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在这个故事里,郝乐意是当之无愧的女一号,于是,马跃这臭小子跟她沾光,也就成了男一号。现在,我要做的,是交代一下这俩人的成长史。
三十年前,有个叫宋小燕的姑娘,在亲戚家的录像厅当售票员,一不小心看上了郝坚强,也正是因为这个,一旦有不知好歹的来捣乱的,亲戚就把宋小燕推出来,年轻漂亮的宋小燕不会耍横,只会笑眯眯地给来人端茶倒水,还会笑眯眯地说:“先喝杯茶润润嗓子,录像厅的事我男朋友说了算,等他来了啥都好商量。”她男朋友一来,这些人就作揖打拱地作鸟兽散了。
因为郝坚强是青岛市鲍岛一带有名的小混混头目,山头很响亮,他是青岛20世纪80年代的传奇人物之一,是穿喇叭裤烫爆炸头的街头小哥们最仰慕的老大;是穿高弹裤、烫大波浪头的时髦姑娘们的梦中情人,但也是中规中矩人嘴里的流氓头子或是小混混。郝坚强随便往哪儿一站,马上就会围上来一批小弟递烟点火,他还是弟弟郝多钱的钱包和胆子,整个市北片的录像厅,郝多钱想去哪家看就去哪家看,谁敢拦着谁敢跟他要票?当然,对于我们这个故事来说,郝坚强更重要的使命性身份,是郝乐意的父亲。因为郝坚强可以确保录像厅的平安,尽管宋小燕的亲戚明知道宋小燕的父母不会同意这门婚事,可为了一己之利,他还是悄悄支持宋小燕和郝坚强谈恋爱,帮他们瞒着宋小燕的父母。
宋小燕皮肤白皙细腻,像刚蒸出锅的大白馒头,五官不是特别漂亮,但喜眉乐眼的,让人看着就舒坦。郝坚强来找她,总是身子挨身子肩挨肩地和她挤在售票窗口后的小间里,手在售票台底下攥着她的手说:“小燕,一看着你我就硬了。”
宋小燕才二十岁,和那个年代的所有女孩一样,单纯得很,她眨着眼睛,认真地反驳他,“你才不是看着我才变硬的呢,我表叔说了,你一身硬骨头,十个八个小伙打不过你。”
郝坚强就愣愣地看着她,好像她是个可爱的白痴,看着看着扑哧就笑了,“看着你就硬和硬骨头不是一个硬法。”
宋小燕就更蒙了,“那是怎么个硬法?”
郝坚强无可奈何地晃晃脑袋,觉得她真白痴到无药可救了,“晚上,等晚上我告诉你。”
那天晚上,在录像厅后面的小休息间,郝坚强第九次吻了宋小燕像樱桃一样甜润丰满的小嘴巴,还假装好奇地看了她的胸脯,白白的、各顶着一个浅粉色小圆点的、一碰就像活泼的鸽子一样颤动的胸脯。宋小燕歪在那张破旧的布艺沙发上,别着脸不敢看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郝坚强,慌乱极了,曾经的吞天豪情在慌乱中逃窜到了爪哇国,面对着一碟鲜嫩可人的豆腐,都不知该从何处下口了,后来,他艰难地把宋小燕的毛衣拉了下来,没敢碰,也没敢让宋小燕见识什么才叫男人的硬,他怕一挨着她的皮肤,自己就会炸掉,像年夜里的二踢脚。
回家后,郝坚强躺在吊铺上和郝多钱说宋小燕,“这女人,操……那白,那嫩,跟牛奶做的豆腐似的,馋死我了。”
没见过宋小燕的郝多钱拼了命也想象不出用牛奶做的豆腐似的女人到底是啥德行,就鼓捣郝坚强:“她又不是不让碰,你就别干馋着不动手了。”
郝坚强还是心有余悸地摇摇头:“不行,我不敢。”说着摆划了摆划自己的手,“操,打人打惯了的手,我怕下手没轻重。”他怕鲁莽之下会把像豆腐似的宋小燕弄碎了,因为她皮肤白皙细腻,让她看上去像嫩豆腐花一样的嫩。
郝多钱就躺不住了,他觉得郝坚强作为鲍岛一带的大哥,就应该有点大哥的样子,土匪还兴弄个压寨夫人呢,他一个骨碌爬起来,爬上梯子,在吊铺上露出半个脑袋说:“哥,你学谁都成,可千万别学《水浒传》里的宋江,一天到晚端个正人君子的讨骂架势,还不照样包了个叫阎婆惜的二奶?你是正规谈恋爱,胆大点,在自己喜欢的女人跟前摆啥正经?”
