,他们往堆放的米面包上一躲,就躺下了。
    伍六一顺势提醒了一句许三多:你也抓紧休息吧?
    许三多望着屋里的灯光,轻声回答了一句:我先看看。
    他从新兵连出来,就来了这。T师第一班,倒着数!
    成才的嘴里是有点漫不经心,还有点带着嘲笑。
    伍六一的话,则有点放毒了,他说成才,你是怎么来的这儿?
    成才自然难堪了。他说咱们不提这个,反正是来得很糗……不过,咱们现在不是还在一起吗?是不是?嗯?他说着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似乎嗅出了什么,一囫囵坐了起来。
    伍六一笑了:你坐着吧,我就是随便一问。
    成才紧张地摇摇头,他说不不,侦察兵同志,你们没有侦察到什么内容吗?
    许三多和伍六一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那虚掩的门,看了看屋里,摇了摇头。
    成才一挺也坐了起来,他走到墙边堆放的蔬菜前,拍拍钩上挂着风干的羊腿:这一切都是很好的,不过我相信还有更好的!他终于找准了自己的目标,哼着小曲,揭开了灶上的锅盖。锅里的内容使他兴奋得说话都带上了唱腔,他说亲爱的五班,你第一次没让我失望!同志们,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给我个姑娘都不带换的!整整十个的馒头!这帮小子的习惯已经被我骂好几次了,一天做出几天的饭,现在我发现,这真是个太好太好太好的习惯了!
    成才从锅里抓出一个馒头,看上去不是想吃一口而想亲吻一口,他看了一眼许三多和伍六一,转念把整盆的馒头端了出来。
    老兵吃第一个,谢谢你今儿给咱们准备的早餐。
    伍六一的喉头抽搐了一下,却显得有些发愣。
    成才说十个呢!够吃啦,你还客气什么?许三多!
    许三多看着那馒头,也是一种犯愣的神情,明显地抵挡着诱惑。
    他说不能吃。
    成才瞪大了眼:不能吃?
    伍六一将眼光从那里转开,他说是的。
    许三多恪守着原则:假设敌情我们是在一片没有人烟的荒野之上,不会有这种人工食品……所以不能吃,吃这个就算是做弊了。
    成才看看馒头又看看他们:你们俩……不会吧?
    伍六一示意他快放回去。成才那里肯听,他说你们玩真的呀?
    放回去吧,成才。许三多推了他一下。
    宁可吃耗子肉?
    那也就恶心一两小时,吃这个得恶心一辈子。
    成才气往上撞,只好把馒头都放了回去。
    他说好,我不怕恶心,我吃!我吃不完还揣着!等你们饿趴下的时候我来背你们!看到那时候你们还吃不吃!
    伍六一淡淡地看着他,有点蔑视又带点冷笑,一副不再交流的样子。成才发了性子,瞪着他将一个馒头拿在手里。然而,说实话,他一时也咬不下去。
    许三多还是对成才摇着头:别吃。
    成才头也不回:我就吃!
    你吃这个。许三多说着已经从拿出那罐两天两夜未曾动过的午餐肉罐头。成才狠狠瞪着许三多,想看出他哪怕一丁点嘲讽的意思,可许三多没有,许三多仍是一如往昔的平静。
    成才终于将那个馒头扔了回去,狠狠地将锅盖盖上,然后抱头坐了回去。许三多坐到他的身边,轻轻碰碰他,想把那个罐头给他。
    成才说我没哭!我就是觉得你们有病!好,你们很优秀,你们是真正的士兵!可你们还是不是人?!他看了看眼前的那个罐头,一时怒火中烧,他一把抢了过来,将它塞回了许三多的背包里。
    我要是吃了它我就烂掉肠子!许三多你放心,我要是吃了那馒头,我连心带肺地烂掉!!
