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第四章》18(1)
帮韩德宝“提”过吴振庆那个公安人员走到拘留所一间小房外,冲里喊:“吴振庆!”
吴振庆正贴墙倒立着,目光自下而上望着对方。
那公安人员说:“嚯,把这儿当健身房了。叫你没听见啊!”
吴振庆落下身体:“锻炼身体,振兴中华嘛!”——朝另外几名同时被拘留的“兵团战友”挤了挤眼睛。
可是他们谁也笑不起来,都愁眉不展的。
公安人员说:“你看,并没有人欣赏你的俏皮话儿。收拾东西,跟我走。”
吴振庆问:“哪儿去?……是不是……把我给判了?”
“怎么?怕了?要把牢底坐穿那股子勇气呢!”那公安人员转身对其他人说,“你们几个也收拾东西,一块儿跟我走。”
其他几个人也不安起来,面面相觑,最后都将目光投向吴振庆。
公安人员喊道:“都聋啦?这不过是拘留所,不是你们扎根落户的地方。”
吴振庆说:“我不是一开始就供认不讳了么?天大罪名我一个人承担,与他们没有多大关系——他们不过是些从犯而已。”
公安人员嘿嘿一笑:“从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从犯就可以逍遥法外了?怎么想的呢?还而已!”
吴振庆对大家说:“你们不要跟我去!哪也不要去!你们都要求上诉!能通知家里人替你们请律师的,就快找吧!至于我……我跟他走!”
公安人员乐了:“满悲壮的嘛!……逗你们玩呢。你们的事儿了结啦!”
“开玩笑?”吴振庆一脸狐疑地问。
公安人员严肃了:“这种玩笑是随便开的吗?”
大家又面面相觑一阵,立刻行动起来,争先恐后收拾东西,仿佛生怕略迟一步,会被扣住不让走……
他们就这样被放了。一行人走出拘留所,上午明媚的阳光使他们一个个用手罩住了眼睛。他们头发长,胡子黑,衣服皱,虽然才不过被关了十几天,却像被关了十几年似的。
吴振庆将手从眼上方放下时,发现韩德宝在面前。
韩德宝说:“振庆,我是特意来接你们的……”
“哈,哈……”吴振庆回头望着身后的人说,“听到咱们这位兵团战友说什么了么?他说——他是特意来接咱们的。”又对韩德宝说,“亲爱的战友,不劳您从中周旋,我们不是也出来了么?您是不是有点儿,觉得怪不自在的呢?”
“振庆!”马路对面,徐克等人在招手喊他。
吴振庆对韩德宝说:“看,那儿也有人在接我们。所以呢,我们就不和您瞎耽误工夫了……”
他撇下韩德宝,朝徐克他们走去。
徐克向吴振庆介绍他带来的人:“都是战友。尽管他们这些人不认识你们这些人,但是他们都是签了名……”
“签名?”吴振庆问。
徐克反问:“你们不知道?”
“知道什么?”
徐克说:“看来你们是真不知道了。为了把你们保释出来,小嵩想了个联名上书的主意。一百多兵团战友签了名,一百多人都是我们三个一个一个去找到的。把韩德宝的腿都跑细了。光他自己就动员了五六十人签了名……”
吴振庆和他的“同案犯”们,都转身朝拘留所望,韩德宝早已不在那儿了。
吴振庆充满歉意地说:“真给你们添麻烦了!”他又瞪着徐克,“都是因为你!”
来接他的人中的一位说:“实际上,给你添麻烦的却是我们啊!”
好多人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那肯定是我们了……”
吴振庆困惑地将徐克让到一旁,低声说:“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呢?”
徐克悄悄说:“他们目前都没有工作,都要加入你的施工队哇!”
吴振庆愣了:“这……我那儿用不了这么多人呀!再说,这样的事,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主,总得和大伙儿商量商量呀,这等于从我们施工队的锅里分汤喝啊……”
《年轮第四章》18(2)
徐克说:“现在就别说这种话啦!不管有什么为难之处,你也得答应下来啊,你看那些人都在瞧着咱俩呢!”
吴振庆望着那些人,只好走回去,强作欢颜地说:“好!好!哥们儿,我太高兴了!咱们的施工队,从今天起,人强马又壮了!哈!哈!欢迎!欢迎啊!”
他故作兴高采烈的样子,和新相识握手。
没多一会儿,他便带着这一群人来到建筑工地。
吴振庆边走边吆喝:“到了!这就是咱们的工地!瞧,那就是我办公室。有时候,我在工地上和大家一块儿干活,有时候嘛,免不了的,总得坐坐办公室。队长嘛……咱们这个工程干下来,每个人至少能分两千三千的。”
新加入者们听得神往起来。
吴振庆说:“你们都先在这儿等会儿。我到办公室去去就来给你们发工作服,派活儿。”
新加入者们互相望着,一个个庆幸不已的样子。
他们中的一个客气地说:“真不好意思,我们不加入,你们挣的就不止两千三千了。”
“同案犯”中的一个说:“哪儿的话。人多,工程完得也快!提前交工,甲方还给奖金呐!”
