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子感到自己像一只蒸笼上的虾——赤日当空,仿佛炽红的毒眼,被某种强烈的报复的目的燃烧着,灼灼地盯住她这个大地上的渺小极了的活物,使她无处躲藏无处逃遁,非要将她晒干了晒焦了不可似的……
脚下的土地也是烫的。热烘烘的地气,透过她那双旧布鞋薄薄的胶底儿,直接蒸着她的双脚。
她的腰早已酸了。她几乎是匍匐在地,机械地割着麦子。麦秸干得脆极了,锋利的割茬儿将她的双手她的胳膊划出了一道道血口子。躺倒的麦束,宛如一批批遭到杀戮的东西,着地之前发出嚓啦嚓啦的呻吟……
四周全都是野草。半人高的野草,倒反而日头越毒越充满了生机似的,葳蕤地欺剿着她家的两亩麦地。从山坡上望过来,这两亩麦地,像一床绿被面上打的黄补丁。山坡下,晌午的翟村静得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它的上空也没有一丝炊烟缭绕。仿佛翟村人早被一场大瘟疫彻底灭绝了,根本没有需要做饭吃的活人了……
“芊子姐……”
芊子回头一瞧,见是更生。她姐夫的小弟。那县中学初二的学生,戴一顶特大的草帽,手拎着塑料袋儿,正目光定定地看她。
这儒气十足的书卷少年,使芊子内心里腾地升起一股嫉妒之火。
她憎恨地瞪了他一会儿,复又机械地割麦子。
“芊子姐……”
“没意思地叫我干啥?哪个是你姐?套啥近乎?滚!……”
芊子猛地站起,气呼呼地冲那少年嚷了几句。
“你……我是想告诉你,你裤子后边开线了……你咋不穿内裤呢……”
那少年说时,自己先脸红了。
芊子左手朝后一摸,摸到了自己的屁股,摸了一把湿漉漉滑腻腻的感觉。她浑身上下早已汗洗似的了。
芊子也倏地脸红了。她恼羞成怒,几步跨到那少年跟前,厉声呵斥:“那你就看吗?看了老半天是不是?还姐、姐的讨的什么好嘛!……”
“我……没有……我……”
她不由他分说,啪地就扇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小不正经的东西!再不滚一镰刀砍死你!”
由那少年而想到他的哥哥也就是自己的姐夫,继而想到自己的姐姐,想到自己的哥哥和嫂子。她内心里的憎恨陡增了十倍似的……
那少年捂着脸,怔呆了片刻,缓缓转身,屈辱地走开了。
由自己的哥哥姐姐,继而想到了一切出走四方,将翟村荒弃成目前这种样子的翟村人。芊子也憎恨那所有的人。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所有的自己从前的小姐妹们。是的,她深深地憎恨那些出走了的翟村人,不管他们从前与自己的关系有多么亲密,关系越亲密的她越发憎恨。她觉得他们绝无例外地,全体地都对她犯了一桩罪。那一桩罪应该被定为间接坑害罪。她自己这么认为。
芊子又下意识地朝身后摸了一下,紧接着冲更生的背影喊:“你站住!”
那少年站住了,但是不回头看她。
“你再过来!”
那少年不动。
“挨了一巴掌就生气呀?你既叫我姐,姐还打不得你一巴掌呀?听话,过来吧!”
“好更生,就算姐求你了行不?”
芊子的语调不禁变得柔细了,甚至有些低三下四起来。
终于的,那少年低垂着头,又默默走回来了。
“更生,姐裤子这样,是进不了村的,万一碰着谁呢?”
“……”
“更生,这两亩地,就姐一个人收,三四年年年这时候,都快把姐累垮了。脏衣服一堆,姐顾不上洗了,你别笑话姐……”
“……”
“你知道的,姐以前不是个没羞的人……”
那少年已听明白了芊子的意思,默默脱下了自己的长裤,朝她低垂着头一扔……
“你转过身去……”
不待她命令,那少年已然背转过身去了。
芊子换上他的长裤后,见他已在替自己割麦子了。
芊子因自己对他的强烈的嫉妒,因自己扇他那一个大嘴巴子,而感到了几分内疚,几分自责。
“更生,把上衣掖短裤里多好。要不你也古古怪怪的,会让人见了笑话……”
芊子的语调中,流露出了几分长姐似的温爱。其实她比那十五岁的少年只大两岁。如果翟村还是从前的翟村,村里的中学一直办着,那么芊子肯定也进了县中了。而且应该是翟村最值得骄傲的一位高二学生了。当然,使芊子这一夙愿彻底化为泡影的,主要还是她的娘,如今娘竟成了她无法摆脱的累赘……
那少年弃了镰刀,直起身,背对着芊子,很听话地将上衣往短裤里掖着……
“更生,先不忙割了。你过来,陪姐坐下歇会儿,说说话儿……”
芊子已经很久没与人交谈过了,村里已没有她乐意与之交谈的人了。她一天里说不上几句话,而且只能和娘说,那当然也不能算是说而是怨骂。曾是娘骂她,近来是她骂娘。
芊子忽然产生了想与人交谈的愿望,这愿望极强烈。
更生似乎体恤到了她的心,迟豫片刻,默默走过来,默默坐在她身旁的麦束上。
“考完试了?”
“嗯。”
“考得咋样儿?”
“还行。”
“怎么叫还行呢?排多少名?”
“全班第三,全校第十二名。”
“看不出,你倒真要强!回来干啥?”
“想家了。”
“家?……”——芊子冷笑起来,“你哥和我姐,他们丢下你和我不关心了,你还有什么家?无非是那幢破屋子,破院子。有天我经过,都满院子长了野草了!……”
“我回来就是要铲铲草。”
“亏你还有这份心思!你是想你家那幢破屋子破院子了吧?”
“嗯!”
更生打开塑料袋儿,放在芊子面前——里边是各种糕点和几筒饮料。
芊子正渴得很,也正饿得很,便不客气地抓起就吃,打开就喝……
那少年自己却不吃也不喝,他忧忧郁郁地说:“我路过咱村原先那大鱼塘,塘堤一段段塌了,水都跑光了,快见底了。有一头不知谁家什么时候淹死的猪,在塘里发着臭……”
“别说!说别的!……”
芊子感到一阵恶心。
“原先的水渠也一段段塌了……”
“我早知道。”
“还有果林,被砍得乱七八糟……”
“我也砍过。大白天!”
那少年望向她,目光中有深深的惋惜,也有不愿说出口的谴责。
“瞧着我发愣干啥?当柴烧,不砍白不砍反正也没人管。”
“老广泰站在果林里,像根木桩子,在想什么似的……”
“哼,他也没资格管了!”
“我好伤心,咱们翟村不该落这般下场。”
“你够了!翟村翟村!你怎么不替我伤心,我就该落如今这下场吗?”
那少年又有些发愣地望向芊子。
“你哥又给你寄钱了吧?”
“嗯……”
“你哥是王八蛋!我姐也是!他们当初离开翟村时,对我许的愿多好哇!可现在他们怎么不给我寄钱了?你说!……”
“芊子姐,你不知道原因吗?”
“我知道个屁!我连他们在哪儿都不清楚了!”
“他们……他们……分开了……”
于是轮到芊子瞪着更生发愣了。她一时不明白他的话……
“我的意思是……他们不在一起过了。你姐,和外省一个炸油饼的好上了,带着孩子不知跟那人到哪儿去了……我哥信上告诉我的。我哥一开始想找,后来也不愿找了……”
糕点噎在芊子嗓子眼儿,咽不下去了。她抓起冷饮筒喝了一大口,却又被呛得咳嗽不止……
那少年急忙替她轻轻拍背……
于是芊子捂着脸呜呜大哭。倒不是为姐姐和姐夫分开而哭,纯粹是为自己……
在方圆百里内,翟村从前并非一个穷村,甚至一度曾是一个较富裕的村,它们拥有的土地是方圆百里内最平整的土地。早年间集体修下的水渠,确保土地在干旱年灌溉充足。遇上涝灾,翟村人也是不怕的,村里的三台抽水机一架,也还是能向老天爷夺回七八成粮食。所以早年间方圆百里内流传着这样的话——“冻不着烧窑汉,饿不着翟村人。”早年间老村长翟广泰没退党的时候,翟村里人心很齐。翟广泰一发动,什么办不到的事,村人齐心协力地拼着一干,最终无不办到了……
老村长是两年前退党的。
那一天他带着村干部一干人等,到县委大院去上访。县委书记见不着。县委书记到地委开会去了。县长不愿见他,坐在办公室吸着烟,喝着茶,生着他的气,认为他是在挑头闹事。
他呢,不知从哪儿找着一把锨,就在县委大院掘起坑来。
警卫见了,上前制止,厉声厉色地喝问:“嗨!你这是干什么?”
他扫了对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干什么?看不懂了?没见俺们带着锅,带着粮袋子吗?快晌午,肚子饿了哩,要就地掘个地灶,煮锅粥俺们几个上访的喝嘛。”
警卫说:“你别胡来!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他说:“咋不知道?知道,俺们来时,才有在这儿安营扎寨的思想准备嘛!”
警卫要拎走锅,他竟对警卫扬起了铁锨。警卫见他确实不好惹,不敢一管到底了。
县长从二楼窗口望见了这一幕,气得什么似的,使劲儿按灭一支刚吸了几口的烟,操起电话往警卫室下了一道命令——“谁也甭干涉他!我今天偏不信邪,偏不接见他,倒要看看这老家伙究竟能闹腾到什么份儿上去!”
老广泰也是个偏不信邪的人。那一天俩偏不信邪的人都认认真真地治上气了。不过老广泰毕竟是领导着百多户人家的一村之长,并没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警卫不再管他,他也不打算做得再过分。他仔仔细细地在露天水龙头那儿淘米,并以亲近的口吻跟蹲在那儿洗衣服的一名警卫拉家常:
“小伙子,看样儿是打农村出来的吧?家里人还种着地吗?”
人家佯装没听见,连头也不抬起一下。
“要是家里还有人种着地,你就能体恤我们农民了。不错,粮价是在提高着,但是在一角钱一角钱地提呀!可化肥呢、农药呢,一元钱一元钱,几元钱几元钱,十几元十几元地涨价,咱农民这地明摆着是没法儿再种下去了嘛……”
人家一听他说的是对现实很不满的话,更不敢搭话茬儿了。
“小伙子,你说是不是呀?我今天来上访,那是代表着全村人的。说白了,是代表咱们农民向当父母官的讨个农民的公道!讨不着个公道我回去跟全村人没法儿交代哇!”
他连连叹气,一副让人同情的样子。
结果人家端起盆就走,人家岂敢对他这个带头儿闹事的人表示同情呀!
他倒也不觉得恼,冲人家背影又说:“听着我的话反动?连听听也怕受牵连?理解,完全理解!”
人家扭头气冲冲地甩给他一句不中听的话是——“玩蛋去!谁要你的理解啦!”
他仍不恼,笑笑,摇摇头,走到他掘的地灶那儿,将米下了锅,接下来就趴在地上鼓起腮帮子吹火。
由他率领来的翟村的干部们,那会儿就分散开,院里院外的,四处替他捡烧的东西。县委所在地,院里也罢院外也罢,毕竟是怪干净的,捡不大着。于是老广泰将院角落的一只柳条筐拖了来,那筐里有破胶鞋烂袜子桌椅腿儿旧书报什么的,他一样样往地灶里塞。边塞边说〖BF〗:“智者百虑,必有一失,怎么就没带捆柴来呢?我老了,想不那么周全了,你们可是应该考虑到的啊!”
翟村的干部们,就都诺诺连声,都频频点着他们的头说:“老支书批评得对着哪,对着哪。我们没经验,头一遭儿,下次一定吸取教训……”
他们都非常敬重他们的老支书。是真的敬重,打心眼儿里敬重,不是假装的。撇开他三四十年来为翟村胸怀里揣着一颗无私奉献的心不说,只这一次行动,他们都想过的——搞得不好,他们的老支书也许会蹲牢呢!
他们那会儿对他的敬重,格外地显得真诚显得由衷。
他也从他们脸上,看出了他们都替他提着份儿心。倘是被法办了,他的罪将比他们重得多啊!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于是安慰他们:“都愁苦着个脸干什么?如果咱们被治罪了,你们就尽量洗清你们自己,都往我一个人身上推。推得越彻底越好!我是主谋,是我唆使的你们怂恿的你们,逼迫着你们跟我来的……”
他的一番番话,跟两名警卫说的话,跟翟村的干部们说的话,都被不时从地灶旁边走过来走过去的警卫班长那双机警的耳朵听了去。于是县长在办公室里,也了解到他在院子里说了些什么话了。
县长对着电话说:“好。汇报的情况很重要。继续听老家伙还散布些什么言论!……”
县长放下电话,坐不住了,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其实,县长一望见他在院子里掘坑,就开始坐不住了。当然,也不吸烟了。因为老广泰制造的烟,比他吸过的任何一种牌子的国烟或洋烟都冲。风向正巧将那股夹裹着异味儿臭味儿的浓黑烟柱吹向县委办公楼一排排敞开的窗子。在一阵噼里啪啦的关窗声中,县长已被呛得咳嗽了起来。他一边掏出手绢捂住口鼻,一边忙不迭地抓起电话,向警卫室下达了第二道命令:“快,快!通知那老家伙立刻进楼来!我接见他,妈的!”
于是守候在电话机旁,一直恪尽职守地与县长办公室保持着密切联系的警卫班长,放下电话一溜小跑,跑到老广泰跟前彬彬有礼地说:“老家伙,别玩火了,我们县长请你马上去!”
老广泰把眼一瞪:“年轻人,叫我什么?”
“老同志,老同志,我说走嘴了,请原谅!您千万别生气!”
警卫班长毕恭毕敬地承认错误,表示道歉。
“我不在乎你叫我什么,老家伙也罢,老同志也罢,随你怎么叫都行,也随县长怎么叫都行。我只不过不能接受‘玩火’两个字!我明明是在煮粥嘛!”老广泰一板一眼地说,一副有理不在声高的样子。
“我错了我错了。您不是在玩火,您是在煮粥!煮粥……”
“年轻人,有错认错就好。我再问你——你最后一句话怎么说的?你说——‘我们县长’,对不对?”
“对,对对……”
“不对!他不止是这个大院里,你们这些人的县长!他也是俺们这些来自大院外的,农民们的县长!所以,你对我,对这个县里任何一个人说到他,都要说‘咱们县长’!小子,这一点你给我牢牢记住了……”
“记住了记住了……”警卫班长只想赶快完成“请”他的任务,所以也就索性装出“乖乖仔”式的小字辈儿的模样,不跟他一般见识。
老广泰往锅里瞧了一眼,又对翟村的干部们说:“都瞪着我干什么?没见水都快开了吗?赶快下米呀!煮稀点儿。还不知道得在这院子里住几天呢!带的米不多,要节省着做……”
说罢,他撩开大步,挺胸昂头的,从容不迫而又坚定不移地朝那代表着本县最高权力机构的灰色楼房走去。他那瘦小的背影,那时刻显示出了一种义无反顾的气概,大有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劲头。翟村的干部们,都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都觉得他们的老村长老支书,仿佛是在走向自己的墓穴一样……
对于县委书记而言,在七百多名村长村党支部书记之中,翟广泰是一个较为熟悉的名字。这倒并非因他既是村长又是村党支部书记。那七百多人个个身兼以上二职。“党政分家”这句话,在中国的最广大的农民们想来是荒唐的,百思不解的。他们习惯于一个县里既有县长又有县委书记,但是绝不习惯于一个村里也是如此。极少数的竟然不兼二职的人,在他们眼里将是一个权威大大值得怀疑的人。
调来不久的县长,之所以记住了翟广泰这个名字,乃因这名字与翟村的许多光荣紧紧联在一起——交纳公粮模范村、计划生育标兵村、“扫盲”先进典型村、精神文明样板村……不一而足。有些光荣,还是经他这位县长从七百多大村小村中圈点出来之后,才正儿八经地颁发给翟村的。谁也没法儿在一系列又一系列的光荣面前,将翟广泰这个名字和翟村剥离开来。事实上那也是剥离不开的。首先翟村的人们就会觉得,那样子太扫他们的兴。甚至会觉得,那些光荣的分量也有些变轻了微不足道了似的。在翟村人们的荣誉感中,仿佛只有由翟广泰亲自从县里带回来的奖、锦旗、证书什么的,才算是某种光荣……
公正论之,当年的县长对当年的老广泰,已经是很宽容的了。率领着全村的干部,在县委大院里掘出个地灶,安锅煮粥,这等放肆行为倘是别一个村的带头人的所为,县长早不客气了。早下令警卫班采取“必要的措施”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于老广泰这方面而言,却也并非是存心恃功犯上,倚老卖老。不,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一个人。这位在极小的人群中被赋予了极大的权力和权威色彩的老农,这位党龄比如今的某些县长县委书记还要长得多的中共老党员,无论对上对下,都被公认是一个最通情达理最不愿为难别人的厚道人。他那一天的做法,是别无选择的一种选择。
他来县委求见县长或县委书记,已经不下十余次了。
第一次县委书记本是想接见他的,但由于正在开会,就通告他在传达室等着。他这一等,中午也没吃上一口饭,就饿着肚子一直等到一拨拨的人下班了。县委大院里静悄悄的,办公楼的每一扇窗子都渐渐黑了。他奇怪了,问传达人员这是怎么回事啊?县委书记明明答应了要见我的,怎么我等到现在了他还不接见我啊!人家摇头说我怎么能知道呢?他说那我无论如何也得与县委书记通一次电话啊!就问人家县委书记家的电话号码,人家说这我可不能告诉你,能随便将县委书记家的电话号码告诉来访者吗?他说那你就告诉我县委书记秘书家的电话号码吧!人家说这也不能随便告诉上访者啊!告诉了,要挨骂的呀!他再三地请求,就差没跪下了,人家才动了恻隐之心,十二分不情愿地将那秘书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他忐忐忑忑地拨通电话,诚惶诚恐地一问,人家才想起他,令他彻底失望地告诉他,想见县委书记是不可能的了。县委书记到省里参加县委干部培训班去了,三个月之后才结束呢!他很生气地质问——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让我从早等到天黑?对方也生气了,在电话那一端说,你以为你是谁啊?不就是一个村党支部书记吗?我是为你一个人服务的?我每天心里要记多少事你知道吗?还不许我一忙就把你给忘了吗?对方一说完就将电话啪地挂断了。
于是他明白,冲撞了县委书记的秘书,今后想见县委书记一面,肯定更是难上加难了。
他第二次走入县委大院,就很明智地只字不提县委书记,口口声声单要求见县长一面了。但是那一天县长的面他也没见着。尽管,那一天县长没外出,也没在开会,就在楼里办公。不过他总算没白来,等了小半天后,终于在传达室被恩准和县长在电话里谈谈。
他说:“县长啊,我是翟村的翟广泰,村长兼党支部书记……”
他当时很激动,握着话筒的手直抖。
“我知道你,我知道你,有什么事,你开始汇报吧。不过简短点儿,别NB023唆。你们最基层的同志,素质普遍太低呀!有些人汇报工作时,不着边际,云山雾罩,常使当领导的听了很久,还没听出个所以然……”
县长平静的刻板的口吻,使他听出了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意味儿。也仿佛听出了一句潜台词是——你可别像那些素质太低的,我的耐心不是无限的……
“县长啊,我主要是来问问,向我们农民打的那些白条,什么时候才能兑现呢?”
老广泰认为,自己是把话问得再简短再明白不过了。
看来县长也是这么认为的。生活中,有些时候,有些情况下,有些事,一旦问得又简短又明白,就必定会使被问的人陷入尴尬和难堪。这一种尴尬和难堪的局面一旦出现了,则又必定会使问话的人也很不幸地被扯入到尴尬和难堪里边去。而这也就反过来更加证明,问话的人,只顾了简短,只顾了明白,没有兼顾其他,那话是问得太没水平了。
县长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良久。
老广泰在电话这一端屏息敛气,被另一端的沉默所压迫,没勇气再多问一句,也只有屏息敛气陪着沉默的份儿。
他紧握着听筒的手出汗了。
终于,县长又开口了。
县长仅问:“你来,就是要问这个?”
老广泰尤其简短地回答“对”。
县长说:“这个问题嘛,是不需你来问的,也是不需你瞎操心的。究竟什么时候兑现,县委自会排到日程上进行讨论的。讨论了,形成决议了,文件就会发下去的……”
老广泰说:“可是县长……”
县长说:“嗯?你可是什么?”
“再不兑现,就没人种地啦!”老广泰急了。
“你这是什么话?农民不种地,国家还养着几亿农民干什么?”县长的语气十分的严厉了。
老广泰没有勇气也只好从胆魄里往外硬挤出几分勇气了。他据理力争:“县长,你的话我不爱听!不能说国家养着几亿农民,是几亿农民养着这个国家!”
“翟广泰同志!别跟我抬杠!我正在办公,我是一县之长,没时间和你在电话里抬杠!你不爱听我的话,那么爱听谁的话,那找谁去吧!”
县长在电话另一端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响声经由听筒传入老广泰耳中,使他的耳鼓大受震动,浑身不禁地一抖……
“县长,我不是偏要和你抬杠,不是大老远赶来非要惹您生气。我的意思,我是想说,再不兑现,农民们想种地也没办法种了!”
