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郝乐意不想让马光明知道她已失业,怕他替她难过。早年没父母的苦孩子,结婚没得着好,被出轨的丈夫抛弃,又丢了工作,这么多倒霉事一块儿压到她头上,马光明肯定会觉得特对不起她。有了这心思,他就会变本加厉地痛恨并难为马跃,这不是郝乐意想看到的。
所以,每天把伊朵送到幼儿园,她就会去人才市场找工作,中午去郝多钱家的啤酒屋帮忙。郝多钱对郝宝宝主动和马腾飞分手这事,还是颇为得意的,动辄就咬着一根烟,对扎着围裙忙乎的郝宝宝竖一竖大拇指,“宝宝,有志气!”再要不就是,“不愧是我郝多钱的闺女,咱穷,但咱穷得有志气!”
郝乐意看着就笑,偶尔也帮郝宝宝和郝多钱夫妻吵架,因为郝宝宝一再坚持,既然要做生意,就要像个做生意的样,别住家和门店掺和在一起。郝乐意也这么认为,建议在附近租套房子住,把现在这套房,装修一遍,搞成有格调的啤酒小厨。
郝多钱不干,说什么狗屁格调,格调能当饭吃啊还是能卖钱。
郝乐意就笑了,“货真价实的吃,是嘴巴享受。格调的享受,是精神享受,人的嘴巴和精神得到了双重的享受,就会愿意多掏钱。于是,你的啤酒和小菜,就可以卖得贵一点。你的收入呢,就可以多一点。既然怎么忙都是忙,为什么不让酒客们更舒心惬意,咱也多忙点银子回来呢……”
郝多钱听得目瞪口呆,冲对郝乐意仰慕得五体投地的郝宝宝说:“听见没?你姐说得头头是道的,亏你还念了本科。”
郝宝宝嬉皮笑脸地说:“上大学学的那点儿东西,早就着饭吃进肚子又变成便便冲下水道去了。”
自从郝宝宝宣布和马腾飞分手,就一直高兴得没心没肺,对未来也是满怀的憧憬,热血沸腾得都让郝乐意怀疑,她是不是每天早晨给自己打一针鸡血。郝多钱和贾秋芬不在跟前的时候,她悄悄问郝宝宝,“不伤心吗?”
郝宝宝好像听不明白似的,“我伤什么心?”
郝乐意让她别装,“和马腾飞分手。”
郝宝宝想了一下,说有点小失落,但真不伤心。然后又打比方说:“这种小失落就像我喜欢一份工作,跑去应聘,还有幸被录用了,可就在试用期阶段,我才发现,这工作没想象的那么美好,于是,就自己跑掉了。”
“就这么简单?”郝乐意不相信,“我看你挺认真的。”
郝宝宝做鬼脸说:“人生如戏,需要演技,就这么回事。”
郝乐意就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看得她不自在了,粲然一笑说:“好了好了,别看了,我说实话,其实我挺喜欢他的,可就我一个人喜欢有什么用?人家不喜欢我,我想了好几天,总算是想明白了,如果我死皮赖脸地缠着他娶我,估计他也能娶,可我这不成了女人最悲哀之一了吗。”
“哪之一?”
“被男人娶回去,不被男人所爱。就算我年轻漂亮,有花不完的零花钱、戴不完的珠宝,可我男人不爱我,这比嫁个货真价实的不爱我的穷人还悲哀,至少穷人会因为穷表演一下他爱我。可我男人有钱,他不爱我,我还得表演我爱他。”说着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说他了,没劲。”
既然郝宝宝自己想透彻了,郝乐意也懒得多费口舌了,两人一唱一和地把郝多钱两口子给说通了,出去租房,这就装修。等啤酒小厨开张,郝多钱和贾秋芬转移阵地,去后厨作战,前厅由郝宝宝打理。看着郝多钱一家三口热烈地争论着将来的啤酒小厨,郝乐意那颗悬了多年的心,终于落回胸膛,她再也不用担心郝宝宝的未来,也再不用看贾秋芬为郝宝宝黯然神伤了。
傍晚,她去幼儿园接伊朵,徐一格冷冷地站在幼儿园门口:“哎——!”
郝乐意瞟了她一眼,继续往里走。
徐一格追上来,“我喊你呢。”
“我不叫‘哎’。”郝乐意头也不回地说,“我是来接孩子的,和你没话说。”
徐一格一把拉住她,“哎,郝乐意,你觉得让你女儿在我幼儿园学习合适吗?”
郝乐意上上下下地看着她,“我也觉得不合适,所以,最近我正考虑给她转园。等我联系好了,就会转走。”
“那就拜托你快一点,真是的,亏你也是个做妈的,把女儿放在我这号你瞧不上的人手里,你也放心啊?”
“我对你不放心,但我对老师很放心。”郝乐意匆匆进了教学楼,领着伊朵往外走。伊朵走到徐一格身边,抬头看看她,突然站住了,冲徐一格说:“你是坏蛋!我妈妈来了,我不怕你!哼!”
郝乐意吃了一惊,批评她,“伊朵,你这样多没礼貌!”
伊朵指着徐一格说:“妈妈,她说她是狼外婆,早晚有一天会把我吃掉!”
郝乐意没承想徐一格居然会吓唬伊朵,不由得怒了,“徐一格,你还是个人吗?你干吗吓唬孩子?”
徐一格抱着胳膊摇头晃脑地笑着说:“我要不吓唬她,你能给她转园吗?”
“你为什么这么盼着我给孩子转园?”
“因为我懒得一早一晚看见你。”
“你——!”郝乐意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什么你?有本事你去教育局举报我,让他们查封我。”
“徐一格,你以为我不敢是不是?”
“你敢,你是谁?你是大名鼎鼎的郝乐意,哪儿有你不敢干的。”说着嫣然一笑,“拜托,你赶紧去举报我,让他们查封我,我绝对不恨你,还谢谢你呢,要不然我平白无故就把幼儿园卖了,杨老头得多生气呀。我可不想把他老人家惹恼了,我还惦记着他留的那几个养老钱呢,万一他运气不济,钱没花完,人就OVER了,我还能分俩钱不是?”
