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离开的是天禄。
昨天,七七四十九日丧期期满。今天大家黎明即起,天福天寿陪同着,天禄到灵堂,拈香奠酒烧纸,告别了师傅,走出听泉居。他已雇好了船,渡海到九龙,取道东莞、从化,绕过广州经陆路到韶关,再搭船向北方。他的目的地,是长江沿岸的几处大码头。
天福天寿送天禄下山,要直送到渔船码头。天禄的行李,天不亮就由阿嘉叔挑下山送上船去了。弟兄三个轻轻松松,本该有许多话要互相嘱咐的,可是自出家门,三个人就很少说话,在离愁别绪的背后,仿佛还有些别的。天福不时注视着小师弟,一旦被小师弟觉察,却立刻转开脸,或者去看远处的景致,或者与天禄交换一道含意不清的目光,点头扬眉之际,似有几分喜色。天寿则多数时候闷头走路,尤其不敢接触二师兄的目光,也不敢跟二师兄说话,向来在二师兄面前任性耍赖惯了的,现在却像个做坏事被大人当场捉住的小孩。
难道临到分离,弟兄们倒生分了不成?
怎么会这样?谁也没想到,谁也说不清。
尽快离开,这是封四爷来到的那天就决定了的。到哪儿去?怎么走法?封四爷和雨香都催他们哥儿仨先离开广东再说,上京师还是去江南,经商还是另买房地重建家园,上路以后再慢慢商议。
当晚,弟兄们聚在堂屋商量,一开场却是长久的沉默,谁都打不起精神,他们还没有从这突发的打击中恢复过来,都感到说不出的沮丧,气氛格外沉重。就连临时移到桌子中央的白蜡烛,也灯焰颤抖,光线暗淡,摇曳摆动不止。
还是大师兄首先振作起来,尽力笑着说道:“事已至此,难受也没有用了。走是一定要走,但,何去何从呢?”
两个师弟仍是无心说话,都拿眼睛去看大师兄。淡黄色的暗光抹去了他肤色的白皙,显得鼻梁高耸,眉毛黑得发亮,竟使他平日温文尔雅的面容中带出几分英气。就像是要鼓舞士气,他提高声音笑道:“我有个好主意!我们一起去浙江找林大人!”他停了停,看看师弟们反应不如他想的那么强烈,便进一步说明:
“林大人不止对我天福,对咱们全家都恩重如山,岂能不报?况且我应许过,服侍师傅终老之后就去追随他老人家。林大人也很赏识二位师弟,不难在他手下谋一份差事,从此跳出梨园行!即使自己做不成官,能让孙辈后代步入仕途也是一大幸事呀!……你们说呢,师弟?天寿?……天禄?”
天禄抬头,看看师兄,再看看低眉不语的师弟,忽然又像赞叹又像开玩笑似的说道:“今天这灯烛有点儿怪,照着你们俩,怎么看都真像金童玉女!……”
即使在暗弱的蜡烛光中,也能看出天寿的脸迅速地红了。天寿蹙起双眉发怒道:“胡说什么呀,你这该死的铁锹!……”
天福也不满天禄不合时宜的插科打诨:“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耍笑!”
天禄露齿一笑:“什么时候,笑也比哭好,对不对?……小师弟你干吗老是铁锹铁锹地挂在嘴上?师兄那元宵的美名儿怎么再也不叫哇?太不公平啦!”
天寿生气地横了天禄一眼,不情愿地说:“人家早不是元宵了嘛!”
天禄笑得眼又眯成了一条线:“对对对,师兄已经是容长脸儿,面如冠玉、皎如玉树临风了!……”
天福拿出师兄的身份:“师弟,正经点儿吧,这会子你还寻什么开心!”
“好,好,不说笑话了,说正经的!”天禄用力抹了把脸,像是把逗乐的神情一下抹去了,正色说,“我很敬佩林大人,不,不是敬佩,是敬仰!……不过,我的性情你们也知道,做不来书吏,经不了商,更走不得仕途!我想,我还是去唱戏!……”见师兄师弟都吃惊地瞪眼瞧他,他眉心抖动了几下,微笑着对天寿挤挤眼儿,继续说,“唱戏嘛,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东南西北,江湖闯荡!有艺在身,凭本事吃饭,总会有奔头儿。前两年跟着戏班跑码头,结识了不少朋友,日子也能过得挺不赖。”他那炯炯目光望定天寿,说,“小师弟不是一向喜欢上台喜欢唱戏吗?跟我一起跑跑码头,不也怪有意思的吗?”
