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的民间,对于大雪早年有另一种说法叫“豪雪”,是指气势而言的,大约是从什么唱本上后来流传开的。“豪雪”一下,那就不但漫天漫地,冻山冻河,而且下得无边无际,有时下白了整个北方。“天无私覆,地无私载”一句古语,便获得了大感觉大印象的诠释。真个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初一上午,在他的家里,当乔乔兴奋地用手机告诉姨妈她已经找到了乔祺之后,她将手机递给了他,说她的姨妈要和他通话。
乔祺犹豫一下,缓缓接过了手机。
他已经多年没听到过乔乔姨妈的声音了。
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乔祺,我向你道歉!”
乔祺说:“我也后悔了……我当年都不跟乔乔告别一声就走了,我做得也不对。”
见乔乔正看电视,他边说边走到了阳台上,怕乔乔听他口中说出什么蹊跷的话,心中起疑,追问他什么。乔乔是多么的信赖他啊,似乎从来也没想过他也有可能对她说假话。甚至,对他所解释的自己“蒸发”多年的原因,也全盘相信了。
在阳台上,他听到了乔乔姨妈的第二句话。
她说:“乔祺,我已经彻底打消了当年要报复的打算了……”
他说:“这就对了。这样才好。就当乔乔并没有爷爷奶奶在世吧。”
她问:“乔祺,乔乔在你身边吗?”
他说:“乔乔在看电视,我在阳台上。阳台的门关着,有什么话您只管吩咐,乔乔听不到。”
“乔祺,咱们的乔乔……咱们的乔乔她……她活不了多久了呀!……”
乔祺从手机里,听到了悲伤的哭声。
他第一次从乔乔姨妈口中听到“咱们的乔乔”这样的话,却万万料想不到,这样的话和一个五雷轰顶般的噩讯连在一起!
“你……你说什么?……你别哭……我没听清……”
乔祺本能地压低了声音。
乔乔的姨妈咽咽泣泣地告诉他,乔乔患了晚期肝癌,已经扩散了。医生说她最多只能再活半年了……
“她……她自己知道吗?……”
乔祺扭头朝屋里看了一眼,声音更低了——电视机前已没有了乔乔的身影,她又进入乔祺的卧室了。乔祺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此次见到的乔乔为什么脸色那么苍白,为什么动辄就愿躺在床上……
“也许她自己已经知道了……也许她自己还不知道了。她的样子,似乎什么都不知道,自己还蒙在鼓里。我想……她也可能是装的,怕被我看出来,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生命的情况……”
乔乔的姨妈,又哭了。
“别哭,请你别哭!快告诉我,我该做些什么事?怎么做?……”
乔祺觉得阳台似乎开始摇晃。而且,似乎开始往下掉着。他不由得将背贴靠在墙壁上,否则,也许会因晕眩栽倒于地。
“乔祺,你注意听我的每一句话。你可要听好,听明白。咱们可怜的乔乔,她还没爱过啊!她还没被人爱过……”
“我爱过她!”
乔祺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仿佛在更正一个被歪曲的事实。之后,又不停地自言自语:“我爱过她,我爱过她,我爱过她……”
在美国那边,乔乔的姨妈打断了他的话。
她说:“我当然知道你爱过她!我也爱她!这都是不用强调的!但我说的是另一种爱,男女之爱!乔乔她没被检查出来癌症前,我给她介绍过几位优秀的青年了,主动追求她的也大有人在,可是她对哪一个都没动过心!乔祺你还不明白我的话吗?……”
乔乔的姨妈的话,已经不再说得咽咽泣泣的了。她的语速变快了。虽然快,但却每一句都说得清清楚楚,听来像一位体育赛场上的评论员。
乔祺自言自语地说:“不明白……”
“你弱智啊你?!她心里暗暗爱上的是你!自从她知道你不是她的亲哥哥了,你们的关系在她那儿就变了!连我都早就从旁看出这一点了,你怎么一点儿都感觉不到?!你把她从小呵护到大,你为她作出了那么多人生的牺牲,你爱她远超过许多亲哥哥爱亲小妹!那么这世界上只要有你存在着,咱们的乔乔她还能爱上别人吗?!乔祺,你别把自己想像成一个冉·阿让那么老的男人!对于咱们的乔乔,你哪里有那么老?!现在,三个多月过去了!如果没有什么奇迹发生,乔乔她还有两个多月的生命了呀!乔祺,我请求你,别太愚蠢,别太顾虑别人们怎么看怎么说,赶快把男人对女人的那一种爱给予咱们的乔乔!乔祺,乔祺,你可千万要多多地给她啊!你如果真的原谅了我,那么你现在就立刻答应我的请求吧!你快说你答应了呀!……”
“我答应……”
乔祺听到自己口中说出了这三个字,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口说答应,其实并没太明白自己究竟答应了什么,也更不明白自己究竟应该怎样实行自己的诺言……
在阳台上,他只不过感到意外,感到遭受了某种沉重的袭击,感到一阵阵晕眩而已。他的第一反应,他所问的话和所说的话,还都是特别理性的。他急切地想要搞明白的,还仅仅与责任和义务有关……
当他离开阳台,走入卧室,见乔乔果然仰躺在床上,而且还盖着被子。
他坐在床边,望着她的脸,低声问:“小妹,你冷吗?”