郝乐意知道,徐一格这番阴阳怪气说的是实情,她对经营幼儿园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她只对幼儿园的房产感兴趣,巴不得幼儿园现在就倒闭,她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卖房子了。
所以,她也笑了,“徐一格,你不用激我,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
与此同时她也下定了决心,哪怕暂时找不到合适的幼儿园,就是自己带呢,也不能让伊朵来这家幼儿园了。
回家里上,她和伊朵说:“伊朵,明天我们不去幼儿园了好不好?”
“为什么呢?”
“因为呀……”郝乐意想了想,决定还是说实话,“因为妈妈怕有坏人欺负你。”
伊朵点头,说好吧。
郝乐意问伊朵换个幼儿园好不好。伊朵舍不得玩熟了的小朋友们,问可不可以把她的好朋友也带到新幼儿园?郝乐意摇头说恐怕不行。
伊朵葡萄一样黑又亮的大眼睛就暗淡了下去,郝乐意的心,就被揪疼了一下,对小孩子来说,和好朋友分离的痛苦不亚于成年人的失恋。她把车停到楼下后,就带她先去儿童公园玩了一会儿,然后才去买菜回家,发现马跃也在,有点不太自在,放下菜说:“爸,我上去了啊。”领着伊朵要走,陈安娜却跑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怎么也不放她出门,又一把拉住了马跃。这几天,陈安娜清醒点了,能认识自己家人了。郝乐意尴尬得很,马跃也是,挣了几下,发现挣不出来,就和颜悦色地说:“妈,我想和乐意单独谈谈。”
陈安娜还是不松手。
马跃说:“谈复婚的事。”
陈安娜这才松手笑了。
郝乐意吃不定马跃是为了哄陈安娜撒谎呢还是说真的,马跃却拉了她一下,“我们上去说吧。”好像真要上去谈复婚的事似的。
自从中午回了家,马光明就没看马跃一眼。马跃一直在和陈安娜聊天,准确地说,是他一个人在说,大多时候,陈安娜耷拉着眼皮,好像睡着了一样。她这样子,马跃的心都要碎了,如果不是因为小玫瑰马上就回来了,为了陈安娜他也会马上双膝跪地,求郝乐意跟他复婚,只要能让陈安娜恢复正常,让他干什么都行。
马跃和郝乐意上了楼。
郝乐意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想了想也给马跃倒了一杯。
然后两人盘踞在沙发的两端,仿佛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郝乐意神态安然,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面对不语的状态。马跃知道,如果他不开口,只能这么一直坐下去,就顿了顿嗓子,说:“腾飞哥和宝宝分手了。”
“知道。”
“宝宝没事吧?”
“她很好。”
马跃歪头看着她说:“和你商量件事可以吗?”
“好。”
马跃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我给你租了一套房子。”
郝乐意的心,嗖地就冷了一下,脸上却不动声色地说:“房子我早就租好了,可你妈病了,你爸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说着,把钥匙推回去,“请你不要误会,我对你没任何企图。”
马跃定定地看着她说:“想知道我怎么想的吗?”
“如果你想告诉我,我就听着。”
“我们已经离婚了,你还住在这里不合适。”
“我妨碍你了?”
马跃想了想,点头说:“黄梅快要回来了。”
郝乐意愣愣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是的,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眼泪决堤而出。
“我们已经离婚了,还让你继续照顾我父母,我会过意不去的,还有……我不想欠你太多。”这几天,马跃一直在想他和郝乐意的事。心平气和的时候,往前想想,结婚以来,他和郝乐意虽然也有争吵,但都不是原则问题,也想起了郝乐意对他、对这个家的付出和包容,就愧疚得很。再一想,现在婚都离了,郝乐意还在帮他照顾父母,就矛盾得要命。因为小玫瑰也说要带着儿子回来,就这几天的事了,不管是否和小玫瑰结婚,但她带着儿子回来,他就肯定要把儿子带回家去给父母看看。可郝乐意还住在家里,他怎么往回带?万一小玫瑰和郝乐意碰了面,那场面得多尴尬?所以他想来想去,觉得不行,出去找中介租了套房子,又去家政公司请了个家政工人,让她明天来家里上班。
“我会搬的,但我不住你租的房子。”说着,郝乐意起身,往卧室去。
“那你什么时候搬走?”说这句话时,马跃也觉得自己很混,因为知道这话伤人。
郝乐意用摔门声,回答了他。
他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起身出门,怕马光明问他和郝乐意说了什么,也没敢去六楼。
第二天一早,马光明在家没等着来接伊朵的郝乐意,把陈安娜反锁在家,领着伊朵上来了。郝乐意知道瞒不住了,说打算给伊朵转园,又简单地把徐一格趁她请假,跟杨林撒谎把幼儿园骗到手并解聘她的事说了一遍。
“幼儿园落到这号心术不正的人手里,不用她解聘咱,咱也不给她干了。乐意,不怕,爸相信你能找着好工作,就算找不着工作,我和你妈的退休金也养活得了你们。”说着,马光明比画着楼上楼下的房子,“等我和你妈没了,这房子归你和伊朵,跟那没良心的东西没关系!”
憋屈了这么久一直强装笑颜的郝乐意,终于挨不住了,泪下滔滔地哭够了,听见楼下有人敲门,知道可能是家政工人来了,搬出去的事,再不说是不行了。而且,如果说是马跃让搬的,马光明肯定生气,正琢磨怎么说呢,马光明问昨晚马跃跟她说什么了,郝乐意说:“也没说什么,就是担心我妈的病。”
马光明好像不太相信,“就说了这事?”
“对了,他还去家政公司请了一位工人帮您照顾妈,怕您累着。”
“他就知道净扯些没用的!”
郝乐意告诉他,有人在楼下敲门,可能是工人已经来了。
“他说请工人就请工人,他问我了吗?”说着就往外走,郝乐意忙追出去,“爸,您别让工人走。”
马光明站在门口,探头冲楼下喊:“稍等。”回头问郝乐意,“还有事?”
