滦河的这一段,宽不过十丈,却水深流急,最冷的时候也不封冻,何况已是“七九河开”的季节。
右岸伸展出一片平滩,明军大队人马在这里歇脚:有的河边饮马,拾柴生火炊饭;有的背靠背坐着打盹,或者干脆头枕鹅卵石横躺着呼呼大睡。他们穿着各色各样破旧不堪的绊袄、罩甲、战裙、遮臂;戴着生锈的铁帽、头盔、红笠帽、五色扎巾,跟手中的斧钺刀枪一样,多是百年前祖爷爷辈留下的古物。五六千人铺满河滩,像是盖了一张破烂龌龊的地毯。
杂沓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蓝色旌旗如同一团蓝色的云飘来对岸,数百名金国骑兵不紧不慢地沿河行进,鲜明的甲胄在阳光下闪亮。
自从去年十月金兵南侵、围攻京师以来,从山海关到北京,整个滦河流域都成了明、金交锋的战场,犬牙交错,你来我往,两军猝然相遇的事很平常。有时会成为一场遭遇战,有时也可能各有各的使命,互不相扰擦肩而过。今天的形势,本应是后者。但是,蓝旗骑兵过于整齐强壮,他们的马过于矫捷神骏,他们的神气过于洋洋得意,使右岸河滩上几乎不能称之为军队的明军兵勇们火冒三丈、气冲牛斗,仗着人多势众,也许还仗着河水阻隔,竟忍不住地大声叫骂:
“臭鞑子!去奔丧啊?”
“骚胡狗,挨千刀!”
一呼百应,河滩上空骂声喧嚣。蓝旗骑兵们不知出了什么事,住马停下,向河滩张望。
明兵越骂越上劲,搬出了祖传的看家本领:
“我×你奶奶!我×你姥姥!”
“×你妈!×你祖宗!”
“我×你老婆!我×你姑娘丫头!”
…………
大金国那些不上阵、未谋面的女人全都遭了殃,无一幸免。蓝旗兵们惊愕地听着,想必有通事把这阵臭骂的意思讲明了,岸上猛烈爆发了大笑,闹哄哄的如在擂鼓。乱了片刻之后,竟由队伍中驱赶出四五十名妇女,或老或少,或丑或俊,有的身着绫罗,有的布衫褴褛,但短袄长裙,都是明朝妇人装束,一个个掩面捂嘴低头哭泣,踉踉跄跄跪倒在河边。只见一名戎服金将用流利的辽东味汉话隔河大喊:
“看见了吗?这都是你们的妇人!你们的奶奶姥姥,你们的老婆、女儿、娘!尽都被爷们×够啦!你们反想×人?有脸吗?哈哈哈哈!……”
“轰!”河岸上又腾起大笑。河滩下一片寂静。
“哗啦”一声响,蓝旗下的领队拔出长剑在头顶一挥,大吼:“哇!速促那——”
“哇!速促那——”狂野的吼叫轰然如雷,几十名骑兵激箭般飞出队列,冲向河边,挥刀砍倒了临河而跪的十数名妇女后,连人带马跃入水中,似要浮渡过河。
河滩上悚然失色、呆若木鸡的明兵中,不知谁惨叫一声:“天啊!逃命哇!”数千明军顿时大乱,掉头狂奔,如失魂魄,丢盔弃甲,互相推挤。不到一顿饭工夫,六千大明官军逃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数十具死于挤撞践踏的尸体。
浮渡的金骑兵只前进了十数步,便勒马停住,望着逃窜的对手,和大队一起鼓掌大笑。
阿巴泰没有笑,他一直冷眼静观。此时厌恶地骂一声:“熊包软蛋……济尔哈朗,我们不在这儿耽搁了!”跟这样的对手打交道,真是乏味!他的脸拉得更长了。
“是。”济尔哈朗是阿巴泰的堂弟,语气带着恭敬。他看看河边,还活着的女人们互相搂抱着哀哀哭泣,道:“把那些累赘……都杀了吧。”
他俩昨晚奉命后立即出发,午夜时分,以拒降为名攻屠了一个村庄,便在那里宿营。天亮前探哨来报:刘爱塔率军二百人由太平寨去山海关,他们决定在途中拦截。集队出发不久,就遇上刚才河边那一幕。没料到各佐领不少弟兄战马上都绑了一个掠来的女人。杀掉当然干脆,总是一份资财玩意儿,就没有更好的法子?阿巴泰想了想,说:
“差十名甲兵押回大营收管,各人做好记号,回去后再领。”
少了女人的拖累,行军加快了,不久就接上了前哨。哨官请两位贝勒爷登上小山,眼见那队打着“刘”字旗号的人马正远远走来。阿巴泰和济尔哈朗一齐盯住旗下棕红白蹄马背上的骑者,半晌,不约而同地自语道:“是他!……”
阿巴泰表情活跃多了,兴奋地扫了堂弟一眼,说:“刘爱塔可不像刚才那群熊包蛋。你我要小心对付!”
