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碟十二菜、色香味俱美的鱼翅整席,醇厚无比的陈酿老酒,使主客都心欢意洽,晕红的脸膛和鼻尖都在发光。
东道主是本地父母官余姚知县彭崧年,联璧坐了主宾席,主人请来守城官兵的营官杨守备和本县钱粮师爷作陪,客人还有随同联璧同来的濮贻孙和潘天禄。
席间谈笑风生,最是联璧话多。天禄多次朝他使眼色他都毫不理睬,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遍又一遍地吹牛:说起征剿大军的威风,说起我朝二百年凡用扬威将军名号出征无不百战百胜,就一定要说说自己与目下的扬威将军【扬威将军:清代自雍正朝之后,朝廷派出的领兵出征的军事统帅,其将军名号不再新创,而是沿用前朝旧名,其印信也为当年统帅交回之物。扬威将军创名于1646年清入关之初,到1841年止,此名号已使用过七次之多。【沾亲带故;说起大营中人人钦羡不已的“小钦差”,便特别要提一提其中的联芳是自己的嫡嫡亲的亲堂弟;说起自己在幕府中的地位,更是吹得天花乱坠,不仅将军对他言听计从,就连行军布阵、遣将用人,也是有他一句话足矣……只有在他回忆起与彭崧年同榜进士、金殿传胪【传胪:指科举殿试后由皇帝宣布登第进士名次的典礼。】的得意往事之际,才容得知县大人插进几句赞美词,守备大人送上一番奉承话。
这些客气套话听在联璧耳中极是舒服,不能不也给一点回报,举着酒杯对彭崧年一示意,道:“以年兄之才,就任这小小的余姚县令,实在是委屈了!……”他满脸的表情在告诉对方,只要自己略一援手,为同年好友谋个升迁不费吹灰之力。
彭崧年倒没有顺杆儿爬,或许对这位同年的为人心里有数,浓眉下一双清亮的眼含着笑意,抚着颔下一部直掩到胸前的浓密的大胡子,逊谢道:“年兄奖许真不敢当。余姚虽小,却素有文献名邦之称,先秦置县于今已两千余年,人文荟萃,硕儒辈出,尤以前朝、本朝两代为最……”他指指窗外,接着说,“看见城中这座孤山吗?名龙泉山,山顶有祭忠台,南腰有中天阁,也即阳明书院,严子陵、王阳明、朱舜水、黄梨洲四先贤故里碑就在那里……”
“啊呀,该死该死!”联璧笑着拍打着自己酡红的面颊,不经意中又流露出几分媚态,“小子无知,得罪先贤故里!诸先贤乃我辈士人终身楷模,理当立饮一杯示敬,还应诣故里碑前瞻仰谢罪!……”说着摇摆着站起来,肃立,并做庄严状,三次洒酒于天地,然后满饮一杯。
“年兄至今不改书生本色,可敬可敬!”彭崧年笑着说,“兄弟原有意酒后品一品龙泉水煎的龙井茶。本城孤山山腰,有一股流泉,其水清冽甘美,虽大旱而不涸,名曰龙泉,山也因此得名。宋高宗皇帝曾游此山,饮龙泉极口称赞,携十大瓮以归临安。年兄既有瞻仰先贤美意,何不同上龙泉山一游?泉边有精舍,就近汲泉品茶,临窗赏雪……”
“极妙极妙!”联璧鼓掌大叫,“年兄真风雅士也!赏心乐事无过于此!还等什么?咱们这就走哇!”他推杯放箸,扶着桌子晃晃地就要起身。
“年兄还是这般性急!”彭崧年笑得合不拢嘴,“依我说,年兄先得喝一盅醒酒汤!……其次呢,近几月为防逆夷来犯,龙泉山已成驻兵之所,况且大雪初停,上山的路径……”他拿眼睛去看营官杨守备。
杨守备是个老行伍,从未与联璧这样大有来头的贵官过从,一开始就被他的气焰唬住,这时便忙不迭地应道:“放心好了,放心好了!我这就着人去办,包诸位大人满意!”他立刻叫来随从将扫雪清路、收拾房舍等事交办下去。
彭崧年也在嘱咐师爷,命人预备狐皮风帽氅衣及一应用具。
濮贻孙还坐在桌边,将那一大盘烧鱼翅的残汤剩菜全胡噜进自己的碗中,一口一口吃得有劲;联璧离席侧身坐着,架起二郎腿,一手搭着椅背,一手拿着牙签剔牙,半眯缝着眼优哉游哉。天禄心里着急,见此刻有了机会,赶紧凑过去,对联璧小声说道:
“联师爷,敬谢了主人,快走吧,已经误了日子,不能久留啦!……”
自从移营嘉兴,天禄心平气顺,日渐畅快。
嘉兴大营吃住简单,远不如苏州,更不能与沧浪亭行辕相比,但天禄喜爱这里从早到晚的喧闹,喜爱各省兵马赶来报到时人欢马嘶,喜爱兵勇踏踏的脚步同有力的马蹄声那擂鼓般的巨响、飞扬而起的黄云般的尘埃,甚至也喜爱人汗、马汗、皮革铁器及马尿土腥等等气味合成的复杂的、独有军营才有的气息。只有这些,让他感到真的是要打仗,是要收复失地,是要赶走英夷夺回宁波和镇海定海。
移营嘉兴以后,果真是气象一新。随同各路兵马而来的各省军饷源源不断,大营的粮台银号相继成立,造枪造炮造船造火筏的各项浩大工程全面铺开,臧师爷主张的招募南勇、北勇、水勇也很成功,以至将军亲命对外号称十万精兵。对臧师爷的战策最为信服的天禄,自然对大反攻有了信心。
不止天禄,大营里所有的人都变得十分兴奋,都在急切地争取立功机会。将军的重要战策之一,是向宁、镇、定三城伏入精兵,勾连三城中的汉奸以为内应。这样危险的事情,素来胆小的师爷和投效大营的文士们竟也争先恐后,人心所向可以想见了。
天禄的急切,比别人更甚。
立功受奖挣个正经出身,当然是巴不得的好事,更要紧的是,他急于寻找的小师弟,就在宁波城中!这是他从葛以敦那里寻访来的最令他感激和振奋的消息。这样,攻打并收复宁波就不仅是朝廷的事、将军的事,也是他天禄的事,他一定要救出病倒在宁波城中的小师弟!
移营嘉兴让天禄高兴,还因为他终于不再跟那帮小钦差打交道了。随张应云办事,竟受到格外信赖和重用,天禄能猜到,这是因为那日的虎丘之行他给将军留下了好印象。张应云不但总理前营事务,还策划办理着一件最重要的机密--联络宁波城内一个很重要的汉奸头领,以期内外夹攻,一战成功。这件军机要务,张应云一直不瞒着天禄。
这一次,将军亲自派遣了三十名得力人员,分头潜入宁波、镇海、定海三城,侦探夷情、查看进兵之路。天禄表面上也属三十人之列,实则领受有更重要的秘密使命,要去跟那个叫陆心兰的重要汉奸头领会面。三十人离营同到绍兴府后,按各自情形装扮成农人商贩士子等,分批分期出发。天禄与联璧、濮贻孙分在一处,计划从绍兴乘民船,过曹娥江后,走陆路赶往慈溪【慈溪:当时的慈溪县城,即今日宁波所属的慈城镇。】,与走水路的吕师爷吕泰率领的另外四人会合,设法混进宁波城。
谁想才离绍兴,便天降大雪,纷纷扬扬,时密时疏,直下了三天三夜,真是十多年难得遇到的瑞雪。却苦了行路人。天禄同联璧、濮贻孙在曹娥江边下船时,雪深将及膝头,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田野村落市镇全都被大雪覆盖,飞舞的雪花,如帘,如雾,把他们笼罩在迷蒙之中,寻找道路格外困难,只能努力寻找难以辨别的车辙蹄痕,只能跟着影影绰绰的稀少的行人踪迹,于是不可避免地迷了路……终于看到一带城堞的淡青色的影子从雪雾中透出,越来越清晰,他们着实欣喜若狂,顾不得困乏劳累、腰酸背痛,着深雪朝城门跑过去,总算按时赶到了慈溪。但愿吕师爷他们也如期赶到,不辱使命。
走近了,城门口几乎没有行人,他们在雪中急跑,倒引起守城兵丁的注意。天禄冲在最前面,抬头一看,城门上方方正正的额面上写着两个大字:余姚,顿时腿脚一软,扑通跌坐到雪地上。随后跟到的濮贻孙叫了一声“老天!”蹲在天禄身后大喘气,千辛万苦,受冻受累,怎么会走到余姚县来了?误了军机大事,谁担待?
远看那些守门兵丁也在跺脚呵手捂耳朵缩脖儿,一个个虾米似的;可一旦逼到跟前盘查,又都凶神恶煞一般,七嘴八舌叫喊不休,定说大雪天四处游荡的决不是好人。幸而走在最后面的联璧适时赶到,他只消消停停地在雪地上一站,轻轻掸了掸风衣风帽上的雪片,仰面正视着城门面额,便用很庄重又带有几分轻松甚至喜悦的口吻大声说道:
“好!好!竟来到余姚县了!”