“够了够了!我说同志,你这不是惹我生气,又是在干什么呢?你要耐心做农民兄弟们的思想工作嘛!要善于向农民兄弟们解释嘛!党信任了你几十年,一直让你当着农村基层的干部,你不要忘了自己应对党承担的职责嘛!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你回去,告诉翟村的农民也转告附近几个村的农民,白条也并不是白条嘛!是国家、是政府、是党向农民打的借据嘛!只要保存得好,那是会经受住历史的考验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出示它,国家会认账的!”
“可是县长……”
可是县长已经将电话挂断了。
隔了几天,老广泰又出现在县委传达室。
他们没见到县长的面。非但没见到县长的面,连县长的声音也没再听到。倒是听到了县长秘书的声音。县长秘书通过电话转达县长的“意思”——如果他还是为“白条”的事而来,那么不见不谈也罢。已经谈过了嘛!县长已经知道了嘛!该指示给他的话,已经指示了嘛!他遵照着去做就是了嘛!……
老广泰很感激县长秘书。因为人家末了压低声音在电话里向他透露——前次,他给县长留下的间接印象不怎么样,善意地劝他以后别再来了。
这使他觉得县长的秘书比县委书记的秘书好。
当他第三次出现在县委传达室,连传达室的老头儿都劝起他来。
人家说:“老哥,你是六十多岁的人,我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人冲着自己的年龄,得多少讲点儿自尊自爱是不?”
他叹了口气,表示完全同意对方的话。却又说:“我不是为自己的事来的啊!”
人家说:“我知道。所以才劝你啊!为别人事,你何苦的嘛!”
县长的秘书正巧骑着自行车从外归来,被他一眼瞅见,冲出传达室,一把拉住人家车后架,将人家拖住了,央求人家再替他向县长通报通报。
县长秘书叹了口气,四下望望,见周围没人,坦率地告诉他:“老汉呀,我把话说白了吧!因为你来得太勤,县长非常不高兴,认为你已经构成了对他的人身滋扰。我没法儿替你通报了啊!我可以劝你以后别再来了,总不能劝县长接见你一次吧?那样,我这秘书还能当长吗?”
他设身处地替人家想了想,感到自己确实使人家为难了,便松开了拖住人家自行车后架的手……
以后他又来了三四次,想在上班时或下班时堵住县长的车。可一次也没堵住。县委另外还有两处旁门,县长哪里能让他给堵住呢?
一个来月的日子里,每次往返一百多里,为了能见上县长一面,获得到当面陈述利害的机会,他那张原本就很瘦的脸,进而瘦得塌了腮……
老广泰一迈入县长办公室,县长劈头便用冷冰冰的话调说:“翟大村长,翟大书记,现在,我终于可以面对面地跟你谈话了!”
他愣了愣,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因为县长的话,正是他见到县长后想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没想到居然被县长抢先说了。〓〓
县长几步跨到窗口,伸出手臂,朝院子里指着厉声训斥:“你那是干什么?你把县委大院当成什么地方了?今天你要给我好好地承认错误!”
他讷讷地说:“县长,我错了!”
县长又几步跨到他跟前,指点着他说:“错了?就这么一句话就拉倒了吗?你光口头认错是不行的!你得给我写份深刻的检查!”
他讷讷地说:“行,我写。”
于是县长瞪着他,他也瞪着县长。二人相互瞪了几分钟,县长忽然一挥手:“算了!念在你是个老党员的份儿上,今天的事我也不追究了!归根到底,还是个素质问题!受党教育几十年了,还连点儿起码的理性都没培养起来?你那锅粥煮熟了没有?”
他嘟哝:“八成煮熟了……”
县长缓和了语气:“煮熟了,你们就喝光它。没碗,到食堂去借!就说我让借给你们的!浪费粮食是罪过的。谁知盘中餐,粒粒……”
他打断了县长背那两句中国人差不多都知道的诗:“县长,我今天只要你给一个准话。‘白条’什么时候兑现?”
县长一听,顿时又板起了脸:“‘白条’!‘白条’!兑现!兑现!我已经在县常委会上提出了一次,常委们说早兑现了一次嘛!”
“可那一次兑现的是前年的‘白条’。而且只兑现了一半!去年的还没兑现哪!今年农民们交了粮,收到的又是‘白条’!……”
“今年打的不是‘白条’,是‘绿条’!”
“反正都是条!不是钱!”
“那不一样!‘绿条’上印着‘推动民间集资,支援国家建设’这样一句口号,难道你没看清楚?这就是说,今年的‘绿条’,较之往年的‘白条’,具有了光荣的性质……”
他又打断了县长的话:“可我们农民不要这光荣!我们要钱!没钱我们今年怎么活?明年拿什么买化肥?买农药?不给现钱,农民们明年都不会再种地了……”
县长也打断了他的话:“翟广泰,国家就没资格欠农民几笔债吗?欠下了,你就要代表农民们,像黄世仁逼杨白劳一样,非逼着国家限日限时地还债不可吗?如果国家是一个人,你是不是也要把国家逼得寻短见喝海水呢?NC267?时代变了,对国家就一点儿感情都不讲了?……”
老广泰突然吼一声:“放你娘的臭狗屁!”
县长一怔,完全呆住了。
“怎么县里只欠农民的,只欠教师的,就没听说欠那些不择手段的暴发户们的!倒是常听说他们欠国家的!欠各级政府的!欠了往往也白欠,不还往往也就不还了!为什么?为什么总对他们那么有感情?总欺负农民啊?欺负教师啊?……”
老广泰说得来气,一时间涨红了脸,竟朝县长举起了他那只老农的瘦而黑的手……
县长呢,则将两眼一闭,脖子一挺,仿佛准备承受一耳光的样子。
然而老广泰及时地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他那只手并没真的扇在县长脸上。半空里僵住片刻,终于缓缓垂下,紧揪住了自己衣襟的开角……
县长的两眼也随之缓缓睁开了,且越睁越大,最后睁大到吓人的程度,眈眈地瞪视着老广泰。
老广泰一时不知所措。
县长的脸也涨红了,红得很光亮。
县长拍了下桌子,吼起来:“想打我?想打县长?!你浑蛋!……”
老广泰又火了。脖子上青筋凸起。他抓起桌上的一瓶墨水使劲儿投在墙上。墨水瓶碎了,雪白的墙上出现了一大朵蓝菊,他自己和县长的脸上身上,溅了无数蓝墨水点子。接着他又抓起一瓶墨水投在墙上,于是雪白的墙上又出现了一朵红牡丹。他自己和县长的身上脸上,又被溅了无数红墨水点子……
在县长秘书和隔壁办公室的几位男女闻声赶到之前,县长办公桌上的漂亮的暖水瓶也已做了农民和县长这一场冲突的物质代价——它撞碎一块玻璃,从县长办公室飞落到院子里去了,触地时发出爆炸一般的猝响。这爆炸一般的猝响惊动了警卫班。在警卫班长的带领下,他们几乎全体冲向办公楼。蹲在地灶四周,围着锅嘘溜嘘溜喝粥的翟村的那几名村干部,反应都很迅速地丢了碗,一齐站起。其中一个大叫一声:“操家伙!”——于是他们扑向防火器材架……
像一头暴怒的老熊一样发了狂的老广泰,刚刚被七手八脚地按坐在一把椅子上动弹不得,翟村的人们冲入了县长办公室,一个个手握斧子,钩子,铁锨铁镐什么的。其中一个还提着泡沫灭火器。他们手中的“家伙”不同,脸上的表情却是相同的,皆作怒目金刚状。
县委的男女们个个大骇。县长的秘书脸都白了,既胆怯万分又无限忠勇地挺身护住县长,结结巴巴地说:“别、别、别乱来……”
县长这会儿倒镇定了,平静地说:“还按着翟广泰同志干吗?还不快放开他!”
于是几双牢牢按着老广泰的手放开了。
老广泰对翟村的人们说:“你们要砸县委呀?把家伙都给我放下!”
翟村的人们一个个回头瞧,见警卫班虎视眈眈堵在门外边,第一次都不听从老村长老书记的话了,谁也没把“家伙”放下。
老广泰也不再喝迫他们。他掏出烟盒,吸起烟来。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他一个人身上。
老广泰将那支烟吸得差不多了,就用目光四处寻找什么。
县长猜到了他在寻找什么,陪着小心说:“烟灰缸也被你摔碎了,烟头你就踩灭在地上吧!”
于是老广泰只好将烟头扔在地上,狠狠一脚踩灭。
他往起一站,瞪着县长说:“县长,我主意已定,今天当着县里这些同志的面,当着我们翟村几位支委的面,我郑重宣布退党了!从今往后,党在翟村的事,我就不负责任不尽义务了,啥时候俺们农民打的‘白条’、‘绿条’一总地兑现了,我翟广泰重新争取入党!重新经受入党考验!”
他这番话说得相当平静。
县长默默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递向他。
他摇了摇头。
县长就自己吸着了那支烟,默默吸了几口,注视着他的脸说:“翟广泰同志,我希望你能及时收回你的声明,不要感情用事。”
县长的话也说得相当平静。但是那一种平静的语调之中,隐含着不容忽视的警告意味儿。县长的脸,当时严肃得像一位正在法庭上执法的审判长的脸,甚至简直就可以说,像一张即将张贴的布告。
然而翟广泰的决心已坚如磐石,任谁的话都不能使之动摇了。
他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是——“不!”
翟村的这一位老农,将那一个冷冷的“不”字一说完,谁都不看,抬腿就走。翟村跟来的人们,都仍操着“家伙”,有意无意地护着他,随之而去。从县长办公室至院子里,他们觉得他一总儿推卸掉了责任感义务感什么的,似乎年轻了几岁,步子也似乎轻快了……
然而老广泰离开县委大院没多远,站住不走了,众人便也一齐站住了,疑惑地望着他。都以为他后悔了……
不料他哇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他义无反顾地率领着翟村的干部们来的,结果却是昏迷不醒地被轮着背回了翟村……
第二天,翟村的农民们全体出动,在县委大院门前黑压压坐了一片……
第三天赶来了更多的其他村里的农民……
于是整个县城被震动了,地委被震动了,省委被震动了……
县长引咎辞职了……
县委书记从省党校惶惶然地赶回来了……
省里拆东墙补西墙,还以省委名义向几位名声赫赫的“大款”开口借,才十万火急地临时筹措到一笔款,先替县里还了欠农民的债……
一场风波总算消散。农民中惟一付出代价的是老广泰。县委、地委向各村发出联合通告,措辞严正地开除了他的党籍,取消了他县人大代表的资格……
县长离开本县之前,去到翟村一次,向翟村人道了歉,并深深鞠了一躬。之后他光临了老广泰家。
在没有第三者的情况下,他们一个躺着,一个盘腿坐在炕上,推心置腹地长谈了一番。
老广泰说:“县长,我很抱歉啊!我那么做,是万不得已的啊!”
县长说:“你现在连党员都不是了,我也不称你同志了。就叫你翟老汉吧。翟老汉,我也很抱歉啊!县委向农民们打白条,也是迫不得已的啊!”
老广泰说:“我明明是当众宣布退党在先,县委地委为什么还要在其后下一道红头文件开除我呢?这不等于是存心整治我吗?”
县长说:“翟老汉,毕竟的,你是在过党四十多年的人,怎么竟也问得这么没常识呢?”
老广泰苦笑了一下,自嘲地说:“其实我心里明白,不过是想从你口中讨句哄人的话。”
县长也苦笑了一下,也用自嘲的口吻说:“我现在已经不是县长了。连说句哄你的话的资格都没有了。我还巴不得谁来哄哄我呢!”
老广泰望了县长几秒钟,内疚地说:“县长,我不是成心要把你闹倒,真的!你信吗?”
县长点点头说:“我当然信。咱俩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干吗存心要把我闹倒呢?”
“县长啊,农民们也不是成心要把你闹倒哇!他们是因为有地眼瞅着不能种了才……”
县长用手势制止住他的话,叹口气说:“这我也知道。我调来还不到半年,没什么受农民们拥护的政绩,也没什么被农民们憎恨的劣迹嘛!农民们干吗非闹倒我不可呢?一袋碳氨已经四十多元了,一袋尿素已经九十多元一百来元了,一袋二氨一百五六十元,再加上水费、电费,农民们辛辛苦苦半年,按最好的收成算,一亩地也不过就落个三百多元钱,遇上平年,就等于白干。遇上灾年呢,不用遇上大灾年,只要遇上小灾年,一亩地就会赔上几百元,种十亩地的人家就会赔上几千元。几千元就可能压得农民几年内喘不过气儿,翻不过身。这些,我这个当县长的都知道的。前任县长向农民打了两年白条,我能一上任就都替他还清了吗?县里底子薄,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神仙!我像一个钱搂子似的,到处搂钱,却只不过替前任还了农民一点点,可自己这一届又对农民欠了新债!……”
老广泰从枕下摸出烟递给县长。
县长吸了几口,摇头说:“不谈这些了!”
老广泰同情地说:“我又没烦,不是在认真听着嘛!”
县长又吸了几口烟,叹气说:“今年我为什么向农民打‘绿条’呢?起先是这么想的,不能白欠农民的!还那一天,得连利息一块儿还!我也是从农民家庭出来的,我是体恤农民的!我这任县长向农民打的欠条。不光颜色不同,实际上内容也要有所不同。可常委会上一讨论,把我的想法彻底否了!常委们说,利息?你到时候从哪儿来钱又还欠债又还利息?我说不知道。常委们说你不知道怎么敢预先许愿?我没话说,就这么给否了……”
“那,县委每年的钱都用到哪儿去了?”
“修公路。不是都说要想富先修路吗?盖了十几所小学校。孩子们没地方念书行吗?拨给了一些县办企业发工资,不发工资,总共几千工人怎么生活?按倒葫芦起来瓢,反正不是农民们把我闹倒,就是县办企业的工人们把我闹倒……现在,终于好了。我的刑期提前结束了。我很感激你呢!……”
老广泰有些不解了。
县长如释重负地说:“不是你们农民把我闹倒了,我有什么正当的理由离开这个县啊!是这个县的农民们成全了我呀!”
老广泰说:“县长,你也不必感激我。因为农民们去闹县委,并不是我煽动的。我只不过没能力再靠权威压住他们了。”
县长说:“我知道不是你煽动的。我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所以我离开之前,才来向你告个别嘛!我不愿见你,那是因为我怕面对你提出的问题!不愿正视它。有时候甚至自欺欺人,恨不能要忘了问题的存在。翟老汉,今天我对你说的这些话,可都是大实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说哪了!你可千万别给我扩散。你不在党了,我还在党呢!档案转到哪儿还是个县级干部呢!我没你那种勇气什么都不考虑了……”
老广泰眼睛湿了。他抓住县长一只手,紧握着,发自内心地说:“县长,话不在多,我重新看你了!我……反而会想你的……去到哪儿,托人捎个口信儿来……”
县长以后并没有托什么人捎什么口信儿来,老广泰自然也就不知道县长究竟调往何处了……
不久,翟村的几名支委也在一天早晨向老广泰告别。他们说他们要到外地打工去,以后不再种地了。
老广泰极力反对。
但是他们提醒他,别忘了他已经不是支书不是村长了。他们不过是来向他告别的,而并非是来请他批准的。
“那你们就干脆也别来向我告别!”
他大发脾气。
待他发过脾气以后,他们平平静静地说,一向视他为可敬长者,怎么能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悄没声儿地一齐离开村子呢?
他说,县里不是保证了,今后永不向农民们打“白条”了吗?
他们说,他们根本不相信一切保证了。他们说,县里即使真的永不向农民们打“白条”了,那种子的价格、化肥的价格、农药的价格明摆着,还是要年年往上涨的,是县里的大小官们根本控制不了的,无能为力的。种地农民们不还是要吃亏的吗?农民们又不是天生的傻瓜,干吗一年年吃亏,一年年不“反思”哇?如今全国的人不都讲“反思”的吗?
于是他们走了。像老广泰要去见县长时一样,步子是那么坚定不移,那么义无反顾,也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意味儿……
仿佛是以他们为榜样,其后,一拨拨的,翟村的青壮农民们,相约着,扛着简单的行李卷,纷纷离开翟村……
又过了不久,年轻的女人们,也背井离乡,身影消失在世界的四面八方……
继年轻的女人们之后,纷纷离开翟村的是十七八乃至十四五的少女们,三十五六乃至四十五六的妇女们。有些腿脚利落的老太婆们,也鼓起闯世界的勇气,老当益壮地走了……
现在,原本五百七八十口人的翟村,总共剩下了还不到六十口人。尽是些卧床不起的人,重病缠身的人,有残疾的人或神经有毛病的人。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一个例外之人健康、俊美、青春勃发。
这一个例外之人便是芊子……
她坚信自己的判断即是事实。她觉得眼前这少年已因事实也近乎是一个小王八蛋了。她内心里渐渐滋生起一种想要毁坏掉这县中初二生的前程的念头,如同滋生起想要毁坏掉自己所没有而别人偏偏有的好东西的念头。不,不,不只是毁坏了就拉倒了的事儿,那太便宜他了,也太便宜他的王八蛋哥哥了!还要同时利用他,利用了他还要叫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暗暗地用一条又一条正当的理由鼓励自己坚定那一种念头。于是她那张很好看的脸又变得和颜悦色可爱复可亲了。
“不说惹气话了!更生,姐问你,那你晚上的时光怎么打发?”
“看书。”
“看书?你可真用功!一个人守着那空荡荡的破房子,又没电,还有兴趣看书?”
“我点油灯看。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看书不是玩儿,是学习。学习不能光凭有没有兴趣的。”
芊子终于不哭了。
她两眼定定地瞪着更生,瞪得那少年心里直发毛。
“我……我走了……”他站了起来,也不拿塑料袋儿,转身就要走。
“你先别走,我还有话说。”
“你说吧,我听着。”
“准是你哥,那个王八蛋又勾上了别的女人,就不要我姐了!”
“他们的事儿,具体我也不知道。”
“那你就信你哥信上的胡说八道?”
“那我还能信谁的呢?”
芊子也站了起来。两眼仍定定地瞪着更生。
“你可真懂事了!更生呀,姐一个人晚上在家里闷,你别只想着自己学习,晚上过来陪姐解解心烦行吗?”
“这……”那少年犹豫起来了。芊子看出了,他分明不信任她的亲密。
“姐求你了!”
“那……好吧……”
那少年答应得似乎有些勉为其难似的。
“别装出这种样子!姐知道你一向心里是喜欢姐的。说不定,等你长大了,咱俩还有缘做了两口子呢!”
那少年刷地红了脸,低下头去。
于是芊子便在他脸上热辣辣地亲了一口,同时又问:“来不来?”
“来……”
“大声点儿!痛痛快快地说!”
“来!”
“保证?”
“保证!”
“这才是姐的好更生呢!”
芊子在他另一边脸上也热辣辣地亲了一口。之后像个温良长姐似的,用手抚摸了他的头一下,替他将上衣往短裤里掖得更舒贴些,最后将他的塑料袋儿从地上拎起给他……
那少年摇摇头,低声说:“都留给姐吃吧。其实……其实……我买了捎回来,就是想给姐的……”
“真的?”
那少年抬起头,眼睛亮亮地望着她大声说“真的!”他一说完,转身便跑了。
芊子望着他背影,伸手掏出块糕点咬了一口,同时在心里骂了句:“小王八蛋!你哥已经是个抛妻弃子的狗男人了,你长大也准不是个好东西!”
联想到姐姐,芊子也不由喑骂一句——“活该你个贱货!……”
“芊子是不是你呀?”
“是我!招魂儿似的喊什么呀?”
“是你,怎么不早答应一声?”
“不愿意!”
芊子使劲儿用擀杖在案板上一击,娘的屋里立刻寂静了。
面条!面条!每天都得擀两顿面条,中午一顿,晚上一顿,芊子早就做烦了。可娘已经老得只剩三颗牙了。一颗上牙,两颗下牙。两颗下牙中,还有一颗已经松动了,将掉不掉的。除了煮得烂软的面条,娘是再吃不了别的饭了。拌面的菜,还得像剁鸭食一样,剁得细碎细碎的。她早已不那么情愿不那么费心地为娘做碗面了。只不过往煮好的面里撒点儿盐罢了。
娘见芊子端着碗送进了屋,挣扎起身坐着。娘的床头旁,摆着一只旧木箱子。芊子将碗往旧木箱上一NB054,没好气儿地说:“吃吧!”
以前,芊子如果侍候得不好,娘是要发怒的。娘一发怒,开口便骂,甚至,会将面碗朝她脸上抛过去。自从娘瘫在床上下不了地,脾气一天比一天大,心情一天比一天坏了。娘似乎不曾想到过,芊子的脾气也不像从前那么温良了,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坏了。终于有一天芊子使娘明白了这一点,她让娘饿了一整天。娘一开始骂,而芊子则听着,坐在门槛上吃自己为自己摊的油饼,任娘骂。反正附近的人家都成了一幢幢空屋,主人们早就举家流落到中国的大小城市去,多年不归了。任娘怎么骂,也是没人会听到的,芊子也就不担心受指责。娘骂了一中午,骂得口干舌燥,也就懒得骂了。到了下午,娘开始低三下四地请求芊子给口水喝。芊子只装没听见,连应都不应一声。到了晚上,娘饿极了,也渴极了,开始哭哭泣泣,请求芊子原谅自己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千万别忍心饿死自己,渴死自己。芊子仍装没听见。仍连应都不应一声。她冷酷无情,一心只想进一步巩固自己的“战果”……
第二天早晨,娘屋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了,芊子才走入娘的屋。娘的脸被一番番泪痕搞得脏兮兮的,嘴唇上干着鼻涕嘎巴儿,气息奄奄,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芊子腰杆挺挺地往娘床前一站,胸中满怀着初战告捷,大获全胜的洋洋得意和成功地报复了谁似的淋漓快感,恶声恶气地问:“老东西,还敢不敢闹脾气了?”