另一个“同案犯”也附和道:“坏事有时也可以变成好事嘛!人多,将来有指望包更大的工程嘛!”
大家都乐观地笑了。
吴振庆大摇大摆地闯进了工地办公室——临时盖的一间小房子,有人在接电话,有两人在下棋,有一人在喝茶。
吴振庆问道:“哎,你们哪儿的?”
接电话的仍在接电话,下棋的仍在下棋,喝茶的看了他一眼,没人理他。
他一步跨到接电话的人跟前,劈手夺下电话,啪地放下:“你谁啊?这又不是公用电话!”
两个下棋的抬起了头。
接电话的恼怒地问:“你他妈的是谁啊?你干什么你?”
“我是吴振庆!谁把你引来的?都给我出去!”
对方一时发懵了。
吴振庆叫道:“老子是这儿的队长!”
喝茶的那人说:“噢……明白了明白了!你刚从局子里出来是不是?告诉你吧,甲方已经单方和你们终止合同了!也就是说,这儿几天前已经被我们接管了。”
吴振庆愣了:“岂有此理!”他欲抓起电话,被他夺下听筒的那个人按住电话不让他动:“去去去,这又不是公用电话!”两个下棋的人也弃了棋盘,抱着膀子晃了过来。
喝茶的人说:“给甲方打电话是不是?让他打,让他打。第一嘛,没有执照,靠送烟送酒的小手段揽下了工程。你知道这在法律上叫什么吗?叫骗签合同,是要判刑的!第二,身为队长,聚众闹事,扰乱社会治安,被逮进了公安局,人家不终止合同怎么着?如果判了你几年,这工程还必须等你几年啊?人家甲方不对你兴师问罪就已经大大地便宜你了!”吴振庆抓电话的手缓缓地放下了。
两个下棋的抱着膀子,一步步往门口逼他。
吴振庆边退边问:“我的那些人呢?”
喝茶的那人说:“无可奉告。现在工地上都是我们的人了。”
吴振庆说:“那……我还有些东西呐!”
打电话的人从墙角拎起一个破麻袋,抛向他,吴振庆拎起破麻袋,在两个下棋的人一声不响的逼迫之下,默默地退了出去。
吴振庆和在等着他的人们双向走到了一起。
这些人以为吴振庆拿的是工作服呢,其中一人抢在前面说:“对不起,我先挑了。我得先挑一套小号的。”
吴振庆喝道:“别动!”
拥向麻袋的几个人不解地看着他。
吴振庆说:“黄了……工程合同终止了。施工队……不再存在了。”
众人面面相觑。
吴振庆向大家抱了抱拳:“诸位,我……非常抱歉,后会有期。”
他拎起麻袋一甩,背在肩上,走了。
众人望着他的背影发愣。
《年轮第四章》18(3)
吴振庆经过垃圾站,将麻袋扔进了垃圾箱里。
他走出不远,又站住,走了回去,探手垃圾箱,在麻袋里翻找什么,那里面有破棉袄、破棉裤、破大头鞋、破手套之类。他从里面找到了施工队的章。他看了看它,拿着走了。
有几个小男孩儿在一起弹玻璃球儿,吴振庆看看手中的章,走过去,他对孩子们说:“给你们个好东西要不要啊?”
孩子们瞪着他,他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向他们:“看,是不是个好东西?”
孩子们仍瞪着他。
吴振庆蹲下说:“这挺好的。可以当陀螺。”
他双手一搓,章转了起来。
吴振庆一脸天真开心地笑着,望着孩子们倒退着离开。孩子们望着旋转的章。
章终于不转了。倒了。
孩子们望着离去的吴振庆。吴振庆转过身去。
孩子们一拥而上,争夺那颗章,玻璃球则被他们在脚下踩来踩去。
《年轮第四章》19(1)
吴振庆先去了一家公共浴池,大澡堂里人不多,有几个老者泡在温池里;吴振庆走向热池,他伸手试了试水,觉得烫,但此时的他像是得了“强迫症”,咬着牙进了热池,先伸脚,后下腿,没多一会儿,吴振庆已贴着池边泡在了热水池中。
泡在温水池中的老者们佩服地瞪着他。
吴振庆宣泄地大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他两眼一闭,将全身没在了水中,只露出一个脑袋。
此刻,他不由想到小时候妈妈给他洗澡,一个劲儿地说:“坐下!坐进水里……”
“烫……”
妈妈当时有些不耐烦,说:“烫什么烫!我还不知道烫不烫?”