郝坚强觉得他兄弟说得对,女人是种奇怪的东西,如果明知她喜欢你,你还端正人君子架势,就是活该打光棍儿的货,所以,下次和宋小燕约会,他也没客气,趁老母亲和邻居去后海挖蛤蜊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把郝多钱也打发出去打牌了,门一关就把宋小燕弄到了吊铺上。
宋小燕呀宋小燕,让郝坚强说什么好呢?她白白嫩嫩的身子呀,简直就是长着骨头的嫩豆腐,他怎么吃也吃不够,他想死到她的身子里头。郝坚强知道,毁了,这辈子他离不开这个女人了,死也要死在她身子里。
郝坚强都想死在她身子里了,就什么也不怕了,更不怕她父母看见。他骑着一辆幸福250摩托载着她,招招摇摇地轰然过街,宋小燕的父母哥嫂就知道了,宋小燕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宋小燕的家人认为,宋小燕爱上郝坚强简直是家族耻辱,因为很多人说,郝坚强是黑社会老大,在鲍岛一带,无恶不作。于是,他们苦口婆心地劝说宋小燕,清白的姑娘,大好的青春,莫要这浑水,宋小燕听不进去,他们就改苦口婆心为咒骂和暴打。结果,把宋小燕给直接打私奔了。
宋小燕私奔到郝坚强家,天天躲在吊铺上,那阵子,郝坚强也不出门了,每天都拿着一把板斧坐在门口的胡同里,只要宋小燕的哥嫂来了,他就吭哧吭哧地劈木头,宋小燕哥嫂的咒骂,被他劈得七零八落,低声蔫气,唯恐劈柴的斧子突然转了向,劈到自己身上。
宋小燕和郝坚强睡吊铺,因为吊铺下睡着郝多钱,郝坚强和宋小燕很克制,可年轻的身体是干柴偎依着烈火啊,怎么克制得住?克制不住的时候,郝坚强就弄条枕巾给宋小燕咬着,不让她出声,但吊铺被震得一颤一颤的,吊铺上的灰尘和蜘蛛网就会扑簌簌地落到郝多钱的床上、身上以及失眠的神经上……
后来,郝多钱忍无可忍地使劲儿踹了踹吊铺,郝坚强探出半个头,瞪他。郝多钱说:“哥,你日够了没?”
郝坚强扬起巴掌作势要抽他。
郝多钱说:“你们就不能换个地方,我受不了了。”
再然后,郝多钱就看见穿着睡裙的宋小燕从吊铺上下来,去了老母亲的房间。
他们睡得迷迷糊糊的母亲抱着一个谷糠枕头,半梦半醒之间被郝坚强推过来,然后郝多钱被郝坚强从床上拎起来,“你上吊铺睡,咱妈睡你床,我上咱妈那屋睡。”
郝多钱的夜晚,也才算安生了,可日子并不安生,郝家的木头总有劈完的时候,郝坚强不能总擎把斧头在门口站着,就是麻雀也得出去打食啊,何况他们是一家四口大活人,可宋小燕的哥嫂得空就来胡同骂街,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骂得他们的老母亲都没脸上街了,骂得宋小燕像只瑟瑟发抖的鹌鹑一样蜷在吊铺上不敢下来。
于是,为了老母亲不被街坊邻居嚼成茶余饭后的消遣,也为了躲避宋小燕的哥嫂,郝坚强带着宋小燕去了潍坊。
这个时候,我们的男一号马跃小朋友,已经出生了,正在母亲陈安娜怀里吃奶,他的爸爸马光明歪着头看了一会儿,觉得人真他妈的是种奇怪玩意,他开始思考生命的起源问题。他越想越觉得深奥,觉得这是向陈安娜证明自己有思想的好机会,就跑出来,把这一重大思考发现告诉了她。结果,被陈安娜兜头一顿骂。
陈安娜说虽然马光明很垃圾,他的种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可是,这颗种子在她身体里走了一遭,就像蔬菜种子跟着太空飞船上了一趟天一样,已经被她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地改造过了。
到了潍坊之后郝坚强没了青岛的人脉,不能在道上混了,何况青岛的道是青岛的道,潍坊的道是潍坊的道,离了青岛的道,潍坊道上的人不认他也不容他。第二年,宋小燕怀孕了,为了给宋小燕吃得好睡得好,郝坚强也不能游手好闲了,在钢结构厂找了一份工作,当宋小燕快生的时候,他终于攒够了人生的第一笔储蓄,租了一套小居室等待他们的孩子出生。在这其间,他们还回了一趟青岛,因为孩子要出生了,得落户口,想落户口就得登记结婚,可宋小燕拿不出户口簿,郝坚强就做了一次贼,趁宋家人睡熟了,顺着雨水管道上了老楼,扒窗进去偷出了户口簿,登上记之后,他通过邮局光明正大地给把户口簿寄了回去,顺便还写了封信:爸妈,你们马上就要做姥姥姥爷了,祝贺你们,户口簿我用完了,还给你们。
据说,收到户口簿的十分钟之后,宋小燕的父亲就口吐鲜血被送到了医院,查出了肝癌,还是晚期。事后,舅舅舅妈还有姥姥死活不认宋小燕和郝乐意就是因为这,他们一口咬定宋小燕为了个地痞流氓活活气死了亲爹,姥姥不认宋小燕这闺女了自然也就没郝乐意这外甥女。
其实,宋小燕的父亲收到户口簿和郝坚强的信之后吐血,是因为肝癌病灶早就在身体里了,受了点刺激借机发作就是了,要说他的病是气出来的,那也是让宋小燕哥嫂给气的,他们整天打架,一打架就把祖宗八代从坟墓里扒出来爆骂一遍,每次宋小燕的父亲都气得脸色发青,双手发抖。后来他们把气死亲爹的屎盆子扣到宋小燕头上,不过是为了推卸责任。父亲去世了,郝乐意也长大了,他们还是不认宋小燕,不过是怕她回去分家产要房子,因为她的户口一直放在娘家,据说拆迁的时候她的哥嫂利用她的户口多要了套一居室。