乔乔说:“有点儿。”
房间温度并不低,乔祺还觉得有点儿热呢。
他起身去关严了换气的小窗,并开了空调,好使温度再提高几度。
当他再坐在床边时,乔乔说:“我听到你在阳台上和我姨妈说的话了。”
乔祺心中暗吃一惊。
乔乔微笑着又说:“只听到两句。前一句是,‘我爱过她’;后一句是,‘我答应’。哥你对我姨妈说你爱过谁?你又答应了我姨妈什么事儿?”
乔祺向她俯下身,刹那间目光变得温柔无比。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内心里充满爱意地说:“乔乔,你听到的第一句话,那当然指的是你。除了咱们的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我从来爱的只有你一个人,而且从来也不曾改变过。”
乔乔说:“我也是。”
她的目光中也饱含着温情。那是乔祺似曾相识的。在美国的时候他从乔乔的眼中发现过,但是那时他不愿承认它的内容是与以往不同的。现在,他才倍觉它是那么的弥足珍贵。他心灵战栗,悲伤而又幸福。
“你明白我的话吗?”
乔乔细声细语地问。
乔祺默默点了一下头。
他觉得只点头还根本不足以表明,又肯定地说:“乔乔,我明白。”
乔乔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幸福感也同样饱含在她的目光里,洋溢在她脸上了。
她问:“那……现在呢?”
乔祺说:“现在,我答应你的姨妈,我要比以前更加爱你。”
“我姨妈,她都对你说了些什么呢?”
“她希望我……希望我……不要再把你当成一个从前的小妹妹来爱……”
“就这些?”
“就这些。”
“是啊,我都二十七岁了……”
乔乔的双眸的深处,也有一种悲伤,从幸福的眼神的背面,渐渐透现着了。
乔祺无言地将一只手伸到乔乔身下,将她的身子扶起来,拥抱在自己怀里。他仍注视着她的眼睛,她的头担在他的手臂上,她那苍白的脸上红晕犹在,显得妩媚而又圣洁。自从她五六岁以后,乔祺就没有这么将她拥抱在怀里过了。
他说:“乔乔,我的乔乔,从今天起,从现在起,我是你的,你是我的。你也明白我的话吗?……”
乔乔的眼里,一下子充满泪水。
她说:“嗯。”
乔祺低下头,心灵战栗不已地吻向她的嘴唇。
而她的嘴唇正期待着。
那是这世界上再寻常不过的一次深吻。它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这世界的各个地方发生。但那也是这世界上很不寻常的一次深吻,因为足以令男人和女人双唇一触,随即双方都会觉得被吻在心上了的吻,委实已经很少发生了。
“乔乔,如果你找不到我呢?”
“找不到你,我就会一个人回到咱们坡底村的家去。自己做饭自己吃。晚上,将火炕烧得热乎乎的,躺在被窝里,回忆从前的事,想念你,想念咱们的父亲……”
“那,你半夜不会害怕吗?”
“我想,我肯定会害怕的。但那我也还是要住在坡底村咱们的家里。我绝不会住在什么宾馆里的。因为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找到你,就是要让你陪着我,回坡底村咱们的家里住几天。实际上我想初一就回坡底村的,喜出望外的是居然在除夕夜晚发现了你……”
乔祺不由得将乔乔的身子搂抱得更紧了。
“要不是发现了你,那么,我现在一定是独自一人,躺在咱们坡底村家里的炕上了。肯定的,在默默地流着泪……”
乔祺的心,都要碎了。
“乔乔,乔乔,乔乔……”
他只有反复地说着她的名字。同时,不停地吻她的后颈,吻她的肩头。她穿的是一件红色的薄薄的小内衣,没有袖,像一条刚刚变红了一半的红鲤鱼。
他一吻她,她就停止不说了。全身一缩,像小毛虫被触了一下作出的反应似的。当他停止了吻,她的身子才重新松弛,才开始再说。
“也不知道咱们坡底村的家里,有好劈的木柴没有?如果没有,连引火的干柴草也没有,这么冷的冬天,我自己回来了,那我可怎么办呢?……”
“乔乔,乔乔……”
他就又吻她,眼中默默流下着泪水。
当乔乔睡熟以后,他悄悄起身,走到了院子里。
他不敢哭。
雪后的夜空,很高,很深远。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老师,老师,老师呀!您看到了吗?您看到了您的女儿已经长成了多么可爱的一个小女子了吗?您当年将她托付给我时,您曾对我说:‘乔祺,你以后可一定要好好地爱她。’我做到了!可现在,我却要失去她了!如果能够,我宁愿替她去死!可这又怎么能办得到呢?老师啊,我的恩师,我的命里已经不能没有她了呀!
