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舶来咖啡店Starbuck(星巴克)入驻国贸不久,简约时尚的大厅里飘着咖啡、奶油和牛肉饼味儿,慵懒而松软。人头攒动,挤满了假模假式的买办、小资和五颜六色的老外。我在高大的旋转玻璃前口四处张望,忽见角落处大沙发上站起一女孩,很招眼地向我挥手。她鹤立鸡群,玉树临风,长发流逸。在交织穿插的目光压力下,我走过去,越走近越仰视。双方确认身份后握手,这个高我一头的女子让我颇为窘迫。燕子比我高一厘米,已经让我很生气了。我问:“你咋知道是我啊?”
“书上有您照片啊。”温雅说,她挪开沙发上的黑色小背包,我迫不及待坐下去,问:“你多高啊?”
她微笑起来:“看来我该在脸上刻个数字2118了,年龄身高都坦白了。”
我当即说:“女孩年龄可是秘密啊,何况你要在圈里发展。现在的明星,爷爷奶奶辈了,还绿油漆刷黄瓜呢。华仔号称一米七四,其实也就比我高两公分。”
“我不想再长啦,再长就成电线杆子啦。”温雅笑着打断我。我笑笑那也是,费衣服,费资源。
在她拿出的书上签了名,寒暄几句。温雅问我喝啥,我说随便,这小资地方我很少来。于是她拿起单子和我讨论,推荐我来杯经典Latte(拿铁),就是将浓缩意式咖啡经大量蒸奶调和后加一层奶泡。她则点了Machiato(焦糖玛奇朵),据说在蒸奶中加浓缩咖啡和香草糖浆,再覆盖焦糖花纹。她示意我占座位,自己排队取咖啡。
模特走路就是另类,比例近乎完美的骨骼让她举手投足都呈现出一种专业化雕琢后的韵味十足,即使穿着普通灰色风衣牛仔裤方格布鞋也仪态万方。江南水乡孕育出的温雅是个无可挑剔的青春美少女。她小脸灵秀,五官精致,明眸皓齿,白嫩如凝脂的肌肤透出健康的红色光泽,即使不施粉黛也魅力袭人。她气韵更胜一筹,淡雅恬静中隐含一丝忧郁;恰到好处的吴侬软语,让人的听觉愉悦和视觉甘怡交相呼应,不可救药让你形成一丝瓦解感。我转向旁边的高大落地玻璃,浏览窗外大都市风光。
温雅品了一口咖啡,说:“我最羡慕的就是作家了,自由驰骋。”
“也叫作茧自缚。”我说,“我最羡慕的是你们这些高个子了,谁看你们都仰视。不像我们这些旧社会过来的人,胎里缺钙打小缺爱,正要打拼时,身体又没长开。你们算是赶上好时候喽。”
温雅捂嘴而笑:“矮个聪明高个傻,傻大个嘛,我就属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那种。”
“说自己傻的绝对不傻,这是傻瓜定律。行了,我们说正事吧。”
温雅笑起来,露出一对奶昔般浅而甜的酒窝。她从小包里拿出厚厚的影集式画册《霓裳虹影》,说:“这是前年做的,在我们那个地方还拿得出手,到北京来就不行了。”
尽是温雅的生活照、艺术照和舞台照。有数张省市级、跨省级模特大赛照,一群佳丽中,穿着绿色旗袍的温雅高擎小金人似的奖杯春风得意,就像一只直立起来的草蜢。温雅曾获某城市的形象小姐称号,为小报刊地方电视台做广告的照片也不少。解说词或散文诗文字非拙劣即矫情。版式、图片、纸张均有点像当年在靀城办的杂志,配不上她的形象。
“是我妈妈的中学同学弄的,还作协副主席呢。”温雅说。我笑说不奇怪,二奶组织的,都那德行。温雅有些发嗲:“所以找到戈哥了嘛。”
我异常清醒:“你算找对人了,但戈哥不做义工,哥还很穷。”
温雅赶紧说:“您多虑了,今天就是请您来谈嘛,我啥也不懂。大约多少钱啊?”
“这就取决于你要啥样的东西了。”我拿过大厅角落报刊架上的杂志,像印刷厂的业务员一样给她解释,纸张、排版、图片修饰、开本、印刷,最后推荐柔软、韧性、时尚且携带方便的新闻纸,中英文对照版本,有利于国际化。
“这得多少钱啊?”她怯生生地问,“能不能用翻译软件,省点钱啊?”
“提起这我恨不得把这些误人子弟的软件贩子一个个给阉了!”我蓦地生出无名怒火,“翻译软件只能译单词而且只是字面意思,一遇短语句子或稍有转折和修辞就傻眼啦。软件翻译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错的!简直是翻译界和软件业的一大笑话!”
“真的啊,我一直用。”
“Goodforyou!(真有你的!)”我随便拿起塑料吸管问,“一次性吸管、或筷子怎么译?”