郝乐意嗯了一声,小声说:“爸,您看,我外面租的房子,房租都交了好长时间了也没去住,我和马跃离也离了……还有我妈的病,不能再受刺激了,老看见我和伊朵,她心里肯定不好受,爸……要不我先和伊朵搬出去住一段试试?”
“这有什么好试的?!”马光明火了,警觉地问,“是不是马跃这混账东西的主意?”
“不是,爸,您想到哪儿去了,是我自己这么想的。”
郝乐意的否认,让马光明的心脏又疼了一下。多好的儿媳妇啊,马跃对她都这样了,她还护着他,替他打掩护,疼着疼着就转移到喉咙上了,哑着嗓子和郝乐意说:“乐意,有件事我拖了很长时间没办,要不……今天上午你帮我照看照看你妈,我出去趟?”
郝乐意说行,正好上午她在家教教家政工人怎么照顾陈安娜。
马光明没吭气,其实,他说的所谓有件事,不过是想揍马跃一顿,觉得他太浑蛋了。好,婚姻是你自己的,婚姻自由,你非要离他这当爸的没办法也拦不住,可郝乐意住在家里,碍着他什么了?何况房子是他和陈安娜的,马跃没权利撵郝乐意走,他居然没天良地撵了,郝乐意因此而承受的创痛,马光明连问都不用问就知道有多惨烈。如果他再不替她出这口气,他都觉得自己不是人了。到了六楼,他直接跟等了半天的工人说,他家不需要工人,让她回去。
工人很生气,说这不涮人玩吗?
马光明心情不好,跟工人说:“谁涮你玩,你找谁算账去!反正我家不需要工人,我也不会给你一分钱!”说着噌噌下楼梯,下了几步,又停下,“这样吧,我领你去找涮你的那王八蛋算账,走!”见工人没动的意思,就摆了一下脑袋,“放心,我是那王八蛋他爹,他要敢不给个说道,我抽这王八蛋!”
工人这才跟他走了,马光明做梦也没想到,这一出去,差点就见不着陈安娜了。
第2节
上午,郝乐意在楼下陪陈安娜看电视,伊朵在阳台上和小仓鼠玩。
小玫瑰来了。她是中国人,了解中国女人的软肋,一旦做了妻子,不管她有多贤惠多坚强,只要有女人领着丈夫的私生子杀到门上,基本都要一口气闭过去。婚姻也是,不管从前看上去多么坚固也会在这个铁一样的事实面前土崩瓦解。
小玫瑰想要这结果,所以,她特意没告诉马跃回国的具体时间。
她牵着儿子,站在门口。郝乐意觉得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倒是伊朵,听见门响,从阳台跑过来,皱着眉头看着小玫瑰,突然说:“妈妈,这是电脑里的阿姨。”
郝乐意恍然大悟,但没任何反应,只是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飞快地流动,而且这血是冰凉冰凉的,冰得脸都麻木了。
小玫瑰在马跃的电脑上见过郝乐意的照片,但她装作不认识,微微一笑说:“您好,我找马跃。”
陈安娜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皱着眉头看着小玫瑰。
郝乐意说,马跃不在家。但还是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小玫瑰和孩子进来坐。
小玫瑰也没客气,这一次来,她抱着必胜的心态,因为马跃是她唯一爱过的男人,她给他生了儿子,她用将近六年的时间,用扮演着爱情的肉体,为自己和儿子换到了想要的身份和想要的一切,唯一缺的,就是一个爱她的男人。
陈安娜愣愣地看着这个酷似马跃的小男孩,又看看小玫瑰。
“我给马跃打个电话,让他回来。”
“好的,你就说我带着我们的儿子来找他了。”
郝乐意就觉得全身的血液像快速流动的冰水,冰得她连按电话键的动作都僵僵的像个木偶。
小玫瑰很平静,摸着儿子的头说:“希望你已经知道了,这是我和马跃的儿子。”
陈安娜因为发愣而僵住的脸,像冰遇到了暖而柔的风一样,柔软地化开了,缓缓地有了笑,冲着那个酷似马跃的小男孩。
郝乐意看到了陈安娜的表情变化,心刺疼了一下,想转移目光,可就是挪不开,陈安娜似乎也感觉到了郝乐意在看自己,转头来看她。
郝乐意满脸悲怆的酸楚,惊醒了她,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低收敛了目光,兀自摆弄着手上的戒指。
郝乐意浑身无力,无力到她都按不完马跃的手机号,她放下电话,缓慢地说:“其实,你不必向我示威,我们已经离婚了。”说着拉过伊朵,“我们上楼。”
走到门口,又对小玫瑰说:“拜托你帮我照看一下老人,不要让她单独出门,我会打电话给马跃。”
陈安娜像个知道自己即将被父母抛弃的小孩,飞快站起来,走到郝乐意身边,执意要跟她上楼,郝乐意只好领着她出门,反手带上了门。
上楼,进门,陈安娜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突然说话了,“好凉啊。”
郝乐意握住陈安娜捂在她脸上的手,泪下滚滚:“妈……”
此刻的陈安娜是清醒的,她是女人,知道作为一个妻子,哪怕是前妻,看到一个女人领着丈夫的孩子找上门来时的崩溃绝望。她也知道,在这个时候,她这个做婆婆的,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郝乐意身边,哪怕什么也不说。
郝乐意告诉自己不哭不哭,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她告诉自己,马跃已经是她前夫了,他有私生子的事她也早就知道了,现在不过是事实呈现在眼前罢了,她没有必要伤心难过,权当马跃和她结婚的时候是二婚,权当小玫瑰是他的前妻,权当这个孩子是马跃和前妻生的孩子不就行了?
可还是不行,她的心,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不,是砍了一刀,然后这受伤的疼,久久停留在原地不肯散去。
陈安娜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走到沙发边坐下。
郝乐意哭得说不出话,伊朵给吓坏了,惊恐地看看妈妈,又看看奶奶。陈安娜向她招了招手。伊朵看着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奶奶,我们一起哄哄妈妈好不好?”