    五班的宿舍里,忽然传来一阵大笑。从窗户外看去,几个士兵在看一个正火爆的连续剧。此外,一切静悄悄的。
    风从草叶间吹过,草原真是一个舒心安逸的地方。
    伙房里的三个人或者说三个老乡三个战友,就像三条平行线,继续地躺在米袋上,躺得都似乎成一个队形。成才的火气已经下去,他们听着电视声和笑声被风吹了进来。伍六一的肚子清晰可闻地呻吟了一声,而后是成才的一声苦笑。
    他说:几天前我还跟他们坐一块看电视呢。
    似乎是回应,许三多的肚子也响了两声。伍六一笑了,许三多也笑。成才苦笑着用头盔将自己的脸盖上了,似乎这样就可以把一切诱惑遮在外边。
    他说:做一个好兵……真是不易啊,有时候我真想回家。
    许三多他们听着,但不再做声。
    清晨,一只羊踱上了山头,怡然自得地看着远处五班几间小屋和星形的道路。
    五班晨起的第一个兵,打着呵欠走向伙房。然而许三多他们早已经走了,这屋里看不出有人呆过的痕迹。锅里的十个馒头也安然无恙。
    许三多几个正走山坡上边走边摘食些可食的植物。
    他们必须得吃些东西。
    打头的成才刚走上山顶,立刻一头扑倒了。后边那两人以为出了什么事情,赶紧卧倒翻身,握枪准备射击。成才身子一翻,无声地大笑着,最后,他怕笑出声来,只好用手狠狠地掩着嘴。掩得后边的两个看得莫名其妙的。
    成才还在笑着,他说许三多,你小子真是有狗运,不,不,是咱们三个都走了狗运……
    伍六一收起了枪械问:怎么啦?成才说:让个金元宝,绊了一跤。许三多想站起来,成才却叫道:趴下!到手的鸡看又飞啦!你们爬过来!伍六一和许三多爬过去一看,前边不远处,是一汪清出了蓝天来的海泡子,海泡子边是沟堑分明的阵地,至少有一个排的兵力在守卫和巡逻。
    成才说:东南方向,小山包旁边有个海泡子,翻过山有一片槲树林,有一辆车在槲树林旁边等着我们。这句话我都念叨四五百遍了,越念就越觉得走得不对,想不到你小子啥都不想,偏就走对了,还犯什么愣?许三多,这就是咱们要测绘的那块阵地呀!
    三人的脸上,顿时容光焕发。
    成才狙击枪上的瞄准镜,眨眼间扫过阵地,扫过草原,扫过山丘,他把它调到最大的倍率,一丝一毫地察看那块阵地。他一边看,一边将情况告诉身后的许三多:
    一共三十五人……五个老A……妈的,老A真神气,枪跟我们都不一样,抢过来使使……四个机枪哨位……两个热成像仪哨位……没有机动车,太好了……找不到指挥所……中央是洼地……不对,肯定不对……
    许三多紧张绘图的手停了,地图上的阵地中央,仍是一片空白。
    怎么啦?许三多问道。
    成才回头说:这个阵地选得太鬼了,中央是洼地,不潜入肯定看不到指挥所。一个加强排至少六挺机枪,只看到四挺,也不对。
    那就潜入。伍六一很干脆。
    现在肯定不行。许三多思量着。
    成才说晚上更不行,他们有热成像,咱们没看清他们,他们先发现咱们了。
    那就拼一下。伍六一狠狠地说。
    好容易到这,拼不过就全完了……死老A太损了,这根本是个完成不了的任务!成才放下了瞄准镜,一脸的沮丧。伍六一和成才也是一样的沮丧。
    总不能卡在这吧?都这么想着。许三多忽然有了主意,他说降温行不行?
    成才说体温由你控制呢?说降就降?