娘仰视着她,嘶哑着嗓子说:“不敢了,不敢了。好女儿,好芊子,娘以后再也不敢了……”
“老东西,你还动不动就跟我闹脾气!没我,你三天也活不到!是不是?!”
“是,是,没我芊子,我三天也活不到……”
“你说你是不是个老不死的?!”
“……”
“不说?!我看你还是不渴!不饿!……”
芊子一转身,作出马上要走开的样子。
“芊子……”娘一把揪住了她衣角。
“娘……是个老不死的……”
娘说着,一双昏花老眼中就涌出泪来。
芊子一点儿也没心软。她用一根手指往娘的额头正中间一戳,解气地说:“就你,还有资格跟我闹脾气?NC267?!以后,只有我不高兴了骂你,你老老实实听着的份儿!就是我不高兴了打你,把碗往你脸上抛,你也要一声不吭地挨着,明白不?”
“明……娘……明白……”眼泪从娘眼中刷刷往下淌。
“哼!”芊子挣脱了衣服,转身又走——娘急又扯她一把,没扯住……
“芊子,给娘碗吃的吧……”
老娘像个孩子似的哭泣着,哀求着。为了讨好她,还左一下右一下扇自己脸……
芊子终于动了点儿恻隐,端了半碗凉水来。
娘双手哆哆嗦嗦地捧碗喝凉水时,芊子冷眼看着说:“老东西,我头晌还要去山上砍柴哪,没工夫给你做吃的!喝几口凉水你就能撑着活到下午了,等我晚上回来再给你做吃的吧!”
……
从那一天起,娘反过来彻底成了芊子的出气筒。而芊子,则越来越觉得,憋在满心窝的气,光发泄在娘一个人身上,那是怎么也发泄不完的。该觉得有气,终归还是觉得有气……
芊子上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芊子爹在她七岁,姐姐十三岁那一年,得暴症死了。那一年芊子的哥哥刚满十八岁。于是为哥哥娶上媳妇,就成了芊子娘第一大使命。哥哥娶上媳妇,分出去另过以后,把姐姐嫁出去,就成了芊子娘的第二大使命。芊子和姐姐从小非常亲,姐姐出嫁那一天,芊子哭得泪人儿似的,舍不得姐姐从此变成外人家的人。从那时起,芊子就与娘相依为命了。哥哥虽分出去另过了,但家里的重活,还是当成自己的义务,不用叫心里边就想到了,常回来帮着干的。姐姐嫁在本村,在婆家过够了新媳妇的瘾,也是每天至少往娘家串一次的。那些日子,是芊子活得最滋润的日子。娘再没了近期内的大使命,惟一主要的事儿,就是侍候芊子,心疼芊子,无微不至地照顾芊子。那时芊子还在本村的中学上初二,她一门心思考上县高中。她发誓要做翟村的第一位大学生,也是第一位女大学生。这个梦想使她成为村里最高傲的少女,也使她成为最吸引小伙们目光的少女。在许多情况下,梦想是足以令少女们更加青春勃发更加光彩美丽的……
现在她的梦想彻底成了泡影。成了只有在梦中才得以实现的事……
先是哥哥出去打工去了。一年后哥哥回来,将嫂子和三岁的小侄子也带出去了……
哥哥和嫂子决定离开翟村的前一天晚上,娘忧郁地问哥哥:“儿啊,那,以后家里的重活娘可指望谁帮着干呢?芊子还干不动重活哇!再说她是个女孩子家……”
哥哥回答:“娘,不是还有我大妹嘛!重活儿让我大妹两口子帮着干干有啥哩!我都帮家里干了这么多年了,轮也该轮到他们了……”
嫂子也从旁说:“就是的就是的!再说有啥重活呀?不就是收两亩地的麦子,入冬前再抹一遍墙泥,预备些过冬的柴草吗?”
娘又问:“那,往后麦子还种不种了?”
哥哥说:“别一点儿不种哇?不种你和芊子吃什么?大米一元九角多一斤哪,兴许明年就涨到两元钱一斤了!买着吃,那一年得花多少钱?种地卖粮,那是不值的事儿。但要论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种两亩地还是不亏的……”
芊子当时接过哥哥的话茬儿说:“哥你就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只要你在外边攒了大笔的钱,将来能帮家里把房子翻盖一下,能供我上大学,我就替你这个儿子在家里对娘尽义务!”
芊子心里是非常支持哥哥外出打工的。能干的青壮年男人们都走了,惟独自己的哥哥顾三虑四,岂不是倒显得自己的哥哥在外边混不了似的吗?许多男人都回村来把自己的老婆孩子也带走了。每走一家,村里剩下走不了的人们就评论道:“瞧人家!瞧人家嘛!……”
那一种表情中,那短短的一句欲说还休的话中,所包含的万千感慨,羡慕乃至嫉妒,简直是无法比拟无法形容的。
哥哥一家三口走了不久,姐姐和姐夫一家三口也走了。
姐姐和姐夫走时,娘正病在炕上。芊子闻知心里慌了,去到姐姐家,对姐姐和姐夫说:“你们不能走!”
“不能走?”——姐夫看看姐姐,显出很困惑的样子。
姐姐一笑,说:“芊子,你姐夫问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芊子恼红了脸:“姐你说是什么意思?你们再一走,撇下我和娘怎么办?”
姐夫也一笑,悠悠地说:“芊子啊,你这话可就不着边际了。你是我小姨子,你娘是我丈母娘,你有哥,你娘有儿子,他都撇下你和你娘带着老婆孩子走了,我这个做女婿的,难道还要对小姨子对丈母娘担份儿什么法律义务不成?你哥走后,我并没少替你家出力吧?我总归不是你家的长工吧?就是长工要走,只要不欠东家的,东家也没理由拦吧?”
芊子被姐夫的话噎得一怔。她瞪了姐夫半天,欲驳无词,突然一指姐姐说:“他走可以!你不能走!你是我姐,娘是咱俩的!哥前脚走,你后脚走,只把娘撇给我一个人负责啊?”
姐姐沉下脸说:“妹你咋说话呢?娘整天侍候小姐一样侍候着你,她倒是用得着你负啥责呢?”
“娘现在病着你不知道吗?”
“谁没病过?娘这才刚病了一次,你就怕成你的负担了?你反过来侍候娘几天能咋的你?娘病好了还不是要照样当你的老妈子吗?以后你也出嫁了,有心守在娘身边侍候娘,只怕已做了别人家的媳妇,还没机会了呢!”
芊子又被姐姐的话噎得一怔。
姐夫接着姐姐的话说:“她不但是你姐,还是我老婆!既是我老婆,首先就是我家的人了!老婆听男人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难道你不让她走,她就非得听你的吗?”
芊子一张嘴说不过姐夫和姐姐两张嘴,不由吧嗒吧嗒掉下泪珠子来……
姐姐朝姐夫使个眼色,瞧着她扑哧又笑了,走过去搂着她肩,亲昵地说:“芊子啊,你自己以为你是精还是傻呢?打你小时候,人人就都断定你长大后要比姐精,可姐却觉得你还是小处精大处傻。你就不想想,咱哥和咱嫂,舍了家撇了地,到城市里闯荡去,究竟图的是个啥?”
芊子将身一扭,噘起嘴嘟哝:“图的多挣钱呗!这谁不知道!”
姐姐又搂住了她的肩:“那姐姐和姐夫呢?”
芊子又将身一扭:“你们也图的多挣钱呗!”
“那你怎么就不想想,哥哥和嫂子,姐姐和姐夫,将来挣下的钱多了,能没你这个妹子一份儿吗?冲着哪方面,将来也亏待不了你呀。”
姐夫又接着姐姐的话说:“芊子,你替我们照看点儿这个家,我们在外边混开了,保证月月给你寄钱回来!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芊子终于被说服了……
姐姐和姐夫那一拨人,差不多是翟村最后的一拨离去之人了。其后虽然仍有离走的,但已不再是一拨一拨热热闹闹地离走了,而是一个一个孤孤单单不声不张地离走了。因为能离走的早都离走了,落伍的找不到伴儿了……
姐姐和姐夫走后不久,村里的中学停课了。原本包括外村的学生,曾有过四个班一百八十多名学生的中学,那时只剩下二十几名学生了。老师觉着教得没劲了,也离走了。最后一批学生,是跟外村的一个姓周的男人离走的。他说在南方的某些大城市里,需要大批卖花的少女和卖报的少年,不管卖花还是卖报,每天能挣二三十元!一个月去了吃住费用,能净剩下四五百元哪!学生们和家长们一听,哪有不动心的呢!争先恐后地报名。老师指斥那个姓周的男人破坏农村教育,被那姓周的男人臭骂了一顿,扇了两耳光。村里的干部们也都走了,党支部也不存在了,挨了一顿臭骂还挨了两耳光的老师,没处讨公道,最后把老广泰从家里拖出来给评理。老广泰也有心主持个公道,但那姓周的男人丝毫不给面子,当着众人顶撞他:“你算老几?管得着吗?”
老广泰一想,是啊,自己如今算老几呢?凭什么身份什么资格管呢?
他窘得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低了头,一转身走了……
芊子娘的病,也没像芊子希望的那样很快好起来,却很快瘫在床上了——脑血栓。
于是芊子失学了。
于是尽孝的义务,完全落在芊子一个人身上了。
现在,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已经离走三年多了。第一年内,都有信寄回来,隔几个月也都寄回些钱来。第二年,信少了,只有钱照寄。第三年,也就是现在,芊子连钱也收不到了,连哥哥嫂子,姐姐姐夫究竟在哪儿,靠干什么为生,也不清楚了。
回村过年过节的人,有说见着过他们的,有说从来也没见着过他们的。说见着他们的人,那说法又截然不同——有的说他们混得都很惨,没脸面回村。有的说他们混得很好,都积攒下了一大笔钱,都在某城某市的近郊长期租了住房,据他们讲还要进一步买下,还都添了孩子。哥哥两口子添了两个孩子,姐姐两口子添了一个孩子,日子过得挺自在……
芊子不知该信谁的。
总之芊子感到自己当初是被哥哥姐姐欺骗了,耍弄了。她做梦也不曾想到过,自己竟必须辛辛苦苦地种两亩地,否则和娘可能就没粮食吃。在种地的好手们都从翟村离走了,仿佛与土地成了不共戴天的冤家的情况下,在一片片从前的良田一年接一年荒芜着,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惋惜的情况下,分明的,自己和那两亩地的关系,尤其显得可怜可悲。她做梦也不曾想到过,娘会瘫在床上,便宜了哥哥姐姐,竟成了自己一个人不知该怎么甩掉的累赘。否则,自己也早离开翟村了!那些从外面的世界回到翟村的人们,无一不说外面的世界多么多么精彩。说时眉飞色舞,如同自己早已不是翟村的人,在三代以前就已经属于外面的世界了似的。尤其那些年龄仅大芊子几岁的姑娘们和那些与芊子年龄不相上下的少女们,说起外面的世界,就如同说起她们最喜欢看的爱情电影。她们都有了几套漂亮的衣服,都炫耀她们的漂亮衣服是城市里目前最流行的,甚至最时髦的。她们中有些人还有了各种首饰。金的或宝石的。都赌天赌地说那是价钱极贵的。若金的,一定说是24K的。芊子也不懂什么K不K的,听明白了也就是足金的罢了。若宝石的,则一定是“猫眼”啦,“祖母绿”啦什么的,芊子则更不懂了,听明白了是自己守着娘留在翟村所一辈子也别指望能获得到的宝贝东西罢了。芊子问她们都在外边的世界干些什么营生究竟每月挣多少钱?怎么就买得起漂亮的衣服和贵重的首饰?她们听了,就抱作一团吃吃地笑个不停。芊子从她们的笑声中,感受到了对自己的极大的嘲意。
“芊子,过几天跟我们走吧!只要你到外边闯上一年,保证你再也不问我们这些傻话啦!”
“保证我们有的,你也有了。”
“就凭你……大家看看,就凭咱们芊子,只要一离开翟村,没有一百种好运气正等着她才怪了哪!”
于是她们的目光一齐投注向她,上上下下打量她。仿佛都是专门研究少女们和命运之间关系的专家。仿佛一经她们对她的身价进行了评估,就等于是些权威对她的身价进行了评估了似的。芊子当时被她们打量得非常之不自在,觉得她们的目光不是从同性的眼中投注出来的,而具有某种男人们的目光的成分……
那一时刻芊子对哥哥对姐姐怨恨到了极点。也对成了她的累赘,拴住她使她离不开翟村的娘怨恨到了极点……
当天晚上,一个从前和她最要好的小姐妹又亲自来到她家,游说她过几天跟她们一齐走。
“给。”
“这是什么?”
“一盒糖。不过只嚼别咽。这叫口香糖。嚼一块,嘴里就有香味儿了。如今城里的男人们,特别喜欢女孩子们嚼口香糖时那股劲儿。你盯着他们的脸,不停地嚼着口香糖,嚼着嚼着,他们就被你嚼动心了。我学给你看,好比你就是一个男人……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性感的?”
“怎么叫挺性感的呢?”
“嗨,你真笨!如果你是个男人,我这样盯着你,盯得你心里直想和我那个,这就叫性感了!他妈的城里人发明的怪词儿!”
“嚼着这糖,盯着一个男人看,就能看出那个男人性感不性感?”
“真没法儿跟你说清楚!你管男人性感不性感干什么?是我!是咱们女孩儿!许多男人喜欢咱们女孩儿嚼口香糖时那种样子。他们喜欢了,就证明咱们性感了!不嚼着口香糖,你好意思盯住一个男人死看吗?”
“你们是不是……还干那种事儿?”
“哪种事儿?”
“就是……男人们总想和女人们干的那种事儿……”
“瞧你问的拐弯儿抹角儿劲儿的!有啥不好意思说的?是啥丢人的事儿呀?光干那种事儿也不行。身体是自己的,是本钱,就好比咱们的不动产,得细水长流,留得青春在,不怕没钱花嘛!但是不干也太想不开了!光靠打工那能挣多少钱呀?如今城里人都笑贫不笑娼了!这就是咱们挣钱的机遇啊!得抓住这个机遇啊!卖油条也是卖,卖大饼也是卖,卖力气也是卖,咱们能有多少力气可卖?想开了,左右不过一个卖字,卖身子和卖别的有什么不同?”
芊子娘在床上昏睡着……
她们坐在门槛上聊着,一直聊到天上出来了星星和月亮。聊得芊子心里一丁点儿羞耻感也没有了。不但没有了,反而因为过去自己心里一直有,非常的瞧不起自己……
那小姐妹走了以后,芊子进入娘的屋里,在月光之下瞧着娘弯成一只虾似的身影,听着娘一长一短一长一短的鼾声,想到几天后小姐妹们又将离开翟村,想到小姐妹们说的有一百种好运气正等着她的话,想到自己又将和些个老人们、疯子、傻子、瞎子、瘸子毫无欢乐地生活在死气沉沉的翟村,真恨不得扑上去将娘活活掐死!……
实际上,从那一天起,她的心已随从前的小姐妹们一起离开了翟村……
只有无边无际的怨恨和她相伴着仍留在翟村,仍留在自己家里……
“芊子……”
芊子一抬头,见是老广泰站在家门外。这三四年内,老广泰无可救药地,迅速地老了。去年就开始拄棍子了。说话的底气,也明显地不足了。从前,芊子一见到他,心中便会立刻升起敬畏。现在,她根本不屑于多看他一眼,更不屑于主动跟他说话。对于芊子,他已和村里那些七老八十活得不中用了的老人们没什么两样了。
“芊子,吃饭哪?”
“嗯!”芊子不得不应了一声。
“我……能进屋吗?……”
老广泰的话,与其说问得礼貌,莫如说问得卑下。芊子听出了卑下的成分,更加对他鄙视起来。对别人的鄙视的心理,尤其是对一个自己从前敬畏的人产生的鄙视心理,倏忽间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在如今的翟村,老广泰是惟一还值得她鄙视一下的人了。当然她也可以鄙视那些七老八十的老人,那些疯子、傻子、瞎子、瘸子和孩子,但却不能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快感。对于芊子,快感已经是自己心里罕绝了的感受了。
“不能!”芊子干脆地回答。
“我有话跟你说……”
“你就站那儿说好了!我听着就是!”——芊子说完,将最后一部分油饼塞入口中,走到门口,往门框上一靠。
“芊子,谁啊?是不是你广泰大伯啊?”
娘屋里,传出了娘不甘寂寞的问话声。
“是谁关你什么事儿?你装聋不行啊!”芊子大声呵斥了一句。
于是娘屋里顿时静寂了。
“芊子,你怎么能这么呵斥你娘?”老广泰表示义愤了。
“你管得着吗?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趁早走!”芊子毫不示弱。
“你!……好!好你个芊子!也开始瞧不起我了?我落这下场,当初那是由于为民请命!不是由于什么连你也有资格瞧不起的丑事!……”
“为民请命?你活该!幸亏共产党开除了你,要不全村人如今还得在你领导下种地,哪儿能有愿离开就离开,愿回来看看就回来看看的自由?”
芊子故意说些气他的话。看他又生气又奈何不得她的样子,她觉得好玩儿。这连狗都懒得吠鸡都懒得啼的荒寂之村,是太没有好玩儿的事儿了。
老广泰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连连往地上NB054着手中的棍子,嗓子咝拉咝拉地说:“我告诉你听着芊子!你不用瞧不起我!县里已经给我来信了,是县委书记代表新来的县长写给我的!他们希望我继续发挥从前的权威作用……”
芊子睥睨着他,讽刺地问:“啥权威呀?啥作用呀?”
“你不要明知故问!”老广泰的声调拔高了,竭力带出些威严来,“县里的意思那是非常明白的!从我收到信那一天起,我就又算在党了,又恢复村长和支书的身份了!希望我把村里的人一个个都找回来。县里保证今后再也不打‘白条’了。农民也要保证种好地。县里说改革是为了让农民把地种得更好,粮食产得更多,不是放任农民都可以根本不种地了……”
芊子仍睥睨着他,也拔高了声调,刻薄之极地说:“那你还不快去找?让县里给你报销,坐汽车、坐火车、乘飞机满世界找去呀!再不就要求县里派给你一千个武警!让你率领着满世界去找!兴许还多找回好些农民下一代来哪!……”
“你不用跟我油嘴滑舌。我问你,你哥两口子在哪一省哪一市?你姐两口子又在哪一省哪一市?最迟明天中午,你得把他们的地址抄了给我送去!”
“我不知道!全权拜托你帮着找回来吧!他们回来了,也该轮到我出去闯闯了。你以为中国是一个县呀?只怕是一个没找回,连你自己也丢了!”
芊子的话音刚落,芊子娘又叫起来:“广泰兄弟!广泰兄弟!我早听出就是你了。村长呀,支书呀,快进来把我救出去吧!芊子她不给我喝,不给我吃,要虐待死我了呀……”
这叫声使老广泰和芊子脸上的表情顿时都发生了变化。
老广泰厉声问:“芊子,你把你娘咋了?”
芊子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她是我娘,我能把她咋的?她这几天瘫得发疯呢!她的疯话你也信呀?”
“我要亲眼看一看!”老广泰边说边往屋里闯。芊子急了,伸开两臂撑住两侧门框,挡着不让他进门。
老广泰怒不可遏,举起了拄棍,却被芊子将拄棍夺了去,掷投枪似的掷出老远。双手只一推,推得老广泰向后踉跄数步,一屁股坐在尘埃里。
老广泰就那么坐着,呆呆地瞪着芊子。不消说在他是村长是党支部书记的漫长日子里,就是在他什么都不是了的这三四年里,也没人敢推过他。他感受到了生平最最令自己难堪的奇耻大辱。
“你!你你你……反了,反了!……”他气得浑身哆嗦,语无伦次。
“就反你了怎么的?老东西!滚!再来烦我,打断你腿!……”芊子的两条柳眉竖了起来。觉得终于替自己出了口压抑良久的恶气似的……
“你!……芊子你等着!明天我要把全村人都召集到你家门口来,开你个虐待亲娘老母的现场批判会!”
“就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家伙呀?就那些瞎子、瘸子、傻子、疯子呀?你召集他们来吧!我烧下一大锅开水等着,他们要敢来,我非一总儿褪了他们不可!老东西,还不滚!”