郝乐意怕吓着伊朵,竭力克制住了哭,给马跃发了个短信:“小玫瑰带着你的儿子回来了,在楼下等你。”
然后,她压住内心的疼,跟伊朵说,妈妈哭一哭就不难过了,让她陪奶奶玩。郝乐意在厨房和卫生间转来转去,她不想停下来也不想固定地坐在某个地方,因为静止有助于悲伤的酝酿,她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做,她去洗碗,洗那些本来就洗干净了的碗。可不知不觉的,碗就从她手里滑了下去,砰地掉在了地上,碎片遍地,就像她对马跃最后的一丝念想,都随着这砰砰的破碎声,灰飞烟灭了。
所有的碗,都顺着她的手滑了出去,她不是故意的。后来,再也没有碗可以从她手里往下滑了,她细致地把一地的碎瓷打扫干净了,又去了卫生间洗衣服。没衣服可洗,她就洗擦脸毛巾,毛巾就快被她洗破了,搓得手上的皮肤都通红通红的,好像要破掉了,要渗出血来了,可她还在洗。
陈安娜站在卫生间门口,一声不响地看着她搓洗毛巾。后来,她说:“乐意。”
郝乐意恍惚地啊了一声。
陈安娜说:“乐意,妈跟你说句话。”
郝乐意还是恍惚着,啊了一声,把毛巾拧干了,擦干了手,从卫生间出来。
陈安娜说:“你是个好孩子。”
郝乐意忍着泪,使劲儿抿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可是我不愿意说你是个好孩子,我怕你翘尾巴,怕你欺负马跃,也怕你瞧不起他,其实我知道他不好,知道不好有什么用?他是我儿子。”陈安娜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妈,别说了,我明白您的心。”
陈安娜微微一笑,张开双臂,“来,让妈抱抱。”
郝乐意犹豫了一下,和她拥抱在一起,她能感觉到陈安娜的渐渐用力,越抱越紧,用呼吸一样的声音和她说:“谢谢你呀,好孩子。”然后松开了她,没事人一样摆摆手,“你忙你的去吧。”
郝乐意有点愣,正琢磨陈安娜这是怎么了时,有人在外面按门铃,从猫眼往外看了一眼,是小玫瑰,就回头看了看陈安娜。
陈安娜冲她笑了笑,揽过伊朵,在她胖嘟嘟的小脸两边各自狠狠亲了一口,伏在伊朵耳边说了句什么,伊朵脆生生说了声好的,就跑进了书房。
郝乐意犹豫着开门还是不开,外面的敲门声更急了,刚要开门,就听客厅窗户刷的一声被拉开了,郝乐意下意识地回头一看,魂就飞了。陈安娜已经骑在了窗户上,回头对郝乐意说:“乐意,后面的事妈不想看了,先走了啊。”说完,连回应的机会都不给郝乐意,用力一推窗子,就跳了下去。
郝乐意撕心裂肺地喊:“妈——!”
伊朵拿着一本书,从书房跑出来,无措地四处张望着,“奶奶,奶奶,我把书拿来了。”
郝乐意跑到窗口往下一看,还好,陈安娜的上衣被四楼的空调外机挂住了,整个人像个巨大而肥硕的茧子一样,一荡一荡地晃得无比惊险。
伊朵挨个房间找了一圈,也没找见陈安娜,就拍拍郝乐意的腿说:“妈妈,奶奶呢?”
郝乐意顾不上回答她,忙关上窗户,对她说,奶奶下楼了,她这就下去找,让她在家待着,谁敲门也别开。
伊朵让郝乐意满脸汹涌流淌的眼泪给吓坏了,乖巧地点点头。
郝乐意抓起钥匙和手机就往楼下跑,边跑边打马光明的手机。
郝乐意跑去敲四楼邻居的门,家里没人,又去敲三楼邻居的门,万幸,三楼老太太已经发现了陈安娜挂在窗前的大半个身子,正吓得要命,不知怎么着才好。马光明手机没人接,郝乐意顾不上继续打,忙拉开窗户,发现陈安娜的后背上鲜血直流,因为空调外机的铸铁支架是探出来的,在划破了陈安娜的后背后又挂住了她的衣服,因为突然挂住时的一勒,陈安娜已经昏了过去。
看着摇摇欲坠的陈安娜,郝乐意急得团团转,楼下已经有三三两两围观的人,正担心地指指点点着,可都是老弱之人,郝乐意忙大喊请他们帮忙打110。眼见着陈安娜的上衣在一点点地撕裂,郝乐意急得心都着火了,她知道,凭她自己的力量,站到窗户上也抱不动陈安娜,可如果再不采取措施,等陈安娜的上衣全扯完了,就会掉下去,下面是坚硬的鹅卵石路面啊。
郝乐意团团转着,突然看见了老人家的床单,也顾不上商量就拽了下来,一撕扯成两片,接起来,一头系到自己腰上一头系到靠近窗户的暖气管子上,然后瘦弱的郝乐意像个勇猛的母大虫一样把一个老式的橱子推到窗边,她爬上去,探出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地抱住了陈安娜的腿,用力地往上托起,让挂在空调外机上的衣服不那么吃力了。老年的陈安娜很**,整个人已经昏了过去,所有的重量都死死地压在了郝乐意身上。
就像后来他们说的,如果营救的人来得不及时,如果挂住陈安娜的衣服彻底断了,那条乏旧的床单根本就拽不住郝乐意和陈安娜两个人的身体……
郝乐意不知坚持了多长时间,她只听见110来了,消防车来了,模模糊糊的。她看见地上撑开了一个橘色的充气垫,看见消防车伸出了云臂,她胳膊上的力量轻了,然后她软绵绵地栽倒了,一个怀抱接住了她。她想问问陈安娜怎么样了,可是她看见了马跃的脸,是的,是马跃的脸,一张惭愧的脸。
她拼尽全身力量挣脱了他——从他让她搬家,从小玫瑰带着儿子出现在她面前,她对这个男人的心,就冰凉冰凉地死掉了。
她踉跄着,跑到楼下,她已彻底无力,几乎是爬上救护车的,陪陈安娜去医院。
随后回来的马光明站在楼下,看着陈安娜滴在地上的血,他的眼,和地上的血迹一样的红,然后,他看见了正站在街边拦出租车的马跃。
他像一只潜伏的豹子,拎着拳头走到马跃身后,扬手就是一拳,然后,出租车来了,他拉开出租车门,坐进去说:“走。”
当出租车拐过街角,两大滴眼泪,从马光明眼里滚出来。
第3节
陈安娜的后背,被划开了一条一尺多长的口子,缝合以后,在医院住了几天。
经历了这件事,陈安娜彻底安静了,她得了健忘症,彻底不记得之前的任何事情,不记得任何人,也不再嘟囔着要出去找郝乐意了。郝乐意就想,陈安娜心气那么高,却一生失意重重,记忆力好反倒是折磨,不如像现在这样,全部忘记,也是一种解脱。她这么和马光明说时,马光明却悲怆地摇了摇头,说乐意,其实你妈已经死了。
郝乐意的心震了一下,她不明白马光明为什么要这么说陈安娜。后来,她才渐渐想明白了,人活一辈子,不过就是积累一场场的经历和记忆,它是我们唯一能从这个世界带走的东西,会随着我们生命的消失而永远消失,也是我们唯一真正拥有的。当一个人丧失了全部记忆,就等于丧失了以前活过的人生……
陈安娜知道马光明是她老公,不是她记得,而是马光明说:“陈安娜,我是你老公,这是你儿媳妇郝乐意,那是你孙女马郝多。”
陈安娜哦哦地认真看着,好像眼睛是刻刀,可以把这些人雕刻到心里。马跃每天都回来一趟,只是,没有人和他说话。
陈安娜会问马光明,“这个人是谁?”