被这许多人眷注的刘爱塔——刘兴祚,正在他的“刘”字大旗下缓辔而行。三十二三岁年纪,身材挺拔,动作洒脱,一看而知马上功夫到家。面白微须、修眉俊目,可以想见十多年前是个漂亮人物。他率领的这队人马和一般杂牌明军一样,锣齐鼓不齐,衣装已破旧,军械不成样子,但他从不回顾,只管领头前进,仿佛那是一队精兵,仿佛他是凯旋的将军。
他身后随行的侍从亲兵可不像他们的主将那样沉默寡言,正小声议论着眼前那件震动朝野的大事:兵部尚书兼蓟辽登莱总督、天下无人不知的抗金名将袁崇焕,在金兵大举南下围攻京师的危急关头,竟被发现是通敌卖国的内奸,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
“娘的!他袁崇焕也有今天!真是报应!”毛承禄满脸大胡子,眼睛瞪得赛铜铃。他原本姓王,投奔皮岛毛文龙毛文龙,浙江人,以都司援朝鲜,逗留辽东。辽东失于金后,率部自海岛遁回,乘虚袭杀金镇江(今丹东北)守将,得授总兵,累加至左都督,挂将军印,佩尚方剑,率军镇皮岛(今朝鲜椴岛),牵制金后方。崇祯二年五月,被袁崇焕以跋扈等十二项大罪斩杀。后被认义子,改姓毛。
“谁知道哩。兴许是咱大帅讨命追魂也说不定!”高大魁梧的孔有德,是典型的辽东大汉,长相憨厚,甚至有些呆气,说完就傻呵呵地笑了。
同是辽东人,耿仲明却灵巧俊俏,灵活的眼睛飞快地朝众人一扫,压低声音:“论起来,上天有眼,也算冤冤相报,可要说袁督师是内奸,我还真有点难信呢!……”
一时,众人都不做声了。
他们这些人,心头的天平和京师内地人不一样。满洲人占辽东,杀得他们家破人亡,只得逃出故土投奔毛文龙以图复仇。袁崇焕在大明军屡战屡败屡退、丧失大片国土之际,砥柱中流,宁远大捷打败了努尔哈赤,宁锦大捷打败了皇太极,为他们出了一口恶气,曾是他们最崇敬的英雄。英雄竟然杀掉了在危困中收留并重用提拔他们的恩人毛大将军,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哎,你在看啥?”孔有德捅捅刘兴贤,因为他一直呆呆望着远方,“咋不说话?”
刘兴贤愁眉苦脸地瞥了孔有德一眼。他是刘兴祚的弟弟,身形相貌都小了一号,却显得猥琐、怯懦。他小心翼翼地四下瞅瞅,策马贴近孔有德,探过上身耳语道:“孔哥,只求你尽心尽力保住我二哥,我们刘家就指望着他啦!”
孔有德耸耸浓眉:“这是咋的啦!”
“唉!要是还在皮岛,也就罢了。如今天天跟金鞑兵照面,一旦知道二哥的行踪,他们必定要来擒拿;一旦被他们拿去,怕要碎尸万段了……”
“咋会呢!”
“你不知道,”刘兴贤声音更低、眉头蹙得更紧,“如今这位大汗,早先最喜欢二哥。在那边二哥叫刘爱塔,便是大汗起的名,依着辽东话‘爱他’的音……哎呀,来啦!”他神色突变,尖叫出声。
前面山路转弯处,忽然漫出一片尘土,如同黄色的雾,雾中杀声震天,一团蓝旗骑兵裹着风沙从黄雾中涌出来,直奔“刘”字大旗。
刘兴祚脸上出奇地镇静,只对后队做了个手势,兵勇立刻散开,排出迎战队形;他伸向后队的手又向下一压,骑兵们立刻翻身下鞍,拉着战马一起卧倒。这真及时!随着一声响箭的尖啸,强劲的羽箭如密密飞蝗掠着他们头顶飞过,奔涌而来的人马已看得清面目,听得清吼叫声了:
“杀刘爱塔呀!——”
“杀刘爱塔!——”
刘爱塔却不卧倒,只用长刀和弓左右挥动,拨开射来的箭。他确实灵活敏捷,箭雨过去,只左胸甲和右臂甲上各着了一箭。
阿巴泰已经逼近,满脸亢奋,狂野的光芒在黑眼睛里跃动,大吼着:“刘——爱——塔!——”
刘爱塔挥长刀“当”的一声架住阿巴泰砍来的宽背金环大刀,左手扔了弓,迅速拔掉身上那两支箭。两人对视的一刹那,阿巴泰满眼鄙视和仇恨,但又极度兴奋,鼻孔张大,额头青筋暴起;刘兴祚冷漠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悲哀,嘴角微微一动,竟牵出一个苦笑。
阿巴泰一愣,随即大喝一声:“杀!”双方抽回刀,便你来我往,你进我退地斗成一团。三百正蓝旗骑兵把不足二百人的明军团团围住,刀枪相击,人喊马嘶,不断有人惨叫落马,落马后又被马蹄踏死……
寡不敌众,疲兵胜不了精兵,明军剩余的人越来越少,厮杀也就越加酷烈了。
孔有德催动着胯下黑马,挥动着七十二斤大铁棍,左右开弓,抡出去力大无穷。蓝旗骑兵被他杀伤十数人后都不敢近身了,他便如舞飞轮,把铁棍甩得溜圆,冲出重围。耿仲明紧随其后也杀了出来。孔有德回头一望:
“刘爷杀出来没有?”