芊子骂着,回身端起盆脏水,打算泼老广泰……
老广泰见势不妙,很识时务地,也是连滚带爬地溜之乎也……
芊子望着他那狼狈逃窜的背影嘿嘿冷笑不止。那一时刻,她觉得自己仿佛才是这变得狗也没情绪吠一声鸡也没情绪啼一声的翟村的一个绝对权威似的。然而她胸中那股压抑良久的恶气,却并没有彻底得以释放,反而更巨大更强烈了……
她一转身冲入娘屋里,从屋角抓起扫地笤帚,倒着抡开了就狠狠打娘,边打边咒骂:“老东西!老不死的!叫你胡喊!叫你求人救你!你倒是再喊呀!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我才解恨!打死你我也心里干干净净地离开这鬼地方!……”
笤帚柄雨点儿般地落在娘身上……
娘当她冲入屋里时,便意识到自己肯定要大难临头,免不了要受一顿皮肉之苦了。于是早已翻过身,只将背贡献给她,一口咬住枕头,不呻不吟,只管任她打。娘越是不发声地忍着,芊子越是打得凶狠。在娘这一方面,情知喊叫也是没用的。老广泰都已救不了她了,那么谁还能来救她呢?又有谁能听得到她的喊叫呢?在芊子那一方面,仿佛不仅仅是毒打在娘身上,也是毒打在哥哥嫂子身上,也是毒打在姐姐姐夫身上,也是毒打在她从前那些小姐妹身上,以及一切从翟村离走了,在外面的世界留恋不归的翟村人身上。嫉妒像快乐一样,伴随着这十七岁的农村少女毒打亲娘的过程加强着加强着……
芊子娘的单薄的衣服被打破了,暴露出了被打得青一片紫一片的老皮老肉。她的鼻涕淌了一滩,老泪早已湿了枕头。她的泪已不再是由于伤心和屈辱而流出的,仅仅是由于疼……
“我来了……”
天黑以后,更生一身簇新地出现在芊子面前。村里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用上电了,可如今留守在村里的人们,又点起油灯来,芊子家也不例外。因为供电局方面的人,每次下来,只能从这个原本有一百多户的村子,收上二十几户人家的电费。多数人家的房舍空无人住。电线杆子和线路,对于那些空无人住的房舍完全等于是一种浪费。供电局方面的人终于懒得再到翟村来收电费,就把电掐了。
在昏黄的油灯光下,芊子看出更生的头发分明洗过,尚未干,平贴地向一边梳倒着,条绒布般的梳痕保持得很清晰,并且满头散发着一股肥皂味儿。
“来就来呗,还换身新衣服干啥?”芊子盘腿端坐在炕上,心不在焉似的低问。
更生却看出,芊子也换了一身新衣服,白袜子很是显眼。还看出她那披散在肩上的头发也分明地刚洗过不久,只不过是用香皂洗过的罢了。他不禁嗅了嗅鼻子。芊子头发中散发出的香皂味儿,使他觉得受了某种诱惑,顿时的心旌乱摇起来。
“嘿嘿,你不是也换了身新衣服嘛!”更生痴笑着。这十五岁的少年,为了自己说话的腔调而隐隐地感到羞耻。从前,他常听到某些轻佻的男人用这种腔调和某些不规矩的女人说些似乎寻常的话。那一种腔调本身似乎就是另一种话语,是在些听来仿佛是寻常话的掩盖之下彼此进行的试探和暗示。十五岁的少年没料到自己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那一种腔调说话。他更看出了,分明的,芊子她正殷殷地期待着自己的到来。这使他内心里涌动起一种亢奋。尽管在白天,在和芊子分手以后,这一种亢奋一直纠缠着他,折磨他盼天早点儿黑下来,驱使着他往芊子家走时脚步快快的。但它毕竟是朦胧的,不明确的,时强时弱的。而此刻它一味地旺盛起来,并且仿佛每分钟地都在明确起来……
芊子狡黠地一笑,手儿在炕席上轻拍了一下说:“你坐吧,坐炕上来。坐我对面。”
于是更生就赶快脱了鞋,乖顺地坐在炕上,坐在芊子对面。
“你娘呢?”
“问那老不死的干吗?”
更生做贼心虚似的笑了笑。嗫嚅地表明着什么态度似的说:“我……我是怕……”
芊子眉毛一挑,瞪起眼问:“你怕啥?”
“怕你娘如果……如果知道了……”
“甭怕。老不死的叫我收拾了一顿,只剩下怕我的份儿了。”
“你……打你娘了……”更生的话中传达出了极大的惊愕。
“嗯,打了。娘要是惹人生气,就打不得了?”芊子的口吻却极平淡。说罢,从兜里掏出什么,塞入口中,一边嚼,一边死盯着更生。
“你嚼的啥?”
“口香糖。”
“给我一块。”
芊子将一只手伸入兜里,可却又改变了想法,一笑说:“专门卖给女孩子家嚼的糖,你馋个什么劲儿!”
其实她舍不得给他,一盒总共才六小块儿。前几天嚼过了一块,现在又少了一块,只剩下四块了。她想,好东西不能白白浪费了。
“舍不得给拉倒!”那十五岁的少年,不高兴地将头一扭,赌气望向别处。只这一赌气,使他说话的口吻,又像一个少年了。而这也使芊子暗暗地感到一阵败兴。
她命令地说:“不许生气!转过脸来!瞅着我!”
他虽然有些赌气,但仍很乖顺,于是又转过了脸,于是又面对面地瞪着她。
“有啥感觉?”
“嚼在你嘴里,我能有啥感觉?”
“还想着糖!我问你心里有啥感觉!你以为我要你来,就是为的给你糖吃呀!”
“心里也没啥感觉。”
“胡说!”
“本来的嘛!”
“那就一直盯着我,不许错眼珠!”
芊子也有些生起气来。还有一种被送给她口香糖那小姐妹耍弄了,自己愚蠢地上当受骗了似的意识。她更起劲儿地嚼口香糖,同时自己也不错眼珠地盯着更生。
过了一会儿,芊子又低声问:“现在心里有啥感觉了?”
更生嘟哝:“没有!”他的确的是在不错眼珠地瞪着她。
“不可能!”
“没有就是没有!”
“我就不信你心里会没有感觉!”芊子觉得口中那块口香糖已快被嚼得没啥味儿了。而且,自己的眼睛,盯着更生也盯得有些累了。
她不甘罢休也是不甘失败地,又从兜里掏出一块口香糖塞入口中。更生硬说自己心里没有感觉的话,深深地挫伤了她的自尊和自信。为了维护住自己的自尊和自信,她打定主意,不惜盯着他,一块接一块地将剩下的三块口香糖在这一个晚上全嚼光……
那少年突然向她扑去!
他要抢她的口香糖……
她哧哧地笑着,本能地用双手护住衣兜,结果他轻而易举地将她压在身下了。那会儿他完全可以抢去她的口香糖了,可他显然已对口香糖不感兴趣了。经过一番翻滚,芊子有些喘息急促起来。更生也是。他压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她的脸,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芊子吃吃笑着,仍嚼着口香糖。被更生压在身下的感觉,使她心满意足。那一种心满意足,伴随着某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意。
“现在哪?”
“现在咋了?”
“现在你心里……有啥感觉?”
“还没有!”
“嘴硬的你!你闻闻,我嘴里有没有股香味儿?”
她张大了她的嘴。
“我……”他向她俯下脸去……
于是芊子用双臂搂住了那少年的脖子,同时将自己的嘴迫不及待地向那少年的嘴凑上去。那时芊子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只狼,一头兽,恨不得把更生的五脏六腑都从他口里吸出来,吞进自己腹中……
她腾出只手,抓住他的一只手,不顾一切地就往自己衣服底下塞……
同时她想起了姐夫临离开翟村的那一天那种令她憎恨的嘴脸,和姐夫对她说过的那些自私自利而又虚伪透顶的话。两种巨大的快感,生理的冲动造成的快感和心理的实施了报复的快感,交织在她心里,使她亢奋得像一条鳝鱼似的,不停地,活泼无比地扭动着身体……
“更生……”
“嗯?……”
“帮我找找!”
“啥?”
“糖!我兜里的口香糖一块也没有了……都掉在炕上了!”
于是他们赤裸着身子,在炕上爬来爬去,双手摸来摸去。
“我找到一块了。”
“我也找到一块了……三块,还少一块!”
又找了半天,他们也没找到那第三块掉在炕上的口香糖。
“算了!明天我自己找。咱们穿上衣服吧!”
于是他们都开始穿衣服。
她问:“刚才好不好?”
他说:“好……”
忽然那少年哭了。
“你哭什么?”
“我怕……”
“又是你怕你怕的!你又怕什么?”
“怕你会生孩子……那……多丢人哪!我哥回来了,不打死我才怪……”
“别提你哥那王八蛋!我姐本来是很顾家的,可是跟你哥那王八蛋一走,就好像在咱翟村没个妹妹没个娘了似的!你哥有信给你吗?”
更生摇了摇头。
“我不会生孩子的!就你!半行不行的,还能使我怀上孕吗?瞎想!”
那少年听了这话,就非常惭愧地低下了头。
而芊子则一边扣着衣扣,一边盯着他,在打什么新的主意。
“更生……”
那少年缓缓抬起了头。
“姐也想离开这该死的地方!”
“那,你娘呢?你撇下她不管了?”
“我哥不管了,我姐也不管了,他们都已经在各处城里长落脚下去了,凭什么非得由我来管那老不死的?”
“那……已经是现在这样了,已经撇下给你了,你不管谁管?”
“我想……我想……干脆处置了那老不死的算了!”
那少年不禁瞪着芊子发呆。
“更生,我说的可不是气话,我是认真跟你说的!”芊子两眼烁烁地闪耀出坚定的光。
“我不明白……”
“咋不明白?就是让那老不死的死!她死了,姐就能离开了。姐非离开不可的!”
“你……你想弄死你娘?”
“嗯!”
“那可是要偿命的!”那少年的话语中流露出恐惧,从炕上下了地,随时打算逃走似的。
“所以我要你帮我!帮我做得……像我娘不是被我弄死的那样!”
“我不……我要回家了!”那少年刚一转身,就被芊子抓住了手扯住了胳膊。
“你不?”芊子有些恶狠狠地说,“你敢不!你刚才白和姐干那种快活事儿了?你若不,我就找到你们县中去!就告你逼着我干的!用刀,逼我胸口这儿!嚷嚷的满县城的人都知道!那叫强xx,你明白吗?县公安非把你抓了,公审、判刑、下大狱!那你这辈子就完了!”
那少年瑟瑟发抖,挣手,挣不脱。
“可姐要不趁年轻离开这该死的翟村,姐这辈子也完了!为了成全姐,也为了别毁你自己,你不干也得干!”
“放我走吧姐!求求你了姐!明明是你早想下了个圈套诓我……”
“胡说!”芊子用另一只手啪地扇了他一耳光。
随即她亲了他一下,又说:“姐不是早想下了这个圈套诓你。姐是刚刚才有的念头。真的,姐不骗你!”
芊子也下了炕,扯着更生,将他扯到了灶间。灶间一面墙那儿堆着柴草,高得快接近屋顶了,也点着一盘油灯,放在锅台那儿。
芊子指着柴草低声说:“姐要你做的事儿其实很简单,你把油灯碰到地上就行,之后你就走你的,你是不小心,你这又不犯法!姐呢,等火烧起来就喊人救火,村里也没几个能救灭火的人了,还不是只有看着?姐光自己逃出家门了,没能把那老不死的背出来,论起来姐也是不犯法的……”
“……”
“你要是肯帮姐这个忙,姐一辈子忘不了你!等姐去到城里,混出个人样儿,攒下了大笔的钱,一定把你接到城里享福去!一定把你当亲弟看待……”
“……”
“你到底肯不肯?不肯我可就喊了!先把咱俩刚才的事儿喊得村里人都知道!”
那少年望望柴草堆,望望油灯,带出哭腔说:“油灯碰不到柴草堆那儿!”
芊子扑哧乐出了声。
“说得也是!这不就行了吗?”
她将油灯端起,放到了碗架上。
“天啊!来人呀!来人呀!救命呀!我活不成了呀!……”
芊子娘的屋里,猛然地响起了叫喊声,像母狼的长嚎,非常NFAA3人。不知芊子娘是听到了女儿无忌的话,还是预感到了什么……
那少年浑身一哆嗦。
芊子也浑身一哆嗦。
“你碰啊!快过去碰油灯啊!……”
在那少年看来,芊子那张好看的脸,顿时变得十分狰狞十分恐怖了!
他在她的盯视之下,一步步走向碗架,犹犹豫豫地举起手臂,突然挥手一扫,将油灯扫落到柴草堆上……
那少年立刻像只狗似的蹿出了芊子家的门转瞬消失在黑夜里……
芊子望着火势越烧越大……
“救命呀!救命呀!老天爷呀……”
芊子冲入娘屋里,拖过条被子,蒙住了娘的头,坐在被子上,关注着灶间里的火势……
火舌一蹿一蹿地舔上屋顶了……
芊子,纵身一跃,冲入自己房间,从箱盖上抓起了自己预先准备好的一个包袱……
“救火呀!救火呀……”
在家院的外面,在绝对安全的地方,芊子开始跺着脚,扯着嗓子喊。
这时大火已经封住了家门,已经将整个屋顶烧遍了。火光冲天,映得数十米内一切都红彤彤的,烤得芊子脸上热乎乎的。显然的,娘是根本不可能爬出来的。芊子对自己的计谋如此简单,如此顺遂人愿,玩儿似的就实现了,感到很开心。她想这世上的事,一念既生,只要肯去做,大抵总是会成功的。她甚至觉得,那火焰,那火光,是异常之美丽的……
终于有人赶来了。只一个人,是老广泰。留守在这个村里的,那些七老八十的老人,那些十岁以下的孩子,那些常年病病蔫蔫的女人,那几个残废和痴傻之人,也只有站在自家门口,或从自家窗子探出头望着芊子家的火光冲天而已。他们情知火已经烧大到无法救灭的地步,自己就是慢腾腾地赶了去,也是根本无能为力的。
“芊子!你……怎么就失了火了?!”
“更生来我家,走时碰落了油灯……”
“你娘哪?”
“只我自己逃出命来了。我娘她还在里边,我背不动抱不动的……”
“芊子!你好狠的心肠!……”
“难道我非得陪着她烧死不可呀!你有能耐,你救给我看!”
“畜生!……”
老广泰在火势前这边跑跑,那边跑跑,气急败坏的样子,使芊子暗暗觉得可笑。
只有山墙上的一扇小窗还没烧到,滚滚的浓烟正从那小窗往外冒……
老广泰奔了过去……
“老家伙你不要命啦!”
老广泰身子一纵,已从那小窗口翻入屋里了。更准确地说,是栽入屋里去了……
“芊子娘!芊子娘!……”
轰然一声,房屋落架了。老广泰的声音戛然而止……
几天后,芊子随着人流,从某城市的火车站走出来。
这是城市的边缘区域,还不算真正的城里,但那一种人来人往的热闹,那一处连一处的卖货摊床,那一块比一块大的广告牌板,那一阵阵嘈杂的市声,却已经使芊子的眼睛不够使,耳朵也不够用了。
啊,这就是城市!
她知道,只要花上几角钱,再乘上几站公共汽车,自己就是真正地投身到城市的怀抱中了。如果村里那些早几年就闯荡出来了的小姐妹们说得不错,那么,一百种好命运,一百种将属于她芊子的一种比一种光明一种比一种荣华一种比一种富贵的好命运,肯定的,正在城市的怀抱中殷殷地期待着她呢!
但她一时还是有些懵懂。
内心里也还是多多少少有种不踏实的感觉。这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完全是由于老广泰的死造成的。
老家伙干吗找死呢?
活该!
省得他活着,又企图把翟村的人们都找回去重新种地!
“你叫芊子吧?”
芊子一扭头,见是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
她点了点头。
“从翟村出来的?”
她又点了点头。她还没从懵懂状态缓过神儿来。眼前的热闹对她的心理冲击太大了。
“跟我来一下。”
对方一把抓住了芊子手腕。她有些稀里糊涂的,就被扯到一辆吉普车前,推上了车。
开车的问:“就是她?”
那男人说:“没错儿!”
“我真想扇她几耳光!”
“开车吧!”
于是吉普车开了……
于是城市的边缘区域那一种其实很混乱的情形,从车窗外飞快地向后倒退了……
芊子心里有点儿明白了几分。
那男人从兜里掏出证件,举在她面前,让她有足够的时间看清楚。
“十几了?”
“十七……”
“才十七,就能想出那么不要脸的计谋了?心就变得那么狠毒了?”
“叔叔,我没犯法。真的,是更生他碰落了油灯……”
“住口!你他妈的知道吗?你姐夫那个弟弟,他交待了实情之后,就精神失常了。”
“可是真的是因为他碰落了油灯……”
芊子有了什么主意,将一只手伸入兜里,掏出块口香糖往嘴里一塞——她两眼直勾勾地盯住县公安局的人的脸看,希望奇迹发生,希望对方会叫开车的停车,和颜悦色地放她下车……
她起劲儿地嚼着……
然而奇迹却并没有发生。
“妈的!你个……小潘金莲!还嚼口香糖!还这么望着我!”
对方从兜里掏出什么亮锃锃的东西,咔嚓一声,铐在她手上……
芊子觉得腕上一阵冰凉,一阵钳疼。
她没低头朝腕上看。而是将目光望向了窗外——一排排高大的杨树,一片片绿色的田地从车窗外飞快地朝后闪……
她刚刚接近的城市,早已被吉普车抛在远远的后面了……
芊子突然失声大叫:“娘啊!娘啊!快来救救我呀!亲娘呀……”
比她娘在“失火”那一天夜晚的叫喊更加凄惨,更加令人听来毛骨悚然……〖〗〖HT5"K〗尾巴〖〗〖〗弧上的舞者〖〗列位,我所遇到的问题,十分……怎么说呢?……十分的……十分的那个!很麻烦,很严重,使我恼羞……但是又没法儿成怒。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向谁去怒,倘非要怒,那么也只有怒我自己了,而我当然是不愿怒我自己的。我已经很无辜很委屈了嘛!我是一个不幸的受害者呀!
如果一个人,人缘儿挺好的一个人,日子过得挺顺心的一个人,某一天无意之中发现,发现自己……可能正在长出着尾巴,不,不是他妈的什么可能不可能,竟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因为它,我指的当然是尾巴,从我骶骨那儿长出着的尾巴,已经六寸多长了,那么他,也就是我,究竟该拿自己怎么办呢?
列位,请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吧,如果你们是稍有同情心的,难道你们竟一点儿都不同情于我吗?我的尾巴它现在还继续在长啊!每天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不停地在长着啊!不屈不挠而又“发育良好”地在长着!长速比豆芽慢点儿,比一个婴孩的成长却快得多……
列位,你们说我可怎么办啊?
但是我又跟你们扯什么他妈的同情不同情的干吗呢?其实我内心里根本就不曾指望列位同情于我。甭说一点儿,一丁点儿,一丁丁点儿都不指望!如今金子、珠宝和钻石早已经不算什么稀罕之物了,从商店的柜台里,到一切形式的广告中,到女人们的脖子上、手指上、腕上、耳垂儿上,比比皆是,足镯的广告早已出现了,也就是说不久金子、珠宝和钻石,将成为女人脚腕上的玩意儿了。而同情心却是相当稀罕的东西了,我怎么会傻兮兮地指望列位将相当稀罕的东西给予我呢?何况我怀疑列位自身并没有!
甚至的,我想像得到,列位正因了我的倒天下之大霉,而幸灾乐祸,而无比快感哪!咱们中国人的这一德性,我是深深领教过的。我认为列位是完全有权力因了我的不幸而快感而幸灾乐祸的,我尊重列位这一种权力,我只不过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请求列位在快感和幸灾乐祸的同时,表现出稍稍的耐心,听听一个可怜之人的诚实无欺的倾诉!这起码能营造些个世道的虚假温馨不是?再者说了,从我的倾诉中,你们将肯定获得更大的快感更进一步的幸灾乐祸,既满足了我的倾诉愿望,你们自己也没什么实际的损失,不算吃亏,列位何乐而不为?
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我这厢四面八方地向列位作揖了!
什么?——又不是癌,装的什么可怜样?
列位啊列位!我的至亲至爱的同胞们呀,果然是癌,我倒泰然处之了。尾巴能和癌相提并论的吗?生癌的人可笑吗?滑稽吗?值得自己感到羞耻吗?不会的呀!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社会还没冷酷无情到这种地步啊!但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不幸之上又加不幸地居然还是作家,他的尾巴就会使他变得可笑变得滑稽了!就会使他自己感到非常羞耻了。古今中外,长尾巴的作家,“史无前例”啊!没法儿掖没法儿藏的呀!早几年一个“毛孩儿”,都被新闻媒介“炒”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人人知道。一个长尾巴的作家,还不被“老记”们给“炒”焦了“炒”糊了呀?!
“返祖现象”?没什么可惊可怕的?
不,不,列位,我的尾巴可非是什么“返祖现象”,和“返祖现象”丝毫关系都没有!
动外科手术割了去?烦恼就从此根除?
如果动手术能解决问题就好了!
问题是绝对的不可以动手术啊!
列位,还是听我细说端详吧!……
那一天上午,我进行了几千字的小说创作,中午正想躺下睡一小觉,听到有人敲门。很轻,很文明的敲法儿。
我起身开了门,见是一男一女两位民警同志。男的和我年纪差不多,一张严肃正直的脸。女的二十多岁,挺秀气。
男民警问:“梁晓声家?”
我说:“对对,正是寒舍。”
女民警问:“您就是?”
我说:“对对,正是敝人。”
男民警又问:“可以进屋谈一会儿吗?”
我说:“可以可以。”——心中不免疑惑。这么二位陌生民警来访,可能意味着些什么呢?头脑中迅速地反省了一下近几年的行为,自忖没做犯法事,忐忑之感稍解。
时值三月下旬,春寒料峭季节,暖气已停,室内冷阴阴的。但他们进了屋后,我却顿觉燥热起来。分明的,温度至少升高了六七度。
我请他们坐下后,身上燥热得不行,赶紧地重入小屋去,脱了毛衣,只着一件衬衫。
当我又出现于他们面前,那女警便瞧着我,意味深长地一笑,而那男警,则倒背双手,俯身看我铺陈在桌上的文稿,双手中的大黑壳夹子,轻拍着自己后背。
我问:“两位有什么公干?”