温雅摇摇头。
“Onesexstraw,onesexchopstick.呵呵,吸管和筷子还过性生活呢。”我笑起来,“这就是翻译软件。”
温雅羞涩地笑起来,问该怎么译。
“当然只能意译,一次性就是用后就扔,不可回收的,显然该用Disposable做定语。”我又举例,“印度种姓制度怎么讲?Castesystem活生生给译成Seedandsexsystem,种子和性生活制度,倒有点关系,呵呵。又如……”
这近乎卖弄的说辞镇住了温雅,她当即决定要中英文对照,印一千册。我竖起了大拇指:“你很有雄心啊,一看就是潜在的国际超模。”
温雅有些窘迫:“不敢想,我只想最后一搏,这一行竞争太激烈了,模特生涯就短短几年。我考虑好了,家里也说好了,二十四岁之前拿不到全国大奖,就彻底放弃。”
我说那是那是,青春饭好不长吃,出名越早越好,失败了也是个青春回忆,留着偷偷看。我埋头算了一阵,报出了五万这个数字。她瞠目结舌。我说一分钱一分货,我只挣钱我那份钱,她可以自己找人排版和印刷,她连说我多虑了,让我做个详细预算和策划书,她预付了一千块订金。
离开“星巴克”时我让温雅先走一步,她心照不宣地笑笑,戴上墨镜,在很多人的注目礼中走了。
2
跑了好几家排版和印务公司,小商贩似的不厌其烦地讨价还价。货比三家后,拟出了一份策划书和预算表,总预算四万八千余元,新闻纸彩印,大三十二开,一百八十页左右,劳务费一万五,其余为排版和印刷费。看着详尽的策划书,温雅露出开心和窘迫的微笑:“呵呵,您把我策划得完美天使似的。”
当她看见预算表时,微笑凝滞,眉头拧起来,我就给她解释我这几天都干了些啥,她可以去了解行情。温雅说:“您多虑了,我也是通过康妮姐介绍找的您,您能帮忙我已经很荣幸了。以前那本破画册,还花了我两万多呢。只是——我一时拿不出来这么多钱,我只有一万多块,我现在欠了好多钱。”
我说我的钱可以先欠一欠,其他钱可以赊一半,交货时结清余款。温雅大喜过望,转转眼睛算了算:“那也就是说——我只先付一万六千五百?”
我点点头。温雅兴奋地大叫起来:“您真是个大好人啊!”
我环顾四周,提醒她:“别大叫啊,弄得就像刚获救的被拐卖少女似的。”
温雅也看看四周,嘟嘟嘴,愁眉苦脸:“我要拼命挣钱了。”
我问了问她目前收入情况,她说就是各类展会走走台,一次也就几百块,机会不是天天有,还经常压价,想吃这口饭的太多啦。我说:“你出名了,一个广告就可以上百万。”
“谁都想啊。走正道挺难的。”温雅悲哀地说,我小心翼翼地问啥是走邪道,温雅难为情,“就是去陪老板或当官的喝酒、吃饭,一次能挣上千甚至更多,不过我从来不去。天上不会掉馅饼,世上没白吃的午餐。”
我一付正人君子状:“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脚?”
温雅说:“您放心,我是有定力的。”
温雅“家”在丰台角门附近一个老旧院落里的灰砖房里,几个高挑佳丽挤在一套三居室里,南腔北调叽叽喳喳。在众人侧目中,温雅径直将我领到她的小房间。房间促狭,却被拾掇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喷洒了茉莉香水的空气湿润而馨香。整洁的床上放着一个大红气球,深蓝色底纹的床单和被子上散落着日月星辰和六翼天使。墙上贴着几幅国际名模画,个个冷艳逼人,堪称尤物。床头写字台上小相框里,学生时代的温雅红衣白裙,如花蕾般璨放。
温雅冲了两杯咖啡,小心翼翼地从带锁的桌子抽屉里取出一个包,再从包里取出照片和一沓用纸条缠得整整齐齐的钱。温雅先把钱给我,要我数数。
“我最不习惯当人面数钱了,咧着大嘴傻笑,一不留神口水失禁,原形毕露。等会背着你数。”我把钱直接放进了我的皮包内。
温雅再把照片给我,说有些是最近两年照的。最后,她把一个封闭的精致黑皮本拿出来,郑重其事:“这是我的日记。”
我大吃一惊:“这是你的绝对隐私,我咋能看呢?”
“我想让您多了解了解我,对写好我有帮助,里面全是我的胡思乱想,我暗恋过我的老师和一个坏男生。以前那画册我很不喜欢,土得掉渣不说,写的根本就不是我。”
我有些犹豫:“尽管人都是窥视癖,但我还是有心理障碍啊。”
“呵呵,我已经料到啦,最隐私的一小部分我已经处理啦,你看。”她笑起来,随手翻起几页。我看见内容用白纸覆盖着,在页面边缘用透明胶布伸到后页粘着。她调皮地笑笑,“您看我聪明吧?”
我被逗笑了:“小聪明而已,你就不怕我拆了?”