    他们都知道,海泡子里的水,很凉。
    然而,这确实是个简单而行之有效的办法。
    伍六一看了看阵地,好像明白了许三多的另一个意思,他问你是说在水里把体温降低了再进去?这么一想,伍六一忽然就高兴起来了,他说:应该是可以缩短热成像的有效距离。
    你们说得轻松!草原上昼夜温差有多大?你把你的血液温度降得跟水温一样?我们饿了快三天了,你们找死呀?成才低声地吼着。
    人是活的,还是可以试一试的。许三多看着伍六一。伍六一点点头,说等天黑吧,许三多跟我潜入,成才你火力掩护。成才却急了,他说我潜入!你们掩护!伍六一告诉他:你体质不如我们,我怕你在水里冻晕掉。成才还想说什么,他说现在不是吱气的时候,成才,如果有个闪失的话,我们用得上你这枝枪。狙击手,是要在一定距离上发挥效能的。
    成才犹豫了一下,垂下了眼皮。
    海泡子和那阵地都已经浸入了深沉的黑暗。许三多终于拿出了那一盒罐头,用刺刀挑开,推到成才和伍六一的面前。成才却说我不吃,他们说你们俩呆会更需要热量。伍六一用刀将午餐肉割成了极均匀的两块:吃吧,许三多。
    许三多说:你先吃。
    我的那份自己吃了,再吃了这,我就吃了一份半的食物。许三多,这几天我比你多吃了整整一倍。伍六一这么一说,许三多只好拿起一块午餐肉,轻轻地咬了一口。几天来,第一口可以称得上食物的东西下肚,他感觉到整个胃都像在燃烧。
    他默默地闭着眼,默默地体会着那点热量流入体内。
    成才却嚼着一片草叶,在狙击枪里监视着阵地上那些闪动的电筒光。
    伪装之后的许三多和伍六一,从山坡上缓缓地爬下去。他们的动作匀速而沉稳,几乎是完全无声的。两双炯炯发光的眼神,从抹黑的脸上紧紧盯着眼里的海泡子。
    成才从狙击镜里看着这两位战友浸入黑暗。他看到他们将半成的绘图放在水边,无声地爬入水中,让水浸没自己的身体,一直浸到只剩下露在水上的口鼻和眼睛。
    顶不住了就吱一声。伍六一用最小的声音提醒了一句。
    许三多说:没事。
    两个人的声音都是发颤的,身边的水也抖出了微微的波纹。
    伍六一又说:别咬牙,越咬牙越发抖。
    许三多说:知道了,不咬啦。
    伍六一说:想事情,一定要想事情,千万别放松。
    许三多问:想什么?
    伍六一说:想……想水里的一点点火……火永远不灭。
    许三多有点神志模糊地笑了笑,他说水里边怎么会有火呢?
    伍六一说:咱们就是火啊,许三多。
    许三多一下就明白了。两人就这样忍耐着,让水温一点点把身体凉透。
    他说是有火,六一,我觉得浑身发烫。
    伍六一说:那就好,那就好。
    许三多说:真舒服,应该让成才也来试试。
    伍六一的脸现出了一丝苦笑,应和着:是啊,是啊。
    许三多说:咱们回头一块去看班长,他知道他带出了两个老A,一定特高兴。
    伍六一说:我也正这么想。伍六一的脸上说着就有了浓浓的笑意,嘴里嘀咕着:两个死老A,牛皮得不行啊……
    慢慢地,许三多觉得身上的热量都跑光了,许三多的眼皮开始打架了起来。
    他说:我……犯困。
    伍六一伸手使劲地掐了他一下,他说许三多,不能睡!
    真的很困……吹熄灯号了吧?
    没吹!是起床号!许三多,老七连集合啦!
    ……老七连是什么?
    是钢七连!钢七连!许三多,钢七连正等着你呢!班长又挨训了,都是因为你不争气!
    ……我争气,我很争气了呀。
    对,你很争气。班长也没走,班长进了军校,咱俩是班长,班长做了排长。
    你骗我,班长走了,钢七连也散了。只有我一个人。
    许三多说得自己也抽搐了一下,睁开眼茫然地看着伍六一。
    伍六一终于舒口气:你算是醒了。
    许三多不再说话,他忽然将头慢慢地埋进水里。
    也许,那是他在悄悄地哭。
    伍六一静静望着水面上的那顶钢盔,他说顶住啊,许三多。这两个字我常对你说,我想你听不见。其实,他是因为许三多听不见,他才这样说的。
    成才还在狙击镜里紧紧地注视着他们。他不时忧心忡忡看着自己的夜光表。他看着时间在慢慢地走着,很慢很慢……终于,他看到了水里悄悄地泛起了波纹,他看到他们终于爬到了岸上。
    前边的阵地里,成才看到有一名荷枪的士兵在踱来踱去。
    许三多和伍六一在战壕边沿轻轻一落,滚入了壕沟的拐角里。他们的动作太快,快得到壕沟后埋伏的几个暗哨都没有看见他们。
    钻过几条纵横相连的沟堑,千寻万觅的指挥所中心,终于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他们看到:那指挥所是半埋入式的,两人随即迅速地绘起了图来。
    一个正调整中的红外图像频闪了几下,终于平稳。
    这是一名老A,他正调整着自己头盔上的轻便型夜视装置,这种比望远镜大不了多少的夜视仪,是许三多们根本发现不了的。他扫描过阵地的外沿,没有发现什么。不经意地扫描阵地内沿,却发现一团模模糊糊的热点。那老A索性摘下了自己的夜视仪,他以为那东西坏了,却压不下心里的疑团,他低着身子,悄悄地逼来。
    许三多和伍六一绘制完地图,折叠好放进了怀里,回身的时候却正好与那名从拐角拐出来的老A撞了个正着。
    伍六一和老A几乎是同时扑上去的,两人一起撞倒在了地上。伍六一在卡住了他喉咙的同时,也掩住了他的嘴,老A的赶忙去摸伍六一的头盔,他在找那个激光信标。这时许三多扑了上来,要扣老A的信标,却被一脚扫倒了。老A正要弄开那个信标的开关,许三多的枪响了,白烟遮住了老A和伍六一的脸。
    那老A完蛋了。
    阵地上顿时炸了窝,探照灯、电筒的光束,纷纷扫来。
    伍六一火了:干什么开枪?