天寿低垂着眼帘,浓密的黑睫毛像蜜蜂翅膀一样忽闪着,咬紧嘴唇,仿佛决心不开口,后来抬起头,满眼犹豫和忧伤,一会儿看看天福,一会儿看看天禄,为难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但最终也没说明自己的意思。
这以后连着几天,天寿都秀眉紧蹙,吃饭不香,说话不多,深夜房里的灯烛也亮到很晚,还常到父亲灵前跪着落泪,又常独自在小花园和泉水边长吁短叹。天福天禄倒很坦然,互相商量着谁先走谁后走,还一起到渔村去雇各自的船。
昨天午饭时,天寿最先放下了筷子,站起来却不走,也不看两位师兄,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我想去找英兰姐姐,去找我娘……”
天福“噢”了一声,还在低头喝汤。那边天禄的匙子却无端地跌在地上,乒乓摔碎。天禄声音有些发抖:“那么你……也是往浙江去了?……”
天寿抬眼看,只见二师兄满脸失望,眼角嘴角都耷拉下来,眼睛也黯然失神,心里十分不忍,硬着心肠点点头,嗫嚅着说:“英兰姐在山阴……一直消息不通,也不知我娘怎么样了……”
天禄扭开脸,低头片刻,再抬头,神情已经自然多了,他说:“正好,小师弟能跟师兄同路,互相有个照应,大好事!”
天福也很高兴:“对对,我船都定好了,明天送走天禄,后天咱们就起程。”
天寿却回头去吩咐阿嘉叔,让他到渔村再定一条船,后天跟大师兄一同走。
天福说:“两个人一条船还不够吗?刚有点儿钱,还是要节俭过日子为好……”
天寿垂下眼睛,固执地说:“我要我自己有一条船!”
无论如何,这等于是小师弟选择了大师兄而放弃了二师兄。天寿心里老觉得对不起天禄,所以给天禄送行,自然有说不出口的难为情。过了一夜的天禄,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神态,这时便笑嘻嘻地说:“师弟你干吗哭丧个脸儿?给我送行又不是给我送葬!……”
天寿呸了一口:“你瞧你胡说些什么!”
天禄笑道:“读了多少遍的苏东坡: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嘛……”
天福接口吟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天禄接得更紧:“大师兄说得对!况且你我兄弟又不是从此就永别了!你想别我,我还不肯别了你呢!”
天寿忍不住笑了,道:“再见是何日?”
天禄说:“等躲过这阵风头,等小师弟你把师娘寻回来,三年后,我一定回来探望。那时候,说不定都能看到你们的小儿女、我的小侄儿侄女满地乱跑啦!”
天福赶紧闪目瞧他,嘴里连连道:“又在胡说,又在胡说!”
天寿小脸一红,扭头不做声。
天禄继续说:“到那时候,我大约成了个老乞丐,又脏又臭,说不定还瞎了一只眼,沿路乞讨到听泉居,站在门口拖长声音求告喊叫:老爷奶奶行行好,可怜可怜瞎子吧!……”他学得很像,连天福也笑起来。
天寿却一口接过去:“那工夫我娘就冲出门,照着那个假瞎子的后脖颈儿啪啪啪几巴掌,骂这个没心肝的天禄小鬼头,竟然扮了乞丐来哄师娘!家里有的是银元,还是你小子舍命救人挣来的,我们都记着呢,你不用来试我们!……”
天禄指着天寿,哭笑不得地说:“你看你,你看你!跟你闹着玩儿,你就又扯上这事儿!”