马光明从来就俩字,“畜生,一个喝了你三十年血把心喝黑了的畜生。”
陈安娜就会恐惧地挣扎着,死活不让马跃拉她的手。马跃的心,如被万箭穿过,他执拗地拉过陈安娜的手抚摸着,看着陈安娜看他时淡漠如陌生人的眼神,巨大的悲伤,像座沉重的山,将他的一生,像压一只渺小的蚂蚁一样压在了下面。他的亲生母亲不认识他了,这样的陌生,与生死两相隔有什么不同?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像曾经的陈安娜一样宠着他了,再也没有一个人像曾经的陈安娜那样对他满怀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再也没有一个人像陈安娜那样让他活得负债累累,气喘吁吁了。他曾经以为,这些因陈安娜而来的一切没了的那一天,一定是他最快活的一天,可当这一天到来了,愧疚像把头,把他的身子掏成了一具空空的躯壳。他觉得自己空掉了,五脏六腑像风筝一样,随着陈安娜不认识他了而飞走这一事实,从此以后,变成了空心人。
曾经,马光明像部机器,而陈安娜就像强悍而挑剔的扳手,他各方位的零件都被拧得紧绷绷的,看上去精干得很。可现在,陈安娜不是扳手了,他整个地松懈了下来,还是像台机器,不过是台把自己跑疲惫了,各方位零件都松散了的机器,懈怠得很。除了每天带着跟屁虫一样的伊朵去儿童公园玩,就是一个人坐在贮水山著名的一百零八个台阶上的发呆,抽烟。每次抽完了烟,都会把散在脚边的烟蒂,小心地收拢了,塞到垃圾箱里去。有时候他也不抽烟,而是提着一只塑料袋,从旁边的灌木丛里,捡两根干树枝,捡地上的生活垃圾或是烟蒂,有时候带着伊朵,有时候不带。
不管马光明怎么骂,也不管陈安娜认不认识他,马跃依然经常回来。陈安娜一见着马跃,就会下意识地往一边躲,马光明基本上把马跃当空气,继续抽自己的烟,要不就领着伊朵出去遛弯。
郝乐意怕他在家闷坏了,劝他回酒店上班,马光明不干,说陈安娜有文化了一辈子到最后傻了,连好歹都搞不明白。也好,只有傻了的陈安娜才会很乖很听话地和他还有伊朵一起去公园看蚂蚁上树,看别人打牌看得哈喇子直流。而且,他这个大老粗可以假装有学问地给她读读报纸念念书,非常有优越感。不管日子看上去多么无聊,马光明从不打牌,儿童公园的树荫下,一年四季围着一圈又一圈打牌的人。他曾偷偷去打过,也很向往那种没心没肺却又狂热的生活,但陈安娜不让,还骂他一身市井小民没出息的德行,他就灰溜溜地回来了。现在陈安娜管不了他了,他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投入到那种生活中去了,可他不去,郝乐意知道,其实不是马光明彻底开悟不屑于过那种热闹的市井生活了,而是他怕打起牌来太专注,把陈安娜给弄丢了。尽管如此,但马光明嘴上绝对不这么说,这就是马光明,心细如瓷的粗人,从不表达。如果他会说句暖心的,那也是:你妈和我生了大半辈子气,下半辈子我就让她消停消停吧。
那个曾经矫情的,不可一世的陈安娜没了,没人因此而拍手称快,包括她的死对头田桂花以及郝多钱,他们甚至愧疚地忏悔以前不该对陈安娜那么尖酸刻薄。他们像依然豪情万丈的英雄,突然必须面对失去对手,由此,他们的人生变得苍茫而无措。
没有对手的人生,就像没人可以对弈的棋盘,布局再精妙,都是寂寞孤军。
马跃每一次回来,在马光明和陈安娜面前都像罪人,在郝乐意面前不这样,他觉得郝乐意是罪人,如果不是她痴心妄想和他复婚而赖在他家,陈安娜就不会在见着小玫瑰后为自己的儿子羞愤不已跳楼。没跳楼之前的陈安娜虽然也糊涂了,但至少还是认识他这个儿子的。
所以,尽管郝乐意在帮他照顾父母,他一点也不领情,甚至郝乐意越这样他越瞧不起她,觉得她虚伪,因为她表现得越伟大越无私马光明就越恨他,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恨到了愤怒的恨到了厌恶的恨。而他半点都不浪费地再把这个恨折射回郝乐意身上。他趁马光明不在的时候,冷不丁地问她,“你到底想怎么样?”