    许三多说:他要杀你!
    伍六一没心思多说了,端起了机枪就四周打量了起来。
    那个已经挂掉的老A,笑嘻嘻地招呼着:两位好走。
    许三多很礼貌地回了句:再见。
    伍六一气得拖了许三多就走:废什么话?
    外围的几名机枪手正将机枪掉了过来,许三多从壕沟里冒头,一阵扫射,那几人都冒了烟。伍六一用机枪封锁着从指挥所里冲出来的士兵。这时,有两名老A看见了伍六一,冒头就朝这边打着点射,伍六一连连滚在地上,才躲了过去。许三多发现后,一阵猛扫,才将那两个老A压了下去。
    这几个家伙比一个排都麻烦!伍六一嘀咕着。
    那两个老A在伍六一的机枪轰鸣下一时无法抬头。
    许三多撤到了阵地外围,回头掩护伍六一,叫他快撤!
    两老A忽然会意地做了个手势,就低下了头去,一人在腰后摘下一个东西,往壕沟后甩了出来。许三多正莫明其妙地看着。那东西轰地一下在空中炸开,如同平地上打了个闪,炸出白炽的强光。许三多顿时捂住了眼睛,一时被晃得什么也看不见。伍六一幸而没有回头,他跑到许三多身边将他拖了起来。
    我看不见了!许三多惶恐地握住伍六一的手。
    是闪光弹!妈的死老A,尽用这缺德玩意!
    伍六一打算拉着许三多从山坡上跳下去,脚下却踩中一块松动的土壤,连人带枪摔了出去,这一跤摔得太重了,伍六一痛得在地上滚动了两下。回头看见许三多仍茫然地站在壕沟之上,便大声地喊道:
    许三多你快跑!
    你在哪?我看不见!
    跑啊,朝前跑就是了!
    许三多却依旧在找,嘴里喊着:六一你在哪?!
    指挥所里的士兵已经冲出来了,那几名老A,现在显然也不再把这两人当对手了,一名老A纯粹为了结束战局举起枪向站在壕沟之上的许三多瞄准。然而,一声枪响,他的头盔上却先冒烟了。
    那是成才的战果。
    老A顿时反应过来,喊道:狙击手!卧倒!
    后面的山坡上也开始冒起了枪焰。
    后边也来啦!今儿晚上可真够热闹的!
    那老A端枪撩倒了一个从山坡上冲下的参赛选手,但又有几个兵从山坡上冲下,看来是等待已久了。
    许三多的眼睛终于能看见些了,他跳下壕沟,将地上的伍六一扶了起来:你怎么啦?伍六一说摔的!伍六一看了看许三多的脸:你怎么,你哭什么?
    许三多擦了擦眼泪:晃的!
    阵地那边的枪声,愈响愈烈,伍六一拄着枪站了起来,他一只脚已经无法着地。他拄着枪强走着。
    我背你!许三多伏下身。
    滚蛋!伍六一骂道。
    终于是没有让背,许三多搀着一瘸一拐的伍六一往前跑开。
    后来的那几个兵趁乱已经冲进了壕沟,一场阵地战顿时打得如火似荼的。能到达这里的兵,大概已经全在这儿了。天马上就要亮了。他们这也算是最后一搏了。阵地上的兵有些吃不消这些生力军,何况这些能参赛的兵哪一个都是本团队的兵王。
    剩下的几名老A,靠自己和几挺机枪支持着局面。
    成才拖着几个包,从山坡上兴高采烈地冲了下来,扶住了许三多和伍六一。
    地图到手了吗?
    许三多点点头:到手了。
    成才也发现不对:六一怎么啦?
    崴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伍六一说。
    咱们得赶紧走!可别让那帮捡便宜的家伙把啥都抢走啦!