那男警转身望我,反宾为主地说:“你先坐下。先坐下。”
于是我坐在一只矮凳上。有意将沙发礼让给他们。
他们倒也不谦让,男警先坐下,示意女警也坐下,将夹子递给她,淡淡地说:“开始吧。”
于是那女警翻开了夹子,从夹壳上取下笔目光盯在我脸上。
我觉得脸上忽地一阵热。不是被一个女人那么盯着的结果,再腼腆的一个男人,仅仅被一个女人那么盯着看,脸上也不至于热到我当时那种程度。完全两码事儿。两种热法儿。再说我又没赤身裸体。那仿佛是被热吹风器直接对着脸上吹的一种热法。
男警也将目光盯在我脸上了。我顿时觉得脸上加倍的热。热得脸皮仿佛会立刻结起一层痂似的。
女警说:“您可以坐远点儿。否则一会儿你就受不了啦。我们也尽量体恤你,不多望你。”
于是我将矮凳挪得远远的。重新坐下后,心中疑团百种。搞不明白他们怎么会使我家温度升高,使我身上燥热脸上也灼热得不行。
男警这时掏出了一副墨镜戴上问我:“觉得热是不是?”
我说:“是的是的。”——他戴上黑镜后,尽管目光仍望着我,我毕竟觉得脸上承受得住了些。
“职业?”
“作家。”
“作家?具体点儿,究竟属于哪一行?”
我想这两位民警同志可真怪!怎么连作家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明知故问?犯不着的嘛!于是我谦虚地相告,作家的专职一般是写小说的。当然也有写戏剧的写影视的,又称为编剧。作家和编剧,属于同行不同工也不同酬的两类人。按时下的说法,统称“码字儿”的,一谈到“酬”的问题,免不了向他们抱怨了几句小说稿费多么多么低而编剧稿费多么多么高的不合理现象。
男警竖起手掌,制止我抱怨下去。接着对女警说:“记吧,职业谎言制造和传播者。当属A级三类。”
说完对我大摇其头。有惋惜的成分,也有厌恶的成分。
我一听急了,我说:“同志,你不能这么给我也就是给作家下结论啊!不错,我们的职业,是要求我们经常编出一些故事,骗人们的感情投入,骗人们的眼泪。但是人们的心灵,往往很需要这一种欺骗的呀!这一种被骗的过程,更多的时候是一种享受的心理过程嘛!我们的职业,那是同制造和传播谎言完全……”
那男警又竖起手掌,再一次制止了我。
这简直太岂有此理了!对我选择的将终生从事的职业,下定了具有公然的诽谤与诬蔑性质的错误结论之后,还不许我替自己也替作家这一种职业进行辩护!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当然要生气的!
我急赤白脸地说:“好,我不和你们理论了。两位,现在我要看你们的证件!”
“证件?”——那男警将脸转向了女警,耸耸肩。
那女警微笑了,微笑得十分可爱。
她说:“我们没有证件。”
我说:“没有?那我可有理由怀疑你们是冒牌的了!”
她又微笑了。口吻温良地说:“是的,你有理由怀疑。”
男警说:“而且,你怀疑得对,我们不但是冒牌的。也不是人。”
“不是人?你?她?你们两位都不是人?这话可是你们自己说的!”
我也笑了,是冷笑。
“那你们究竟算什么东西?鬼?妖精?”
女警郑重地说:“我们不是鬼,也不是妖精。我们强调我们不是人,是按照你们地球人的思维逻辑而言的。我们来自另一个星球。”
“另一个星球?”
“对。”
“说了你也不知道。”
“怎么来到地球的?乘不明飞行物来的?”
“我们到地球来,并不需要乘什么,想来,凭意念就来了。”
“哈!哈!……”——我霍地站起,突然一板脸,指着房门说:“两位,不管你们究竟是不是人,不管你们究竟是打哪儿来的,也不管你们的企图是什么,都他妈的趁早玩蛋去!否则我一拨电话,三分钟后真的民警会赶到,你们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女警缓缓地将脸转向了男警。
那男警缓缓地摘下了眼镜。
倏地我觉得前胸有两处像被烧红的铁钎子捅了两下,本能地朝后一跳。低头看时,见我的衬衫上已出现了两个洞,露出两点灼红的皮肤。
妈的!跟老子来这套!无非是什么“特异功能”之类的小把戏,老子不信旁门左道,不信邪,也不惧邪!
我顺手从墙上摘下了宝剑。那是多年前从外地买回来的。原本是为了健身的,却一直没再动过。不想终于派上了用场。
我打算抽出来,威慑他们,喝令他们立刻从我家滚。不料一抽,没抽出来。再抽,还是没抽出来!什么他妈的宝剑!也没沾过水,居然锈住了!
那女警瞧着我一时不知所措的样子,觉得好玩儿似的,扑哧掩口笑了。
那男警则轻轻对我吹送过一缕气。
于是我周身一热,竟被他妈的“定”住了!想不到对方还会“定身法”!但他似乎“气”下留情,因为我的思维能力仍保留着。
而那男警则吸起烟来。吸我的烟。就见我摆在桌上的那烟盒,自动立了起来。一支烟不可思议地从烟盒里冒出,飘在空中,奇妙地在空中表演了一番“舞蹈”。他以目光将那支烟玩弄够了,一张口,那支烟平稳而又准确地冲他口中飘移过去。被他双唇轻轻衔往。他吐出的烟雾也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五颜六色,缤纷绚烂,美丽极了。这美丽的烟雾在空中组成一幅幅图画,如同国画大师们,以大写意笔墨画成的印象派国画。
女警问:“看到了吗?”
我点了下头。
这一切太邪门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邪不惧邪的人,那一天那一时刻,也不禁地对其邪信之惧之了。
女警说:“你可以开口讲话。我们还没取消你开口讲话的权利。现在我再问你,我们瞧着你的时候,你觉得身上不自在是不是?”
我说:“是的。燥热。”
“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你是一个爱说假话的人。不是地球上最典型的一个,但却是比较典型的一个。说假话,制造谎言,二者有些区别,但本质上同属于你们地球人的一种。我们将你们地球人的这一种病,定义为‘真话拒绝症’。病灶起源于你们的脑。我们对你们这种病,已经关注了几千年了,如今你们发明了宇宙飞船,你们地球人已经开始出现在别的星球上了。那么我们就不能不产生这样的忧患——说不定哪一天你们会将这一种病带到别的星球上,传染于整个宇宙。所以,我们受命来你们地球,更具体地说,是到你们这个国家这一座城市,进行直接调查了解。我们是另一个星球的两位科学家。两位研究低文明星球危害最严重的传染病病理科学家……”
“你们妄自尊大!”——我愤愤地叫嚷起来,“我们地球至少已经有五十亿年的生命了!我们的国家至少已经有五千多年光辉灿烂的文明史了!”
她轻轻摇头,温良地微笑着,一副高文明星球的人不和低文明星球的人一般见识的姿态。
“难道你们星球上就没有说假话的人吗?!”
这时满屋里已经垂悬着几十幅用烟雾交织成的半透明的“国画”了,而那男警仍在一口一口地“创作”着。衔在他嘴角上的那一支烟,仿佛永远也吸不短似的。他口中喷出的烟虽然已充满了空间,五颜六色缤纷绚烂地浓一团淡一团,但是却不呛人,非但不呛人,反而散发出种种芬芳。种种我“闻所未闻”的芬芳。那芬芳沁我肺腑,使我产生香醉之感。我简直被迷幻了,暗暗地希望他不停地将把戏玩下去……
“你说得对。”——女警合上了黑夹子,眯起眼睛注视着我,表情变得异常之严肃了,“在我们那个星球上,的确没有人说假话。首先因为我们没有国与国之分,其次也没有高人一等的权势者,所以我们没有政治。甚至也没有知识者与非知识者,文化者与非文化者之分。更没有从事你这一种不正当职业的。我们的语言中不可能产生假话,因为我们的生命是与真话共有的。一个人如果说了假话,哪怕仅仅一句,哪怕出发点是良好的,自己也会顷刻化为乌有。所以一句假话对我们而言等于自杀!可在你们这个星球上,似乎假话才是与你们的生命共存的,据我们统计,你们每个人一生所说的假话,占一生全部语言的百分之三十以上。你们的儿童从五六岁起就受你们的影响开始说假话了!对于主宰一个星球的权威生命群体而言,这是相当可耻的。你们这一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传染病的病毒,从你们进入你们所谓的文明时期以来,就一直在向宇宙空间中挥发着,毒害着宇宙空间的绝对净化,威胁着我们其他星球上的高智能高文明生命。所以,坦言之,我们要对你们实行一次小小的警告,也可以说是一次小小的惩罚……”
我只有默默地听着的份儿。觉得她俨然是在向我宣言似的。同时我心中对她充满了感激,感激她注视着我的时候,双眼是眯着的,如果不是这样,如果她在异常严肃之时对我咄咄而视,那么我的衣服若不全烧起来了才怪呢!足见这外星球来的女郎本性还是善良的,并不打算干净彻底地灭掉我这个地球上的不可救药的“职业谎言制造和传播者”。当然的,感激之余,我也不免地觉得委屈。我算什么呀!咱们中国人不是早已经开始说“一等智商从商,二等智商从政,三等智商从文”了吗?要论职业什么什么的,怎么轮也轮不到我呀!“殊荣”该归前两类人啊!干吗“吃柿子专捡软的捏”呀!
“你觉得委屈?”
我说:“是的,我觉得委屈。”
她说:“其实你不必觉得委屈。用你们地球人的话讲,我们是很懂政策的。我们将你归在A类三等,是非常符合你的病况的。你是我们所直接统计的第九千九百九十七个地球‘真话拒绝症’患者。我们的工作打算就此结束。今后七天,也就是你们地球人们说的一周内,如果你们这座城市的一类假话和谎言总积累率超过二百万句,那么我们对你们的惩罚将会首先从你们的身体上产生。我们累了,说你们的话,扮作你们的人形,对我们是不愉快的……”
于是女警将脸转向了男警。
于是男警终止了他的把戏。
于是那一支衔在他嘴上的烟,又自动飘移开,归回到我的烟盒里。像根本没被吸过一样。
于是他们开始用他们语言对话,那是我从未听到过的一种语言,发音美妙有如一段段乐曲。
忽然他们的身体开始萎缩,转眼间只剩下两套男女警服在沙发上。并且不可思议地自动叠好,还有他们穿过的鞋袜内衣内裤之类,统统自动摆放在两套警服上……
于是施加于我的“定身法”被解除了。
满屋里悬垂着的那些由五颜六色缤纷绚丽的烟雾所组成的“国画”,也几乎顷刻间便消失了。
我怀疑自己刚才是做了一场白日梦。但沙发上的东西证明不是梦。还有仍弥漫在室内的芬芳。以及……我衬衫上的两个洞,我胸前两处被灼伤的焦点……
我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找药。找来找去大失所望。因为我家里从没储备过治灼伤的什么药。而我已感到的伤处开始火辣辣地作疼。
这时我妻子回来了。对了,那一天是星期六,她单位只加半天班,所以才三点多就回来了。
她“友邦惊诧”,皱起眉头问我究竟找过什么,将家翻得到处乱七八糟的?——像所有妻子们一样,她最难忍受的,便是一进家门眼前乱七八糟的情形了。
我说我在找笔啊!我一支使惯了的笔。
她将挎包放下,双臂交抱胸前,一副哀己之不幸、怒夫之不争的模样,反感又无奈地瞪着我。
她以诲人不倦的“三娘教子”的口吻说,你呀你呀,作家梁晓声呀,你为什么非要撒谎非要说假话呢?找什么就是找什么嘛!干吗找东非要说找西呢?这样的事儿也值得你对自己老婆撒谎说假话吗?你经常用的笔会在所有这些抽屉里吗?
我说除了找笔,我还找过衬衣。
读者诸君,难道你们不和我一样地认为,假话某些时候某种情况下那是非说不可非一说到底的吗?比如当时在我所处的情况下,我说真话我的妻子她能信吗?我就是诅天咒地要使她相信,她也根本不可能相信的呀!
妻问我找到衬衣了吗?
我说没有。
妻又问我究竟要找到一件什么样的衬衣?说你看你的衬衣,不是都已经被你翻在明面儿上了吗?难道你要找一件你根本不曾有过的衬衣吗?
我则什么也不再说,默默规整着。
妻吸了吸鼻子,说屋里怎么好香啊?
我说哪里有什么香味儿?我也煞有介事地吸了吸鼻子。说我怎么闻不到?你的鼻子有问题!
妻又吸了吸鼻子。说我的鼻子才没问题呢?你自己的鼻子有问题吧?家里来过人了吧?
我说没有。
妻问:“那是什么?”——她在指着沙发上的两套警服。
我说那不是两套警服吗?
妻问哪儿来的?
我说——我的一部电视剧本不是要拍摄了吗?导演物色到了两位演员,带来和我谈谈,想当面听听我的看法。
妻说我记得你的剧本里没有警务人员呀!
我说是啊是啊!初稿是没有。但是现在定稿中有了,而且是主角……
妻说还在咱们家试过装?
我说两位演员很虔诚,当然希望我对他们着警服后的扮相提提看法啦!
妻说那你刚才为什么撒谎为什么说假话呢?来人就来人了嘛!这也不值得撒谎不值得说假话的呀!说你如今怎么变得这样了啊?就算你非常喜欢撒谎非常喜欢说假话,也有个值得不值得的问题呀!你干吗不值得的事儿也非要撒谎非要说假话呢?
列位,列位!亲爱的亲亲爱爱的读者诸君啊,你们客观地,公正地,丝毫也别偏向谁地给评评,是我喜欢撒谎喜欢说假话吗?是我非要撒谎非要说假话吗?我妻子她一问再问三问,我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说假话,我又能怎么办?谎言假话好比项链,那都是成串成串的。说了第一句那就必得有七八句十来句补助着。好比你捏起了项链上的一颗珠子那就意味着你等于在拎起整串项链儿,这叫规律。凡规律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规律已经限定了我必须撒谎必须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假话呀!我妻子对我的指责那不纯粹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吗?
我烦了。我说老婆你还有完没完啊?
她说怎么我没烦你倒烦了?走近沙发,拎起那双女外星来客穿过的高跟鞋问——你在你的剧本里还加了个女一号?
我说不错。正是的。
她说她在咱家里试过装?
我说,对,对!
“试装还试这玩意儿?”——她用一根手指将胸罩挑了起来。
我一时语塞。
“除了试这玩意儿,还试丝织裤头儿?”
我吭吭哧哧,彻底地陷入窘境,更加不知如何回答。
“当着你和导演的面儿试?”
“……”
“亲爱的,你创作的究竟是电视剧本,还是女子贴身衣物的广告?”
“……”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嘿嘿笑了。我说你这已经不是“三娘教子”了,而是“春草审堂”了。
她说你别跟我油嘴滑舌的!怎么把毛衣脱了?屋里温度也没热到这份儿上呀!恐怕连衬衣也是我回家前匆匆穿上的吧!怎么还没下过水的衬衣上有两个洞?
于是妻走到我跟前,审视我衬衣上的洞。
“烟头儿烫的?”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
“啧啧,肉皮儿都烫焦了!你的‘女一号’烫的?”
“她不是我的‘女一号’!”
“这不是你刚才自己说的吗?她在你面前试装,从乳罩儿丝织裤头儿试起,还拿烟头儿烫你,你先别急着辩解,我替你说出你想说的话,那叫试戏对不对?你那剧中还有不少床上戏吧?瞧你现在多能呀!越写越出息了,赶浪潮了,会写床上戏了!可你就不觉得可耻吗?你知道你在自己家里来的这一套叫什么吗?叫堕落!叫糜烂!文人的堕落和糜烂!你还跟你的‘女一号’上床了吧?”
“胡说!我揍你!”
“恼羞成怒?没上床也叫堕落!也叫糜烂!被女人拿烟头烫你觉得很刺激很快感是不是?这叫受虐狂!连这么高级的毛病都有了?我忠告你,现在‘扫黄’‘打娼’正抓得紧,你别哪天招惹来真警察,把咱们这家当成一个‘黄色俱乐部’给端了!那么一来,丑闻可就够你一辈子后悔的!……”
妻说完,拎起挎包,转身就走。
我说亲爱的你哪儿去啊?
她说亲爱的别跟我装乖作嗲。除了这个家我不是再没地方住了。我得离开几天,眼不见心不烦,留给你两种选择,要么好好反省,痛改前非,浪子回头;要么在危险的边缘上继续往下滑,滑到人渣儿们一块堆儿去,堕落到不可救药的程度算!……
她瞪了我片刻,毅然决然地扬长而去……
那一夜我双目难合。读者诸君,你们说我倒是有什么可反思的呀?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这一件事儿,是不是太“他妈的”了,我冤不冤啊?……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我们市作协主席老苗家里。
老苗新买了部电脑,正投入全副心思打什么。
我落座后,郑重地说:“老苗哇,有件事,责任重大,我必须向你汇报。”
他说:“嚯,有那么严重吗?”
我说当然很严重!简直严重得不得了!希望我汇报的时候,你一次也别打断我。
他说咱们“作协”能和什么严重得不得了的事儿发生关系?好吧,那你就开门见山吧,我洗耳恭听!
于是我就将昨天上演在我家里的现代荒诞戏,一五一十地、原原本本地、有情节有细节地讲给他听。
他表现出了极可敬可爱的耐心,真的一次也没打断我。
等我终于讲完了,吸烟时,他站起来,挠挠秃顶,在他的书房里踱来踱去,作思考状。
我也表现出应有的耐心,期待地望着他。
不料他站住在我面前说:“挺好,不错。”
我眨巴眨巴眼睛,一时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他又问:“你打算创作多少字?”
我恍然大悟。我说老苗你想哪儿去了呀?我不是在跟你谈构思!我讲的是真事儿!是昨天真真实实地上演在我家里的真事儿!
“真事儿?”——他弯下腰,将他的脸凑近我的脸,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看了我半天,自言自语地说,“你希望我相信你讲的是真事儿?”
我说老苗你必须相信是真事儿?你丝毫也不能怀疑的!
他平静地说我为什么丝毫也不能怀疑?我为什么必须相信是真事儿?——并将一只手放在我额上,自言自语地又说,不过你也确实没发高烧啊!
我说老苗,我当然没发高烧!我可不是来你家里跟你胡言乱语的。这事儿非同小可,你不能当成儿戏!我尊重你,你是我的直接主管上级领导,所以我才首先向你汇报。而你,有不容推卸的职责向市委汇报!
老苗说,向市委汇报?你将我当傻瓜耍弄哇?你也想将市委的领导同志们当傻瓜耍弄哇?你是不是神经病了呀?
我说老苗,你看我像神经病了吗?
老苗说,如果你不是神经有毛病,那么就是心理有问题了!你这人太自私了吧?你一旦进入创作状态,惟恐受到滋扰,门上要贴“恕不待客”的条子,电话机要关掉,一天只开两小时!连“作协”的例会都不参加!你一旦创作画上了一个句号,就该这家串那家串的了,不管人家是不是在创作中,屁股沉得很,一坐下就跟人家侃起来没完!不管人家欢迎不欢迎你,烦不烦你。捎带着还侃你的下一篇构思!在滋扰别人的过程中,你的另一部作品的腹稿也成熟了,你老这样,为人可就不太道德了吧?我坦率地告诉你,咱们许多作家朋友,早就对你这一点有意见了!甚至可以说他们已经很反感了,你既然说你尊敬我,还视我为你的领导,那么我今天就以作协主席的身份奉劝你,心理状态不能那么阴暗……
我火了。我说老苗你他妈的跟我胡扯些什么呀?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我说着就打开了我带去的布兜……
老苗说你想往外掏什么?
我说还能往外掏什么?掏他们穿过的衣服!
老苗说他们?他们是谁?
我说还能是谁?是我对你讲的那两个外星来客呗!……
由于那些小件在上,我一掏,首先掏出的是乳罩和丝织裤头,带出一只高跟鞋,掉在地上……
老苗的双眼不禁睁大了。他说,那个那个女外星来客,出现在你面前时,穿的就是这?而脚上是高跟鞋?
我说当然不是你想像的样子!我说老苗你的想像力怎么也开始朝赤裸裸的方面丰富啊?
