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响起了唏唏嗦嗦的开门声。
李一凡刚从回忆中回过神来,阳昆已经进屋来了。
梅子好像见到了救星,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哭兮兮地说:“爸爸,我要你,喂饭饭。”
“我喂她,她不吃。她要你喂。”李一凡端起饭,站起来,“都冷了,我去热。”她走了两步,侧身看着他问,“你吃了没有?”
“吃了。”阳昆回答,冷冷的。他蹲下身子,抱着梅子,说,“乖梅梅,你饿了哈?一会儿,爸爸喂你。”
“还要讲故事。”
“是,讲故事。讲熊家婆……”
“不。臭的!”
“讲唐老鸭和米老鼠……”
李一凡把热好的饭递给他,说:“吃好没有吗?我、我们在等你回来吃。还吃点嘛。”
“不想吃。”
听了他这冷冷的三个字,李一凡犹如挨了兜头一瓢冷水,从头凉到了脚,吃饭的兴味索然,肚子也一下子变得饱饱的了。她在厨房里磨蹭了一阵出来,坐在沙发上发楞。
梅子吃完了,走过来拉着李一凡,说:“妈妈,我要书。”
此时,她的心情恶劣得很,顺口答道:“我没有书。”
“你有。”梅子指了指那本《青年文摘》,就要去拿它,“我要它。”
“不行,你看不懂!”她将《青年文摘》拿开。
梅子哭了:“我要、我要。爸爸——”
进厨房去洗碗的阳昆闻讯出来:“梅梅,哭什么?”
“我要书。”她指着李一凡手里的《青年文摘》,“妈妈,不给。”
阳昆看了她一眼,没吭气,反身进屋去拿来一本《海姑娘》,拉着梅子说:“梅梅,爸爸给你一本好看的。不要她的。”
“我要。”
“不要,那是臭的。”
“你才是臭的。”五个字在李一凡的唇边轻轻滑过。
阳昆耳尖,这细细的声音,听到了,边给梅子翻着书边说:“对。是。我臭。臭得大街小巷都知道了。”
“爸爸,她,”梅子指着海姑娘问,“她是臭姑娘?”
“对。自己不爱护自己,就臭。”
李一凡在一边气得一阵阵地出粗气,上下牙咬得紧紧的。
“我要讲清洁,饭前饭后要洗手。就不臭了。对不对?”梅子奶声奶气地说,“我要做个香娃娃哈,爸爸?”
“对,要做香娃娃,做个乖孩子。”阳昆偷偷地看了一眼李一凡,“不要乱搞。”
“爸爸,什么叫乱搞?”
“就是、就是乱七八糟……”
李一凡实在忍无可忍了,两眼瞪着阳昆,说:“你太过份了,拿孩子来含沙射影。你有话就直说。”
“你吼什么?”
“有你这样教孩子的吗?”
“我哪点不对?你说该怎样教?”
梅子一会儿看看妈妈一会儿看看爸爸,以为爸爸妈妈吵起来了,木呆呆的坐着,不知什么是好。看见女儿这个样子,李一凡心中的火气一下子小了许多。她不愿孩子幼小的心灵受到一丁点伤害,于是主动挂起了免战牌:“我们现在不说了,等梅梅睡了再说。”
阳昆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奉陪。”
此时,两个人不说一句话,但都在想法与女儿说话。待服侍梅子睡了,他俩就无话可说了。房间里,只有电视机的响声。
阳昆走到客厅,看了一眼先于他坐在双人沙发上的李一凡,到单人沙发处坐下,见她仍木雕似地面向着电视机,没有任何动静,自己也就木木地盯着电视机。荧屏上,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老太婆正在故作青春男女般跳着舞着,好像是在推销某一种保健药。阳昆一看到这铺天盖地的广告就恶心,他想调开它,张眼环顾,调台板不在。肯定是她身子挡住了。他也不再找,拿起梅子刚才看过的《海姑娘》来翻着。这种冷场实在难受,他心中的话犹如加入了酵母,在不断地发酵膨胀,或者说就像有个小白兔在里面蹦蹦跳,急于想跑出来。他咽了咽没有多少津液的喉头,压住在往外冒的火气,说:“我给你说件事。”
李一凡知道他在旁边磨蹭,也知道他讨厌那广告,调台板就在她身子一侧,但她就不想理。心想,自那天晚上后,你像躲细菌似的故意躲着。没有一句安慰,没有一句同情,好像我犯了弥天大罪!亏得还是相亲相爱的夫妻……现在不躲了?要说话了?有什么说的,大不了离婚。我已作好了准备。她没有抬头,只顾翻刚才那本《青年文摘》,嘴里冷冷地吐出三个字:“你说嘛。”
心中本来有不少话想一股脑儿蹦出来,但阳昆脑子一时乱了套,不知先让哪句跑出来好。这么多天了,毕竟这是第一次面对面的谈话。他突然感到一份悲哀,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曾经是情好日密的夫妻,怎么一下子就这样生分,行同路人?他脑子里乱了方寸,一句硬绑绑的话就跳了出来:“这件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李一凡听他来得这样硬这样陡,没有一点儿温情,没有一点儿迂回,过去的阳昆哪去了?自她和他交朋友到结婚,除了学习以外,在生活、情感诸方面,他对她可不是这样!没有红过脸,没有说过直棒棒话。这事是我讨的?我愿的?我遭了这当头一击,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同情的话、理解的话,还不如外人。记得小时,妈妈和姨妈在一起说话,姨妈就说过“啥子夫妻哟,就像《增广》里说的‘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当时,她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现在,这句话突然从记忆的仓库里钻了出来,她霍地明白了。哼,这还不是什么要死要活的“大限”哟,他就这样,还问这种话。什么意思?她以进为退,将这个球踢了回去:“你呢?”