当乔祺和乔乔坐在列车上时,从初六又下起来的“豪雪”,还在下着。
当他们回到冰城,来到江桥的桥阶前,那一场“豪雪”,仍在下着。
江桥的桥阶前那个地方,对于乔祺,是记忆中一个最容易引起他伤感情愫的地方。二十七年前,就是在这里,老师高翔,将才一岁多一点儿的乔乔托付给了他,而之后,当十五岁的他怀抱着一岁多一点儿的小乔乔深一脚浅一脚踏雪走在大草甸子里时,老师却是死心铁定地迎着一列列车从容走去的。死前相托,那是一种怎样的信赖啊。所以他每一次在此处上下江桥,心情都会特别的沉重,脚步也会不由自主地放松、放慢。只自己一个人时是这样,何况现在乔乔就在他的身旁!
他不由得又一下子将乔乔紧紧搂抱在怀中。而乔乔,一动也不动,身子随之一软。乔祺感觉得出,她那是在贪婪地享受他紧紧的搂抱。
在雪花漫天飘舞的情形之中,他们静止的样子看去像是雕塑。
也不知过了多久,乔祺终于开口说:“乔乔,我背你过桥。”
背着乔乔踏上桥阶,走在江桥中段时,乔祺脸上的泪痕粘住着雪花,半冻不冻的,渐粘渐厚。
下了桥,乔祺还要继续背她,乔乔却再也不肯了。
她从乔祺背上溜下,看着乔祺的脸问:“哥,你的脸怎么了?”
乔祺并不知道自己的脸已变成了什么样子。他摸了一下,摸在手掌一层湿雪花,这才明白那是由于自己脸上流过太多的泪的原因。
他煞有介事地说:“我也没觉出背着你累呀,怎么会出了一脸汗呢?”
再向脸上伸手时,乔乔及时抓住了他那只手。接着,她用自己的另一只手,轻轻的,一下一下地将“大哥哥”脸上的雪花擦尽了。
她这一只手将落未落之际,乔祺也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她这一只手。
于是,他们就那么手牵着手,默默地走在回村的路上。在他们前边的雪路,洁白无瑕,没有一行脚印。一如二十七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下午,乔祺怀抱才半岁多的乔乔回村时的情形。在他们身后,他们留下的足迹很深很深。仿佛洁白无瑕的雪毡上,绣出了一条花边。
他们一路无话回到了家里。
一进家门,乔祺便将乔乔抱起放她坐在炕沿了。接着,替她脱去鞋子。
“把脚放到炕上。”
乔乔乖乖地那样了。
乔祺拖过一床被子,盖住她双脚,之后命令道:“就这么待着别动。我去劈柴,一会儿就会把火升起来!”
乔乔温顺之极地点了一下头。尽管,家里很冷,到处都是灰尘,但乔乔的脸上,还是呈现着终于又回到自己梦魂牵绕的这一个家里了的无比喜悦。她的双眼闪烁着一种大夙愿到底实现了的光彩。
乔祺脱下羽绒服,走到灶房去拎起了大斧。
当院子里响起他的劈柴声时,乔乔在屋里下了炕。
当乔祺抱着一大抱劈柴回到屋里,但见乔乔的背影正站在灶间。
“小妹你干什么呢?”
乔乔一转身,乔祺看见她手中拿着湿抹布,她背后是水盆,放在案子上。她的一双小手冻得彤红。
乔乔小声说:“我在擦灰呀。”
“嗨你,也没点儿热水,缸里的水多凉啊!”
乔祺放下柴,走到水缸那儿掀开缸盖一看,缸里已经冻了厚厚一圈冰。只有一圈冰中间的一部分水还没被冻实。
他从乔乔手中夺下抹布,丢在了水盆里。接着轮番抓起乔乔的两只手,搓,举到嘴边哈。刚放下她的这一只手,立刻又抓起了她的另一只手。
“哥,你还像我小时候那么心疼我!”
半点钟以后,灶膛里、炕洞里的火,熊熊的燃烧着了。他们这一个曾经共同拥有的家,开始变得温暖了。
炕面热了。乔乔的脚再不必用被子盖着了。
她将被子铺在炕上,压着双腿跪坐在炕窗前。
她满脸幸福地望着乔祺,一副欲笑不笑,欲庄还欲娇还欲谑之模样。
乔祺双手撑住炕沿站着,也望着乔乔微笑。脸上在笑,心中在悲、在哭。
他问:“乔乔,你饿不饿?”
乔乔摇头。
他又说:“家中有土豆、地瓜、南瓜,还有老玉米,都是村里别人家送给的。你即使不饿,我也为你现在烤点儿什么?万一你一会儿又饿了呢?”
乔乔点头。
“那,乔乔究竟想吃什么呢?”
“烤两个地瓜吧。”
“两个?你吃得下两个吗?”