我一边说一边又往外掏警服……
老苗说好兄弟别往外掏了别往外掏了。我相信了我相信了,不就是有两位男女外星客,到你家里将你戏弄了一通吗?这类事儿多了!《飞碟》杂志上期期都有!我完完全全地相信了还不成嘛!还往外掏?别掏了!……
老苗也有点儿火了!他推开我,将我刚掏出来的东西又往包里塞。
我说,你既然相信了,那么事不宜迟,我要求你立刻就去向市委领导们汇报……
我没工夫!——老苗吼了起来——你没见我正在创作吗?我平时为你们这些作家老爷作家少爷作家女士和小姐们服务,好容易挤出点儿时间,自己批了自己一个多月的创作假,你又来胡搅蛮缠!你走你走!快走吧!市里的领导们这几天正开常委会,找谁谁都在!要汇报你自己汇报去吧!拯救咱们全市人的功绩也都归你,我不沾你的光!……
他一边说,一边将我的包儿塞进我怀里,并将我推出去,呼地关上了门。
我正站在他家门外发愣,门又开了,只见他的一只手伸出来,将掉在他家地上那只瘦秀的高跟鞋扔了出来……
我大骂老苗你王八蛋!你将成为千古罪人!……
市委管文教的曲副书记的秘书小邵接待了我。我以前见过他几面,彼此较为熟悉,所以他对我也还算客气。
像老苗一样,他表现出又可敬又可爱的耐心,面对面地注视着我,一句话也没插问,静静地听我有来龙有去脉,从容不迫地汇报完。
“还有别的情况吗?”——他笑了笑。笑得很矜持。在听我汇报到三分之一时,他已经放下笔,合上小本,不做记录了。
我也笑了笑。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如同奸商,凭着花言巧语,企图骗别人买下什么假冒伪劣产品似的。
我说没别的情况了。该汇报的都汇报了。又有几分不放心地问他,小邵你为什么记录了三分之一就不记录了啊?
小邵说你放心吧!我用脑子记住了。
我说否则我不来汇报的。我知道市委的领导们这几天忙。但我一想到他们说的要惩罚咱们市的话,心里就感到不安,咱们也没法想像他们的惩罚方式啊!如果是小小不然的某种惩罚,咱们承受就是了嘛!可如果他们的惩罚方式很严酷呢?比如说像大地震,像火山爆发,像瘟疫……
小邵说是啊是啊,那就惨了!不过您也别太杞人忧天。只要有市委的正确领导,有广大人民群众的积极配合,什么妖妖怪怪、邪邪魔魔的,包括您所说的什么外星男女来客,都是足以被打败的!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之下,希望您都要一如既往地相信人民相信党!……
我说小邵,您的话很对,很正确。但是,咱们最好姿态高些,尽量不把事情搞到武装冲突的地步,据我分析,他们也没什么恶意。其实是本着治病救人的态度而来的,那么我们就不应该讳疾忌医是不?
小邵说当然当然!看了一眼手表,话锋一转,问我看过上演得很火暴的美国巨片《真实的谎言》没有?
我说一直想看,可一直没能抽出时间去看。
小邵就从本儿中翻出一张票给我。他说是下午的票,时间很从容——可下午他要列席常委会,负责记录,去不成了。建议我一定去看看,娱乐娱乐,消遣消遣,尽量松弛一下以往绷得太紧的创作神经。
他一直送我到市委大楼的台阶上,和我握手道别时,拍着我的肩又关切之至虔诚之至地再三叮咛:“悠着点儿,千万悠着点儿!身体是本钱啊!身体一旦垮了,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真实的谎言》非常之好看。场面异想天开,令我大饱眼福。美国佬真他妈的有钱!竟拿得出一个多亿的美元拍一部电影!
散场后,我仍独自坐在坐位上发呆。心想人的眼睛真不是一对儿好东西!光欣赏美还不满足,还要看到刺激的情形,甚至还喜欢看到血腥,看到邪恶,看到色情。
《真实的谎言》里虽然并没塞入多少血腥、邪恶和色情。但未免太卡通化了。美国佬创造了不少卡通式的英雄人物。从男女超人到“兰博”到“机器警察”,使全世界的观众看这类美国电影时,比玩电子游艺机的儿童还发傻!
于是又联想到我摊上的事儿,何尝不也是“真实的谎言”呢?
天塌下来众人顶。反正我能做的,已经做到了,但愿两位男女外星人别再来找我的麻烦。
第二天第三天我接连去钓了两天鱼。收获颇丰。活的养在浴缸里。死的收拾了出来,冻在冰箱里。一分心,将我摊上的事儿忘到脑后去了。
第四天妻从娘家回来了。对我特别亲热。仿佛我们之间并没发生过什么误会,怄过什么气似的。她说我瘦多了,准是因为用脑过度,睡眠不足。
刚吃过晚饭,她就催我洗漱。刚洗漱完,她就给了我几片药,非看着我服下去不可。我问她是什么药?她说是某种复方维生素,调解植物神经的。说你不是植物神经紊乱吗?从今天起,就坚持服这一种药吧!……
我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不在家里,而在医院的单间病房。
正纳闷儿,一位年轻的护士小姐走了进来。
我问几点了。
她说已经快十一点半了,一会儿就要开饭了。
我问我怎么会在这儿啊?
她说你病了。
我问谁把我弄这儿来的?
她说你妻子,还有你们作协的负责同志陪着。
我问是不是一个又高又胖,“胡汉三”似的男人。
她说没错儿。特像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还乡团头子“胡汉三”。
我一想那就是老苗无疑了。
我又问这是什么医院啊?我什么病啊?
她狡黠地冲我一笑。说你何必非知道那么多呢?这里条件不是挺“上档次”的吗?既来之,则安之呗!市里的领导对你可关心啦!其实你的级别没资格住单间,是市里的领导特批的……
我困惑之极地“噢”了一声。
而她一边说,一边用抹布这儿那儿象征性地带有表演意味儿地擦了一通就走了……
中午我饱饱地吃了一碗米饭半条清蒸鱼。
我暗想护士说得不错——这儿条件确实“挺上档次”的。内有浴室,外有庭院。环境清幽。既来之,则安之。不管究竟为什么把我弄到这儿,毕竟休闲些日子对我并没损失……
下午来了一位老医生,装出随便聊聊的样子问了我一些问题——你最近常看什么书啊?在创作阶段每天写多少字啊?你说的那两个男女外星人又来滋扰过你吗?你梦见过他们吗?你常失眠吗?你爱幻想吗?你经常希望成为引起公众关注的人物吗?……
我不是白痴,至今已写出几百万字,并且多次获奖的一位作家怎么可能是白痴呢?
于是我反问:“医生,这儿是精神病院吧?”
老医生的目光,从镜片后研究地注视着我。我以为他一定会讲假话,一定会对我撒谎。
不料他坦率地回答:“对,这儿是精神病院。”
“高干病房?”
“对。高干病房。”
“得精神病的高干多吗?”
“不少。高干也是人嘛。商品时代,人人的观念都受到彻底的冲击,他们更不例外。不过比起来,他们多数是‘文疯’。不砸不闹,不号不叫。近乎‘忧郁症’而已。既忧国家,亦忧自己。还有些患的是‘老年痴呆症’。猛一下子离开了‘权力场’,心理失重,容易患‘老年痴呆症’……”
“那么您看我是属于哪一类呢?‘文疯’还是‘武疯’呢?”
老医生又研究地注视起我来。
我说:“作为病人,我有权了解自己的病况是不是?”
他沉吟了片刻,以更加坦率的口吻说:“对。你当然不属于‘武疯’。凭我的经验,觉得你也不是‘文疯’。你根本就不应该住进来。”
我说那您批准我出院行不?我说不是高干而能有幸住进高干病房,以特殊的方式休闲休闲,又何乐而不为呢?但如果是精神病院,那就是两码事儿了,我说我非常不习惯被当成精神病患者……
他说他很理解。好人被当成精神病患者看待,渐渐也会变成精神病患者的。这里有个心理环境影响,心里暗示和心理导向的问题。他说不过他没权批准我出院,我出院得“作协”领导同意。“作协”领导也做不了主,还得请示市里领导……
我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受到如此厚爱?
他说你不要再提什么外星人了!说关于外星人,他一向持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态度。但仅凭这一点,是不能构成我精神不正常的医学根据的,说我若想要出院,就看我在“作协”领导面前表现怎样了!……
我说您给我们“作协”领导打电话!我要求立刻见到他!越快越好!……
于是晚上老苗来了。我妻子也来了。
老苗语焉不详地问我感觉如何?
我说感觉好极了!
不待他再问什么,我双手握住他一只手,装出羞愧无比的样子说——老苗哇,苗主席呀,咱们相处了那么久,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吗?有时候喜欢危言耸听,恶作剧!什么外星人啦,什么“真话拒绝症”啦,什么来自另一个星球的惩罚啦,都是我闲极无聊胡编的呀!经过在医院里这一整天的反省,我已经认识到这样的玩笑是开不得的了!……
老苗就和我妻子对视了一眼。
我妻子问:“那,两套警服你哪儿弄来的?”
我说是我从某个摄制组借来的,其目的是为了将假的说成真的一样……
妻又问:“那,女人贴身的东西呢?”
我说是我早晨散步时,从早摊儿上买的。
妻说那不像早摊儿上卖的东西。像“精品屋”里才能买到的东西!你怎么为了骗人,就舍得买那么高级的东西呢!
我说买了也算白买嘛!你留着嘛!
妻对老苗说,你听你听,他这叫人话吗?你别信他!我看他就是有点儿疯!要让他出院,就直接带你们“作协”去好了!我可不和一个精神病患者生活!……
我说老婆啊!你这就不对了!要允许自己的丈夫犯错误,更要允许自己的丈夫改正错误嘛!你如果借故就把我推给精神病院,岂非有陷害亲夫之嫌嘛!……
老苗从我双手中挣出他的手,烦恼不堪地说——得啦得啦,你们两口子都安静点儿吧!
妻恨恨地瞪我,目光中不无幸灾乐祸的成分,看得出我被当成了精神病,她是相当快感的,她早就希望我能自出点儿丑,自挫点儿大丈夫气了。
老苗也瞪着我,冷冷地问:“你认为自己庸俗不庸俗?”
我暗暗连声地说:“庸俗庸俗,庸俗透顶!”
“无聊不无聊?”
“无聊无聊,无聊极了!”
“可气不可气?”
“可气可气,实在可气!”
“最可气的是你居然还要去滋扰市里的领导们!害得我受到严厉的批评!批评我对作家缺少起码的关心!已经疯了还看不出来!你要向市里的领导写份深刻的书面检查!也要替我讨回点儿公道!……”
我低眉顺眼地说:“我写我写我一定写检查!老苗你放心我一定要替你讨回点儿公道!你受到严厉的批评那完全是由于我的庸俗无聊造成的嘛!是无辜的嘛!……”
我甚至装出非常之难过的样子。
而我的妻子这时笑盈盈地对我说:“亲爱的,恭喜你——你得精神病的消息今天已经见报了!这下子好几天里你又可以成为本市的‘热点人物’了。我来时,在公共汽车上都听到了人们在议论这件事儿……”
我不禁地问:“消息发得这么快?你捅到报上去的吧?”
她笑得更开心了:“除了你老婆还有谁对你这么好哇?你不是总怕被公众遗忘了吗?”
“他们怎么议论的?”
“他们说你肯定是跟外国的某些作家学的,装疯卖傻,制造新闻,借以出名!说你爱疯不疯,才没人稀罕关注你呢!”
我当时的感觉是仿佛被人往嘴里塞了一条大毛虫,我想吐它出来,可它朝我嗓子眼儿里爬……
噢我神圣不可侵犯的名声呀!
噢我在读者公众们心目中的严肃作家的形象呀!
我不禁骂了句:“真他妈的!”
妻笑眯了双眼问:“亲爱的,你是骂你老婆呀,还是骂读者们呀?”
我苦着脸说:“都不是。”
老苗不高兴了,气呼呼地问:“那你是骂我了?”
我赶紧声明:“老苗,我哪儿能骂你呢?你百忙之中来看我,我若骂你,不是太不识好歹了吗?”
老苗说:“反正你是在骂一个人。”
其实我是在骂那两个外星来的狗男女。我恨死他们了,他们搞他们的科学,我搞我的文学,两个星球上活着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前生无冤近世无仇,干嘛非跟我过不去呀!
我说:“那当然!”——却不敢照直说出是骂那两个外星来的狗男女。
老苗竟认真起来,他说你也不是骂你老婆,也不是骂读者,还不是骂我——那么一定是骂市里的领导了?
我急说老苗老苗,你可千万千万别这么认为!我是骂我自己,骂我自己还不成吗?
妻和老苗走后,我前前后后一想,疑心顿起,怀疑他俩都不是人,我的意思是——我怀疑妻是那个外星来的女客变的,而老苗是那个外星来的男客变的,并暗自庆幸,多亏没当面儿承认是骂他们,恨他们……
第二天我企图往外溜,可是刚出楼,被女护士追上了。她说你这人,怎么随便往外溜啊!你既然住进来了,就得听我的了!回去回去!再往外溜,把你送重病号病房去!……
我便又怀疑那女护士也不是人,是另一个外星来的“高智能生物”……
我不敢再往外溜了,怕真被送到重病号的病房去……
一个星期后妻和老苗又来了。是陪小邵来的。小邵说他是代表市委曲副书记来探望我的。
我说多谢领导对我的厚爱。
小邵说我胖了。
老苗附和地说我是胖了。
我妻也说我胖了。
小邵说我还白了。
老苗说白多了。
妻说可不是么,这一胖一白,显得年轻了,看来还是医院的生活有规律,适宜他。那就干脆让他住几个月吧!
我说老婆啊,你又不是领导,有你什么事儿啊?你一边呆着去行不行?
我说完将一份检查书双手呈给老苗,五六页纸,三千多字。在检查中我将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
老苗翻看了一会儿,转递给了小邵,小邵翻看了一会儿,朝老苗使了个眼色,他们同时出去了。
妻说:“儿子怪想你的!”
我说:“那你还挑唆他们干脆让我住几个月精神病院!”
妻说:“可我觉得家里少了个人,心里怪清静的。”
老苗和小邵又进来了。
小邵微笑着说:“怎么写起检查来了?犯不着的嘛!一位作家,想像力一亢奋,无边无际,走火入魔是常有的事儿嘛!也是最应该原谅的事儿嘛!英国作家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就是由一场梦产生的呀!巴尔扎克写《欧也妮·葛朗台》,也曾一度分不清现实和想像,对到他家的客人高叫‘你、你、是你逼死了这可怜的少女’。作家是想像的动物嘛!不过你写一份检查也是完全必要的。你知道的,曲副书记很爱才,喜欢文学,对你很有好感。他以为你病了,就把老苗狠狠批评了一通。现在证明你没病,他肯定会喜出望外的!……”
我近乎厚颜无耻地说:“我是没病是没病,一切都是一场恶作剧!我无聊,我庸俗!……”
小邵看了老苗一眼,征求地说:“那我看,就让他今天出院吧?”
老苗说:“你是代表曲副书记来的,你说了算。怎么着我都没意见!”
小邵又看了我妻子一眼,很民主地问:“嫂子你是什么态度呢?”
我妻子说:“一切全由两位领导做主吧!我当家属的,完全听领导的!”
于是那一天我自由了。
当我离开那间高干病房时,感到骶骨部位倏地一阵剧疼……
列位!——我们人长尾巴的过程,好比壁虎和蜥蜴类大小爬虫一出世竟没尾巴一样,是非常不祥的预兆。我们都知道的,壁虎和蜥蜴类大小爬虫的尾巴,对它们是何等重要!如果没尾巴,它们在遇到天敌之时,又怎么能靠施展“断尾求生”的高超伎俩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呢?尾巴简直是它们的系命法宝啊!一出世竟没尾巴的蜥蜴和壁虎,肯定将惶惶然不可终日,沮丧得经常哭泣吧?——倘它们也人似的会哭的话。
可尾巴对我们人又有什么用处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不是完全没用完全没意义的东西吗?我们的一万五千年以前的祖先就不曾长过尾巴的呀!所谓“返祖现象”这一解释,不是太有点儿牵强附会、自圆其说了吗?
一个发觉自己开始长尾巴的人的不安和恐惧,是比壁虎和蜥蜴一出世竟没尾巴的不安和恐惧巨大百倍的。因为我们必然地要想——哦上帝,我怎么了?我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而它们却是不会这么去想的……
起初我以为自己骶骨那儿不过长出了骨刺,没太在意。四十六七岁的人了,这儿那儿长骨刺不足为怪。无非不能久坐。久坐钝痛。但我那些日子并不写作,何苦久坐,至于读书,我一向就是习惯于仰躺着读的。
后来我就在意起来了。不能不在意了。因为骶骨那儿的硬邦邦的包,顶端开始变尖了。仰躺着读书已经不行了。那儿一着床就疼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癌。当然,四十六七岁的人了,生癌也是不足为怪的。可若生在自己身上,毕竟不像生在别人身上那么想得开、那么无所谓。我没敢告诉妻。尽管一向的,她对我这个只善于爬格子,再没什么其他本事可言的丈夫,持一种有也可无也可的态度。但我猜想,一旦真的没了我,她的日子绝不会比有我的时候好到哪儿去。她也是四十多岁个女人了,重找个丈夫肯定不是太容易的事儿。如今中国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倘若失偶,我以为别的男人们是不必陪着掉眼泪的。就算夫妻感情原本不错,那失偶的男人的悲伤,很快也会过去的。悲伤一过,他们的眼睛就会比以往更加的没了管束,专往二十多岁的满大街都是的裸胳膊裸腿或服装一个比一个新潮的姑娘身上望。这一事实对四十多岁的寡妇或离婚女性都是相当不利的。既不利又不公平。而且将越来越不利越来越不公平!
于是我背着妻去医院检查了一次,在外科候诊处,我见到了一个我顶不想见到的人——老苗。
不想见到也得主动打招呼啊!
我说:“老苗,也来看病啊?”
他说:“不是我来看病,是陪你嫂子来看病。”
“她人呢?”
“已经进门诊室了。”
“哪儿的问题?”
“可能是生了骨刺吧。当然,也不排除是什么癌。”
他忧郁地叹气。
我也叹气。一方面是表示对别人的同情,另一方面是为自己。
我还安慰地说:“想开点儿。千分之几的比例,哪儿那么巧就摊在嫂子身上呢?”
他又叹气,喃喃地嘟哝:“是啊,哪儿那么巧就摊在她身上呢!”
听他的口吻,倒好像他的忧郁,他的叹气,完全是由于自己的老婆摊不上什么癌似的。
一位秀眉秀眼,脸庞白里透红、红里透粉的护士从走廊那头姗姗走来。老苗一望见她,目光立刻被吸引住。
“嫂子情绪还稳定吧?”
老苗只顾望那女护士,没听我的话。他忽然起身说:“对不起,我认识那女孩儿,得跟她咨询几句。小高!小高你越发漂亮了嘛!大姑娘样了嘛!完全长开了呀!……”
他已迫不及待地迎将过去,和那年轻的护士小姐热情洋溢地周旋开了。欢天喜地的模样如同无忧少年,全没有在“作协”机关时那种可敬长者的矜持劲儿了。
唉唉,六十多岁的人了,还痴心妄想揪住什么“青春的尾巴”呀!岂非瞎子点灯白费蜡吗?又不是“大款”,不过是一小撮“爬格子动物”的“领班”,再使尽浑身解数地做无忧少年状,小姐们也是不稀罕“傍”你的呀!咋就连这么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呢?何况自己的老婆还在门诊室没出来,结论尚不可知,还没被最终判处死刑哪!我因自己毕竟的比他年轻十几岁,脸上的皱纹明显地少些,暗暗得意。也因他做无忧少年状时的力不从心而快感。
这时他老婆肥壮又庞大的身躯缓缓从门诊室移动出来了。
她目光恍惚,一发现我正看着她,脸上挤出一种心慌意乱很不情愿的苦笑。
我起身走到她跟前问:“嫂子,没什么大问题吧?”
她说:“医生一时还下不了结论,让我下周来做切片。”——说着眼圈一红,就要哭。
我说:“嫂子,凡事儿别往坏处想。千万先别往坏处想。魔鬼定义中有一条——越朝坏处想,事情十有八九越朝坏的方面发展。”
她感激地说:“我听你的。我不往坏处想,你见着我们老苗了吗?”
我指着说:“他不在那儿嘛!”
她望过去一眼,顿时气得横眉竖目,当着些人就开口骂道:“这老王八蛋!全不把我的死活放在心上,竟在那儿嘻嘻哈哈地吊膀子!”——哼了一声,将头高高一扬,独自走了。
这时门诊室里喊:“四十三号,姓梁的!”
我赶紧应声而入。
一男一女两位中年医生。男的又在叫号,女的板脸问我:“怎么了?”
我说骶骨那儿长了一个包。
“多久了?”
我说没多久。最近几天的事儿。
“趴床上。”
于是我照办,那窄床的塑料面儿很温热,由于老苗的老婆那肥壮庞大的身躯刚趴过的缘故无疑。
“褪下裤子!”
我照办。
“你这人听不懂我的话啊?连裤衩儿也褪下来!当我是X光眼啊?”
我忍气吞声。遵命惟恐略迟。
“哎,你来一下。”
于是那男医生撇下他正应付着的一个小伙子,来到床边。
“和刚才那个胖女人长得一样是吧?”
“嗯,是有点儿一样。”
什么东西戳在我那包上,我觉得不是手指,而是那男医生拿在手中的铅笔。
我不禁咧了下嘴,说轻点儿轻点儿,很疼呢!
那女医生说:“别这么娇气,忍着点儿!”
那男医生说:“就是的!我用的是带橡皮这一端,又不是带尖儿那一端!”
我说:“医生,能否请教一个问题?”
男医生说:“只要不是无理取闹,你但讲无妨。”
我问:“咱们的祖先,也就是类人猿都不长尾巴,怎么咱们那地方,也就是我长包的那地方,偏偏叫尾骨呢?”
女医生首先替男医生恼了:“叫你不要提无理取闹的问题,你还偏提!不明白重新上学去!”