反正,人就得靠自己。这是宋小燕常说的话,再就是: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老婆汉子还隔一道手。
第2节
郝多钱比郝坚强小两岁,他不喜欢宋小燕,觉得她骚情,那种骚情,跟穿衣服多少没关系,哪怕宋小燕从头到脚都包得严严实实的,往人前一站,还是透着骚情,胡同里的老人说过,骚情女人的命不好,克夫毒子。郝多钱曾悄悄和郝坚强说过,郝坚强瞥了他一眼,连半秒都没犹豫说:“我乐意。”
但郝多钱不乐意,因为大哥郝坚强是他最仰慕、最崇拜的大哥,虽然他没多少文化,文笔也不好,但还是一封又一封地往潍坊写信,让他回来,因为他知道郝坚强到了潍坊就开始走下坡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宋小燕毁了。郝坚强被他纠缠烦了,回了封信,让郝多钱闭上臭嘴,该干吗干吗去,娶了宋小燕他乐着呢,所以,他的孩子,不管男女就叫郝乐意,他要用这个名字告诉所有的人,所有因宋小燕而来的一切,他都乐意承担。
被戗了一鼻子灰的郝多钱不再给他写信了。
作为曾经的小混混头目,郝坚强无比喜欢在潍坊的日子,安详而妖娆,让他都后悔为什么没早点过这样的日子,因为聪明,他在钢结构厂很快成了烧焊方面的师傅,早晨出门,中午回家,吃完饭,把粉粉嫩嫩的郝乐意摇睡了,他把宋小燕抱到腿上摇,他喜欢坐在椅子上,像抱娃娃一样,让宋小燕面对面地跨到他身上。郝坚强的欲望无比强烈,只要宋小燕在他身边,只要环境允许,他们就腻在一起,一刻也不离开,鬼都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这么大精神头,中午老板好酒好菜给再多加班费也留不住他,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寒冬酷暑,一到中午十一点半,郝坚强就会雄赳赳地跨上自行车杀回家去。生过孩子的宋小燕身材还是那么好,皮肤还是那么白那么细嫩,除了带孩子做饭,郝坚强不舍得让她做任何事。
后来,宋小燕觉得,在潍坊的那几年时光,透支了她今生今世所有的幸福,有彪悍的郝坚强在,她可以活得不用带脑子,可是,那样的日子很快就一去不复返了,让人想起来就泪水长流。因为时光果然验证了郝多钱的担忧,骚情的女人命薄,郝坚强死了,在郝乐意三岁的时候。
郝多钱就更讨厌宋小燕了,如果不是她,郝坚强就不会离开青岛,如果他不离开青岛就不会死。
郝坚强是从七楼窗户上掉下来摔死的。
那是个白天,宋小燕要出去买点东西,让郝坚强照看一下郝乐意。时过多年,郝乐意拼命地想、拼命地回忆,试图搞清楚郝坚强到底是怎么上了七楼,怎么从窗户上摔下来的,可就是想不起来,唯一记得的就是宋小燕边哭边骂七楼户主没天良,郝坚强都摔死了,他们居然还诬他是贼。
稍大一点的郝乐意问宋小燕,为什么楼上邻居要说爸爸是贼,宋小燕打了她一巴掌,然后搂着她哭了。说她爸不是贼,是为了给她拿气球摔死的。那是七月中旬,潍坊七月的中午热得很暴烈,除了卖冷饮卖水果和报刊摊躲在树荫里,街上基本见不到人。那天中午,郝坚强在回家路上给女儿买了一个氢气球玩具,后来,郝乐意睡着了,他就给拴在窗户上了,结果绳子断了,氢气球跑掉了,跑到了七楼窗外。郝坚强住六楼,见隔得也不是很远,向来拿爬墙上屋不当回事的郝坚强就想踩着自家窗框,顺着雨水管道往上蹿蹿把气球够下来,结果,雨水管道多年失修,酥得根本就支撑不住一个大男人的重量,就这么着,想当年叫响整个鲍岛街街巷巷的郝坚强,血肉模糊地横尸在了潍坊街头。
可后来,很多人说郝坚强根本不是上去拿气球,因为七楼窗外的护栏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气球挂在那儿,再就是七楼户主说,他家丢过钱,贼是从窗户进来的,为了拦贼他只好装上了护栏,言下之意,郝坚强有可能是贼,从郝乐意记事到长大,一直有人说郝坚强是贼,潍坊的邻居,她的舅舅舅母。因为这个说法,宋小燕哭得声泪俱下,信誓旦旦地让所有的人相信她,郝坚强绝对不是贼,那个氢气球是绝对有的,还是她亲手系在窗户上的,是一只充了氢气的梅花鹿,郝坚强是个好爸爸,这么热的天他每天骑五六里的单车回家吃午饭就是为了看女儿一眼陪女儿玩一会儿……
关于这段往事,宋小燕经常提起,说一次哭一次,她说那只氢气球肯定是被风吹跑了。
这个时候的马跃,不仅长得初步具有了小帅哥雏形,还是亲戚朋友眼里的神童,因为陈安娜是老师,在她的调教下马跃已经能倒背如流地背诵几百首古诗词,还和已经上了小学的学生们一起参加市里的口算比赛,他居然一举跃过那些年龄比他大、已上学的孩子们拿了个一等奖!