“第一,我相信您不会;第二,你如果拆开我会发现的,我里面有机关;第三,就算你拆开了我也不怕。”
“谢谢信任。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哥也是过来人。”我将照片和日记本小心翼翼装进皮包,问她,“你不要我写个字据什么的?”
“不啦,我相信您。”她柔和地看着我。
3
细读温雅的青春日记,洞悉一个忧郁的怀春少女的内心隐秘,再根据对温雅的观察,很快炮制出一份更加详尽的大纲来,她认可后,立即投入紧张的工作,一切顺利。
一月后,温雅和我去印厂付了余款,印厂派车把印刷品和我们送到温雅“家”。路上温雅迫不及待地翻阅起来,笑容灿烂:“比我想像得好多了,我没照片上那么漂亮,也没那么才情。”
“你就别客气啦。”我说,“你比很多明星强多啦,至少你还会拉小提琴弹钢琴,有个动作明星说岳飞活了七十三,有说李清照是男的,有说曹雪芹是女的,还有的连四大发明都不知道,我都想抽他俩嘴巴。”
“别公开夸我啦。”温雅更窘迫了。同车进城办事的业务科长插话了:“闺女别客气,戈老师说得对,美女搁哪儿都美女。像我这寒碜样,想让人叫我美女——不,美男,就算给人钱也没人叫啊。”
我笑:“你给我二十万,我把你包装得远看刘润发近看周德华。”
“仔细一看——孩子他爸。”业务科长假牙都笑掉了,“这生意划算。”
回“家”后,温雅打开空调,给我泡上茶。我去洗了一把脸,返回时,温雅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问:“要送客了?”
“哪里哪里?我都不好意思开口啊。”她窘得跟手足失措,我笑问是钱的事吧,她狼狈地点点头,惴惴不安,“您的劳务费‘放一放’行吗?”
“我最怕就是这三个字啦,哥的书就这样‘放一放’,放了我六七年!”我说。
她说最多—俩月,我爽快地答应了。温雅高兴地拍拍我的手:“您真好!我请您吃顿饭吧,我亲手做,这就去超市。”温雅带上门,回头冲我一笑,“累了就在床上躺躺吧。”
我真的在温雅的小床上睡着了。醒来发现温雅正坐在写字台前笑盈盈地看着我,手里拿着画册。我笑着伸了个懒腰坐起来,我看见一张折叠式小饭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菜肴,碗筷整齐摆好,还有两罐啤酒和饮料,顿觉饥肠辘辘。淮扬菜如江南女子,细腻而平和,清鲜而内敛,略带甜味,和辛辣张扬的川菜湘菜、粗犷的东北菜相比南辕北辙,“清炖蟹粉狮子头”和“番茄鱼片”尤其对我的胃口。
席间说说笑笑,甚为殷勤融洽。温雅问我为何还在“单飞”,我说我心理有问题,她饶有兴趣,我脱口而出我受过刺激,受过强烈的刺激。温雅追问,我坚决摆摆手:“算了吧,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没啥好说的。”
温雅说:“我觉得你跟康妮姐还挺般配的。”
我就像一个配音演员一样模仿着康妮的口气:“人家从小学到中学年年是区级三好学生,我妈妈年年先进工作者,我爸爸是司局级领导,去过几十个国家,你一外地的……”
“呵呵,没想到她也有这种观念。”温雅说。
“她也不是刻意的,骨子里的东西嘛。”我放下碗筷,以示吃好,夸奖她的手艺。
“真的喜欢以后就经常过来吧。”温雅高兴地站起来收拾桌子,一边说:“别着急,我妈常说,世上只有剩饭剩菜,没剩男剩女,缘分还没到。”
“你就可着劲问我,我还没问你呢。你有男友吗?你这样的美女,一定前有阻截后有追兵上有轰炸机斜刺里还杀出一支八国联军吧?”
“我呀——”温雅呵呵一笑,“有几个虎视眈眈的,我都不喜欢。我才不着急呢,我还小呢。”
余下一段时间,温雅陆续支付了五千块,还请我吃了两次饭,我也回请了一次。平时我们保持电话联系,开开玩笑什么的。她到我住处来过两次,刚走薛玲就目瞪口呆:“女朋友吧,多高啊!多漂亮啊!你真能耐嘿。”
我纠正:“这哪是我能消受的晚餐?我挣她钱呢。”
她更吃惊了,透着坏笑:“你还能挣着她的钱?我以为她挣您的钱呢!”
我没好气地说:“您看我像有钱可赚的人吗?您才挣我的钱呢,一个月好几百。”
一次,温雅来电话,兴奋地告诉我她和一家很有名气的模特经纪公司签约了,她的出场费也翻番了,她说:“这下我很快就有钱还清外债了,也不用出门哈根达斯回家上酸菜、外面穿名牌里面穿麻袋啦。”
这几句是我开她玩笑的,我笑说:“别着急,风采要紧。这是无息贷款,咱不是地主,但还有点余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