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任天嘉给何平打电话,约她陪自己去商厦转一转。很快要开人代会了,她要在会上做政府工作报告,事关新市长的形象,可是从北京出来时,她只带了两套冬衣,眼见着惊蛰将过,该换换季了。
逛商店大概是女人们的共同爱好,所以虽然正在家里忙活,何平一听,马上兴冲冲地跑来了。任天嘉不让她惊动办公厅,两人打了辆车,径直奔商业区而来。
虽然已出正月,但因为是双休日,商场林立的步行街依然人头攒动,年后大甩货的吆喝声此伏彼起。任天嘉下了车,伸出手挽住何平的胳臂,在她的意识里,可能是人地两生,怕走散了,但何平却在稍稍惊诧之余,感到一阵温暖。相处一个月了,她对这位颇有个性的女市长越来越有亲近感,此刻,她觉得身边挽着自己的不是那个在办公室里不苟言笑的市政府最高领导,而是一个自己可以信赖的亲密朋友。
两人漫步闲逛着,任天嘉不时停下脚步打听着商品的价格,并与北京的行情做着对比,但自始至终她也没买什么。或许对女人来说,逛街的最大乐趣不在于买,而在于逛,虽然不曾花一分钱,她脸上也洋溢着掩饰不住的满足。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任天嘉拉何平走进一家星巴克坐下来,点了一杯玫瑰露、一杯热奶。啜着饮料,她感叹道,以自己在北京的工资水平,生活在双阳市,可以过得很滋润的,没想到双阳的商品卖得这么便宜!
“可是双阳还有相当一部分人连吃饭都很困难啊!”何平突兀地冒出一句。
任天嘉望了她一眼,好像难以置信:“个别困难的现象哪里都有,我看过统计局报上来的材料,双阳市的人均可支配收入早就过万元了,这在北京周边也是很少见的!”
何平不语,她有些后悔刚才那句话说得过于冒失。人代会召开在即,各行各业都在拼命唱喜歌,给政府工作报告添彩头,自己作为一个秘书,职责要求不能随便发表意见,影响领导的判断力。
可是,任天嘉却不放过她,追问道:“现在城市居民中,哪部分人的生活相对来说困难一些?”
从全国普遍情况看,国有企业改制提前下岗人员、农村进城务工人员、破产倒闭企业失业人员这三部分构成生活困难的社会底层的主流群体,他们在任何时候都是作为分母存在的,政府部门公布各项社会福利的平均值,他们都享受不到,因为他们永远是在这个平均值之下。但任天嘉在听孟宪梁介绍社会保障情况时,得知双阳市在这方面的形势还是比较乐观的,这主要得益于坐落在双阳市的东钢这个老字号大型钢铁联合企业,它的产值利税年年都有高额增长,其规模扩张已逼近世界500强,由此对双阳市宏观经济的拉动作用也格外突出。双阳市民中,东钢职工加上家属,占了市区百万人口的七成以上,纯工资性收入在周边几个城市也是遥遥领先。这使任天嘉相信,即使有一部分困难户,问题也不会太严重。
何平本不想回答,但见任天嘉的眼神里透出一种真挚和信任,脱口说道:“我有个亲属,家里就很困难,我们家每个月都要贴补他,不然他可真是连锅都揭不开。市长,我一点儿都不夸张。”
“什么亲属?他是做什么的?”任天嘉的脸色凝重起来。
“是我爱人的姨父,他下岗了,早先是锅炉厂的钳工。本来这个厂效益很好,谁知后来卖给了个人,成了私营企业,老板就把他们都赶了出来。现在连一分钱都不给开,每月靠二百多元社保金过日子。”
“锅炉厂?”任天嘉脑子里忽然跳出前些天晨练见到的那位对自己欲言又止的老工人,不由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邓顺清。”
竟然是他。
任天嘉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灰暗起来,许久没吭声。噙着吸管想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自顾往外走去。何平忙跟上来。就像是在论证何平刚才的观点,一个截去一条腿的乞丐堵在门口,手里擎着搪瓷缸,一声声讨要着,音调极为哀婉。任天嘉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任天嘉拦下一辆出租车,两人坐进去。司机问去哪里。
“去你那个姨父家看看!”任天嘉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何平说。何平吃了一惊,刚想说:“不买衣服了?”就又咽了回去,指点司机往城东方向开去。