“我?”阳昆以为她会借此向他陪不是,请他谅解,他也就显出受了伤害的大丈夫的姿态,提出撤诉的折衷方案。这一问,来了个措手不及,顿了一下,又一句此时不该说的话蹦了出来,“那个记者……”
李一凡一下警觉起来:“他怎么?”
“我和记者打过交道,他们和正常人的思维不同,是破坏性思维,惟恐天下不乱。飞机失事了,火车出轨了,汽车爆炸了,这里杀人了,那里遭抢了……他们就高兴,就有新闻写,就有稿费挣!天下太平了,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新闻了,他们吃什么?就失业了。他们巴心不得搞些东西出来……”
李一凡越听越不是个味儿,侧过脸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个事就不要再让他来搅和了。”
“什么搅和?”她有点气了,“人家是帮忙,是为了打击坏人,伸张正义……”
“我怕是越帮越忙。”阳昆哼了一声,“这种‘忙’我担当不起!”
李一凡听出他话里有音,坐直身子,正对着他:“你想说什么?就明说,饶什么弯?”
“你自己最明白,何必要我说。”
“你!”她知道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你乱泼脏水!”
阳昆干笑了两下:“作都作得,还怕泼?只有我是个傻子,被人当猴耍。怪不得不要我去接哟……哼!”
李一凡瞪着双眼:“阳昆,你怎样乱说我,我都能理解。但你不能红口白牙污蔑别人。”
“怎么,你心疼他了?”
李一凡从紧闭的嘴唇里压出两个字:“无聊!”
“是,我是无聊。”阳昆双手上举,身子朝沙发上仰靠着,眼望着天花板,故作君子风度,“人家乱搞,才是有聊!”
李一凡气得只是喘粗气。她没想到阳昆变成了这样,你即使爱,也不是这种爱法!张口乱说,而且连带他人。她转回身子,不理他。
“你们早就认识了?还有那个你说的坏人。”
“对,我们早就认识,早就在一起……”她冷冷地说,“怎么样吗?你满足了?”
阳昆被呛住了,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又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后说:“我高姿态。你们怎么样我不管了。我只请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李一凡不出声。
“那个人是你同事的弟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看就不要扭住不放了。”
“什么叫扭住不放?你!”她忍不住了,问道。
“我的意思是你不为自己作想,也要为这个家、为我和梅子作想。把那事撤了算了。”
“你怎么这样想?”她又回过身子,看着阳昆。
“这样大家都好。事情不出都出了。我都忍得下,你……”
“什么?”李一凡几乎是尖叫起来,“不!我忍不下。我被强xx了,你还要我忍下。你还有没有一点儿男人气?”
“强xx?哼!”
“我是通奸!怎么样?”
“那就更要撤!”
“不!决不!”
“抓屎糊脸,闹得满城风雨的。”阳昆一字一句地说,像掷出的一把把冷冰冰的匕首,“你不要面子,我还要呢!”
李一凡热血在朝上涌,双颊像被阳昆左右猛击了似的,有一种热辣辣的烫,但她心里似乎看明白了什么,把已经升高的声调降了下来:“糊脸就糊脸。我更想通了!这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要通过司法来还我清白,不让姐妹们再遭害……”
阳昆忍不住了,抢过话头:“哼,清白?你这样一弄,我看是臭名远扬。我们的家,我和梅子都要受牵连!”他睃了一眼李一凡,“这个世界上,只要做了,就没有清白可言了。就如一张白纸,只要粘上了颜色,不管是故意的还是人家弄的,由你怎样解释,但人们只看结果,不看过程。”
李一凡张大眼睛看着曾经对自己呵护有加的丈夫,像不认识似的,双唇因极度气愤而发抖,话也说不出来了:“你……”
“我怎么样?”阳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背靠在沙发上,双腿张开,双手抱在胸前,好像在看一场斗牛比赛。
李一凡也睃了他一眼,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怎么以前就没有看见他这副样子?她脱口而出:“你怎么会这样?”
“嘿——”他坐直身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脸色发白,双唇一直在颤抖的李一凡,得意地反问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哪样了?”
“哼!”阳昆冷笑了一声,“你还没有哪样?一夜之间你就成了名人了,学校、系上都知道了。我已经被压得抬不起头了。四面风声鹤唳,八方流言蜚语……我堂堂阳昆已经变成戴绿帽子的阳龟了!”
像被一个重锤猛击,原先支撑李一凡的精力一下子飞走了。她颓然地瘫靠在沙发上,四肢发抖,什么也说不出来,竭力管住的两个眼眶里早已蓄满了的苦涩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无声地顺着脸庞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