耿仲明在马鞍上踮脚远望:“没有,还在里头!”
孔有德一勒缰绳,驱马转身重新杀回,直撞到刘兴祚面前,大叫:“刘爷,快跟咱老孔杀出去!”他抡着铁棍杀出一条血路,领头冲出包围。回头一看,刘兴祚并没有跟他出来。他急得拉了耿仲明弃马步战,再次杀进,就是拖也得把刘兴祚拖出来!
刘兴祚与阿巴泰厮杀许久,已呈败相,只能招架了。阿巴泰看准时机,大刀往下一扫,刘兴祚的棕红儿马突然惊跳,竟把主人掼下地!阿巴泰举刀就砍。偏偏孔有德赶到,一棍架住、推开,背起刘兴祚,还空出右手舞棍,在耿仲明的护卫下,第三次溃围而出。
刘兴祚刚刚喘过一口气,便推开孔有德,夺过耿仲明的长枪灰马,跃上马鞍又要杀回去。孔有德一把拽住马勒口,大叫:“刘爷,你疯啦?送死吗?”他膂力千斤,身长腰粗,一使劲,就把刘兴祚从马鞍上举起,小心地放在地上。
刘兴祚倔强地挺着脖子,伸手又去揪缰绳。突然,孔有德怒吼一声,胸前中箭:可怕的箭雨尖啸着飞来,又是一团蓝色!数不清的镶边蓝旗骑兵包抄围拢,杀出重围的数十明军再度陷入包围。孔有德感到钻心的疼痛,他拼命睁大眼睛,看到了耿仲明中箭倒下,看到了刘兴祚前身像刺猬似的直插了十多支箭,仍然站着不动……
在孔有德丧失意识之前的最后一刻,他听到了刘兴祚的一句低语,安详而欣慰:
“总算死在该死的地方了!……”
两队金兵会合了。明军已没有一个活的。那直挺挺站立不倒的刘兴祚就格外显眼。金兵渐渐在他面前围成个半圆,气氛很古怪,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办。
二位贝勒过来了。他们打了胜仗,生擒了刘兴贤作证,杀尽了明兵。济尔哈朗兴冲冲地面带笑容,阿巴泰的脸又沉下来。骑兵们连忙给王爷让路,他俩就站在了刘兴祚的面前。
阿巴泰突然发作,跳起来照刘兴祚脸上狠狠一拳。他心里有一个狂暴的声音在怒吼:“你不肯拿出本事跟我比试!你瞧不起我!到死也瞧不起!混蛋透顶!……”
已经死去的刘兴祚经不住这一拳,“扑通”倒地。济尔哈朗眼里泛上一片恶意,喝道:“扔掉!喂狼!”
兵士们一拥而上,他们早看中了刘兴祚护身的上等甲胄丝质衣袍。片刻争抢,剥光了他身外的一切,他便如初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一样,赤裸裸地躺在寒冷的大地,斑斑血迹,像是几朵绚丽的红花覆着白皙的身躯。
济尔哈朗暧昧地笑笑,说:“怪不得叫刘爱塔!”阿巴泰盯他一眼,冷如寒冰,使他赶忙换了话题:“咱们回去交令吧,载上他的尸体……”
“等一等,贝勒爷。”库尔缠不知何时来到他们面前,满头是汗,口中仿佛还在喘气,“既已杀了,何须载回尸体?”
阿巴泰问:“汗有新旨意?”