男医生则笑出了声儿。他说:“重新上学也未见得就能有老师向你解释这一点,还是让我告诉你吧——因为……”
被撇在那儿干等着的小伙子抗议了,说怎么他的病就那么特殊啊?非得两个医生都凑过去?我那儿也长了个包,比他的还大!包面前应该人人平等!……
于是两位医生瞪目相视。
结果那男医生对我提出的问题也没给个明白的说法。
我离开时得到的东西和老苗的老婆是一样的——一张切片检查预约笺。
我猜那急性子的小伙子得到的也不见得比我和老苗的老婆得到的值得庆幸。
正所谓包面前人人平等……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那两个男女外星人。男的照例叼着一支烟,也不知从哪儿搞的,照例地吐制成一幅幅五颜六色缤纷绚丽的“国画”。仿佛他对地球上产生好感的东西就是烟和中国国画似的,而那女的照例并不恶意地盈盈笑着,她的笑使我感到有一种顽皮的意味儿。
她问我是不是到医院里去看过病了?
我诚实地回答是的。
又问是不是以为自己生了某种癌?
我诚实地回答是的。
她就笑得更顽皮了。随即又表情郑重起来,说你不必恐惧。不必怀疑是癌。只不过你要长出尾巴了。在以后的一个月内,每多一句谎言和假话,便会多十个长出尾巴的人,我们的惩罚是温和的。并不打算对你们构成什么伤害,无非是企图使你们因自己长出了尾巴而感到羞耻。你们地球人不是讲一回生,两回熟,三回见面是朋友吗?我们再见一面就是朋友了。所以我们决定优待你……
我大喜过望。我说你们要赦免我吗?
她爱莫能助地摇头说赦免是不可能的。但允许我任选一种尾巴。禽类的也罢,兽类的也罢,只要我按自己的喜欢选了,不久就会长出那样的尾巴。
我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再说多少争取赦免的话也是白扯。倒显得自己太缺乏自尊了。于是我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那我就希望有一条老鼠的尾巴。
“老鼠?也就是你们地球人叫作耗子的那种……讨厌的小东西的尾巴?……”
她显出大为费解的样子。仿佛我是一个买主,她是一个卖主,面对她热忱向我推销的种种好货,我却都不稀罕,偏偏要买她最差劲儿的,自己都不好意思摆在明面儿的劣品似的。
我说:“对。我喜欢耗子尾巴。耗子尾巴非常可爱。”
她说你不再考虑考虑了?真的决定了?
我点头说不再考虑了。真的决定了。
而她的男伴儿,这时就显得不耐烦了。插言说既然他喜欢,既然他觉得非常可爱,那就让他长出一条耗子尾巴吧!
其实我有我的主见,我为自己选择耗子尾巴,乃因耗子尾巴细小,便于隐藏罢了。而我一向又是极怕耗子的。
她凝视了我几秒钟,替我感到遗憾地说:“那么你会如愿以偿的。希望一条耗子尾巴能给你带来乐趣!”
她说完,对同伴使了个眼色,他们就一同消失了。
妻这时醒了,问我在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
我说不是在自言自语。是那两个男女外星客又来滋扰我了。
妻没好气他说我看是你又犯神经病了!真不该把你从精神病院接回来!
那时那些“国画”还没消散。山啊,水啊,花啊,树啊,在黑暗中烁烁闪光。如同舞台上的激光布景似的。
妻面向墙壁,朦胧中说完又要睡去。我将她的身子扳过来,指着说:“你看嘛!……”
“呀!呀!我的上帝!……”——妻一下子坐了起来,目瞪口呆。又一下子缩进被窝,再也不敢露出头,身子在被下瑟瑟发抖……
我说:“事实胜于雄辩吧?该相信我的话了吧,好戏还在后边呢!”
早晨我冲澡,喊儿子送递一块肥皂——儿子探身浴室,手拿肥皂,瞧着我仿佛瞧着一个可怕的怪物。
儿子突然尖叫一声,将肥皂扔在地上,一屁股跌坐于浴室门外。
我听到妻赶过来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听到儿子结结巴巴地回答:“他不是爸爸!他……是……是耗子精变的!……”
我下意识地往身后一摸,摸到了一条湿漉漉的,尺把儿长的细尾巴。扭着身子看,见是灰黑色的,尾巴尖儿苍白。分明的是一条老耗子的尾巴!没料到,他们说给我,仅仅一夜之间我就他妈的有了!
浴室门又被推开一道缝,我看见了妻的一条脸,和一双由于惊恐而瞪大的眼睛。妻窥视到的,当然是我扭着身子看自己尾巴的情形。
“呀!呀!我的上帝!……”
显现在门缝间的妻的那一条脸一晃,她就要晕倒。
我顾不上“欣赏”自己的尾巴,赤身裸体跃出浴室,扶住了正往后倒的妻。
她定了定神,猛地推开了我。
她嚷:“别碰我!我讨厌耗子!”
我说我也不是耗子呀!我只不过长了一条耗子尾巴嘛!
儿子也嚷:“我更讨厌耗子!我不要一个长耗子尾巴的爸爸!”
于是妻扯着儿子躲入一个房间,关上门伤心哭泣。
我没心思接着冲澡了。匆匆擦干身,匆匆穿上衣服裤子。
这时有人敲门。开了门,是老苗,一副魂不守舍、蔫了巴唧的样子。
我也惊魂甫定,强装若无其事,将老苗客客气气地让入客厅。
他一坐下便说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我说道的什么歉啊?你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啊!
他说我现在相信你神经没毛病了。相信你汇报的那些情况了。
我问他怎么又相信了呢?
他说你摊上的,我老婆也都摊上了。而且,她已经长出了尾巴!
“尾巴?她长出的是什么尾巴?”
“孔雀!孔雀尾巴!那两个外星来的狗男女优待她,允许她选择。你知道的,她这女人虽然丑,却最爱臭美!所以她就选择了孔雀尾巴!现在她身上终于是有了美点了,她居然将裤子后面开了个口。为的是将四柄刚长出来的孔雀尾翎露出来……”
我安慰地说:“老苗哇,女人嘛,既然被优待有选择的权力,十之八九总要选择漂亮尾巴的。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裤子后面开个口,不失为机智的做法嘛!孔雀尾巴多大呀,渐渐长丰美了,后边不开口,又怎么穿裤子呢?……”
一想到老苗那肥壮庞大体如河马的妻子,身后将拖着一条孔雀尾巴,我忍不住要哈哈大笑。
老苗立刻又为自己大发其愁了,他说他屁股后面也长出包来了。他抱怨那两个外星男女太没有政策观念太不公道了,凭什么只显形给他老婆看,就不显形给他看呢?凭什么优待他老婆选择的权力,就不优待他选择的权力呢?好歹的,他在地球上也相当于一位正局级干部,在家里是户主!而他老婆退休前只不过是一名普通打字员……
他的话中,流露出对自己老婆的明显的嫉妒。
我说老苗哇,话不能这么说,理不能这么讲,人家外星人,是没有什么“官本位”思想的,也是没有什么男尊女卑的不良意识的。人家只是跟着自己的感觉走……
老苗眼泪巴碴地嘟哝,没我选择的权力,那我要是长出一条鳄鱼尾巴呢?
我说哪儿那么巧的?地球上尾巴千万种,怎么偏偏你会长出一条鳄鱼尾巴呢?我猜你可能会长出一条松鼠尾巴。不大不小的,毛茸茸的,人见人爱不是?
但我心里其实巴不得他长出一条鳄鱼尾巴。不是因为他多么坏,我恨他已旷日持久。他这人并不坏。老好人儿一个。处世谨小慎微,树叶落下来都怕砸脑袋。我巴不得他长出一条鳄鱼尾巴仅仅因为我渴望瞧他笑话。有时候好人也渴望瞧好人的笑话。
老苗不堪心理重压地说,唉唉,咱们不谈尾巴问题了,听天由命吧!但是趁我们这座城市的人还没都长出尾巴来,我们应该去向市里汇报对不对?我们不能丧失了这一份儿责任感对不对?
我笑了。我说老苗你自己去吧!我的责任感已经尽过了嘛。不愿再尽第二次了。其实我的真实想法是——反正我他妈的已经长出尾巴了,才不为拯救别人出谋献策呢!如果我还没长出尾巴,那么拯救别人的同时也等于在拯救自己,开动脑筋出谋献策还值得,现在有好主意出台对于我也为时晚矣了!我干吗只为别人动那份儿脑筋哇!包面前人人平等。尾巴面前人人平等!全市人一天工夫里都长出各式各样的尾巴我才高兴!……
老苗似乎看出了我心里在怎么想,从兜里掏出一份昨天的晚报递给我,指着一条通栏标题让我看。
那通栏标题是——
少女轻生为哪般
小小尾巴何所惧
内容是报道一名十七岁读高二的少女,学校里品学兼优的“三好生”,因为长出了麻雀尾巴,烦恼无穷,憋闷在心里又不好意思对外人讲,甚至对父母也难以启齿,终于想不开跳楼自杀了……
“咱们得救救孩子,是不?”
老苗始终在注视着我。我听了他的话,不禁看他一眼,见他满脸的真诚,语调中流露着央求。毕竟是个好人,毕竟是个当领导的,关键时刻,就显出基本品性来了。觉悟总是高出我一大截的。“救救孩子”四个字,顿时打动到我心里去了。是啊,想必许多大人已和我和老苗一样因习惯于说假话而长出了尾巴或正在长出尾巴,不能让孩子们也从小就长出各式各样的耻辱的尾巴啊!……
我们正欲出门,电话响了,是小邵从市委打来的,说曲副书记希望能立刻见到我们,越快越好……
曲副书记和我握手时,极其歉意地说:“看来是我犯官僚主义了,对你书面反应的情况不但没引起足够的重视,反而以为你得了精神病!谈谈吧。详细谈谈吧!……”
落座后,小邵对我耳语,那跳楼的少女,竟是曲副书记的亲侄女,从小在他呵护下长大的一个侄女。
我这才发现曲副书记表情悲伤得很。
其实我心中早有对策,既然市领导当面道歉了,表示引起足够的重视了,我便毫无保留地,有理有据地谈出了我希望采取的应急措施。
我谈时,老苗不停地在沙发上扭动身体,屁股底下坐了一把图钉似的。小邵也那样。一会儿歪着身,一会儿欠着身,一会儿咧嘴,一会儿皱眉,分明的不知怎么坐才好。我猜他一定是已然长出了某种最娇嫩的,碰不得更压不得的小尾巴尖儿……
我谈完,曲副书记表扬道:“好。谈得很详细,不但汇报了极有价值的情况,还贡献了应急措施。如果我说了算,将来是要为你在市中心广场立塑像的!……”
我知道,正因为他说了不算,所以才说。
他紧接着要向市里的其他几位领导汇报,建议召开紧急市常委会议,我和老苗也就不再耽误他的宝贵时间,立即告退……
老苗和我在路上走着走着,猛地站住,表情大为古怪。而我同时听到他身上发出哧啦的一声。
我急问怎么了你怎么了?
他惊慌失措地说不好!一只手欲朝身后摸,刚背到身后,却又没敢摸,缓缓地又收回到身前了……
我问长出来了?
他哭丧着脸点点头。说我自己不敢摸,你快替我看看,长出的是条什么尾巴?
我绕到他身后一看,一条半尺多长的骨甲状的扁平尾巴,撑破他裤子暴露了出来,正微微晃着……
什么尾巴什么尾巴?
我一时不知怎么告诉他。
那也得告诉他呀!
我吞吞吐吐地说,老苗,说实话显得我这人对同志太缺少温暖,也怕刺激你的心理,可我又不能说假话骗你,骗得了今天骗不了明天,你千万镇定点儿,让我小声告诉你——您长出的真是一条鳄鱼尾巴呢……
老苗倒吸一口气,差点儿晕过去,我急扶住他……
到晚上,我的老鼠尾巴已经长到两尺长了,妻将我所有裤子两边的兜儿都剪开,为的是我可以把尾巴卷起来,塞到裤兜里。妻一再提醒我,以后钱什么的重要东西,再也不能往裤兜里揣了。裤兜以后只收藏尾巴就是了……
“公民们!各行各业的诚实的劳动者们,广大知识分子和广大文艺工作者们,大学生们,妇女同胞们,少先队员们,小朋友们,现在开始广播告市民书!现在开始广播告市民书!……”
电视新闻节目主持人那张熟悉的面孔,显得异乎寻常的庄重。从容镇定的语调中,辐射出没法儿掩饰的激动不安……
儿子闻声从他的房间蹑悄走来。
我们一家三口依挨而坐,屏息敛气,侧耳聆听。
“全体公民们!目前我市正面临着外星人对我们早已习惯了的,而且越来越习惯了的语言成分的无理干预!我们的生活正受到他们的严重滋扰,每多一句谎言,一句假话,就将有我们的十位亲爱的同胞长出不同的尾巴!这样下去,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为此,市委呼吁,市民不分男女老少,都要本着对自己对他人的高度责任感,在较长的一个时期内,保证只说真话,不说假话。我们明白,这对我们无疑是相当痛苦的,不堪忍受的!但我们一定要发扬坚忍不拔,以苦为乐,以苦为荣的精神……”
“告市民书”是由小邵写的,曲副书记亲笔定稿的,是我向市委贡献的应急措施的第一项。
翌日,全市公安干警出动,将一切被普遍认为最善于制造谎言和说假话的人,统统予以收容,实行紧急监管。好比在“国庆”前,春节前,重大外事活动前,对种种社会危险分子实行紧急监管一样。初战告捷,共收容了四千余人,分男女监管在两所大学里……
此乃我贡献的应急措施的第二项。
各行各业机关各企业单位各院校各居民组,都火速成立了检举站,设立了检举箱甚至专线检举电话——专门对付那些表面看起来似乎挺诚实,不爱制造谎言说假话的,而实际上信奉“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不制造点儿谎言会憋出病的人们。一经检举,即刻收容。
此乃我贡献的应急措施的第三项。
第四项当然是“领导搭台,文艺唱戏”之近年来时兴的常规办法了——几天内城市里便到处都被标语、口号、警句所淹没。“说一句真话就等于向他人献出一份爱心”、“锁住假话出门去,不带尾巴回家来”、“干部要自尊、党员要自诫、群众要自觉”、“将尾巴还给动物,将体面留给人类”……不一而足。从幼儿园到小学校,阿姨和老师们,都在教孩子们唱赶谱的新歌——“翻山并不难,越岭并不难,从小说真话,其实更不难……”老年秧歌队也不甘示弱,一边在马路上大扭其秧歌,一边激情澎湃地引吭高歌:“同志们那么呼嗨,要切记那么呼嗨,说真话那么希哩哩刷啦啦啦嗦NB023NB023脆,不长尾巴那么呼嗨!……”
市里连续组织了数场说真话大型演唱会。然而首先砸就砸在演唱会上,歌星们唱着唱着,影星们演着演着,在他们或她们自己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的情况之下,啪哒地屁股后面就会长出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大小尾巴!于是公众们一片片声浪地讨伐,甚至跃上台大打出手。但是他们或她们都感到非常委屈,觉得公众太不体恤自己,因为他们或她们长出了尾巴,并不意味着他们或她们肯定地又说了假话,别人在别的什么地方说了一句假话,恶果殃及他们或她们也是非常可能的事……
接着是被收容被监管的几批数万人出了问题。因为谁也无权封上数万人的嘴,而将他们集中起来,无异于开辟了几处假话交流场所和谎言培训基地,数日内他们全都长出了尾巴。好比泡在几口大缸里的饱满的豆子都生出了芽。这一点是谁都难以料到的。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于是收容和监管不再有任何意义。于是皆被遣散了。于是长尾巴现象反而公开化了。他们为了保护自己免受暂时还侥幸没长出尾巴的人们的鄙视、憎恶乃至袭击和围剿,宣布成立了“长尾人合法存在总委员会”,占领了几座高级宾馆群宿群住……
各检举站的情况也不妙。打击、报复、陷害之事屡屡发生。不知究竟该信检举者还是被检举者的。只得无为而治,任各检举站名存实亡……
长尾现象一经公开化,城市里多了一道别开生面的风景线。天气已经转暖,人们不得不换上了单衣,尾巴既然包藏不住,也就只好任其暴露在外了。而且,长出尾巴的人一天天由少而多,最后竟占十之八九了。倒是没长出尾巴的人,在哪儿哪儿都显得孤单,显得特别,仿佛使长尾巴的人们看着别扭自己也感到别扭了。
列位,请想像一下——你如果望见几位身着时装气质高傲的姑娘走过,身后长着猫尾巴、狗尾巴、猴子尾巴、喜鹊尾巴、琴鸟尾巴,一步一摇,一扇,一颤,一晃,你会有怎样的一种感受呢?你也许不但不觉得丑,还会觉得极其浪漫,诗意盎然吧?
有条纹的虎尾巴,有黑圆斑的豹尾巴,有尾缨的狮子尾巴,仿佛的,使一些男子汉更具男子汉气质了,而这三种猛兽的尾巴,如若长在某些女人身上,仿佛的,使本就漂亮的更引人注目了,使本不怎么漂亮的也起码具有令人肃然起敬的特点了。
也有相反的情形,比如很靓丽的女郎,竟和我一样长出耗子尾巴,或者蛇尾巴,猪尾巴,很温良的大嫂,反而长出了蝎子尾巴。反而像老苗似的,长出了一百个不情愿长出的鳄鱼尾巴。很刚毅的硬汉型男人,长出毛茸茸的巴儿狗儿尾巴,或狼尾巴、狐狸尾巴,也足够他们难为情的啊!
生物学家可以从人群中寻找出天上、地上、水中乃至古生物界存在的一切走兽、飞禽和爬虫类尾巴。应有尽有,万种俱全。
连神话传说中龙的尾巴、凤的尾巴、麒麟的尾巴,也稀奇地长在人的屁股后了。这当然都是些高贵的尾巴。也可以谓之曰是些“极品级”的尾巴。它们大抵关照给了那些由于善良的愿望不得不违心说假话的好人。不过外星来客对地球男女缺乏阳刚与阴柔的区分观念,使一些好男人长出了凤的尾巴,使一些好女人长出了龙的尾巴麒麟的尾巴,有点儿阴阳错位、刚柔反衬罢了。
老苗向市领导呈交了一份申请报告,要求增加住房米数,并且从六楼调换到一楼。他夫妇俩和小孙子生活在一起,三室一厅,原本住得是很宽敞的。但他的鳄鱼尾巴,他老伴儿的孔雀尾巴,长得非常迅速,才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就都长到了一米半长。这使他们三室一厅的居住空间,分明地变得狭小了。尤其他老伴儿的孔雀尾巴,动不动就大开其屏。一高兴开屏,一生气也开屏。一喜一忧,一惊一怒,都会大开其屏。而她又是个情绪极不稳定的女人,一天之中少说也要开屏几十次。多则上百次。一开屏她自己在任何一个房间就转不过身了。老苗就只有相形见绌地拖着沉重的鳄鱼尾巴退出那个房间。老苗已经几天没下楼了。六楼哇,巨鳄的尾巴呀,上下一次,必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所幸他孙子长的是仅次于“极品级”的尾巴——美丽的金鱼尾巴。倘若长的是恐龙尾巴,他家的问题就严重了!