郝乐意总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忙自己手头的事,他就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郝乐意,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回答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郝乐意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突然扬手,一耳光就扇到了马跃脸上,然后继续忙自己的事。
马跃愣愣地看着她,然后上楼,把她的衣服和东西,全都扔进了垃圾箱。邻居们说:“马跃你这是干吗呢?怎么把你媳妇的东西给扔了?”
马跃就说:“我和她早就离婚了,她赖在我们家不走。”
郝乐意就下楼,从容地穿过邻居们震惊的目光,从垃圾箱里把东西扒拉出来,扛上楼,洗干净了,晾晒出来。她的衣服,五颜六色的衣服晾在阳台上,就像晾着她的绝望。对马跃怎么看她,她已无所谓了,她只知道她不能搬走,因为马光明会崩溃。他已明确表明了和马跃的决裂态度,不许他喊自己爸,也不许他喊陈安娜妈,回来也不让进门。可马跃有钥匙,还会趁马光明不在家的时候回来看陈安娜,马光明知道后,决绝地换掉了防盗门上的锁芯。
郝乐意会趁马光明出门,给马跃发短信,告诉他几点到几点的时间可以回来看陈安娜,但马跃从来就没回过,他宁肯趁马光明带陈安娜出去散步的时候远远看看她,也不会按郝乐意的指点回家。
郝乐意明白,他要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她的抗拒和蔑视。她无所谓,下次知道马光明要出门比较长的时间,还会照样给马跃发短信。如果马跃心情好,也会回个短信,内容通常是:郝乐意,没用的,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一直住在我家。你可以把伟大一直扮演到底,你越伟大我就越王八蛋。不过,我希望你明白,你越伟大我这王八蛋和你的距离就越远,我这种鸟人,只配和小玫瑰这种给别人的丈夫生私生子的臭女人同流合污。
郝乐意看着短信,会笑,笑着笑着,会掉眼泪,然后给马跃回短信:我真心希望你们俩早点结婚。
她说的是真心话,只有马跃和小玫瑰结婚了,她才有机会洗白自己,让马跃知道,她在这里照顾马光明夫妻,绝对不是表演伟大试图感动他,更没有企图把他从小玫瑰手里抢回来。只是因为他们曾经是一家人,他们是伊朵的爷爷奶奶,在这个世界上,在她心目中,再也没有比家人更令人备感温暖的字眼儿,哪怕它已是过去时。
这些,马光明都知道,他替郝乐意难过极了,问她为什么就不恨马跃。
郝乐意淡淡地笑着说:“我不恨他,恨一个人是很费力气的,比爱一个人费的力气还大。”
马光明就更是无地自容,越发觉得马跃混账,实在按捺不住了,就跑酒店去骂他一顿,如果他办公室没人,还会扇他一巴掌。
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着,这种看不到尽头的恶性循环让马跃抓狂,还有郝乐意的平静。每次见着她,她都平静得像春夜里的一泓静水,从容恬淡地做着她手头的事,或者看书,马跃觉得她的平静来自于马光明对她的纵容。还有,除了小玫瑰和马跃的家人以及他家邻居,连郝多钱一家三口都不知道他们离婚了。
马跃觉得郝乐意的平静是个阴谋,一个吃定了他、而他却不知道自己将要被她怎样处置的阴谋。这种未知,让他有深深的惶恐感,所以,他特意回了趟家,听她喊陈安娜妈时,冷冷地说:“我们已经离了,你就不要爸妈爸妈地叫了,改口吧。”
郝乐意看了他一会儿说:“我习惯了。”
“习惯是可以改的。”
“我不想改。”
“从今天起,我不会对任何人保密你我已经离婚的事实。”
“随便你。”郝乐意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除了郝多钱一家,她没什么至近的亲人,最近郝多钱一家三口正热火朝天地忙着装修啤酒屋,他们连马腾飞和郝宝宝的分手都能接受得心平气和,就不差她和马跃离婚这点破事了。然后,她深深地看着马跃:“马跃,你太不了解我了。”
“是的,我也发现这个问题了。”
郝乐意灿烂地笑着说:“你觉得我就那么想和你复婚吗?”
马跃一愣,其实,这些都是小玫瑰告诉他的,她说中国女人就这没出息的德行,不管男人怎么出轨背叛,女人哭过了闹完了,就等于是对男人出轨这件事表明完态度了,然后脸一洗,继续上床睡觉。什么气节什么自尊?在婚姻中的女人那儿,全是狗屁,就像马光明当年说陈安娜一样,甭管她多么出人头地、多么优秀,女人只要给一个男人生了孩子,就像一坨臭烘烘的屎一样搭在男人身上了。
马跃愣愣地看着郝乐意,拼命地想从她眼里找出传说中的一坨屎一样的神态,以加深自己的厌弃。可是,郝乐意的眼睛,那么明亮那么干净,像冰冻的蒸馏水一样剔透。他猛地激灵了一下,看见郝乐意缓缓地笑了,还是那么纯净,像他五年前在街上第一次看见她时那么纯净,瞬息之间,马跃有了被淹没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心,奋力地挣扎了一下,转身走了。
郝乐意眼里的那些冰冻蒸馏水融化了,流得满脸都是。她想过爱情的千万种结局,唯独没想到过这种,是如此的羞辱而不堪。
第4节
马跃给郝乐意租的房子,现在住着小玫瑰母子。
在英国,小玫瑰母子除了有身份,一无所有。所以,她对回去没有丝毫的热情,无论在任何时候,小玫瑰都非常明确自己想要什么。就像六年多以前,她明确知道自己想要的是英国身份。有了英国身份以后,知道自己要的是遗产。而现在她清晰地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一个能负担她未来的丈夫。于是,她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给马跃打电话,如果马跃说他很忙,或者借口喝醉了不想动,她就会带着儿子去酒店接他,哪怕搀也要把他搀到他们临时的家。
看着酷似自己的儿子,马跃有种被割裂的感觉。他问过小玫瑰,她丈夫怎么会突然想起来给他和儿子做DNA鉴定。
小玫瑰说她丈夫人生的最后三个月,是在医院度过的。她每周会把儿子送到医院去陪他一天,结果有一天,儿子不小心从花房摔下来了,需要输血,她丈夫这才发现儿子的血型不对,以他和小玫瑰两人的血型,绝对不可能生出一个B型血的孩子,于是,他悄悄做了个DNA鉴定,结果出来以后,他并没当即揭穿小玫瑰,而是把鉴定报告和遗嘱放在了一起,等他去世下葬,由律师当着所有亲友的面宣读。他在遗嘱中毫不留情地羞辱了她,剥夺了她和儿子的遗产继承权。
小玫瑰哭着说,如果不是教会的帮助,她连回国的机票都没钱买,因为她也不知道儿子是马跃的,笃定丈夫会把所有遗产留给她和儿子,所以她连一分私房钱都没存。马跃握了握她的手,半天,才问以后是怎么打算的。小玫瑰死死看着他,不说话。
马跃就别过脸去,假装没看见,点上一支烟。离婚以后,他学会了抽烟,常常一个人在暗淡的夜里,抽了一支又一支。
“马跃,你已经离婚了。”
马跃嗯了一声。
“你不觉得我和你的关系,我带着我们的儿子千里迢迢投奔你而来,而你还要若无其事地问我有什么打算这么做很无耻吗?”