乔乔笑道:“我吃时,哥也得陪我吃一个呀!”
“行,烤两个!”
“哥,你可得仔细挑。挑那种烤熟了又甜又软的,不是可别怪我不吃!”
乔乔的话,听来又是那种被宠惯坏了的小女孩儿的语调了。
当乔祺烤上两个地瓜,洗净了手时,乔乔轻拍着被子说:“哥,求你陪我在这儿坐一会儿!”
乔祺什么也不再说,默默脱了鞋,默默上了炕坐在了乔乔身旁。
乔乔又说:“哥我坐累了。”
乔祺默默拖过了一只枕头。
“可我也不想躺着。”
乔乔似乎要开始耍娇磨人了。
乔祺小心谨慎地问:“那你想怎样?”
“你还不明白呀?!”
乔乔脸红了,看起来是害羞了,也仿佛是快要生气了。
乔祺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也就明白了。
他张开双臂,将她搂在怀里,使她的背,更为舒服地靠着自己的胸膛。
灶洞里,飘散出了烤地瓜的香味儿。
乔乔望着窗外,低声问:“哥,春节前你给咱爸烧纸钱了吗?”
乔祺反问:“乔乔,你相信有另一个世界?”
乔乔说:“不信,可我真希望它是存在的啊!”
乔祺说:“春节前我没给咱爸烧纸钱。但我在埋咱爸骨灰那地方摆了些供品,包括一瓶酒。肯定都被大雪盖住了。”
乔乔说:“哥,如果我死在你前边了,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如果我在另一个世界里想你了,我会托梦给你。你在这个世界想我了,你就给我写封信,烧在什么十字路口的地方……”
乔祺打断道:“乔乔,你胡乱说些什么呢!”
乔乔说:“每个人都会死的呀,谁什么时候死,那不是能由自己决定的。也许我就真的死在你前边呢。其实我挺想由自己来证明,看究竟有没有另一个世界。果然有,我就能见到两位爸爸一位妈妈了,多好。可我又那么舍不得离开这一个世界。因为这一个世界有你……”
一滴泪水,落在了乔祺的手上。接着,又一滴……
听了乔乔那些话,乔祺心里明白——对于她的命运,乔乔自己肯定已是十分清楚的了。
“乔乔,乔乔,今天还不到十五呀,还在春节的日子里呢,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乔祺除了这么说,除了将她搂抱得更紧,不知再说什么好,不知再该怎么做。他惟一明确的一点那就是——要在乔乔面前时时刻刻地、尽量地装出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万一被乔乔看出他已知道得一清二楚了,那么,连乔乔最后的一些日子,也将注定是凄凉悲惨的了。而她从美国回到中国,千方百计地寻找到他,并请求他带她回到坡底村这个他们共同拥有过的家,可不是为了让他陪着她凄凉悲惨的呀!
乔祺的脸上,也又一次滴下了眼泪,幸而一滴也没滴在乔乔的后颈上,只不过一滴滴连续地滴在了自己的毛衣上……
他们又沉默了。就那样坐在炕上;坐在窗前;一个偎靠在另一个怀里;一个双臂轻轻地搂抱住对方,双手轻轻地握住着对方的双手,长久地、安安静静地望着窗外他们所熟悉的家乡的雪景,望着埋了他们共同的亲人骨灰的那一道银堤,并想像着它们春媚夏绿秋荣时的种种美丽。
是的,对于乔乔,坡底村这一个平常得不可能再平常的北方农村,已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她的家乡。它的一位叫乔守义的老村长,已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她的父亲。
她沉浸在一种落叶归根般的感觉之中,虽然她才仅仅二十七岁,正是芳华的年龄。她也沉浸在一种新春佳节合家团圆般的温馨而又幸福的感觉之中,虽然这个家里只有她和她所背依着的一个似兄非兄亲爱她呵护她胜过亲哥哥的男子。
那一时刻,对于乔乔,世界上仿佛只剩下她和乔祺两个人了。就像世界之初只有夏娃和亚当两个人一样,孤独而又庆幸。
乔祺的心情,和乔乔完全相同。
夜幕降临了。
满屋里弥漫着烤地瓜的香味。
于是他们开始吃地瓜。
两个地瓜烤得都很软,也很甜。
他们将地瓜吃得只剩下了薄薄的皮儿了,互相取笑对方的馋相毕露。
乔祺怕乔乔只吃地瓜,夜里会烧心,下了炕又去弄点儿吃的。家里没有什么现成的东西可吃,他决定做点儿疙瘩汤。那是他在做饭方面的“至高本领”。
他正在开水锅前弄得两手都是面,忽听乔乔在屋里放声大哭起来。惊愕地擎举着双手进屋一看,见乔乔站在桌前,抽屉拉开着一截;桌上是信,地上是信,乔乔的手里也拿着一页信纸。
乔祺顿时呆住了。
那全都是乔乔写给他的信,而他一封也不曾复过。他将那些集中收藏在抽屉里的信忘到脑后去了,不成想被一时闲着没事的乔乔无意中翻出来了。
他擎举着沾满面粉的双手呆呆地看着乔乔放声大哭,不知所措,想不出一句话可说。而乔乔,并没背过身去。相反,她也看着他,分明是感到被欺骗了,哭得可怜死个人。
乔祺终于作出了一种反应——他跨到乔乔跟前,用两只胳膊肘轻轻夹住她的肩,盯着她的脸说:“乔乔,乔乔,别这么大声地哭,会哭伤你身体的呀!……”
而乔乔的两只小手攥成了拳,左右打击,一双鼓槌似的擂着他的胸膛。
她边哭边说:“你怎么就这么忍心,你怎么就这么忍心!……”
“乔乔,小妹,你听我解释!不是我不愿回你的信……”
“那你为什么?”