库尔缠头也不回地望着刘兴祚的尸体,答非所问地说:“有我作证。”他突然转身,边走边脱衣甲。他细心地给刘兴祚穿上自己的长袍,又顺手拽过两匹马,推下马上兵勇,夺来马鞍上的被子,抱起刘兴祚放在被子上,命令道:“挖坑!”
兵勇们都知道他是大汗的侍从,谁敢违拗?坑挖好了,库尔缠最后看了看刘兴祚的脸,那上面有一种大彻大悟的宁静。他叹口气,合上死者的双眼,用棉被裹好尸身,下葬了。
济尔哈朗好奇地注视着这一切,阿巴泰却装作没看见,吩咐部下检查战场,有没有漏网敌兵。
“哇呀!——”一声怪叫,查看战场的兵士“扑通”倒地,一个浑身是血的大汉突然跳起,“嗬嗬”怒吼着,像受伤的猛虎,一头撞进金兵最密的人群,抡起铁棍乱打乱杀。金兵大惊,纷纷举刀上前围攻。
“轰隆隆!”一声巨响,土裂泥飞,铁屑四散,金兵一片呐喊!
“轰隆隆!”又一记巨雷,这发炮弹打到人群中,顿时血肉横飞!
紧接着,“噼噼啪啪!”“嗵嗵!”“轰隆隆!”声响不绝,震耳欲聋,是西洋大炮、佛朗机和火铳的骇人齐射。刹那间,尘土飞扬,硝烟弥漫,人喊马嘶,金兵完全被打蒙了!
阿巴泰勒住惊慌的马,沉着下令:“吹角集队,撤!”他一扭头,发现总是平静愉快的济尔哈朗脸上罩满乌云,眼睛直冒火,便问:“是他吗?”
济尔哈朗咬咬牙,恨恨地说:“就是他!”
四年前的宁远大战,许多八旗名将死在他的西洋大炮之下,济尔哈朗也受了重伤。今天相遇,仍然得避开这个可怕家伙的锋芒!这口气,怎么忍?
库尔缠低声叹道:“怪不得人说‘孙家兵’不可侵!”
阿巴泰又有些兴奋了:“南朝人也真怪!熊包的连缩头乌龟都不如,厉害的又胜过深山猛虎、大海蛟龙!……”
金兵撤走了。满地尸体的空旷战场上还飘着硝烟、浮着尘埃,只有那浑身是血的大汉,还没命地挥舞着铁棍,向虚空用力砍、击、抡、扫,嘴还在狂野地吼着:
“杀!杀!杀!……杀光你们这些狗娘养的!……”
有人架住他的铁棍,他怒吼一声,跳起来抽棍就打,一棍扑空,背后好几个人抱住他,夺下他的武器。
“孔有德!”
大汉一愣,转着脑袋四面搜寻。这声音从哪里来?好像是天上?他拼命睁开被鲜血糊住的眼睛,顿时被面前的神奇景象惊呆了:
一团紫雾弥漫,一片红云缭绕。云雾中一匹金色的神马,驮着一位威风凛凛、金光闪闪的神将,从天上缓缓下凡。他从戏文里、年画里知道,这就是托塔李天王!……神仙竟知道他的姓名,竟亲口唤他!孔有德说不出的惊喜和惶恐,“扑通”跪倒,连连叩头:
“弟子孔有德,拜见大仙托塔天王!”
旁边的人都忍不住笑了,知道是因为夕阳、烟尘和下坡的大路,造成这位杀得发昏的大汉的错觉。
白马上的将军跨下雕鞍,走近来,又说道:
“孔有德,你静静心,不认识我了吗?”
孔有德一哆嗦,这带着南方口音的话语那么亲切,那么温和受听。他愣住了,用劲摇摇头,目光渐渐由模糊变清晰,终于看见了面前的人:内束衷甲,外罩红袍,头上红顶缨玉簪瓣明铁盔,脚下护甲短靿靴,四十七八岁年纪,疏疏的五绺髯使长方形面容透出一团书卷气,剑眉下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与高直的鼻梁、轮廓鲜明的阔嘴相映衬,是一张集中了智慧、精明和才干的相貌,一旦微笑,又如春风拂人,温和慈祥。对着这样的微笑,孔有德双腿一软,跌坐地上,如同见到亲人,放声大哭。
将军安慰地拍拍这位浑身血迹的辽东大汉的肩膀,直起身环顾四周,微微叹息,转脸问身边的中军官:“只剩他一个人了?”
右前方的尸体群里,又挣扎着站起来一个人,走了两步,嘴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还有……我,耿、仲、明……”他又摔倒了。兵勇们赶忙上前搀扶。
将军皱着眉头下令:“掩埋尸体,收集散马军资,今夜赶回抚宁!”
他是镇守抚宁的山东右参议兼宁前兵备道孙元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