分配那笔酬金,也像确定各自的去向一样,大费周折。从中拿出两千元给封四爷,请他把柳知秋的墓园完工,给他本人另有八百元的酬谢;留给阿嘉叔夫妇五百元,用做看守墓园的酬劳并作为经营果树的本钱;还要给雨香三百元表示谢意。这些都毫无异议。剩下八千四百元,原议是留在家中做共有财产的,可现在都要外出避祸,怎么办?弟兄三人意见分歧就大了。
天福说,不如三人平分。
天寿却说当初救夷人自己没有出力,要平分这笔钱自己决不能要。
天禄坚持留出一多半奉养师娘,一少半三人分了做盘缠。
争来争去,商议了好久,才定下来,每人带三百元盘缠,余下的悄悄埋进师傅卧室的地底下。弟兄们谁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取钱,不必通过其他两人。三年后,师傅的忌日,无论如何大家都得赶回听泉居来重聚。所以天禄又拿三年后的话题寻开心。
弟兄们说笑着,渔村码头遥遥在望。天禄提议坐一会儿歇歇脚,山间小路边的几块石头就成了凳子。天福手拿一把折扇在胸前轻轻摇着,天寿掏手帕沾去面颊和脖子上的汗,顺手用手帕在脸边扇风。天禄看着,不禁笑道:
“怪不得人都说师兄浑如一浊世翩翩佳公子,师弟是笑破阳城十万家的绝代佳人。今儿我这么冷眼看过去,真是不假,不假!”
天寿鼻子里哼一声,气鼓鼓地说:“又来了!二师兄真是丑角丑人说丑话!这也真是不假,不假!”
天福倒责怪天寿:“看你,今天就要分手,还跟二师兄斗嘴。天禄唱的就是丑角,可人丑心不丑,自有一股磊落气概,是常人不能及的呀!”
天禄大笑,说:“我是丑,真的。我要是长得有师兄那么高挑儿那么俊气,师弟,你这次说不定就肯跟我走了,对不对?哈哈哈哈!”
天寿气得扯下一把野草,揉碎了朝天禄脸上扔过去,也没止住他的绵绵长笑。
他终于平静下来,擦了擦笑出来的泪水,说:“我也不是什么磊落君子,有的是藏着掖着的事。有一件,我一直没说,可今天我得告诉你们了。”他的笑完全收敛了,眼睛望着远处蓝色的海,静静地说:
“三弟又回来了。我见过他。”
天福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地看着天禄。
天寿噌的一下跳起来,说:“什么时候?在哪儿?你怎么不早说?是在广州吗?要不在澳门?……”
天禄苦笑:“师弟你坐下,我既然要说,就会详详细细地告诉你……那是去年六月里的事了……”
那时,天禄搭着一个苏昆班子,在太湖周边的苏州、无锡、宜兴、湖州及杭州、绍兴等大码头辗转演唱。他已经是班子的台柱,在这一带颇有名气了。江浙是文人荟萃之地,也就常有墨客雅士来与名伶相与结交。他们唱到宁波的时候,一位当地财大气粗、又自命风流才子的雅士,慕天禄“江南第一丑”的声望,不仅屈尊来与天禄交结,当听说天禄他们想去普陀朝山进香的时候,竟十分慷慨地为班子提供了一艘能经得住海浪颠簸的大船。
普陀进香,向救苦救难的观世音烧香跪拜、许愿祈祷,是难得的机会,谁也不肯错过。可万万没想到,当他们拜了菩萨、数了罗汉、游了庙廊、准备回程的时候,英夷的大兵船打来了,几乎是眨眼的工夫便占了舟山岛。与舟山岛一水之隔的普陀山立刻大乱,戏班的船也就随着大量舟山普陀居民逃往乍浦、松江的船,一同北上了。这艘大船原本很少在大洋航行,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在无边无际的海上漂来漂去好几天,惟一的希望是能遇上过路船的援救。
他们等到的,竟是一艘英夷的大兵船!
大兵船立刻放下两只舢板划过来,二十来个带枪拿刀的夷兵上了戏班的船。领头的夷兵脸膛粉红,鼻子通红,头发和胡子火红,浓眉下一双深凹的小眼睛却像狼一样闪着绿光,只这一副模样就把戏班子里没见过夷人的孩子吓哭了。这家伙一挥手,跟上来的那些白夷、红夷和黑夷怪叫怪笑,冲到船舱各处,立刻动了抢。
开始翻箱倒柜,见什么希罕就拿什么,后来又一一搜身,把孩子们常戴的银项圈、银锁、银手镯和帽子上的镶玉抢走。班子里的人们又惊又怕又恨,敢怒不敢言,怕他们手里的枪呀!