“因为……”
乔祺将头一扭,避开了乔乔那一种逼视般的目光。仿佛一个罪犯,对自己的罪行拒绝交代。
“哥,你看着我。”
乔乔的话终于说得平静了,但模样却显得非常严肃。似乎只要乔祺再说一句谎话,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冲出家门,离他而去,使他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也寻找不到她。
“别叫我哥!”
乔祺生气了,脸更红了,又和乔乔面对面了。四目相对,他的样子竟显得有些可怕,似乎要用双眼将乔乔吞掉似的。
“如果你不能给我个明白,那么从现在起我也不想再叫你哥了。”
乔乔的话说得还是那么的平静,然而使乔祺觉得,分明在警告他了。
“因为我后来已经爱上了你!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
两句话从乔祺口中凶巴巴地喊了出来。同时,他的臂肘将乔乔的肩夹得更紧了。他低下头,更近地看着乔乔的脸。确切地说,是更近地瞪着她的眼睛。好像要从她的眸子里看清另一个自己。另一个他们不那么情愿接受的自己。
“后来……是什么时候?……”
乔乔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迎视着乔祺的目光。好像也要从他的眼睛里发现另一个乔祺,另一个不仅仅只是“大哥哥”的乔祺。
“是……当我第二次去美国时,我已经有点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了……”
乔祺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确乎像一个罪犯,终于彻底坦白了罪行,反而顿时获得了解脱,如释重负。他那方才还剧烈起伏的胸膛,由于长长地叹了口气,随之平定。
“乔乔,是你逼我说的……”
“罪犯”在期待着不知怎样的一种判决之前,喃喃地进行着最后的申辩。
然而乔乔却向前一耸,扑到了他的身上。她用双臂搂抱住他的脖子,挂在他的胸前。紧接着,她又在他的胸前往上一耸,将双腿盘在了他的腰部。这么一来,她就比乔祺还高出一头了。
她双眸晶亮,嘴凑着乔祺的耳朵,声音极小语速极慢语调极其温柔地说:“哥,那你就好好地爱你的乔乔吧!从今天晚上起,你无法想像这是我多么愿意的事啊!其实……我也在我姨妈出现以后就爱上了你呀!你也不想想,既然你不是我的亲哥哥,那么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还可能爱上别人吗?可能吗?……”
乔祺仰头望着乔乔的脸,见她双颊绯红,梨窝浅现,眼睛比平时显得更大,不但晶亮,而且深如幽潭。他觉得那一时刻,她的模样美丽异常,楚楚动人。
而他自己,却已是泪流满面,只有无声地哭泣……
乔乔用一只小手替他一下下擦尽了脸上的泪。
她缓缓低下头,吻开了乔祺的双唇。并将自己软软的舌尖,送入他口中。
乔祺一动未动。一动未动的仅仅是他的身体。他的心灵,却战栗得如同接通了一股强大的电流。
那是不一样的吻呀!
那是他的乔乔在吻他啊!
和他在自己另一个省城里的另一个家里的床上,他第一次吻她的感觉是那么的不同!
乔乔闭上了眼睛。
乔祺也闭上了眼睛……
他想抱住她,又不愿弄乔乔一身面。他就那么样地擎举着双手,微闭着双眼,任心灵一阵比一阵猛烈地战栗着,持续地与他的乔乔相互深吻着。
他想起了老师高翔二十七年前将才一岁多一点点的乔乔托付给他时说一句话:
“她是你的了……”
想起这一句话,使他感到,在自己和乔乔之间,似乎有一种宿命的关系,乃是先天注定着的了……
疙瘩汤煳了,然而他们吃得都很香。
在2004年,在正月十五以前,除了中国某些极穷困的人家,很少有谁家的人只各自吃了一个地瓜,喝了一碗疙瘩汤,就算是一顿饭了。
然而他们却都觉得心灵上享受到了人世间真正的美味佳肴。
当乔祺在灶间刷锅洗碗时,乔乔从屋里走出,脚步轻轻地走到为她接盖出的那间屋子的门前,推开门往里看了一眼,回头看看乔祺道:“我的屋子也没法睡呀,墙上都有霜了!”