马跃看着她,再看看儿子,小玫瑰的前夫是第二代移民,中文说得不好,他活着的时候很喜欢儿子,所以儿子的中文也不怎么好,仅限于能听懂中文,但说不流利。每每看着这个用陌生的、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小男孩,他就会恍惚。他可以确定的是他不爱小玫瑰了,真的不爱,尽管几个月之前他还在伦敦和她**做得翻天覆地。可是,就像郝乐意骂的那样,那会儿的他是头发情的雄性动物,而小玫瑰是愿意配合他发情的雌性动物。可是,现在这头雌性动物像千里奔袭的角马,穿越了旱季的荒漠,穿越了布满鳄鱼的河流,找寻希望的绿洲。是的,在失去了遗产的小玫瑰心目中,他,无论逃避也好装傻也罢,就是毫无疑问的绿洲。
小玫瑰死死地盯着他说:“马跃,你被郝乐意感动了?”
这是小玫瑰经常问他的一句话,每当她向他要不来婚姻,她就会这么问,还会说:“如果我是个男人,我也会感动。”
只有小玫瑰自己知道,她这种看似大度的猜测,是多么的恶毒,因为她知道马跃对郝乐意外遇堕胎后的死不认账是多么反胃,对她依然一副忍辱负重、贤惠儿媳妇的模样是多么的抵触。只要她这么一说,就等于是煽风点火,火上浇油,就好比对一个极其厌倦肥肉的人说:你看,那盘红烧肉肥腻得多么可爱呀。
她每每这样说一次,马跃就会愤怒一次。现在,小玫瑰觉得他的愤怒积累得差不多了,遂问他想不想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马跃毫不犹豫地说他想。
后来,马跃才知道,他为这个想字,付出的代价是一生。
小玫瑰说,你要想让郝乐意知难而退,首先就要让你爸原谅你。
马跃说不可能。
小玫瑰就笑了,她眯着丹凤眼,看着正在聚精会神看电视的儿子,笑着说:“据我知道,中国所有的老人,都疼爱孙子,包括你妈。”
第二天上午,马跃就带着儿子回家了,他趴在防盗门上的小窗上说:“妈,我是您儿子马跃。”
马光明啪地把一份报纸糊在小窗上,“安娜,别听他胡扯,我们没儿子!畜生!”
门外的马跃说:“爸,您说话注意点,我带着儿子回来看您呢,妈——”
马光明一愣。
门外传来了马跃教儿子喊爷爷的声音。
马光明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他知道,完了,他心中的那个梦,彻底碎了。马跃能带着儿子回来,叫儿子喊他爷爷,就是破釜沉舟了。
但他还是没开门,只是移开报纸,对着小窗说:“马跃,你要不想看着我跟你妈似的,一头从六楼扎下去,你就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要让我看见你。”
郝乐意知道,马光明对马跃这么狠,是因为自己。因为她在家,马光明就想替她置这口气,用不认马跃这个儿子的方式,表达对她的疼爱。可郝乐意知道,亲人之间的恨,是最钻心的疼。
或许,是她离开这个家的时候了。
她抽时间把租来的房子打扫干净了,又买了些简单家具,把她和伊朵的衣服拿过去之后,才和马光明说,既然她和马跃已经离婚了,她就应该好好打算一下以后了。如果一直住在家里,她永远都没法开始新的生活。
马光明当然明白她所说的新生活指的是什么,她还年轻,不到三十岁,她应该有个人疼有个人爱。如果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除了照顾他们老夫妻和抚养伊朵,她的个人生活永远不会有未来。
马光明叹气,点点头说:“搬吧,孩子,马跃配不上你。”
第5节
搬家以后,郝乐意决定好好规划一下自己的人生,她先给伊朵找一家幼儿园,再给自己找份工作,从电话号码簿上抄了一些幼儿园的电话和地址,在挨家给伊朵联系幼儿园的同时,顺便推销自己。正运筹帷幄呢,杨林来电话了,原来,他不习惯美国的生活,只住了一个月就回来了。回来没几天就看见徐一格发广告转让幼儿园,打电话去问,才知道她早就把郝乐意开除了。他又气又愧疚,决定把幼儿园买了回来,继续交给郝乐意管理。就像苏漫活着时候和他说的那样,除了薪水,给郝乐意15%的股份。
当郝乐意站在格林幼儿园门口,环视这个她栽培过梦想的院子,泪眼模糊。她知道,杨林为了回购幼儿园,卖掉了东海路上的豪宅,买了套七十平方米的小居室,也住得乐在其中。
杨林偶尔也会到幼儿园转转,打量着生机勃勃的幼儿园,笑呵呵地说人活一辈子,总要有点理想,但理想不是欲望,成功不是你积累了多少资产。你为送给了这个世界很多爱而开心。郝乐意觉得也是,所谓好人,就是你为这个世界流泪流汗,为的不是回报,只为相互的尊严与体面。
郝宝宝的啤酒小厨,终于装修完了,想把开业仪式搞得隆重点,遂列了个名单,打算敲诈他们在开业那天送几个花篮装装门面。第一个电话就打给了马跃,这才知道,她亲爱的堂姐郝乐意,早已和马跃离婚,而且,她像自尊心极强的丑小鸭,离婚之后安静地离群索居,独自舔舐伤口……
郝宝宝风一样卷出门,风一样卷到马跃的酒店,她一定要暴骂马跃这翻脸无情的白眼狼。她冲进酒店的时候,马跃正在冷菜区检查当天的冷菜样品,在服务生的指点下,郝宝宝一路杀到他跟前,什么也不说,抄起盘子就往马跃身上砸。
冷不丁的,马跃被砸蒙了,一看是郝宝宝,一把就攥住了她的手腕,“郝宝宝!你干什么?!”