一个红夷发现小昆旦耳朵上戴着金耳环,大喜过望,伸手就抓,孩子害怕,一低头闪开;红夷大怒,扑上去把孩子按在船板上就要强拽,天禄忍无可忍,一脚踢过去,把红夷踢了个跟头。红夷跳起来又扑向天禄,班子里有功夫的戏子们群起来帮天禄,于是一场混战,双方扭在一起,倒叫夷兵不敢放枪。但终究寡不敌众,天禄和好几个同伴都受了伤,眼看就要落败,又一记重拳从脑后打过来,天禄只觉天昏地暗,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竟躺在雪白的枕头被单中间,头上缠着纱布绷带,身上伤处也都涂着药膏,四周好多同样的病床,排列在不大的舱房里。邻床就是戏班里的一个武生,跟天禄一同受伤的。他见天禄醒过来了,才把后来的事说给天禄听:
就在那绿眼红毛拔刀出鞘的时候,“乒乒”两声枪响把他镇住了,又一艘舢板靠过来,一个头戴高大帽子、身穿绣金带穗官服、腰中佩剑的白夷上了船,一声呵斥,夷兵都乖乖地住了手。这夷官怒火冲天地吼了好一阵子,跟他来的白夷兵上去就把那个绿眼红毛绑了,其余的白夷红夷黑夷也不情愿地纷纷把抢到手的东西交了出来,堆在船板上像座小山。夷官看了看倒在各处受伤的人,有夷兵也有中国人,便又吩咐了几句,这才离船而去。一个跟夷官前来的仿佛是马来亚人,用蹩脚的中国话告诉他们:这夷官是大兵船的船长,名叫威廉,他不允许他的部下发生抢劫这种损害大英帝国皇家海军荣誉的丑事,他将重重惩罚干坏事的首犯。他向中国居民表示歉意,并愿为受伤的中国人医治。
这样,昏迷中的天禄和几个受伤的中国人一起,就被抬上英夷舰队的医疗船。同伴还告诉他,有一个英夷军医曾经在他床边站了很长时间,反复查看他受伤的头和青肿淤血的眉眼嘴唇。是不是他的伤特别重?可天禄自己知道,他毕竟是练过武功的人,这次并没有伤到筋骨,若不是最后那一拳他没有防备,三天之后就没事了。英夷军医为什么对他感兴趣?
不料,次日上午,两个身材挺拔、风度高雅、军装笔挺、金发碧眼的英夷军官一同来到天禄病床前。他们刚走进舱房,同伴就赶紧告诉他:腰间佩剑的是威廉船长,另一位就是那个英夷军医。天禄望着两人走近,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事情。
年轻的军医看定天禄,突然用不大流畅,但十分清楚的中国话问道:
“据说,你是一位艺人?”
周围的中国人大为惊讶,天禄也感到意外,点了点头。
“那么,你除了这个……这个萧笑笑的名字以外,还有别的名字吗?”
萧笑笑是天禄到苏昆班子以后新起的艺名,他觉得奇怪了:“有没有的,有甚相干?”
“那么,好吧,我换一个问题。”英夷军医笑了笑,使天禄忽然有如梦中,似乎以前见过这副笑容,“你们艺人要在全国走……走江湖,你们不是这样的说法吗?……那么,你是不是去过广州呢?知道不知道那里曾经有个有名的艺人,名叫柳摇金呢?……”
听到这里,天寿直跳起来,冲到天禄跟前,口齿不清地急煎煎地问:
“真……真的吗?他真是这样问的?他真的说柳……柳……柳摇金吗?”
天禄笑着打趣他:“他问的是柳摇金,没问柳柳柳摇金……好了好了,别急,我告诉你,他真的就是三弟,那里的人都叫他亨利医生。我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我,都非常高兴。那位威廉船长是他的朋友……”
天寿可不管什么威廉不威廉,打断天禄的话,抢着问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他长得什么样儿?和小时候一点儿也不像了吗?他来中国是为了找我……我们大家的吗?你说他是军医,是什么意思?……”
面对天寿疾风暴雨般的提问,天禄来不及回答,天福更甭想插进半句话。后来天寿发现两位师兄都看着自己笑,才不好意思地住了嘴,天禄也才一一回答小师弟的问题:亨利长得又高又大,跟所有的英夷一个样子,比他天禄足足高过一个头去,完全不是小时候的模样了,甚至长了拳曲的连鬓胡子;不过眼睛没变,嘴巴的样子没变,下巴上那个怪怪的酒窝,已经长成一竖道好看的凹槽,就凭这个认出他来的。他来中国就是因为他是军医,军医的意思,就是跟着军队去打仗,给受伤生病的军人治病的医生。他说他很想来找结拜弟兄们聚会,但他是军人,必须服从长官的命令,路过广州的时候不准许他们下船……
天寿又一次打断天禄,蹙起眉尖问:“他是军人?……就是英夷鬼子兵?来打中国轰广州占香港抢我们听泉居的?”见天禄低头不回答,天寿也不做声了,倒退几步,坐回到原先坐过的石头上去了。
沉默片刻,天福说:“你没问他怎么肯来打中国的?”
