恺撒厅里,一个硕大的圆桌居于中央,桌前已经坐了几个人。鲲鹏公司的老总庞赀在这里请客,除仲秋外,客人都到齐了。
他和仲秋是文革结束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而且是同学加室友。他睡上铺,常使床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下铺的仲秋怕他把床压坏,就和他对调。个子大且胖,且音同字不同,于是,大家就叫他胖子,他也习以为常。除了在重要的场合,或者填档案、登记表之类,他才写上自己的大名,其余都以胖子自居。他俩都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生,毕业分配时,仲秋因在不少报刊上发表了作品,被报社点名要了去。胖子被分到一个大学生成群的国防厂当了车间考勤员兼宣传员,在仲秋的帮助下他写的稿件上了党报,惊动了厂领导,才上调到了宣传部做专职通讯员。一篇《对资产经营责任制的思考》在《企业改革》杂志发表,又被当时的市计委主任佟福喜看中他,调到了计委研究室重点培养,但班子换届后,新来的主任把他晾到了一边,不得已下了海,搞了个鲲鹏公司。在佟福喜的顾问下“鲲鹏”展翅飞翔,红红火火。当初曾说过见好就收,现在干到这个份上,欲罢不能,上了瘾,一天不弄钱、不谈生意就不舒服,就睡不着觉。
仲秋一进来,胖子急忙介绍:“这是晚报社会生活部的仲主任,我的大学同学。这位是,”他指着仲秋右边的一个老同志,“原市计委主任、我的老领导、老上级佟老。新任经委主任是他的外甥,是许书记从北京要来的,中科院的博士。”
“这位是,”他指着仲秋左边的一个年轻人,“这是市委组织部宣教处的贺处长,是不久前我市在全国‘公选’中从外地选来的,他们那个县还不放他,北京一国家机关也要他,最后,他选择了我们这里。是个大才子。最后这一位,”他拍着右边那位四十多岁的男子的肩,“是我的好朋友、中山区工商银行钟行长。这些年来,我的公司全靠他的鼎力支持。可以这样说,没有他做坚强后盾,就没有公司的今天。”
这时的仲秋,已经听不进去胖子的介绍,他的思维,刚离开许琼,又被“公选”紧紧缠住了。几个月前,两江市召开大会小会,启动全市所有宣传机器,为市里决定拿出一定的处长、副处长,局长、副局长职位在全国公开选拔人才造势,还在互联网上发布。一时间,报名者云集。全国各地的有志者更是跃跃欲试;一些在国外大公司工作的、在国外研究机构工作的具有硕士、博士、博士后等高学历的同胞们也纷纷报名,并万里迢迢,赶来考试。可是,自从考试后,就再也没有了下文,十足的虎头蛇尾!谁知被选中的“千里马”已经就位,而且面前就有一个。倏地,仲秋心里掠过一丝悲凉,为那些来自全国乃至世界的参加“公选”的没有背景的热血男儿,为一直关注此事的新闻媒体,为那些关心组织人事干部制度改革的群众,也为自己……
一时间觥筹交错,酒话连绵,可仲秋的心思还没回来,只是机械地喝着吃着应付着。
贺逸平搁下酒杯,拈了一个才上桌的青口,将里面的肉、豆豉和汁水吮吃完后,用餐巾纸抹了抹嘴唇,说:“我给你们说个顺口溜,说是北京那边流行过来的。”他故意停住了,见几双眼睛都在盯着他,就一字一句地念,“省部级喝洋酒,得洋钞,抱洋妞;厅局级喝红酒,得红包,吻红唇;县处级喝黄酒,唱黄歌,看黄带;乡镇级喝白酒,写白字,打白条。”
“你这和‘更喜小姐白如雪,三陪过后尽开颜’一样,老掉牙了。”钟行长抢白了一句。
正在剥膏蟹大夹的佟福喜叉开了话题:“还是你们赶上了好时代,什么酒都能喝到。我们那个时候,就只有写白字,喝白酒了。”
“不过,你们那时喝的酒不是一般的白酒呀!”胖子亲自在佟福喜的酒杯里斟上了酒,“老领导,你天天喝的不是茅台就是五粮液,连剑南春、竹叶青都很少喝。你老福分呀!”