所以每当陈安娜领着他上街,都昂首挺胸,一脸被上帝奖励了的骄傲。就在郝乐意失去父亲的那一年,陈安娜把马跃送进了本市最好的小学,是的,尽管她不过是一职业中学的老师,丈夫不过是白酒厂的一普通工人,可这一点也不是让她和儿子泯然众人矣的理由。
郝坚强去世后,宋小燕完全可以带着郝乐意回青岛,可她没回,也拒绝搬家,虽然这房子是租的,她完全可以早日搬离这伤心之地,可她不。因为楼上楼下邻居都认为郝坚强是贼,他们甚至怀疑门口丢掉的擦脚垫或是一个垃圾簸箕都有可能是郝坚强的作为。宋小燕说,如果她选择搬家,只会让邻居们认为他们做贼心虚,在这地方待不下去了,搬走不过是找一个没人知道他们底细的地方躲起来。
宋小燕不搬。她要用这种沉默的对抗告诉大家,郝坚强不是贼,她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更没什么心虚的,她继续住在这里正是因为问心无愧。更是用这种方式告诉郝乐意,你爸不是贼,我们没什么好怕好躲避的。
这一住又三年。郝坚强在的时候,他就是蒸包子的笼屉,外表坚硬,内里是热腾腾的温暖,在他的笼罩下,宋小燕过着柔软的包子一样的生活。可郝坚强没了,她被强大的生活迅速抛出,从白白软软的包子迅速变成一坨面目狰狞的煤渣。
郝乐意六岁的时候,宋小燕带着她回青岛,因为郝乐意该读小学了,她先是带着她去了婆家。郝乐意的奶奶已老年痴呆了,她忘记了所有的事,唯一记得的就是吃,哪怕是刚刚放下饭碗没五分钟,只要有人在她跟前晃,她就立马精神百倍地追着要吃的,不给她就号啕大哭,郝乐意总是被她吓得哇哇大哭,郝多钱的女儿郝宝宝也会跟风地大哭不止。郝家一共才两间加起来不足二十个平方的房子,孩子哭老人闹,宋小燕实在不好意思住在这里添乱,就回了娘家。
宋小燕的哥嫂怕她回来抢房子,不仅连门都没让她进,嫂子还堵在门口,高一声低一声地骂:“宋小燕亏你也有脸回来!当年没羞没臊地跟着一小偷私奔的人是谁?”
宋小燕急眼,把郝乐意往身后一扒拉,说:“你说谁是小偷?”
“说别人我对得起郝坚强这王八蛋了?啊?你别跟我说他不是,让街坊邻居们评评理,如果他不是贼,我们家好门好窗的人家,户口簿是怎么到他手里的?”
宋小燕就张口结舌了,在她张口结舌的狼狈里,她嫂子乘胜追击:“宋小燕,跟贼过了几年日子,你脸皮也变厚了啊,现在贼死了,没贼赃吃了你带着贼崽子回来博同情?切!门儿都没有!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我们可不是善良到愚蠢的农夫,对送上门来的蛇警惕着呢!”
宋小燕当时就气疯了,扑上去就打。可惜,她是个操心劳力单身带孩子的憔悴女人,根本就不是胖熊一样的嫂子的对手,像堆柴火一样被嫂子拎起来扔在了楼梯上。
伤痕累累的宋小燕心灰意冷,她久久坐在楼梯上,是的,她没有哭,只是低着头,伏在磕破的膝盖上,默默无声地流了一会儿泪,就爬了起来,拉着郝乐意走了。
回潍坊的路上,她告诉郝乐意,她的姥姥姥爷死了,没有舅舅舅母这一类的亲戚,她的妈妈宋小燕是个孤儿。
回到潍坊的宋小燕在家给人做衣服,因为没门头,活儿就得干细致点,渐渐有了口碑后,就经常有时装店的老板拿着大牌服装来找她,一起把衣服拆了,从用料到裁剪到缝纫,逐一研究透了,就照葫芦画瓢地仿几件,挂出去卖,居然还挺有市场,工钱也比纯粹的来人来料做衣服高一点,久了,就专干这活了,挣的钱照顾母女俩的衣食住行倒也够了,偶尔的,还能寄点给郝多钱他们,算是给郝乐意奶奶的赡养费。
这个时候,我们的男一号马跃同学已在小学里叱咤风云了,在我们的郝乐意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马跃已经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然后,他的妈妈陈安娜发现了这封情书,找到了女生家里,和女生妈妈狠吵了一架,又利用身在教育系统的便利,给马跃调了班。
第3节
在郝乐意十五岁的春天,宋小燕决定带她回青岛,因为郝乐意面临中考,必须回户籍所在地。可宋小燕却又不舍得把陪了她十几年的缝纫机、扒边机等扔在潍坊,因为回青岛以后她还想干老本行,托运吧,破破烂烂的太多,花钱少不了,雇搬家公司运吧,更贵,正好有邻居开货车在潍坊和青岛之间来回贩海鲜,两家相处也不错。宋小燕一犯难,那边就主动接了茬,说再去青岛拉海鲜的时候给她捎过去行了,宋小燕觉得这主意不错,索性连车票钱也省了,反正东风货车的驾驶室能坐三个人。