“当然要问,”天禄答道,“他说他是医生,治病治伤救命是他的职责,还说他对他的国家和同胞负有责任……他的话我不大懂……”
后来的事,天禄三言两语地就交代清楚了:他随英夷舰队北上到山东登州时,山东巡抚派遣休息在家的鲍鹏来办交涉送食品,伤已痊愈的天禄便跟着老相识鲍鹏上岸,在登州蓬莱阁下住着,吃海鲜玩海水都是那些日子练就的。秋天里,琦侯爷受命为钦差南下广东,向山东巡抚将通晓夷语的鲍鹏要去做亲随通事,鲍鹏就将天禄一同带回了广州。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天寿问:“你为什么一直不肯说呢?”
天禄一笑:“我一见到你们,就为了主战还是主和、林大人对还是琦侯爷对争得面红耳赤。林大人对你们有恩义,师傅又毁在鸦片里头,恨英夷是不消说的,要是知道三弟竟跟着英夷大兵船来打中国,岂不要恨死?小师弟就最受不了!其实三弟还像小时候一样,心肠很好,做人很正,很有情义。不该坏了咱们弟兄情分。”
天寿讥讽地说:“他给你钱了吧?你这么说他的好话!”
天禄脸都不红,理直气壮地说:“他给我钱不假。他要是落难,我也会给他!天下乌鸦一般黑,满世界都是贪官污吏,不也还有个林大人吗?”见天寿语塞,天禄和缓了口气,接着说,“还有个原因,就是怕有像小师弟这样的人,看洋鬼子又给我疗伤治病,又帮我钱财,拿我当了汉奸,那不就惨啦?哈哈哈哈!”
天禄大笑着站起身,说:“好了,该说的都说了,咱们走吧!”他笑嘻嘻地看了天寿一眼,立刻转向天福,在他背上使劲拍了一巴掌,说:
“师兄,这后面的事,就看你的了!”
帆船离岸的时候,天禄不住地向师兄师弟挥手道别,随后他在船头连转了几个圈子,来个金鸡独立的猴相,脸上是《安天会》里孙悟空那滑稽的挤眉弄眼的笑,很快,这笑容看不清了,天禄的身段看不清了,到后来,只能看见白白的帆影在水面飘动,向着北岸飘过去,飘过去……
天福看看眼泪汪汪的天寿,嗓子眼儿也像堵了块东西似的不好受,但他还是说了声“走吧”,便率先转身,往来时的路走去。
阿嘉叔送走了天禄就急急忙忙赶着回家,他还要准备明天送天福天寿上路。天寿好像很累,一步步迈得很慢很难。天福陪着,就像是在散步观景。但好长一段路程都在沉默中走过。天寿是提不起说话的兴致,天福却有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脸上还很不自然地泛上一阵红潮。
走到刚才三人坐着歇脚的地方,天寿好像醒过来了,顺口问道:
“方才二师兄说后面的事看你的了,什么事呀?”
“这个……”天福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昨儿你们俩说了好晚吧?灯亮了大半夜呢!”
“是。说了好多的话……我做梦也没想到……”
“怎么?……”天寿问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竟无端地红了脸。这似乎鼓励了天福,他脚下步子更慢了,说:“我把他对我说的话,都说给你听,好不好?”见天寿点头,天福清了清嗓子,拽一拽领口,说下去:
“昨天午饭时候,你说了要往浙江找英兰姐,天禄心里不好受,整整躺了一下午,你不知道吧?……晚饭后上灯时分,他来找我,第一句话就说:师兄,你赢了,我输了。我知道比不过你。他又说,你一定能好好待她,对不对?我也就放心了。”
天寿小声嘟囔:“他说的什么?说谁呢?”