“我的一个中学同学的表哥才有福分。”贺逸平又抢着说:“一个农民,文化也不高,不安心务农,东滚西闯的。嘿!到头来,他混发了,在京城,还成了人模狗样的一个人物。出国,喝洋酒、泡洋妞,成了他的家常便饭。”
“其实呀,我说句不该说的话。贺处长,”胖子接过话题,“你不该到这里来当什么处长,该到你老姐那去。京城那是一个什么世界呀?海阔任鱼跃,天空任鸟飞。两江呀,久了你就晓得厉害。还不如呆在你那个县中强。”
仲秋呷了一小口波尔多干红葡萄酒,品了一会儿后,说:“你也说得吓人了。他既然能够到这里来,今后,也可以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
“我说不来这里,直接去北京。卫姐说还是先来这里好,锻炼锻炼。”贺逸平喝了一口葡萄酒,又补了一句,“要不是丁书记追着要,我就不来了。就在那里教书,还要自由些。只要你教得好,不但学生听你的,学生家长也听你的,连校长也要听你的。机关呀,唉……”
“机关算什么?只要外面有朋友就行了。我鲲鹏公司发展了,咱们就有福同享嘛。”胖子端起葡萄酒杯,说,“你们都是我公司的有功之臣。凡是有功的,今后都要安排去国外度假。佟老才去了一趟日本。”
“我们部有个处长参加一个什么团,去了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那才提劲。”
“贺处长,那算什么?小菜一碟。”胖子揿燃打火机,给旁边的钟行长点上中华牌香烟后,并不给自己叼上的香烟点上,拿着打火机在手中玩着,“只要你把我的事情当成你自己的事情办。那时,不是去‘新马泰’,而是去欧洲,去意大利、法国、德国、荷兰、比利时,去布鲁塞尔,去阿姆斯特丹……去开开眼界,看看真正的人类文明,看看真正的艺术;去看红灯区,去看‘金鱼缸’……如果你愿意,还可以潇洒走一回。”
“这……”
“这什么?只要你给老姐一说,还办不到?又不影响她的效益。我保证比金石上交得多。我又不全要,一个一半嘛。”
仲秋听出来点门道了。那金石公司经营的一部分商品是国家垄断性的,现在胖子要横刀夺爱,从上面砍一块过来。看来,这新科处长的老姐在北京有能耐。不过,就是上面通了,市里还有一关呀!他刚想到这里,钟行长紧吸了两口中华,吐出一串烟圈,冒出一句:“人家金石那一块肥肉,吃了好多年了。在市里已成定论,你拿得过来?”
“谋事在天,成事在人嘛!”佟福喜品了口洋酒后说。
“什么叫改革?改革就是要把定论改一改。市场经济嘛,能者上,哪里有一家独占垄断的道理?我经营,我给国家、给市里多作贡献。我不信有关领导不支持!”
“我首先支持。你做大了,就该还我那四百万了。”
“你呀,就像叫花子嫁女,开口闭口就是钱。”胖子给钟强斟了一杯“人头马”,“生意不做,你的钱再多还不是死钱?你还要再拉兄弟一把。你的钱不来,我的公司就活不了。你的钱来了。我的鲲鹏就展翅,就生钱。”
“庞总,你那公司名称好,肯定要腾飞。鲲鹏。北溟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鹏……怒而飞,其翼、翼……”贺逸平想要显示一下,谁知记不起来了,赶紧打住,“这老子的东西,艰涩难记。”
“不是老子,是庄子。”仲秋忍不住,纠正道,“《逍遥游》里的句子。”
说话间,饭店的朱经理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手里提着一包东西。他双手抱拳大声说:“对不起,庞总,我来晚了。向你们陪罪。”他向佟福喜走过去,讨好道,“佟主任,好久不见,你老身体越来越好了!”他见佟福喜一副不认识的样子,解释道,“我是通联公司的朱誉群噻。当初,我没少来找你。你给我们公司的帮助三两句话说不完。”
佟福喜用手挠了挠头发,沉思了一会儿,说:“啊,我知道。你是朱经理、朱书记。你是个大名人呀!那事……没啥了哈?”他见朱誉群脸上略显不快,马上刹住了话题。
“我早就从公司退休了,人大代表也没当了,到庞总这里来打工了。”
“我知道、知道。那……”
“那些年,那臭B还在到处咬人。但人家公检法铁定了的,翻得了?”朱誉群朝窗外瞟了一眼,“落得擦皮鞋,活该!”