乔祺说:“我没烧你那屋的炕。”
他不回头看她。
她凑到他身边,又问:“那我可睡哪儿呢?”
声音小得乔祺刚刚能听到。
他说:“当然和我睡一个屋了。”
他的声音倒挺大,仍不看她。
“那,我去铺炕吧?”
乔乔的声音还是那么小。
“去铺吧。铺好,就脱了鞋上炕,连袜子也脱了。我接着要烧水。一会儿你烫烫脚,那样睡觉才舒服。”
乔祺的话,听来仍那么的像兄像父又有点儿像一位母亲。
乔乔轻轻地“嗯”了一声,默默转身进屋去了。
乔祺先在灶间自己洗罢了脚,然后才端着一盆热水进屋。
他见乔乔已将炕铺好了。乔乔她将两条褥子铺得紧连在一起,之间未隔半寸席。她正趴在自己被窝里看《宋词三百首》。那是她上中学以后,乔祺为她买的。她去美国之前,怎么找也没找到。因为乔祺将它藏起来了,要留做纪念。
他将水盆放在炕前,瞧着她说:“乔乔,趁水热,泡脚。”
乔乔又温情地“嗯”了一声。
她撩开半边被子,乖乖地坐在了炕沿,将两条腿垂落下来。她已将衣服脱得仅剩上身那一件紫色的无袖无领的内衫了。她的双腿赤裸着,大腿小腿匀称好看,白皙得晃乔祺的眼。
乔祺嗔怪道:“看你都这样了,自己还怎么洗啊,我给你洗吧!”
说着,就将乔乔的两只小脚丫按在水盆里了。
乔乔叫道:“烫!”
乔祺按住她的两只小脚丫说:“别动,乖点儿。不至于那么烫。”
于是乔乔的两只小脚丫老实了,任凭乔祺轻轻地洗它们。
乔祺去倒了水再回到屋里,乔乔已重新趴在被窝里了。
他说:“乔乔,那些宋词你几乎都能背下来了,别看了,我要关灯了。”
乔乔第三次“嗯”了一声。她听话地将《宋词三百首》塞在枕下,仰躺着了。
当乔祺关了灯,也躺在被窝里后,他轻轻叫她:“乔乔……”
她答道:“嗯?”
他说:“过来……”
几秒钟后,她却坐了起来,打算脱去她上身那一件小衫。
他制止道:“别……”
她就停止了,在半明半暗中,她坐着的身影扭头看他。
而他,抓住她的一只手,轻轻一拽,乔乔便顺势钻入了他的被窝。
他也将嘴凑近她的耳朵,无限温存地说:“被窝外还是不如被窝里暖和,我怕你冻着……”
他就在被窝里替她除去了那件小内衫;而她,默默配合得十分情愿。
他的头脑之中已再无它想,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他要和他的乔乔做爱。他要使他的乔乔享受到做爱的销魂滋味儿。他自己也要。他们,他和他的乔乔,从心灵到肉体,都要水乳交融。这念头非常强烈,但并不是如饥似渴的那一种,而是温存有加惜花怜玉的那一种。乔祺这一个男人,那时刻心柔似水情柔似水。仿佛连他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塘暖水,能给予乔乔这一条小白体鱼儿幸福感觉的一塘暖水……
他将她搂抱在自己怀里。如同一条长出手臂的大海豚,搂抱着自己的小海豚。而乔乔,她又像一条体形多么瘦溜多么美妙的小海豚啊!不,宛如一个小美人鱼!
这是一种年轻的生命的奇迹现象,是那么的异乎寻常,那么的不可思议!当它被美国的医院的权威医生断定只能再活半年多了,当三个多月过去了只剩不到两月了,它竟还是那么的美好!它的肌肤竟还是那么的柔润、细腻,富有弹性而又白嫩。仿佛它的内脏和身躯实际上分成为互无联系的两部分似的;而受到癌魔侵害的,仅仅是内脏那一部分。它的身躯部分,又似乎一直被一种信念所营养着才会如此,那信念就是爱。就是被叫做性爱的那一种爱。它似乎只有在尽情地享受到了它所期望所渴望的事情带给了它无限的欢愉以后,才会听凭命运的发落。而在此之前,它将仍会靠了信念奇迹般地保持着柔润、细腻、富有弹性而又白嫩的状态。
是的,正是这样。乔祺他搂抱在怀里的乔乔的身体,正是这样的一个娇小美好的身体。
他柔声说道:“乔乔,我的乔乔,我从没对你说过‘我的乔乔’这句话是吗?你小时候我也没对你这么说过是吗?……”
乔乔偎在他怀里小声说:“是的……”
她的双手合在一起,像是一种祈祷的手势,这使他们的身体不能很亲密地紧贴在一起。
乔祺又说:“从现在起,我要叫你‘我的乔乔’了,你乐意听我这样叫你吗?”