领导非常通情达理,认为老苗在申请报告中摆出的困难是实事求是的,应当予以解决的。当天就批了。第三天就落实了。
住到一楼后,老苗和老伴儿才又恢复了一块儿上街的习惯。散步啦,买菜啦,逛商店啦。但老苗很快就开始觉得,和老伴儿一块儿上街是最不明智的。因为老伴儿也常在广众之前大开其屏,比如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性从她身旁经过,如果步态高傲了点儿,不管那高傲是否冲着她显示的,她就会受不了啦,不服气啦,觉得是被挑衅了,于是——刷地大开其屏,企图以自己尾巴的美丽,压倒对方年轻漂亮而显示的高傲。假如对方虽然年轻漂亮,长的却是一条不体面的,甚至是一条丑陋的尾巴,她就会得意地当街哈哈大笑,并神气活现地摆几款孔雀舞的姿态,自我陶醉,自鸣得意……
仅仅对女性如此,则还罢了。也不过就是女人和女人“斗美”,或曰比尾巴。但碰到年轻英俊的男性,形象气质引起她好感的男性,她也会情不自禁地大开其屏,不管人家讨厌不讨厌,不管人家正挽着妻子或情人。于是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人家每每抗议她“性滋扰”。人家的妻子或情人,每每要啐她,骂她“老不要脸的”。这时就只有老苗才能出面解围了,每次他都站在维护老伴儿的立场上,提醒对方要明白——只有雄孔雀的尾巴才如此漂亮才会开屏,男人者,雄性也。雄孔雀的尾巴对雄性的男人开屏,谈得上什么“性滋扰”不“性滋扰”的哇?孔雀又不搞“同性恋”,咋呼什么呀?不是驴唇马嘴胡扯八道自作多情吗?他往往将对方噎得眼睛一翻一翻的,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再加上他说时,他那条巨鳄的大尾巴,冲动地甩着,啪啪地拍着马路,对什么样的男人都是有威慑性的。被他那大尾巴抽一下,剪一下,扫一下,轻则会伤皮破肉,重了还不骨断筋折呀?……
我的耗子尾巴已长到了三米多长。我想错了,以为最长一尺半,也就该长到头了。没成想是按比例长的。也就是说,人体是耗子的几倍,那么所长之鼠尾便成倍地长,尽管我是个瘦小型男人,但若和耗子比起来,哪怕和鼠辈中的“王中王”比起来,我也是庞然大物哇!我推算,我的耗子尾巴恐怕要长到十几米。那不管怎么卷,怎么绕,裤兜也肯定是揣不下了……
我记性仍不佳,出门仍常忘带钥匙。现在即使忘带钥匙也不怕了。尾巴缠牢淌水管道,爬上三层楼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我又主动向市里献计献策,认为从普遍情况分析,看来人长尾巴也并没有多么糟糕。我们人已经习惯了许多我们从前所不习惯的东西,也是会渐渐习惯我们长出的尾巴的。莫如因势利导,提倡和开展尾巴文化运动,并将这一文化运动搞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以文化促经济,也许还会迎来一次经济腾飞的新局面……
我的英明建议再次被采纳。而且被充分信赖地任命为尾巴文化运动办公室主任。我恭请老苗出山做了我的顾问。
于是短短的几天之内,本市大大小小国营的或个体的理发店、发廊,都多了一种服务项目——“美尾服务”。包括剪尾巴毛儿、冷热烫尾巴毛儿、染色、定型、上光、干洗……等等。
大宾馆大饭店里的按摩小姐,也从此增加了另一笔收入——按摩尾巴。
礼仪学校开始专门传授尾巴礼仪,比如见了长者、尊者、领导、同辈、异性、市长,尾巴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规矩方圆,头头是道。
出版社审时度势,独具慧眼。一部《尾巴语汇词典》第一版便印了三十余万册,一天内一售而光。于是第二次印刷第三次印刷第四次印刷,供不应求,于是书贩子们趁机盗版滥印,大发横财。于是出版社组织近百人的也是一流的编辑队伍,戒骄戒躁,再接再厉,继续编汇《尾巴养护手册》、《尾巴问答一千条》、《从尾巴看健康》、《尾巴在社交中的作用》、《尾巴在情爱中的位置》、《夫妻性生活与尾巴》、《尾巴与文明》、《尾巴与修养》……等等。
于是拯救了本市大小数家濒临倒闭的印刷厂。印刷机一经开动,工人三班倒,昼夜不停。
列位,关于“尾巴文化运动”的实绩,列位通过我以下的“工作总结”,定可有一个全面的了解:
一、成功地举办了“尾巴文化活动月”。
二、在“尾巴文化活动月”期间,成功地举办了由一千美尾男士和美尾女士参加竞选的“迷你尾”活动。以最透明的方式,经公证局公证,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评选出了“迷你尾”王子和“迷你尾”王后。并同时评出亚、殿、季军及一百名“体面的尾巴”男士和“可爱的尾巴”女士。
三、组成了“爱我们的尾巴会员俱乐部”。首批发展会员十万之众。虽申请参加者数倍于十万,但首批发展坚持吸纳“上乘尾巴”的原则不动摇。坚持“质量第一”的原则不动摇。坚持男女一律平等的原则不动摇。有效地杜绝了讲人情、托关系、走“后门”等不正之风,有效地杜绝了“权、钱、色”交易等腐败现象。使广大尾巴市民,看到了社会公正之希望,开始对我们的工作,给予主动的、积极的、热忱的支持、配合与监督。首批入会的,爱“俱乐部”如爱家。第二批渴望入会的,都已踊跃申请。尾巴不符合入会标准的,都在通过各类“美尾服务”,改变自己尾巴的形象,扬其长避其短,努力使自己的尾巴早日达到入会标准……
四、在“尾巴文化运动”的热潮中,在我们的指导和扶植下,成立了一大批私营、国营、中外合资“尾巴企事业单位”。诸如专门生产尾巴裤、尾巴裙的“真优美尾巴服装厂”、“尾巴饰物厂”、“尾巴金银珠宝镶配店”、“尾巴问题全天候咨询所”等等……
列位,我们的实绩,具体地说——我的工作实绩,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不容否认的。是谁想否认也否认不了的!当然,也没有谁企图否认。从领导到群众,都给予了极充分的肯定和赞扬。民意调查表明,在下一届本市“精英公民”评选中,我有稳操胜券的把握名列榜首。心里暗不服气的人不是完全没有。据我所知就有一个,便是我自己聘任的顾问老苗。他不服气其实说到底是由于他嫉妒我。但是我不跟他一般见识,我自己聘任的嘛,关系搞僵了,他若张张扬扬地公开辞职,岂不给我一个难堪?经常的,我也当众对他说几句恭维话儿,也向媒介交待过,不防偶尔突出一下他这位“顾问”的作用。尽管他实际上并没发挥过什么了不起的作用。但是咱们君子行事,大面儿总得过得去嘛!
老苗那沉重庞大的巨鳄尾巴,其“一期改造”方案乃是我亲自设计的。改造工程也是在我的监制下完成的——尾巴底下左右安装了两排小轮,列位可以想像一下十轮大卡,不同在于轮子是可以一百八十度旋转的,也是进口的,磨损二三十年毫无问题,并且将他的尾巴锯为十截。每截以进口钢丝重新连接。配备了一个微型电脑控制系统。只消轻轻一按,尾巴就可以自动地迅速地卷起来。好比古代人的竹简书看过后可以卷起来一样。卷起后,又好比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背后那个长方形的东西似的。只不过比那东西大得多罢了。怕太沉,坠他腰,又安装了两个漂亮美观的搭钩。就是挂蚊帐那种搭钩。卷起的同时,搭钩自动天线般的伸出,准确地搭在他左右两肩上。如果老苗逛早市、逛商场,那他的尾巴的优越功能,简直就无与伦比的了!尾巴放下,轮子着地,那就是一辆平板拖车啊!一按,两旁电镀栏杆升起,买了什么东西就往里装吧!其载重量可达二百公斤以上。咱这人天生的心眼儿实诚。要么不替别人设计不替别人监制,要么就设计得一流监制得负责任。何况老苗毕竟是咱自己聘任的顾问,没功劳还有苦劳!咱费了心思费了精力,那就得“化腐朽为神奇”,那就得保人家满意!
列位,不消说老苗是非常满意的,满意得竟至于对咱有点儿感恩戴德。他经这一件事,终于认识到了咱与人为善的品性本质,逢人便讲咱的好话,夸咱不像有些势利眼的家伙,一朝权在手,就不将老同志当回事儿了!他还曾遗憾地表示——要再有个小小的孙子多好!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小的孙子,放在自己的无与伦比的尾巴车里,四周插上鲜花,拖着小小的孙子哪哪去玩儿,那份儿天伦之乐,将是多么的动人!
自从老苗的尾巴被改造了,老苗的夫人变懒了,如若买了什么东西,又正巧在路上碰到了老苗,那就一步也不肯再走了……
“你倒是放下尾巴呀!白长的呀?白给你改造得那么先进呀!……”
于是老苗就得赶紧地按遥控器,乖乖地放下尾巴。
有时他夫人不但将东西放在尾巴车上,自己也坐上去,不过列位不必谴责他夫人奴役他,不必担心他拖不动。这早在我的估计之中了,已为他在尾巴系统内安装了小马力。那时老苗就可以将双脚也踏在尾巴踏板上。一按,尾巴自动前行,别说是一个夫人,两个三个载着也不在话下,咱设计咱监制的,哪能有考虑不周的吗?
如果阳光大晒,或下雨,老苗夫人的孔雀尾巴刷地开展,美丽的帷盖罩在老苗也罩在自己头顶上,那一种妙趣横生的都市风景,游遍全世界你也看不到,只能在我们这座城市里看到!独一无二!独一无二就是独一无二!
至于我自己的尾巴,列位,也已经化丑陋为俏美了。正如老苗的尾巴“化腐朽为神奇”,跟列位说这话时,咱的尾巴已经长到十米多了!列位,咱现在已经不犯愁尾巴长了!长有长的优势,细长的东西正好是可以编结起来的嘛!不知列位看见过早些年的女孩子们用彩色塑料绳编结的各种花样没有?我替自己物色到了一位男性编结能手,聘为专职尾巴编结师,每天负责为我编结一次尾花儿。我认为这算不了什么特殊化,也算不了以权谋私,堂堂“尾巴文化运动办公室”主任,兼“爱我们的尾巴俱乐部”总会长,咱的尾巴形象之雅俗美丑,也就不是咱个人的事了,是关乎大局的事嘛!聘一位专职尾巴编结师,实乃从工作性质出发,工作需要的!当然,说真的我原本打算聘一位女编结师,但怕我老婆闹,也不愿招些瓜田李下的流短飞长,只好违心聘男的了。
我的专职尾巴编结师,编结技艺极高!每夜都绞尽脑汁,为我翻来覆去地畅想更标新立异更浪漫情调也更具先锋意味儿的尾巴花样。每天早晨他都能给我一个惊喜,使我这个“尾巴文化”精英,足以不断地引导“尾巴文化”新潮流!而我对他也格外地赏识,差不多每隔一个月就给他长一级工资,不久他就成了我的心腹,可以这么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那是和西方一些老牌电影女明星与她们的高明的化妆师之间的关系一样亲密的。他使我的尾巴成了我引以为荣引以为傲的“无字名片”,我的尾巴成了他的“英雄用武之地”,不断刺激他丰富和提高自己的想像力……
列位,咱目前的尾巴花样,已正式命名为“迷幻的大亚西亚之梦”,是镀了磷的,是装配了霓虹灯管儿的,采取的是现代派的立体编法,整体结构包含了太阳、地球和月球三颗宇宙中的伟大星体,以及抽象的裸体的男人和女人,象征着生命延续的意思。这是指夜晚磷光烁烁霓虹灯管儿亮起来的情形。至于白天,另是一番情形——白天咱的尾巴那就是一束散发着奇异芬芳的鲜花了!鲜花都是头天晚上从花店里买回来的,一般的什么菊花、蔷薇之类的,咱是绝不往咱的尾巴上插的。那些种花儿不是太司空见惯了吗?起码儿也得是进口的洋花儿吧?白天就好比一个背隐着一束鲜花儿男士,而那束鲜花是随时准备向一位咱觉得可爱的配接受的女子献出去的……
“尾巴文化运动”,不但促进了我市服装业、服务业、小手工业的迅猛发展,而且大大地促进了我市旅游业的迅猛发展,目前我们已向世界上二十几个国家的旅游社团发出了接待邀请。无一不喜出望外,预付定金惟恐不及!
那些老外们,在我们这座城市里,顿时就显得“土”了,显得没见过世面了,显得太是“老外”了!
他们连看到我们的带尾巴套儿、尾巴托儿、尾巴夹儿的裤子、裙子都惊诧,更不要说面对我们的长尾巴的男人和女人了!
有一位日本少女迷恋上了我市歌舞团一位长凤凰尾巴的男舞蹈演员,那是他在台上演出、她在台下前排贵宾座观看时迷恋上的。他旋转了半分多种,猛地双膝跪在台前,身子后倾,伸张开双臂,从心底里仿佛痛苦万分地喊出了一声“爱神丘比特啊!……”——于是他的凤凰尾巴的两柄长长的美丽的羽翎,也仿佛很痛苦地瑟瑟颤抖不止……
结果她呻吟了一声,头一歪,一下子就晕过去了。爱他爱得晕过去了!……
演出结束,她在两个人的扶持之下,走上台当众对他说——看吧,在这一场演出中你把我折磨成了什么样子,我爱你已爱得晕过去了好几次!连走上台也力不从心了,我要嫁给你,如果你不答应,我立刻就死给你看!……
翻译将她这番话译给他听,他眨巴眨巴眼睛,一时不知该作何表示——一名舞蹈演员,又是个男的,一个平素在歌舞厅里的伴舞角色,一晚不过才挣几十元,哪儿领略过受崇拜是什么滋味儿哇!
翻译替他急了,用中国话对他说:“你小子还发什么呆呀!她就是日本大名鼎鼎的花旗参枝子小姐呀!人家还没出生就已经出名了!她父亲是日本最大的银行家之一,你娶了她就差不多等于娶了五分之一的日本了!……”
结果他目光一阵发直,接着两眼一翻,挺挺地朝台后倒去,后脑重重地砸在舞台上……
于是众人手忙脚乱,又是向他脸上喷水,又是掐他人中……
他一清醒过来就号啕大哭。
哭够了才说出一句话——“哥们儿终于他妈的熬出头了!花旗参!我愿做你们五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走,你现在就跟我回家见过你公婆!咱们急事儿快办,今晚就入洞房!……”
可惜的是他们当天晚上并没入成洞房。
因为他实际上是疯了。
和范进变成疯子的原因是一致的,正所谓乐极生悲……
花旗参枝子小姐那个悲伤啊!悲伤得自己也差点儿疯了。住了一段医院,出院后,征得对方父母的同意,以及我“爱尾俱乐部”的批准,剪下她所爱之人凤凰尾巴中那两柄美丽的羽翎留作纪念,又留给对方父母一张几千万日元的支票,在一份向我“爱尾俱乐部”提供巨额赞助的协议书上签了字,便挥泪归了国……
相比之下,一个美国佬儿和我市一位长了东北虎尾巴的靓女的姻缘,则就圆满极了,在一次联欢会上,那美国佬儿终于不能自持,再也绷不住劲儿,当众双膝跪倒,捧住那位窈窕靓女威武的老虎尾巴狂吻不止,一迭声儿地说:“噢我的虎尾女神,世上的美女千千万万,惟有你不但美丽而且神武!你的老虎尾巴的魅力彻底征服了我……”
于是她则用自己那条碗口粗的、软棍般的东北虎尾巴,极尽温柔地缠住了他的脖子,就像一个女人给自己所爱的男人围上一条围脖儿似的。那温暖、那幸福……
于是,便应了我们中国人那句话——有情人终成眷属。万里姻缘一尾定终身!
于是,在我的指示下,当日成立了“跨国婚姻介绍所”。这个“跨国婚姻介绍所”与以往一切婚姻介绍所的不同之处在于,诸档案中专有一栏“尾巴档案”,注明尾巴的品类、规格和等级。比如尺寸,比如毛色的情况,比如在职业和生活中所能发挥的优势,比如进一步美化的前途……配有静态的、动态的、喜怒哀乐忧思等各种情绪时的系列照片,可谓图文并茂了。
的的确确,那些长有较长的尾巴的男女,充分体会到了尾巴带来的好处。别的方面姑且不谈,单说握手吧,假如你正和一个人握手寒暄,又见一个人朝你走来,你就可以竖起你的尾巴打招呼了不是?假如他或她也长着一条较长的尾巴,二尾一搭、一勾,互绞互缠一阵,别有一番亲热,岂是传统的握手方式所能传达得出的?
尾巴尤其使恋爱过程变得前所未有的多姿多彩、风流缱绻了!列位,展开你们想像的翅膀尽情地想像吧!当一个小伙子用他的尾巴揽住一个姑娘的腰肢,喁喁低语地向你走来;当你瞥见公园的长椅上,一对情侣在用尾巴彼此示爱;当一位母亲用尾巴领着自己的孩子,当一位可爱的女性由于高兴或羞涩,在你面前刷地一下子展开或收拢她的羽翎类尾巴,你难道不会因此而顿觉生活之罗曼蒂克吗?尾巴也使我们中国人开会的情形变得幽默多了。当你不得不对什么事表态时,当你在某种情况下陷入说假话不情愿、说真话不允许、不说话又不行的尴尬时,那么你则不必举手,而举起你的尾巴吧!于是你的“举尾表态”,充分证明了你的违心,证明了你的无可奈何,同时也就充分地获得了理解。你更不必开口说什么了,你的尾巴的一个细微的变化,既可以过后解释为反对的意见,也可以过后解释为拥护的意见——你发表了意见,你也为自己保留了左右逢源的余地,而这是语言所根本做不到的呀!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嘛!
尾巴使爱情、亲情、友情,变得更加情意绵绵了!尾巴使交际方式变得更活泼更应付自如了!尾巴极大地丰富和提高了所谓“仕途生涯”的艺术性和技巧性!尾巴使政治变得更加玄妙也更含蓄了。
如今,在我们这座城市,已经找不出几个在生孩子的问题上重男轻女的人了!男也罢,女也罢,值不值得父母感到欣慰,那首先要看尾巴的情况!
产后的女人,开口问的第一句话注定了是——“大夫,我孩子有没有尾巴根啊?”
第二句才问是男是女。
“生了吗?”
“生了!”
“有……尾巴吧?”
“那还用问!咱的儿子嘛,没尾巴对得起咱吗?”
“什么尾巴?”
“大家猜!”
“马尾巴?”
“不对!别猜牛啊马啊的,往意想不到的方面猜猜嘛!”
“穿山甲尾巴?”
“干吗是穿山甲尾巴啊?是袋鼠尾巴!”
“不好看不好看!”
“我这人实际,光好看有什么可喜的?将来还得为尾巴多花钱!袋鼠能跳那么远,也是靠的尾巴!将来我希望孩子朝体育方面发展发展,兴许能出息成个跳远世界冠军呢!……”
于是,人们经常能听到一位满心欢喜的父亲,对亲友们津津乐道自己初生孩儿的尾巴……
当然,列位!当然的,世界上的任何事情,总是“一分为二”的。尾巴也使社会的负面现象有所增加,也使我们的“尾巴文化运动”,遭遇到许多棘手的新问题——比如疾病传染的问题,比如性滋扰问题,比如扒窃问题……这些方面的问题,已引起了我们的高度重视!列位,请相信我们,具体地说,请相信我,相信我这位伟大的“尾巴文化运动”的开创者和奠基人,我是能够克服困难,解决问题,将工作做得更加实绩卓著,将“尾巴文化运动”推向一个更新更高的高xdx潮的!……
我已定稿了一份《告外星人艾德美顿书》,严正声明了以下几点:
一、在地球上,说假话的习惯,或如外星人所言,说假话的“疾病”,乃是一种遍及地球的、有文明史以来的习惯,非我国,更非我们这一座城市独存独在的现象。单单惩罚我们这一座城市的公民,是不公正的。也没有什么“惩前毖后”的典型意义,故此,我们提出最最强烈的抗议!
二、所谓假话,是我们地球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试想没有假话,没有谎言,也便没有了欺骗,没有了阴谋,那么也就没有了不上当受骗的清醒,没有了上当受骗后的悔悟,没有了识破与揭穿阴谋的机智、勇气,没有了阴谋败露后世人的震惊,那么还会有戏剧、文学和影视吗?进一步说,还会有什么王朝兴衰?还会有什么社会演变?还会有什么历史可言呢?地球有地球的“球情”,不加研究不加分析地遑论什么“地球真话拒绝症”,是多么肤浅无知!真真是“下飞碟依始,便哇啦哇啦”!可笑得很嘛!……
三、纵然使我们长了尾巴又如何?事实胜于雄辩!我们将坏事变成了好事!我们以我们的聪明才智,彻底粉碎了“外星惩罚论者”们的小小伎俩!看你们还有什么招数,统统使出来吧!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我们一概地有对策,一概地予以轻蔑!……
但是,列位,现在——我倒是真的想大哭一场了!
因为,他妈的,因为那两个外星狗男女,却再也不来进行滋扰了!这当然并不是什么坏事儿!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又把我们的尾巴变没了!没了尾巴,我们的“尾巴文化运动”也就在如火如荼之际,烟消云散了。
噢那么多关于尾巴的书,堆积在书库成了废纸!
尾巴服务业,尾巴服装业,一切旨在挣尾巴的钱的企事业单位,全他妈的丧失了存在的意义!要知道,在我市,尾巴消费,是仅次于烟和酒饮类的第三大消费热项啊!
我们以“尾巴文化”为“龙头”的旅游业,一败涂地,毫无了东山再起的希望。正如戏文里唱的——“好比蛟龙困沙滩!”……
我不再是“尾巴文化运动”办公室主任了!老苗不再是我的顾问了!他的夫人又变成了一个毫无美点可以炫耀的庸常得不能再庸常的女人了!而我的专职尾巴编结师自杀了!他已经是一位名字上了三国“世界名人录”的尾巴编结艺术家了呀!曾有十几个国家,热忱邀请他率特种模特队前往进行“展尾表演”的呀!艺术家完全没有了他们从事的那一门类之艺术,不以身殉艺术,又能拿自己怎么办呢?
全体公民都陷入了空前的世界末日时期般的大失落,没有了尾巴,人们反而一时都感到缺少了什么最主要的东西!仿佛男人看着女人不再像女人,女人看着男人不再像男人了似的!……
列位,为我们的不幸哭泣吧!
如果你们来到我们的城市,在某些理发店、美发廊的外墙上、窗上,仍看到“剪尾巴毛儿”、“染尾巴毛儿”、“烫尾巴毛儿”等字样,那便是我们的“尾巴文化运动”所留下的历史证明了!
人们变本加厉地说假话。
谎言在生活中无孔不入。登峰造极。
这为的是再一次激怒外星人,重新获得尾巴。
然而没有谁又有了要长出尾巴的迹象。
尾兮归来!胡不归?
某天夜里,一个缥缈的声音对我说——虽然尾巴达不到惩罚你们之目的,我们却并不灰心。我们打算使你们都长獠牙利齿来试试看……
獠牙?
利齿?
噢上帝,事不宜迟——我一醒来,立刻进入亢奋的思维状态,并连夜起草了《关于獠牙文化的超前设想》和《关于利齿文化的周密可行性》两份洋洋万言的大报告!
我要再造辉煌!
再造辉煌!
列位,让我悄悄告诉你们——只要但凡是个他妈的什么机会,我这种人就保准能过一大把成功的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