朱誉群朱经理……啊!像忽地推开了紧闭的铁窗,仲秋突然豁然开朗了,原来是他!刚才擦皮鞋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夜的纱幕从九天开始慢慢垂下,桉树前的路灯已发出了昏黄的光。一个小个子女人背靠桉树坐着,正在给坐在藤椅上的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儿擦皮鞋。女孩儿靠着藤椅,修长的左脚放在擦鞋凳上,任那擦鞋女人在她白色的阿迪达斯皮鞋上劳作,自己则悠闲自得地看日本卡通。
这是一幅多么好的图画呀!要是法国大画家米勒、塞尚在此,就会画出传世名画……可是,从儿时起,直到他大学毕业时,这幅图不是供人欣赏、阅读和效法的传世名画,而是供工人、农民批判资产阶级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剥削人民的绝好教材。在教科书上、在课堂里、在大小会中间,他已经听了不下千百遍。擦皮鞋这个行业是和旧中国一起被埋葬的。现在,它不仅堂而皇之地出现,而且市长还亲自发给擦皮鞋工具,尊称为下岗职工的“第二次就业”,是一项光荣的工作。在闹市区由有关部门规划的一个皮鞋摊前挂着两幅白地红字的标语:“擦皮鞋是为人民服务”“擦得越多越光荣”……如果每个人自己脚上的皮鞋都不去让人家擦,那么,他们又将面临第二次下岗,因此,又一条人性化的标语出来了:“请向下岗职工献一分爱心,伸出你的双脚!”本报还专门做过报道。
“同志,坐。”女人的话打断了仲秋的胡思乱想。
那女孩儿已经站起来,要走了。仲秋坐到了藤椅上。女人用左手拍了拍他的左脚,示意他将左脚搁到擦鞋凳上。他照办了。女人麻利地干开了。她先用刷子在一个小塑料水桶里蘸上水,将鞋边的污泥清洗干净,再用湿抹布擦去皮鞋上的灰尘,然后拍拍他的右脚。他懂了。赶紧取下左脚,搁上右脚。女人边擦边说:“你这是双好皮鞋,但是,没有保护好,可惜了。”
“怎么保护?”仲秋随口问道。
“和人一样,也要保养。要勤擦拭,勤上油,不要伤得太厉害了才保养。”
“有时太忙,就顾不过来。”
“是,你们成天东奔西跑的。”女人放下抹布,拿过铁皮鞋油盒,用一把小刷子在里面搅起鞋油,刷在皮鞋上。“不过,再忙,擦皮鞋的时间应该还是有的。未必一天到黑都在采访、写稿?”
仲秋大为吃惊,这个女人怎么知道他是记者呢?记者又没有统一的制服,又没有贴标签。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然后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采访、写稿?”
“你是记者呀。”她抬起头来看着他。
仲秋借着已经明亮了的水银灯光看清楚了她的脸,额上布满了一道道皱纹,双颊凹陷,双唇干裂,小巧的鼻子不知是因为身体瘦还是怎么的,反正鼻翼薄如蝉翼,可以透过灯光。惟一有神的是那一对眼睛,大而亮,眉毛长而黑,两个眼角牵出一条条纹路。
“你认识我?”
女人点了点头,用力地擦着皮鞋。“在你家门口。”女人越说越悬乎了,“我还去过报社找过你。”
她是谁?仲秋打开记忆的仓库。努力地搜索着这些年来经历的人和事,想从中找出和面前的这个女人相关的蛛丝马迹。没有一点印象。更怪的是,她还说到过他的家门口。仲秋再一次低头看了她一眼,确实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也许,这些年来自己接触的人太多,或者在一些场合,见过自己的人太多,你不认识别人,可别人却认识你。
女人抬起头,张开大眼,望着仲秋,“你是仲秋记者吗?”
仲秋心里一怔:这眼睛、这眼神——哀怨中夹着期盼。见过,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要让逝去的与她有关的情景原景原音重现。
“是。”女人的声音打破了仲秋欲创造的沉默,他对着她用力地点了下头,“你?”
“我叫许琼,十二年前,我来……”
“你不用说了,我想起来了……”仲秋突然像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味儿,声音好像也苍老了,“对不起……”
“我朋友开了个世界名品店,我让朱经理去拿了点来给大家做纪念。是正宗的华伦天奴领带和都彭皮带,”胖子的话把仲秋从许琼旁边拉了回来。
钟行长接过小姐给他的礼品,抬起左手看了一眼镀金的“欧米加”,说:“我真的该走了。各位,不好意思。”
胖子送钟行长回来,仲秋站了起来:“我也告辞了,还有个稿子要弄。”
“我说,你们都不要走,下面我还安排得有节目哟。大主任,你明天再整那稿子嘛。我专门约你来,就是让你去桑拿一下,平时大家都忙。”
“明天一早必须交稿。”仲秋扫了一眼佟主任和贺处长,“他们去。我下回去,好不好?”
走出帝王饭店,轻柔的夜风扑面而来,仲秋感到神清气爽。夜的大氅四面合围,要罩严这座城市。屋内的灯,屋外的灯,人行道上的水银灯、大幅广告牌上的霓虹灯、商店门前的满天星、奔驰的汽车上的大灯小灯,组成了千把刀、万把剑,一齐向夜开战,要撕破那大氅,要刺破那黑夜。公路上,还有车来车往,店门前还停着一辆辆高档的黑色、白色、灰色、蓝色的轿车,一辆挂黑牌照的加长林肯在车里鹤立鸡群,一辆挂军牌照的奔驰车紧挨着它。再远点,就是静静地立着的桉树、柳树和小叶榕。只有交错的灯光使夜显得热烈、奔放、纵情!他骑上羚羊摩托车,慢慢地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擦皮鞋的地方。这里,空荡荡的,那擦皮鞋的女人——许琼,已经走了。
夜色多么好。一个安宁、祥和的甜蜜的夜!他真想像浮士德博士那样高声叫道:“多好啊,你留住!”
夜静静的,小风仍在轻轻地吹。突然,从左边黑黝黝的香樟树林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凄厉呼声:“救命啊,救命……”
仲秋猛地左转车头,朝发声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