可是,宋小燕到底还是没回到青岛,货车在半路上翻了,一头扎进了路边的水库,如果不是宋小燕从驾驶室的窗户把郝乐意塞了出去,后来的故事,就都没了。
然后,悲伤而绝望的郝乐意在一个离青岛只有九十公里的县级市的殡葬馆里,等来了郝多钱和他的老婆贾秋芬,抱着宋小燕的骨灰盒回了青岛。宋小燕用短暂一生奋斗来的家当,都沉在了峡山水库。郝乐意是她和郝坚强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而凄凉的遗产。
从见着郝乐意到接她回家,郝多钱看她的目光,始终没多少温度,因为郝乐意的眼睛和宋小燕很像,一看郝乐意,他就会想起宋小燕,是的,尽管宋小燕已经死了,可他还是无法原谅她,觉得她是个脸皮很厚的风骚女人,如果不是她,郝坚强一定不会死。
郝多钱担心郝乐意的脾性会像宋小燕,其实,宋小燕也没他认为的那么不堪,他对她的恶感,更多是来自于因为她,郝坚强抛下他和母亲离开了青岛,客死异乡。
越来越老的郝多钱,越来越信命,在坚定地认为宋小燕是个不祥的女人之后,又觉得郝乐意身上也笼罩着这么点意思。是的,有人说过,打小就父母双亡的孩子,命毒着呢。所以,他对郝乐意的不怎么亲热,更多是来自对死亡的恐惧,就像和传染病人做邻居,总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病菌就会翻墙而过,纠缠上自己。
郝多钱想好好活着,看着他最宝贝的闺女郝宝宝长大成人,现在,他已人到中年,还经常喝大,每当夕阳西下,他就会咬着一根烟,端着一杯散啤酒,坐在马路牙子上,回想当年,想得眼睛潮湿了,他的人生,就是从郝坚强离开青岛那天开始走下坡路的,从那以后,他所有的理想都坍塌了,因为他的支柱郝坚强不在了。
老了的郝多钱,看上去冷漠而市侩,如果说他内心深处还有柔软的话,那就是当他看见女儿郝宝宝的时候。
郝宝宝比郝乐意小三岁,正读小学六年级,长得不是一般好看,好看得经常让郝多钱怀疑是不是在医院抱错孩子了,要不就是贾秋芬不知从哪儿给他打捞了一野种,要不然,就凭他和贾秋芬的底子,怎么可能生出个好看得让他提心吊胆的女儿来?当然,这些都是他喝醉了之后自说自乐的醉话,谁要真敢跑到跟前说郝多钱,你闺女长这么好看,到底是不是你的种啊?
郝多钱能一拳揍下他门牙来。
这事发生过,是一邻居。夏天凑一块喝啤酒吃烤肉,仗着熟,喝高了就嘴冒出这么句醉话,郝多钱二话没说,一拳上去,两颗门牙落了地。当然,后来邻居去镶了俩烤瓷牙,挺贵的,钱是郝多钱掏的,和这邻居也没结仇,倒是偶尔在胡同里开玩笑说,谁的牙坏了想拔掉镶假牙的话,就去找郝多钱,只要说句闺女不是他亲生的,拔牙和镶牙的钱就可以都让他包了。说归说笑归笑,毕竟郝多钱拔牙的方法太疼也不体面,也就没人愿意省这钱。
第4节
郝乐意寄居在叔叔郝多钱家备战中考,马跃同学也在备战高考。
每天放学回来,郝乐意都要帮贾秋芬做家务,不让都不行,默默地做,也不吭声,不管什么都做得头头是道,让贾秋芬看得心疼。她知道这孩子心里有数着呢,夜里就和郝多钱说,不要对郝乐意沉着脸,毕竟那是他的亲侄女,在这个世界上她也就他这么个至亲至近的人了。郝多钱装听不见,哼哼地打呼噜,再看郝乐意的眼神,就柔和多了。
尽管如此,郝乐意的家长会,还是贾秋芬去给开,所以,在很多年之后,当郝乐意想起母亲这俩字,脑海里浮现的是贾秋芬的样子,微胖,像上弦月一样的笑眯眯的眼睛,不管招呼谁,嗓子都晴朗朗的,好像这个世界上就找不到她不喜欢的人。哪怕你刚打了她一巴掌骗了她一百块钱,她都不记得。郝多钱家虽然很小,可所有的衣服永远被她洗得有股阳光的味道,毛巾永远被她打上肥皂兑上咸盐洗得蓬蓬松松,如果说记忆里家的美好是有味道的,那这味道一定是在贾秋芬这样的女人手下诞生的。
郝乐意没考高中,尽管以她的成绩,完全可以考得上青岛最好的高中,可郝乐意知道,高中不属于义务教育了,她不能再给贾秋芬夫妻增加负担了,他们也负担不起。贾秋芬工作的毛巾厂倒闭了,郝多钱工作的自行车厂连地皮都卖了,说白了,他们俩都是下岗职工,好在贾秋芬勤快,每天琢磨着花样倒腾点小买卖,多少还能进几个钱,譬如说秋天的时候她卖煮苞米,冬天的时候她推着大桶卖热腾腾的萝卜缨小豆腐,夏天的时候她卖茶蛋卖粽子。郝多钱心情好的时候也出去干点活,心情不好的时候——尤其是夏天,他很容易心情不好——就会提着一塑料袋散啤酒,边走边喝边骂骂咧咧,好像整个世界都欠了他二百万,郝多钱从塑料袋里喝散啤的技术很高,把塑料袋擎到脸的一侧,嘴吸住塑料袋的一点边,另一只手轻轻一托塑料袋底,再一捏,散啤就点滴不漏地喝到了嘴里,再鼓一下腮帮子,咽下去,大嘴一张,那个爽,给个皇帝老子的宝座都不换。提着塑料袋喝着散啤骂着街的郝多钱没人敢惹,除了郝宝宝。郝宝宝是郝多钱的一帖药,不管郝多钱犯混犯得多么厉害,只要她吼一嗓子,郝多钱立马就像点了卤水的豆腐汤子,静悄悄地就收敛了。