    许三多背好自己的包,想去背上伍六一的,被伍六一抢了过去。
    他说:我自个来。
    成才早已乐不可支,他说这回好啦!往下就是个五公里,没那些明岗暗哨啦!咱们就是个五公里越野,跑完就到啦!
    跑到了再说吧。伍六一说。
    许三多和成才架着伍六一要跑,伍六一把他们挣开,自己小跑了起来。成才笑了,说我就知道你没事!我早说过的,咱们三个!咱们三个一起坐上那辆鬼车!三个死老A一起打天下,黄金梦幻组合!
    他和许三多跟在伍六一身后跑了起来。
    那几个被成才称为占便宜的家伙,正在阵地上做最后的拼搏,他们一边开火,一边也在紧张地在绘制着该绘的地图。
    东方已经晨光熹微。
    又一个兵头上冒出了白烟。
    这支小部队实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们看起来和许三多们一样,一样脏,一样累,一样饿,一样狼狈也一样的默契。地图上终于标出了最后一个火力点,这时候他们已经只剩下三个人。一个人跳起来进行火力掩护,两个人撤离。轰鸣的枪声终于哑了,那个掩护的兵也被射中了。
    那两个兵最后看了一眼,开始了他们精疲力竭的奔跑。
    许三多三个也在狂奔,一开始在最前边的伍六一已经落到了最后,因为前面两人看不见他,他已经是仅仅用一只脚在发力了。
    许三多忽然停住了,他回头喊了一声六一?
    干什么?
    你的脚到底怎么啦?
    我没事,你们先跑。
    成才一脸焦急地看着。
    让你们先跑啊!我没事!伍六一简直是要炫耀一下地开始冲刺,第一步便重重摔在地上,然后,他开始挣扎,竭力避开要来扶他的许三多和成才。
    伍六一摇着头,说我没事啊!我知道我没事的!我不知道……我的腿到底怎么了?
    许三多几乎是在跟这个人搏斗,他想去撕开他的裤腿。
    成才面色的忽然沉了下来,他看见了地平线上赶过来的那两名士兵。
    他们赶上来了!他朝他们吼道。
    伍六一拼命地推开了许三多,他说快给我走啊!
    许三多示意成才,一个拉住伍六一的一只手,拖着他往前狂奔。
    伍六一愤怒了。
    他说你们这样跑得过人家才怪呢!你以为拉练啊,这是淘汰!淘汰你们懂吗?
    许三多却平静地对他说:你应该用力跑,不是用力嚷嚷。
    伍六一不嚷了!
    伍六一竭力地跟上他们的步子,伤腿的每一着地,都让他痛得一脸的扭曲,但伤了就是伤了,他把那两个人的速度都拖下来了。
    后面那两个士兵也在摇摇欲坠地狂奔着,但他们没有负担,他们一点点拉短了与许三多他们的距离。
    天已经完全亮了。很难说那奔跑在山丘上的五个人,现在已经成了什么样子。浑身的泥水和汗水,一张张脸上的神情已经接近虚脱,两天三夜没吃没喝地打拼,加上最后这场疯狂的冲刺,所有的人都已经濒临了极限。
    他们有一段是平行的,这平行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谁也没有能力把自己的步子再快一点点,但后来者在漫长的僵峙中终于超前了半个身子,然后是一个身子,一米,两米……
    伍六一又愤怒了,他声嘶力竭地吼道:
    你们放开我!我自己跑!
    这一声等于是没有效果。
    我不行啦!你们放开我!
    突然,成才吼叫了起来,他在给他们加油。
    五个人又渐渐在拉短了距离。
    我自己跑,我自己能跑到的!许三多,成才,我求你们了!
    槲树林!那是槲树林!
    成才说得没错,前边是槲树林,林边停着一辆越野车和一辆救护车,袁朗和几个卫生兵正等在那里。
    成才咬着牙,喊着:再加把劲就到啦!我们三个!我们三个人!
    三个人多少是振奋了一下,他们超过了那两名已经油尽灯枯的士兵,一口气把人拉下了几十米。
    那个终点已经只是八百来米的事情了,槲树林中忽然跑出一个跌跌撞撞的士兵,摔倒在了袁朗的脚下。
    那是第一个到达的士兵。
    医护人员立刻上前救护。
    三个人的步子一下慢了下来。
    他们知道只剩下两个名额了。
    三个人对望了一眼。
    伍六一突然挣扎了,这回他的挣扎接近于厮打,一下狠狠地甩开了两人。
    就剩两个名额了!你们还拖着我干什么?