乔乔在他怀里点头道:“乐意……”
乔祺更加温柔地说:“我的乔乔,你知道吗?对于你,那会有些疼……”
乔乔仍小声说:“知道……我不怕疼……我想要……就是想要……”
……
当乔祺被一股微烟熏醒后,天已蒙蒙亮了。白底蓝花的窗帘,已变得透明了。屋里,已能看清东西了。
他发现乔乔不在被窝里了,奇怪地叫了一声:“乔乔……”
“我在这儿……”
他一翻身,见乔乔赤身披着他的羽绒服,正蹲在炕洞前烧她写给他的那些信。
“乔乔,你这是干什么?……”
他吃惊了。
乔乔抬头朝他一笑,将手中的最后一封信也投入了炕洞。随即扑上炕,甩掉羽绒服,一条泥鳅似的哧溜钻入了他的被窝。
“有点儿冷,快暖暖你的乔乔……”
她在被窝里打了个冷战。
乔祺赶紧将她那凉丝丝的娇小的身子拥抱在怀。
他问:“全都烧了?”
乔乔说:“嗯。”
他责备地又问:“就不愿给我留下一封做纪念啊?”
话一出口,顿时失悔。觉得自己那话,说得未免会使乔乔多心。
不料乔乔却莞尔一笑。
她小声说:“你的乔乔被你记在心里就行了。”
听了她的话,乔祺不知再说什么好了,只有沉默,只爱抚她。
乔乔大约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话会使乔祺多心。
她又小声说:“其实,你到了应该忘记你的乔乔的时候,就必须把你的乔乔忘了。比如,以后哪一天你有了自己的女人的时候……”
乔祺不容她再说下去,他吻她。
拂晓之际的天光,在北方,在冬季,是锡箔色的。如果仿佛从背面渗透着微红,预示着人们将获得一个好天气。那时的太阳,虽然还慵懒着猫在地平线以下,但却已偷偷撩开了自己的帐子。即使太阳的金帐仅出现一条缝隙,人间亦由而开始温暖。
窗帘的花样,看去已很分明了,乔祺他也能看清乔乔的脸了。他刚一吻她,她便将她小小的软软的舌儿送入他口中,犁窝浅现,模样堪宠。
他就又徐徐翻身,轻轻将她压在身下了。
他在她一边的梨窝那儿亲了一下,温柔地问:“还想要吗?”
乔乔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了,又变得亮晶晶的了。
她什么都没说,只将她的双腿默默分开了。同时,一口轻轻咬在他胳膊上……
感觉着乔乔娇小的身子在自己的身体之下像条小蛇一样扭动,俯视着她那张双眼微闭的楚楚动人的脸儿,乔祺像一个饮着气息芬芳的米酒的人一样,明知已醉了,但还是要没够地饮下去。
因为,他知道他的乔乔也正是那样……
坡底村的人们,对于乔家的烟囱冒烟了,对于偶尔在村里看见乔祺和乔乔了,并没表现出太大的讶然。
他们对乔祺表现得很亲。对乔乔则表现得特别尊敬。
他们相互间的说法是——“人家乔乔回来探亲了!”
这语焉不详的说法,不久就成了一种普遍的共识。
小学生们见了乔乔,甚至有站住行队礼的。
他们称她“乔乔阿姨”。
而这使乔乔很快乐。
于是她内心里也充满了对她的姨妈的感激。
受人福祉的人们,对慷慨的施予者总是友善的。
两万美金使乔祺和乔乔住在坡底村如住在远离尘世的世外桃源。
而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
乔祺到处暗中打听偏方,不间隔地抓回来一包一包的中草药,不厌其烦地亲自熬了给乔乔喝。
他说:“听你姨妈告诉我你胃不太好,都是养胃的药。”
乔乔说:“是啊,在哥伦比亚大学总是吃西餐,胃不习惯。”
那时,他们都已猜到对方实际上已清楚些什么了,只不过是彼此心照不宣,各自都避而不谈罢了。
“养胃的药”是一剂比一剂苦了。然而乔乔每次都是捧起碗,一饮而尽,喝得毫不迟豫。每次喝完,还向乔祺亮一亮碗底儿,为的是使他高兴。
在她面前看着她喝药的乔祺,便及时地将一杯糖水递给她。
他思忖再三,决定还是不带乔乔到医院去。因为他问过一些专家级的名医,他们也都认为,没有再带乔乔到医院看病的必要了。
乔乔的姨妈别提有多关心她的情况了。乔祺的手机一响,他就猜也许是乔乔的姨妈打来的。
而十之七八,果然那样。
她说她很想回国来看看乔乔,说她日夜思念着乔乔。但一考虑到乔乔在他身边的每一个日子都是极其宝贵的,一次次打消了念头。
乔乔也经常主动和姨妈用手机通话,向她报平安。说自己在坡底村住得很愉快,打算多住一个时期,劝姨妈不必替她操什么心。
也不知是哪一剂偏方起了作用,或爱本身起了神奇的作用,两个月后,乔乔起先那张苍白如绢的脸儿上,竟出现了淡如小羞的红晕。而且,饭量也渐大了些。身上也似乎多了点儿力气。不复像起先那样,动辄恹恹地卧着了。对做饭之事,她甚至表现出了主妇般的兴趣。虽然水平难以褒奖,却极富热情。