因为知道贾秋芬的善良,更知道她一旦知道自己放弃考高中会难过,郝乐意悄悄报考了幼儿师范,虽然在本市,但可以住校,如果愿意,中专毕业后可以继续读大专,师范类可以免学费,这是郝乐意选择它的主要原因。
同是这年9月,马跃到上海的一所高校报到。
两年后,郝乐意中专毕业继续读大专,宋小燕留下了一笔不大不小的存款,郝乐意花得节俭,到读大专时,还剩几千,就不舍得花了,总觉得这笔钱上残留着宋小燕的汗水和气息,想留下来做纪念,于是,就开始了勤工俭学生涯,中午在学校食堂做小时工,晚上去一家培训机构当老师,累是累了点,经济上倒也没紧张到哪儿去,偶尔的,郝宝宝从贾秋芬手里要不出零花钱,还能到她这儿打打秋风。
校园才子马跃,以交流生的身份去了英国,并以优异的成绩把学籍转到了英国大学。此时,他的母亲陈安娜,已荣升为某职业中学的副校长,时间像浩浩荡荡的队伍继续往前推进,而他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可时光依然遵照自己的秩序,不慌不忙地行走着,离他们的相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在这期间,郝乐意拒绝了一个来自社会上的追求者,而她出落成标致美人的堂妹郝宝宝,在各色男人的频繁骚扰下,春心荡漾,学习成绩一落千丈,高考败得一塌糊涂,最终只能进本市一家民营大学,专业是旅游管理。郝乐意觉得这专业有点不妥,没技术含量,就业竞争没优势,再就是如果做接团导游很辛苦,郝宝宝未必吃得了这苦,可郝宝宝就是喜欢,说她想当导游,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免费旅游。郝多钱说干个屁导游,他把姑娘生这么漂亮,不是为了伺候王八蛋的。
郝多钱一直坚持女儿要富养,虽然他夫妻俩下岗了,可在吃喝玩上,从来不屈着郝宝宝。甭管紧不紧张,郝多钱每晚必喝五块钱的散啤,雷打不动,谁想给他断酒谁就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可为了郝宝宝,他可以断酒,譬如说郝宝宝说同学们都去吃必胜客了,为了给郝宝宝省出一顿必胜客的钱,郝多钱能戒半个月的啤酒……总之,只要郝宝宝提得出来的要求,郝多钱都会想办法满足,哪怕借钱哪怕去卖血,贾秋芬担心照这样会把郝宝宝惯坏了。郝多钱嗤之以鼻,说惯吃惯喝惯着玩,不惯歪歪毛病惯不坏孩子。
其实,惯着惯着,啥叫歪歪毛病,郝多钱也搞不清楚了,只要是郝宝宝提出来的,都是正确的。
郝多钱的理念是,人这辈子,就是什么人什么命,比如说打小他就跑来颠去地给他哥当小弟,结果他哥死了他都没翻了身,走到哪儿人都拿着当狗腿子使唤;还有贾秋芬,也是活生生的例子,只要是她认识的人,她就没不照顾的,怎么着?老天就给了她个伺候人的命,嫁了穷兮兮的郝多钱,伺候完了婆婆伺候男人,还得为块儿八毛地伺候那些买煮苞米的买小豆腐以及买粽子的,生就一副贱相谁都不高贵你。所以,他算看明白了,人想要好命,得先自己端起好命的架子,郝宝宝的命,他要打小就往高贵里培养,家务活不许她沾手,该见识的让她见识,该吃的吃该玩的玩,只有这样,才能神定气闲,才能显得高贵,长大了才不会别人随便给点好处就迷了眼钓了心,这就是富养女儿的最基本原理:经得起诱惑,抵得住骗。
虽然觉得郝多钱是满嘴巴的歪理,可贾秋芬说不过他,只好由着他这穷人抽筋扒皮地富养闺女。
这时,我们的马跃同学,在英国认识了一位来自上海的女生,她叫黄梅,她娇小玲珑,笑容妩媚。他们是在学校图书馆门口躲雨时认识的,那场雨下得真漫长啊,就没个停歇的迹象,寂寞的惆怅里,小玫瑰就主动和他搭话了,问他学的是什么专业,来自哪个城市,聊得很投机,后来小玫瑰问他住哪儿,马跃说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小玫瑰就很大方地问可不可以去看看。