邓顺清做梦也不曾想过,在东山风景区晨练时见过一面的女市长会来到自己家。他住的地方原本属于城乡结合部,早先是一个小山村,虽然居民都吃商品粮,日常生活却与农村无异,几十户人家都以种树为主。这里是丘陵地带,适合桃树生长,当地出产的桃子一度是双阳市的特色农产品,远销关内外。后来从日本引进的“大久保”桃子风靡全国,当地产桃销量一溃千里,再也没有了往日风光,村民的生活便一天不如一天了。双阳市城区东扩,东山风景区一带被辟为高新经济技术开发区,这个小村落也被列入开发范围,但因为土地置换补偿金数额不为村民所接受,当地政府便与这几十户人家僵持住了。前几年,邓顺清家在村里还算情况不错,因为除了种桃树,他还在城里有份工作,所以地铁债券发行时,他也用积蓄买了一些;可是这两年家境一落千丈,原因是他本人失去了工作,老伴儿患上一种叫作“重症肌无力”的怪病,不但什么活儿也干不了,而且每月药费还要几百元,加之儿子开车送桃子往凇河市销售,在山路上翻车砸断了一条腿,雪上加霜,这个原本称得上小康的人家顿时陷入了赤贫境地。
这是典型的乡村三间瓦房,只是已经破败不堪,外面的烟囱也倾颓了半截,窗上的玻璃碎了几块,用透明塑料布遮蔽着。邓顺清连声责怪何平不该把市长领到这个“狗窝子”来,张罗着让任天嘉在椅子上坐。任天嘉让何平陪自己到里屋看看卧病在炕上的女主人,她正在沉睡,两人没惊动她,悄悄退了出来。
激动过后,邓顺清又恢复了在山上见到任天嘉时那副开朗爽快的样子。任天嘉问起锅炉厂破产拍卖的情况,他的火气马上起来了。
“什么破产?锅炉厂从建厂起,一直是市里的盈利大户,从来没有亏损过,怎么能是破产?说穿了,就是你们报上经常说的那个叫什么什么……国有资产……怎么地?”他扭头问何平。
“国有资产流失。”何平告诉他。
“对,就是这个词儿!锅炉厂拍卖,典型的属于国有资产流失,上亿的资产啊,不到三千万就卖掉了,进了私人腰包!你说这些败家子,还有一点儿共产党干部的味儿吗?”邓顺清的脑门上青筋直迸。
“您别生气,慢慢说。”任天嘉劝慰他,又扭头问何平是怎么回事。何平说,具体细节她也不清楚,只知道去年全市经济工作会议上,孟书记提出,要从搞活存量资产入手,闯出一条国有企业改革的新路子,会后,穆副市长便抓了锅炉厂这个典型,进行企业改制试点,实行公开拍卖,后来,一个个体矿主出资把这个厂买下了,据说,郭市长对这种拍卖形式不赞成,但市委决定了,他又正赶上出国,等他回来,木已成舟,所以也无法改变了。
“程序合法吗?”任天嘉问。
“那当然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国资局、改革办、监察局、银行、经贸委、国税地税等有关部门都在上面签了字,最后是以正式报告形式报请省里批准的。这件事在省内影响很大,因为其他市都没走得这样快,省报还为此专门发了评论给予肯定呢!”
“合法个屁!”邓顺清一拍桌子,声音提高了八度,“当时我是职工代表,找到厂长,说咱们工人反对出卖厂子,你猜那个浑蛋厂长说什么?他说我是啥小农意识,是改革阻力,不和市委保持一致,还劝我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反对也没有用。本来买下厂子那个家伙答应,改制后厂子名称不变,生产不停,人员不减,待遇不降,可是这边刚一签字,他那边就开始减人,工友们每人拿到千八百元,说是买断工龄的钱,被一股脑赶了出来,过两天再去一看,设备都卖了,厂房也拆了,好端端一个几百人的厂子就这样黄了。”
任天嘉有些奇怪:“这个矿主买下这个厂子,就是为了搞黄它?他图的是什么?”
“我的大市长,他可是发了横财了!不说那些设备,都是前几年才从德国进口的,卖个一两千万不成问题,光是这块地皮,就值不止一个亿!”邓顺清边说边拍大腿,眼睛快要冒出火来了。“可恨那个穆市长,改制大会上我要他把拍卖的收支账给大家伙儿报一报,他居然说,锅炉厂欠银行的贷款资不抵债,这个矿主买下它,用自己的钱还了债,是救了厂子,救了大伙儿!他这不是在骗三岁娃娃吗!”
“姨父,别乱说,市里的事情,你哪能知道得那样清楚!”见话头扯上市领导,何平忙劝阻他。
任天嘉摆摆手,不让何平说话,问道:“这个矿主有什么背景,能拣这样一个大便宜?”
邓顺清摇头:“这可说不上,只听说他姓田,在双阳是个踩东头西头晃的人物。”
临出门,任天嘉掏出五百元钱,悄悄塞到何平手里,让她留给姨父。这本来是她打算给自己买衣服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