天转暖了。满世界的冰雪开始融化了。乔乔也开始喜欢在乔祺的陪伴之下,经常到户外甚至到村外各处走走,看看初春的景象了。
这使乔祺暗暗的大喜过望。
由于回来得仓促,他没有随身带回一件乐器。当时也完全没有那一种的心情。眼见乔乔的病情不但得到了控制,而且开始奇迹般地朝好的方面发展,乔祺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变得开朗了。他不知从哪儿借到了大提琴和萨克斯管,还买了一台影碟机和几十盘影碟、音碟。
两个人的度假般的生活当然是悠闲的。除了做饭和熬药几乎再无任何事可做。乔祺经常为乔乔拉大提琴或吹萨克斯管听。而在乔乔小的时候,她从没像现在这么安安静静地听过。现在,她是满怀幸福地当成只为她一个人举行的专场演奏会来欣赏的。每一次都是那样。有时,乔祺也会放一盘经典的音碟,将乔乔反拥在怀,安安静静地与之共同欣赏。到了晚上,乔祺则也每选择一盘乔乔喜欢看的情感片或带有喜剧色彩的故事片放着。而二人早早地洗漱了,趴在被窝里看。不时的,乔乔会将目光从电视机上收回,情不自禁地扭头与乔祺亲吻一阵,耳鬓厮磨一阵,以反应乔祺对她身体的爱抚。
对于他们,做爱的感觉是更好了。可以用如鱼得水来形容。在乔乔而言,乔祺是水,宛如一条河,一片湖,或是水库。只为她这一条小鱼而是。饱含着爱的成分。而对于乔祺,乔乔这一条小鱼使他时时都难以平静。哪怕是她的鳍儿的每一次轻微的摆动,都足以使他水波荡漾起来……
然而乔祺是那么的怜惜乔乔这一条小鱼。即使在他极其想要她的时候,他也还是会竭力克制着,仅仅以久拥和深吻来平复自己的情欲。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满怀爱意地吻遍乔乔的全身了。而她的身体的每一处,也早已被他的双手爱抚得稔熟了,就像爱人的眼睛对爱的人的脸儿的那般稔熟……
到了六月,草绿花开了;也下过了几场雨了;坡底村周围的大地变得赏心悦目了。有一对新燕,相中了乔家房檐,飞来衔泥筑巢了……
可是乔乔在一天晚上吐血了。
乔祺吓坏了,手忙脚乱,立刻就要送乔乔去医院。
乔乔却制止了他。
她说:“哥,把我抱在你怀里就行了。”
乔祺孩子似的哭了,就将乔乔抱在怀里,眼泪一滴滴掉在她脸儿上。
乔乔倒显得异乎寻常的镇定。
她望着乔祺说:“你在我心目中曾经是一个亲爱的大哥哥;现在你是我的爱人;可有时候,在我面前,你还是那么的像一位父亲。大我十五岁,也只能算是一位小父亲对不对?那么实际上我多幸运啊!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同时还是大哥哥,还像父亲……哥,我的爱人啊,我和你如此相亲相爱了一场,在我就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已没有多少遗憾。何况呢,现在你抱着我,我是在你的怀里,这么死去,不是也很幸福吗?哥,所以你不必太为我难过,不要为我哭泣……”
乔乔说完一大番话后,甚至还微微地笑了一下。
可是乔祺无声地哭泣着,心里难受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乔乔问:“哥,你早已清楚我得了什么病是不是?”
乔祺一手揽着怀中的乔乔,一手捂自己脸点了一下头。
“哥,我也早就看出你是什么都清楚的了。我明白,真难为你了,对不起……”
乔乔说完这一句话,片刻后就昏在乔祺怀里了。
乔祺的眼泪仍一滴滴落在乔乔的脸儿上。他不断地亲吻她,想要将她吻醒。只要乔乔一睁开双眼,他就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而又温柔地说:“乔乔,我是多么的爱你!我的老师,你的父亲,当年将你托付给我,我是多么的幸运啊!……”
他一刻也没有将她放下过。
天亮时,乔乔平平静静地死在乔祺怀里。奇迹仿佛要证明它就是奇迹似的——直至那一天,甚至可以说,直至乔乔的身体渐渐冷却在他怀里之前,她那娇小的身体仍是那么的美好。
对于爱得太深的男人和女人,上苍往往是慈悲的。
……
几天后,乔祺将乔乔的骨灰也葬在黄土岗上,葬在他父亲,不,他们的父亲的骨灰旁。
对于乔乔的死,坡底村的人们,表现出了极大的叹息。都觉乔乔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儿,不惟给坡底村留下了一座美观的小学,还留给了坡底村一段近似童话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