马跃说好啊的时候还没多想,他们冲进雨里,哈哈大笑着穿越了雨水,像落汤鸡一样站在他的公寓门口,一抬头马跃就傻了……雨把小玫瑰的白色亚麻衬衣淋透了,她没穿胸罩,浅褐色的乳头清晰地贴在湿透的衬衣内。
马跃窘迫得低下了头,目光躲闪着飞来飞去,像找不到落脚地的蜻蜓,而小玫瑰却大咧咧地笑着,好像压根就不知道自己露点了。
因为紧张,马跃不仅把钥匙掉在了地上,还怎么对都插不进钥匙孔,小玫瑰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拿过钥匙,咔嗒一声打开了门。
进门后,小玫瑰就大大方方地说她不想感冒,想洗个热水澡,再借他件干净衬衣穿,马跃头也不敢抬地说好,给她找了衬衣,听她进了卫生间才算吁了口气。
那天晚上,马跃过得晕晕乎乎的,像喝醉了酒,他也洗澡换了衣服,从卫生间出来时,小玫瑰已经像个殷勤周到的女主人一样煮好了香喷喷的咖啡,马跃的衬衣穿在她身上像又肥又阔的超短裙,很性感,她边和马跃聊天边晃着两条漂亮而结实的腿走来走去,晃得马跃眼睛都花了,只剩了傻笑,她就坐在马跃身边认真地托起下巴看着他,说:“你干吗只笑不说话啊?”
马跃还是傻笑。
她像野蛮而生了气的小妹妹一样,一把夺下马跃手里的咖啡杯,“我问你话呢。”
马跃啊啊地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慌乱中不知怎么的就抱住了她,小玫瑰也没挣扎,只是坏坏地笑着,勇敢地看着他,拖长了腔调:“马——跃——。”
马跃好像听到了召唤,笨手笨嘴地就吻了下去。小玫瑰的回吻很娴熟,但此刻的帅哥马跃,因为陈安娜严盯死防式的管教,在男女方面还像白痴一样单纯,在小玫瑰娴熟技巧的引导下,倒也没有太慌乱,也是在这个夜晚,马跃才知道,女人的身体是会说话的,比如当他和小玫瑰拥吻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召唤,召唤他去抚摸并亲吻她,寻找通往她身体的道路。
她那么娇小,他能像父亲抱婴儿一样轻巧地把她抱在怀里,抱着她上床,爱抚并进入她情欲泛滥的身体时,他有点害怕,因为对于他一米八五的身高,小玫瑰娇小得像个孩子,他觉得自己像在欺负或虐待她,尤其是当小玫瑰快乐地大叫时,他吓坏了,以为弄疼了他,飞快滚到一边,慌忙和她道歉,问是不是弄疼她了?小玫瑰被他问愣了,然后笑了,一个骨碌爬起来,爬到他身上,看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
“马跃,我不想活了。”
马跃吓了一跳,以为她遇到烦心事了,这对于留学生来说一点儿也不稀奇,他捧着她的脸说千万别。
小玫瑰用鼻子嗯了一声,脸抵在马跃胸口,缓缓地套在了马跃身上,吮着他玉米粒一样的乳头,玲珑有致小身子,居然可以那么大幅度地跌宕起伏,在她如小豹子一样的尖叫里,马跃魂飞魄散……
然后,他们就恋爱了,虽然很多时候,马跃是恍惚的,总觉得他和小玫瑰的爱情,来得太突然,毫无铺垫,甚至是先有情欲后有爱情,而且,他知道自己不是小玫瑰的第一个男人,甚至连第二个也不是,但他从未问过小玫瑰,怕勾起她的伤心事,更不想让小玫瑰觉得他迂腐得有点猥琐,虽然胡乱猜测时心里会有点酸溜溜的,但,他要的是她的现在和以后,不是吗?只要她现在和以后爱的是他,就可以了。小玫瑰的真名叫黄梅,“小玫瑰”是马跃给她取的外号,她很喜欢,尤其是喜欢马跃做爱的时候叫她小玫瑰,那种感觉很迷醉,像抽了大麻,这辈子都不想醒过来。
他们同居了,在相识一周之后,除了因为爱情还有同在异国他乡的寂寞,两颗年轻的心,睡在同一张床上可以取暖。当然,这一切他们国内的亲人们是不知道的,陈安娜和马跃说好了,去英国拿学士证书不是目的,要一鼓作气把硕士证书也拿到手。
马跃担心求学给父母的经济压力太大,要出去打工,陈安娜死活不让,不是因为经济上充裕,是怕马跃吃苦。她告诉马跃,不必为钱担心,马光明去马光远的酒店当保安部长去了,一月好几千,再加上以前攒的老底,供马跃读完博士都没问题,何况在英国拿硕士证书只要一年半就可以了。
在马跃,拿学士证、硕士证甚至博士证都不是问题,学业不吃力,还有美人做伴,这日子逍遥得让他都害怕忘记归期。
