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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上海男人》第7节 蜜蜂和狗如何争辩玫瑰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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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玻璃鳗
  全身透明的鳗鱼。那身体不知怎么回事,像个玻璃管,里头的骨骼内脏纤毫毕露,历历可数。一种没有秘密的鱼。
  玻璃鳗的国籍,不,该说海籍,颇难确定。它出生在墨西哥湾,但是一出生就离家出走,一走就是天涯海角。出发时,母鱼大概刚死,小鳗那柔细如水草的身体还挡不住浪的翻腾,但是它往一个方向游去;所有初生的玻璃鳗都往一个方向游去:北方的大西洋。大西洋在数千里之外,数千里的茫茫水域里有狂风巨浪。当玻璃鳗游进大西洋时,它的身体已经粗大如人的手腕,体色稍黑,但晶莹剔透如故。
  从大西洋的咸水海域,玻璃鳗转进欧洲大陆的河流。所有的大江归纳于海,所有自海入江的旅程都是逆流。玻璃鳗在江海汇合处开始它的逆旅,由咸海游向咸水河,由咸水河游向淡水河。淡水河在下游多半浩浩荡荡,水深流静;越往上游湍流越多,无数的玻璃鳗在湍流里耗尽了精力,气竭而死。遇到瀑布,玻璃鳗用身体去撞那轰然射下的水箭,试图翻越;那翻不过去的便被水冲走,没入水草,化为泡沫,那奋力翻过去了的,便继续逆流而上,上到水的源头:也许是一湾人可以一跃而过的小溪,也许是一条孩子们勾身放纸船的田边水渠,也许是一个野草丛生、蛙声聒噪的池塘,也许是沼泽里一洼野猪和糜鹿踩踏出来的烂泥潭。
  玻璃鳗在欧洲的水域里留居十五年;十五年后,它开始寻找回头的路。得寻找,因为,它也许正置身于一洼烂泥潭里,从一洼沼泽地里的烂泥潭怎么找到溪,然后找到河,然后找到江,然后找到名为大西洋的海。牧羊人在村子里说,他们在呼唤走失的羊群时,差点儿踩到一条滑溜溜的透明的蛇。牧羊人怎么知道,那是一条玻璃鳗,忍不住身体内如滚水沸腾的冲动,正窜出泥潭,狂奔大江大海。如果泥潭离河水太远,它便要在陆上干死。但是啊,它显然别无选择。
  浮沉辗转数千里,寻寻觅觅,玻璃鳗从欧洲的淡水河游入大西洋,穿过冷暖相异的海潮,越过深浅不一的海沟,又回到了星光闪烁的墨西哥湾,玻璃鳗出生的地方。在这里,它交配,怀孕,生产;当初生的玻璃鳗用它们柔细如水草的晶亮的身体向一个方向划开时,它已死去。玻璃鳗。
  扁虱
  扁虱一有了生命形体,据说,就紧紧贴在一根树枝下面,开始等。等什么?
  等一只热血的哺乳动物从它栖身的那根树枝下面走过。冷血动物,譬如蛇,就不算数,因为扁虱只饮热血。当一只四条腿的浑身暖呼呼的动物经过时,这扁虱看不见,它是个瞎子。可是它的身体能感应温度;一感觉到温度,它就一跃而下,八只脚攫住猎物的皮肉,把头深深埋入,痛饮一番。
  这有什么奇怪?哪个虱子不吸血?
  不,这个虱子不一般。它并不像别的虱子蹦来蹦去寻觅可饱食的对象;它贴在一根树枝下之后就一生一世不再动弹。这位老兄等着,等着某一只暖呼呼的哺乳动物刚好从它那根细枝下面走过。
  这个几率有多少呢?德国的昆虫学家逮到的一只,他们说,已经贴着一根树枝等了十八年。在十八年中,这只扁虱像冬眠一样不饮不食不动不死,只是等待,等待一只哺乳动物经过。
  十八年后的某一天,若是刚巧有只胖嘟嘟的狐狸懒洋洋地晃过来,激动了扁虱的测温器,扁虱扑上去,吸血吸个饱。唉,生命里竟有如此酣畅狂欢的时刻!
  然后呢?换一根树枝?回到栖了十八年的树枝?
  当然不是;饱餐一顿之后,它要交配;交配之后就死亡。初生的扁虱跳上一根树枝或叶片,开始等待。
  水虿
  最好在一摊藏污纳垢的死水上看水虿(耻寨切,chai)。孑孓的卵黏在石头潮湿的底部,腐草烂叶浸泡在水里。连风都不吹过,死水幽黑一片,表面似一层光泽无碍的皮,紧紧包着一汪水。在这个光泽无碍的弧形镜面上,水虿飘忽行走,急速如风中蓬草。它的身体只有一丁点儿。腿却细长得不成比例,细如人的发丝,张开像坦克车一样跋扈。看那横行水上的架势,你以为这家伙必定和所有的水虫一样可沉可浮,昆虫学家却发现水虿竟然不会水;把那紧绷的水皮划破,水虿掉进水里就得淹死。
  不知道为什么,自水虿的眼睛所看出去的世界全是平面的,只有二度空间。它既看不见水皮下正张嘴想吃它的鱼,极静者又哪里知道极动者的韵律?
  水虿的眼睛看见平面,我的眼睛看见立体,怎么知道我眼所见才是万物本体?狗的眼中世界一片灰,我的视野景观繁花缤纷,怎么知道狗眼所见不是宇宙真象?老鹰和鼠要如何品评风物,交换意见?蜜蜂和狗要如何争辩玫瑰的颜色?
  所以呢,“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
  庄子从本质上就不会是个暴君,他的思想也不会被统治者所用。
  可是王阳明对生物的物理结构可能已经有所认识,知道蜜蜂和狗各自看花不是花,于是才想出另外一种看花的可能。朋友质问:你说无心外之物;这岩间花树在深山里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王阳明回道:“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在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以肉眼看花,那么肉眼有单眼复眼的差别,色盲不色盲的相异。但是以心看花,则不论是对狗还是蜜蜂,那花的颜色都可以“一时明白起来”;狗追逐粉蝶,蜜蜂择枝探蜜,人弯腰去嗅一簇初放的紫罗兰,不都只是“明白”而已?
  我
  我有两对眼睛。不戴眼镜所见是一个世界,朦朦胧胧隐隐约约的世界;月亮是一点淡黄,松树是一抹墨绿,远处的人是晃动的影子。戴上眼镜所见赫然是另一个世界,一个焦距对准了、颜色调亮了、线条清清楚楚的世界;我蓦然发现叶丛中有鸟,鸟嘴中有虫,虫身上有毛,毛如细刺剑拔弩张。
  我在生命里等候,不知在等候什么;我同时在急急追赶,不知在追赶什么。我已万里跋涉,天涯走尽,但是存在的本质并不曾飞越亘古的轨道,其不动不移一如那从唐朝起就不曾敲响的古铜钟。
  老鹰和鼠是我,蜜蜂和狗是我,水虿是我,扁虱是我。当月亮从海上升起,刹那间照亮了正在翻身的蓝鲸的背脊,我就明白起来:我也是那玻璃鳗,不知所以地往一个方向奔去,死生以赴。
  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