    两个人呆呆地看着伍六一,身后两名士兵正缓慢,但固执地赶了上来。
    成才忽然掉头就跑,往终点奔跑。
    许三多却看也不看跑去的成才,他将背包背在了身子前边,抢上来抓住伍六一,他不想丢下他。他要背着他走。伍六一强挣着就是不让,但那条腿已经吃不上劲了,大半拉沉重的身子被许三多架在肩上。
    许三多拖着伍六一,向终点做拼命的冲刺。
    一个三十公斤的背包,加上一个成年男子的大部分体重,即使精力充沛的壮汉,也会被压倒。许三多慢得出奇,但他没有丢下,他一步一步地往前冲着。
    伍六一不敢再挣了,他一只腿竭力地往前蹦着,因为现在的速度很重要,他得为许三多想点什么。
    后边的那两名士兵,慢慢地超过了他们了。
    伍六一受不了了,他又开始愤怒地吼了起来了。
    他说他们超过你了!许三多你疯了!许三多你要干什么?许三多你有毛病吗?这是淘汰你搞没搞明白?我要能拉上你一米我绝对争取拉下你两米!我绝对不带让你的!许三多你放开我!
    伍六一的声音里都有了哭声了。
    前边的那两名士兵,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成才已经到达了槲树林终点,那股子猛冲的劲头让他几乎撞在了袁朗的身上。
    袁朗一把揪住了他的背包带。成才站住了。
    精疲力竭的成才没有倒下,他立刻转过身看着自己那两名战友:许三多快跑!许三多,你加油啊!
    袁朗意味深长地看看他,又看看远处的许三多和伍六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一种至高无上的钦佩。
    对于那还在争夺中奔跑的四个人来说,这剩下的几百米简直遥不可及,几个人的速度都慢得出奇,几个人都瞪着对手,但要超出哪怕再多一米已经很难。
    成才已经到了!只剩下一个名额了!你看见没有?!
    伍六一望着绿意葱葱的槲树林对许三多说。
    许三多根本就没抬头看,他的力气依然用在对伍六一的拖拉上。
    只剩一个名额了!
    你还不放开我!
    我们是两个人!
    你拖着我干什么?
    你跑糊涂了吗?
    伍六一都不知道该怎么愤怒才好了。
    而许三多的回答是:没有。我没有糊涂。
    伍六一盯着那张汗水淋漓的虚脱的脸,恍然大悟了,他说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了?你想拖着我跑到头,你自己装蛋趴窝是不是?然后我就上了那车了,是不是?你脑子坏掉啦?进水啦?饿晕啦?
    许三多还是没吱声,他只管在脚下使劲。
    伍六一想突然挣开他,却发现那小子手上劲大得出奇,横担在他肩上的一只手臂简直已经被许三多的手,掐到了肉里。
    我要去告你,王八蛋!全军区的选拔你就敢这么干?你根本就没资格在这里跑!你丢人现眼!你丢了七连的人!你放开我!许三多我求你放开我!我跑不动是我该着的!
    伍六一已经哭了。
    你役期快满了,役期满了你就走了。
    走也是我该着的!谁要你要这假惺惺的!
    我不让你走!班长已经走了,七连也散了,我怎么也不让你走了!
    这是你该拿的主意吗!这事用得着你这傻瓜来多情吗?
    许三多的眼神很涣散,使着劲,每一步都是挣扎。
    伍六一看了很久,本来是狂怒加无奈的眼神也慢慢平和下来,他说许三多,咱们是朋友。
    ……什么?
    伍六一说:跑吧许三多,起跑就不要停下来,这路可还长着呢。
    ……什么?
    近在咫尺的砰然枪响,把许三多吓了一跳。
    是伍六一手中的信号枪,枪口还在冒着烟。
    信号弹正缓缓地升上天空。
    伍六一一瘸一拐地高举着双臂,向着终点挥舞着,他说我跑不动了!我弃权!
    他真的是跑不动了,刚走出两步,便轰然倒地。
    救护车是随时准备的,几名卫生兵已经发动汽车过来。
    许三多呆呆地看着伍六一。
    伍六一瞪着他,挥着拳头喊着:跑啊!许三多!