而我们的郝乐意同学大专毕业了,她跑遍青岛市,虽然没进得了公办幼儿园,可因为有培训机构做了两年辅导老师的经验,被一家相当不错的民营幼儿园录取了。这其间,贾秋芬天天电话让她回家住,因为郝宝宝读大学住校了。再就是三年前,鲍岛的老房子拆迁了,贾秋芬和郝多钱考虑再三,选择异地安置去了浮山后,比就地安置能大出20个平方,一间房子呢。
贾秋芬说老房子是爷爷奶奶留下来的,不管按老理还是按法律,都有郝乐意的份,所以呢,尽管房子在郝多钱名下,她该回来住还要回来住,这应当应分是她的家。
可郝乐意不愿意回去和他们挤。
贾秋芬和郝多钱本来就收入低,可为了富养女儿,郝多钱还经常拉也拉不住地出去拉饥荒借债,贾秋芬就要了套一楼临街的房子,把临街那间的窗户拓成了门,开了间啤酒屋,留朝南的卧室,郝多钱打算安张大床,平时郝宝宝不回来,他和贾秋芬睡大床,郝宝宝回来了,他到客厅睡沙发,可郝宝宝不愿睡他们两口子睡过的床,嫌他们把大床睡得有股啤酒馊了掺和着肉臭了的味道。
郝多钱有点生气,觉得郝宝宝没良心,居然嫌弃起爹娘来了,可再想想,又觉得这是身上带了贵气的表现,就开开心心地往阳台上打主意,见一楼邻居们纷纷沿着阳台往外搭出一间违章房,他也动了心思,跟风搭了一间,怕这间搭出来的房子不安全,又冬凉夏暖的,就想他和贾秋芬住,让郝宝宝睡里面,郝宝宝嫌里面那间隔啤酒屋近,啤酒屋那股劣质烟草和馊掉的啤酒以及臭掉的烤肉残渣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既浓烈又难闻,还侵略性特强,她受不了这熏,要隔远点。
贾秋芬就恼了,“这还没攀上高枝呢,就嫌弃爹娘了,等真攀上了还不得把我们给掀沟里去?”
郝多钱嗷的一声和她吵了起来,“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儿!你他妈的混了一辈子社会底层还没混够是不是?”
“老鼠尾巴上长疮,看把你能的!这是你想不混就不混了的?”
“理想!理想!知道什么叫理想吧?”郝多钱拍着桌子,“人想要让别人高看,就得自己先高看自己,咱俩都他妈的草根了大半辈子,下半辈子也长不成树,可让咱宝宝长成棵树,就是我这辈子的奋斗目标!”
“粪兜还差不多。”贾秋芬懒得答理他,小声嘟囔着走了。
郝多钱也懒得和她争,给宝贝女儿把闺房收拾得特漂亮,连家具和床上用品,都买了名牌,郝宝宝很开心。
可贾秋芬觉得郝乐意在拆迁的时候大度地放弃了房子的继承权,他们就要对得起郝乐意的这份大度,就和郝多钱商量,“乐意毕了业就不能住学校宿舍了,让她回家住吧。”
郝多钱翻了一个白眼,拒绝明明白白地写在眼里,“回来睡哪儿?”
“睡哪儿?宝宝平时住校不回来,就算周末回来,都是女孩子,又是姐妹,两人睡一张床不行啊?”
“挤得慌。”郝多钱起身往外走,一副懒得搭她茬的架势。
“五尺的大床睡不开俩姑娘?”
“我告诉你啊,贾秋芬,今儿我给你面子不跟你吵吵,咱宝宝是谁?是他妈的出生在鸡窝里的公主!是公主就要自己一个大房间自己睡一张大床!”说完,咣地摔门出去了。
其实,不是郝多钱懒得和贾秋芬吵了,而是他也知道自己自私了点,吵来吵去,难免气短,索性早早撤了。
虽然两人没吵到郝乐意跟前,但郝多钱对郝宝宝的那份宠,她是知道的,也不愿意回去添乱,就和贾秋芬撒谎说幼儿园给老师们准备了单身宿舍贾秋芬不信,郝乐意就特意在幼儿园附近租了间筒子楼,其一是便宜,其二是离幼儿园近,又和房东打了声招呼,说房子是幼儿园给租的,才带贾秋芬来看。
贾秋芬是住过几十年胡同平房的人,住了几年套房,知道住筒子楼的不方便和平房是一样的,虽然信了郝乐意的话,可还是觉得对不起郝乐意,见郝乐意把一切都料理得头头是道,贾秋芬幽幽叹了口气,说郝宝宝自打上了大学,就疯得不行,有时候连周末都不着家,嫌家里聚着一屋子打嗝放屁吹大牛的酒鬼,看着恶心。
“要是没这些酒鬼,她吃的喝的穿的哪儿来?咳,乐意,你叔把她惯成这样,我真担心早晚有一天她得吃大亏。”贾秋芬一说起郝宝宝来就又气又恨又无奈,因为经常挨她数落,郝宝宝见着她就撅嘴,说要不是郝乐意是她亲眼所见是十五岁才到这个家里来的,她都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郝乐意才是。当然,郝宝宝一点儿也不恨郝乐意,因为家里的钱在贾秋芬手里掌握着,每月给她的生活费和零花都是有数的,郝多钱攒的那点私房钱,又不够她抠搜的,没的花了,就厚着脸皮来搜刮郝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