他说:“是烫嘛!”
妈妈朝他的屁股打了一下,将他按坐在盆里。
他当时忍着烫,忍着泪,忍着委屈。
在一旁洗脚的爸爸说:“也许是烫吧?我用手试过的水,觉着不烫,可脚一泡到水里,就觉着烫了,再说,大人的手,和孩子的细皮嫩肉不一样。”
妈妈挽起袖子,将胳膊浸在水里试了试喊道:“哎呀,可不是烫嘛!儿子,快起来。”
然而他脸蛋上挂着泪,紧抿着嘴唇,就是不起来。
妈妈急往起抱他,他执拗地往下坠身子……
泡在热水当中的吴振庆,闭着眼睛,满头大汗却在笑着。
温水池中一老者对同伴说:“他会不会是……”指着自己的头。
离他近的老者远远地离开了他,他们不禁紧往一起凑。
从澡堂出来,吴振庆又去理发店理了发,刮了胡子,这还不算,还吹了头发,抹了发蜡,直至容光焕发,才回了家。
多日不见的母亲看到他进门,立刻喊起来:“哟,我儿子可回来啦!”
吴振庆故作高兴地:“回来啦!”
母亲说:“徐克说你出差了,让家里别惦着。你究竟到哪儿去了十来天?”
吴振庆怔了一下说:“到……一个难忘的地方。”
母亲问:“北京?”
吴振庆答道:“不是……”
“上海?”
“不是。”
“那,去广州了?”
吴振庆不打算瞎编了,将话题打住,说:“说了你也不知道……反正是个您这辈子没机会去的地方。”
他说着走进小房间,却见父亲头朝里睡在床上,床头靠着父亲的柱杖。
他退了出来:“妈,你和我爸,怎么睡我房间了?”
母亲说:“把大屋腾出来,给你预备着呗。”
吴振庆说:“预备什么呀?”
母亲用手戳他额头:“你不想结婚了?”
他又推开了大屋的门,屋内家具半新不旧,倒也算全了,可以当八十年代的新房。油漆过的地上铺着报纸。
吴振庆说:“嗨,连对象都没有呢,你们倒是急的哪门子呀!”
“你不急我们当爸当妈的还不急呀?”母亲说,“这都是你爸的想法。你不在家这十来天,他可为你累坏了!这不,刚躺下睡个安心觉。他说,至于你往家娶回个什么人儿来,我们当父母的可就操不上心了。”
吴振庆的目光被地上的报纸所吸引,蹲下一看,那张报上载着他们在火车站打架的事儿。
“这些报,你们都没看过吧?”
母亲道:“瞧你问的,你不知道我和你爸是文盲啊?都是从别人家里要来的。”
吴振庆将那报纸撕下了一半,揉成一团,揣进兜里。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照例和他对饮起来,母亲在一旁说:“你们爷俩儿慢慢儿吃,慢慢儿喝,但都别给我喝醉了!”
父亲说:“去吧去吧,我醉不了,他就醉不了!”
吴振庆猛喝了几盅,已经有些半醉了;他给父亲添酒,说:“爸,再来点儿。我看您今天挺高兴。”
父亲说:“你当儿子的有出息,我当爸的,当然高兴……再……说说你那施工队的事儿。”
《年轮第四章》19(2)
吴振庆结结巴巴地说:“我这……队长……越当……越……前途无量啊!爸,一百多人……签了名……不,不是……是加入了!三五年后,会发展到一千……来人……十年八年后,全市……也数得上!……到……那时……啊,爸你说到那时……”
父亲也兴奋了:“到多时,你也要……给老子……好好当……当出个样儿来!那工程,还顺利?”
“顺利!没比的……顺利!交工后……我们,要揽个更大的,老大老大的……工程……小的……我们,已经不希罕……干了……”
吴振庆这天喝多了,跌跌撞撞到那间大房里躺下;小房间里,父亲躺在床上,母亲坐在床上说话。
母亲自豪地说:“我从前怎么说来着?淘小子,出好的吧?如今应验了不是?”
父亲叹道:“是啊!也不知祖坟上,哪炉香冒了青烟了。对咱们寻常百姓之家,儿子能混到这地步,就算是出息了。”
母亲说:“那可不!”
正在这时,听到吴振庆“爸!爸!爸!”的高叫声,老两口都吓坏了,母亲赶紧跑了过去。吴振庆已喘着粗气坐起来。“没事儿,”他说,“做了个噩梦。”是的,他又梦见了中学时代,他帮父亲推车过铁道,车轮被铁轨卡住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