    许三多掉头开始他的最后一段狂奔。
    那领先的两个兵意识到了身后的威胁,也使出了最后的力气狂奔了起来。
    许三多喊叫了,他在喊叫中开始了以为不可能的加速。
    他在第一次加速中超过了那两人。
    一个被超过的士兵终于丧失了信心,在许三多超过他的同时摔在了地上。然而,他那位战友却不管不顾地回身拉起了他。
    许三多仍在喊叫着。
    他在喊叫声中往前冲剌。
    他在喊叫声中跨越了终点。
    喊叫声中,许三多的双手砰然撑在那辆越野车的保险杠上。
    成才欢天喜地地跑过来,他想与许三多拥抱,许三多抬起头,那双眼睛里的冷淡让成才愣住了。
    许三多回头看着刚刚跑过的路,他看到那两名士兵正互相地搀扶,就要跨越终点。
    远处的伍六一,已经被卫生兵用担架抬上救护车。伍六一笑得像个大男孩一样,向这边不停地挥挥手。
    如同敲门一般,袁朗轻轻敲了几下车子。
    三位请上车吧,到车上交出你们的测绘作业。如果你们还扛得住往下的考验,你们很可能是我的部下。说着,他为他们拉开了车门。
    袁朗的车开了,这在这时,那两名相互搀扶的士兵,终于到达了终点。
    他们在倒下的时候失声痛哭了起来。
    卫生兵剪开了伍六一的裤腿,露出肿胀乌青的肌肉。
    医官轻轻地摁了一下,问:痛吗?
    伍六一说:不痛。
    医官看了看:真的不痛?
    他很快便明白了这个士兵的伤势。他说你的右腿肌腱已经完全拉断了,是运动过度造成的。你这样撑了多久?伍六一的眼神一下就空白了。
    他说五年了。
    一个累脱了形的士兵,还在做最后努力。这是这场比赛中能到达终点的最后一个士兵。
    车子还没停稳,高城就从车上跳了下来,他大步在走向那几个仍在哭泣的士兵。
    他告诉他们:我来领人,我的任务是把败兵带回去……
    最后那名士兵撞过来的时候,高城一把把他拉住了,他稳住了他那摇摇晃晃的身子。他看着那张累得神志模糊的脸,说:到了这我很惭愧,我瞧见这里每一个都是最好样的兵!我不知道你们这三天三夜是怎么过的,我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痛,可我希望你们记住,老A出了一个从来没人完成过的题目,实际上他们告诉我,他们自己可能都做不到,而你们,我的步兵哥们,做了一件以前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情!
    他抱起那个身子不断往下坠的士兵,往自己的车子走去。
    周围的那些军官,也学他的样子,或抱或背或架地将地上的士兵们,放到了车上。
    高城接着吩咐道:这里的每一个兵,我希望他能去我的装甲侦察营!我相信侦察营总有一天会超过他们那个死老A!
    前边,开车的袁朗已经将许三多们跑了三天三夜艰苦路程抛到了脑后。
    你们的作业。
    袁朗对他们平静地说。
    成才身上没有,他的作业在许三多身上。他是担任狙击掩护的任务,他的测绘作业是由许三多代绘的。许三多从怀里掏出了两份图,没看成才,便递了过来。
    成才眼神很有点发虚,一不留神,没有接住。
    地图落在了座位上。
    袁朗已经拿到了另一个的作业,他在后视镜里看着成才他们。
    你们的作业。
    成才咬咬牙,捡起两份作业交给了袁朗,他没敢多看许三多。
    为什么你们俩的作业是从一个人身上掏出来的?
    是分工。许三多回答说:我们潜入阵地测绘,他担任火力掩护。没有他我们撤不出来。
    看来你们互相很信任?袁朗问成才。
    成才如蒙大赦,他说我们是老乡,是朋友,还是同届同车同年的兵。
    袁朗点点头,说话间已经看完了那三份作业:很不错,够得上专业测绘标准。
    他将车拐过了那片模拟阵地,然后说:这三天过得够苦的,你们别怪我。美国的海豹号称万里挑一,咱们装备不如他们,只好十万里挑一啦。
    团大院里,机一连的连长一如往昔地在操场边他们的归来。
    但从车上下来的只有许三多,有马小帅,有甘小宁几个,但没有伍六一。
    一连长说六一呢?这就让老A撬走啦?
    许三多轻轻地说了句:住院了。
    怎么会住院呢?你倒是说个明白!
    许三多没说,他头也不回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