“是呀,我也是这么问他。他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扑哧一笑,说:你从来没想过,小师弟是个女的?……”
天寿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天福赶紧去搀扶,天寿躲开了,加快了脚步。
最难出口的话总算说出来了,天福的局促和紧张消失了许多,便也快步跟上去,继续说:“我真是大吃一惊,张着嘴,样子一定像个傻瓜,愣了好半天,才问他:谁说的?你怎么知道?他鬼精灵地笑笑,说,大雷雨那天在胡家书房院门外,他隐约听到胡昭华喊叫,说什么竟是个女人!他当时就犯了疑;飓风里沉船后,他捞你出海、在破庙里过夜,越看你越不像男人;最后,师傅临终嘱咐,要咱们像亲兄弟姐妹一样相待,他说这话让他认定了自己想得不错!……呃,他,天禄他说得对吗?……”
天寿不答,闷头走路,脸红得像五月的红玫瑰,也许因为天热太阳大,那额头、鼻尖和脖子上都是汗珠子。
“我只疑心过你会不会是天阉,从没想过你是女的!……我问天禄,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他说,小师弟也许不想让别人知道,再说,他以为自己还有希望,能跟我这大师兄争一争……”
“争一争?”天寿低着头,似在咀嚼这三个字的意味。
“他说他反复思量,最后不得不认输……”
“认输?”天寿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他说,小师弟和大师兄在台上演夫妻演了十多年,情分本来就比别人厚,何况还有那场鸦片官司!他说他一回广州,就觉出小师弟的心向着大师兄,二师兄往后靠了许多。再说大师兄得林大人看重,将来走上正路,小师弟跟着大师兄,日后就不必在江湖上瞎混,平安是福啊,对小师弟不是更好吗?……”
他们脚下的山路,一直不离那条从听泉居下来的山溪。天寿蹲在溪水边,把手放进清澈晶莹的水中,咬着嘴唇,听着在泠泠水声中天福的转述,心里既感动又觉得不是滋味,慢慢撩起溪水洗脸,热烘烘的面孔经冷水一激,才舒服了许多。
他们起步再走的时候,山路弯弯,进入一片野生树林,浅浅绿阴为他们遮盖了越来越毒的正午的阳光。他们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天福也就声音更低、说话更慢了:“他说,台上夫妻弄假成真,也算是一段梨园佳话呀!……他还点着我的鼻子说,你不娶她我可就要娶她了!只是有你在她不肯嫁我就是了,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哇!……都吹灯躺下了,他又补了一句,说是以后咱们埋的那钱若是还要分的话,我那一份就算是贺仪,祝你们白头到老、子孙兴旺吧!……”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只有两人的脚步声、紧张的呼吸声,还有泉水的泠泠低唱、风吹树叶的沙沙作响。
“师弟,……你,你怎么不说话呢?……天禄他说得对不对呀?”
天寿沉默片刻,说:“我……我不知道!”一转身,飞跑而去。
“师弟!小师弟!”天福追在后面喊叫。
天寿直跑到路边那棵大榕树下,跑不动了,双手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上,张着嘴喘气不止,一闭眼,泪水滚滚落下。
天福见状,又惊又叹,说:“师弟,愿意不愿意的,你都不要这么哭了嘛!这些日子,你天天哭夜夜哭,再哭可伤身啊!……”
天寿一手蒙脸,仍不说话。
“师弟,你听我说,”天福万分诚挚地柔声说,“这么多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比你小师弟更清楚的。天禄的话要是真的,只要师弟你肯,我就非娶你不可!你想想看,我跟你,命都能换的交情,还有什么说的!……”
天寿抹净脸上的泪水,仰头朝上瞧瞧,答非所问地说:“能看到咱们的听泉居了……明天就要离开了……”然后收回目光看着地面,又轻声地说,“让我好好想一想,好吗?……”
天寿抬头看到的不是听泉居,低头也没看见路边灿烂的野花。她心里窝着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她眼前浮动着许多零乱的画图,其中也有二师兄天禄那总带着滑稽笑容的脸,还有在这副笑容后面涌动着的一腔磊落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