“我呸!马跃,你说我干什么?你为了你的英国破鞋把我姐甩了,很开心是吧?”
身为经理,马跃想在下属面前保住点面子,死死攥住她的手腕往楼上拽,“有话办公室说!”他们一路拉拉扯扯地吵进了办公室,吵来吵去就吵出了所有的前尘后事。
“你放屁!马跃,你知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你知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内情?!”当郝宝宝听到马跃不仅真以为和王万家好的是郝乐意,还把堕胎的事也瓷瓷实实地扣到了郝乐意身上时,她的心,疼得像在烈火中炙烤的陶瓷,乒乒乓乓地就碎了。她噼里啪啦地打着马跃,“马跃!你冤枉死我姐了,你为什么不问我?这些事和我姐没半毛钱的关系,和王万家好的人是我,被人骗怀孕了堕胎的人还是我!因为我没钱也不敢回家要钱,只能用我姐的医保卡去看的医生!只能写她的名字!因为她知道我想嫁给马腾飞,她怕马腾飞知道了会不要我!所以她才不辩解!你为什么不问我?!”
郝宝宝哭得肝肠寸断。她的心,从没像现在这样痛过,“不信你回家问你父母,在你回来前一周,我一直住在你家,那是因为我堕胎了,我姐怕我回家我妈会吩咐我干活,特意让我住在你家调养几天。她跟你妈撒谎说你家安静,我在那儿复习考研,我还可以告诉你王万家的工作单位,你去找他,当面核实,当初和他好的到底是郝乐意还是郝宝宝!”
如果马跃以前不曾知道天崩地裂式的疼痛是什么滋味,那么,现在他知道了。他痛得甚至不能站立,不能睁眼看这个世界;如果懊悔可以让人五脏俱焚,那么,现在马跃就是熊熊燃烧的火球……
可是,有什么用呢?他回不去了,因为他已经把爱情当破罐子摔了,昨天他刚刚和小玫瑰去民政局登记结婚。所以,他只能把额头抵在老板桌的边沿上,一字一顿地说:“别说了——宝宝,求你了,别说了!”然后,他仰头,像寒夜里的苍狼,扯着嗓子嘶喊,“别——说——了——!”
在那个黄昏,马跃远远地看着郝乐意领着伊朵从幼儿园出来。他微微笑着,看着她们渐行渐远,消失在远处的街角,他轻轻地叫了声乐意,泪就滚了下来。
他想好好地、好好地再追一次郝乐意。他和小玫瑰这么说,小玫瑰看着他,笑得那么轻巧,好像他在说一个她听不懂的笑话。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毫不迟疑,阵风过街,满街都是蝴蝶一样的法国梧桐叶子在飞,马跃仰了一下脸,几片巴掌大的橘色落叶次第而下,贴着他的脸,停泊在肩上。隐约间,他仿佛听到了笑声,郝乐意的笑声,几年之前,她总是那么笑,阳光而灿烂。
搬出去的郝乐意,经常给马光明打电话,因为伊朵要和爷爷说着话才能睡着,不管她和马跃是怎样的爱过恨过,都已成了过去时。所谓好人,有时候就是识趣的人,不因自己而打扰别人,何况那些伤痛,早已用它应有的方式结束了。她希望马光明可以因此而享受到来自马跃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如果马光明说想伊朵了,郝乐意就会带她去儿童公园的大台阶下等他和陈安娜。然后,她和陈安娜坐在台阶上,看祖孙两个在公园里兜兜转转,寻找他们的快乐。
有时候,马光明想对郝乐意说:乐意,你和伊朵搬回来吧。可他不能,因为知道,她搬回来成全的是自己的快乐,累的是郝乐意。马跃说小玫瑰死活不愿搬回家住,她怕一旦搬回去,就要帮马光明照顾老年痴呆的陈安娜,做这么有奉献精神的事,不是小玫瑰的风格。
他怎么能这么要求郝乐意呢?就因为她是个善良的好人?就要比自私的人承担更多?不,至少在他马光明这里,不能这样。好人,应该得到更多的爱和奖励,对此,他毫不怀疑。现在,蒸蒸日上的格林幼儿园就是上帝奖给郝乐意的前程,在不久的将来,还会奖给她一份贴心贴肺的爱情,一定的,只可惜那个人不再会是他的儿子马跃。尽管他变了,变得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他很少说话,不像以前那样大笑了也不发脾气了……乐意,他沉稳得让我难受……”说着,马光明就会死死攥住郝乐意的手。郝乐意知道,她手上的疼,就是马光明心里的疼。不管他曾对马跃多么凶狠残酷,那也是一个父亲对儿子凶狠残酷的爱。而现在,他这颗做父亲的心比谁都知道,马跃的沉稳,其实是心死,不再看未来,还有什么苍凉比得过连明天都不关心呢?现在的马跃,肩承着他不愿意肩承却又不得不肩承的当下,低着头,默默地往前走。就像他发给郝乐意的那个短信:乐意,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找不到另一个你,另一个更让我爱的你。我曾那么不负责任、那么伤害你,我改了,可站在我面前的已不是你。亲爱的乐意,我终于懂了,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回头无路,亲爱的、我最爱的、再也不是我的乐意,请你允许我,在偶尔的夜里想你,在偶尔的时候看你一眼,远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