联璧这个人,身材颀长,肤色白皙,眉目如画,气度高慢,贵胄气逼人。但谁也摸不清他的底细,有时候温和安详,未语先笑,有时又是一脸傲色,决不正眼瞧人;既能沉默寡言,对人不理不睬,需要时又极是能言善辩,而且妙语联珠。就连他的年岁也是个谜,某些场合他仿佛不过三旬,精干潇洒,转过脸又让人觉得他已年过半百,忽然间老了十数年。
站在余姚守城门兵丁面前的,是一位派头十足神采非凡的人物,绝像是微服私访的官员。兵丁们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神情立刻恭敬起来。
联璧随意对城门一挥手,说:“余姚县新任知县不是彭崧年吗?前头带路,领我们到县署,通禀一声,就说同年兄弟联璧来拜!”
余姚知县彭崧年不但出署降阶迎接,在联璧的坚持下验看了将军亲自付给的印札后,还将礼遇立刻升格,竟摆出了招待贵宾的鱼翅大宴。
因迷路错走到余姚,最感沮丧的是天禄,因为他最着急,恨不能插翅飞到宁波城。在大雪中又冷又累又渴又饿之后,有一顿丰盛的鱼翅席吃,当然求之不得,可是还要游山赏雪在余姚城里闲逛,他就不能不表示异议了。
不料联璧听了天禄的低声劝告,把牙签一扔,瞪着眼傲然道:
“咄!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天禄愣了一愣。一路上因为联璧的气度慑人,凡事都由他出面,天禄濮贻孙也就扮作他的随从,在同年面前,他更把架子摆得十足。天禄目视濮贻孙,希望他帮同相劝,濮贻孙却笑着小声说:“自从出了苏州,再没吃过这么好的烧鱼翅……”天禄皱着眉头,只好忍气再劝道:“身负军机要事,耽误了不好交代的……”
“去巡查巡查余姚的城防,也是军机要事一桩。没听彭县主说,守城各军除四门之外都驻在龙泉山吗?要是逆夷来犯,我们还能助他一臂之力,替他谋划一番也说不定呢!”
彭崧年向下人交代完毕,回过脸来正听到联璧这几句话,忙笑道:“正是正是,果然如此,则非借重联年兄大才不可!……哦,风衣风帽送来了,请诸位穿戴好,慢慢上山……”
龙泉水果然清冽甘甜,大家都叫好,只联璧遗憾地摇摇头,说,可惜茶非京师香片,故减色大半矣。
书院因驻有兵勇显得破旧而零乱,但想想阳明先生昔日在此讲学的风采,众人面对四先贤故里碑,无不肃然起敬。
大家终于上到山顶祭忠台,俯瞰全城。
登高望远,天禄被千门万户尽收眼底的浑雄气势所惊,茫茫大雪使天地皆白,穿城而过的姚江便似青罗带蜿蜒着静静东去,与姚江纵横相连的城中河网,更如交错的月白色缎绦,无处不有的各种平桥、拱桥、圆桥、方桥,都如盆景中的物件那么小巧玲珑,只有黑洞洞的门窗开阖、不时飘散的袅袅炊烟和山脚下街巷间扫雪的细微人影,给这一幅素白的画图带来红尘气息。
联璧摇头晃脑地吟着:“越郡佳山水,浙东第一桥……”
彭崧年则捋着胡须笑道:“好一场大雪!俗谚有‘麦盖三层被,枕着馒头睡’之说,来年五谷丰登,黎民有福了!……”
天禄闻言,回望彭县令,心里不无好感,正想试问此地风俗民情,忽然一阵沉闷的轰轰响,仿佛远处的雷声。人们举目四望,十冬腊月怎么会打雷?祭忠台最高处的望哨上,兵勇一声惊呼:
“下游江上冒黑烟!……”
众人悚然一惊!
姚江下游直通英夷占领的宁波,黑烟莫非从那里来?雷声会不会是炮声?陪同游山赏雪的杨守备尤为焦急:如此大雪寒天,夷人竟还逆流而上来攻余姚不成?他撇下众人跑上望哨极力望了片刻,脸色都变了,急忙来对众人说:
“坏事了!三几只火轮船拖着大小兵船,上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之际,山下冲来几名哨勇,上气不接下气地朝杨守备跪禀:英夷三只大兵船,拖带许多小兵船,千余兵员,正向余姚逼近,不过六十多里水程,半日内就要兵临城下了!……
探哨禀告之时,山下传来一阵阵喧闹,方才还一派宁静的街巷,刹那间拥出无数男女百姓,四处乱跑,叫喊连天,姚江上的大小船只,一时也乱纷纷地你出我进上船解缆,城中顿时像炸了窝的蜂巢,乱成一团。天禄知道,九月里英夷兵船曾攻进余姚,虽然只待了三天,夷兵的抢掠和此后趁火打劫的土匪,早把百姓吓怕了,看这情景,必是英夷二次来攻的消息已经传开。
官员中最镇静的还算彭崧年,他白着一张脸,浓眉紧皱,极力控制着声音的颤抖,朝杨守备拱手道:“杨大人,你我各自召集部下,同往县署,商议战守事宜,如何?”
杨守备不由得口吃起来:“战……战守……事宜?……”
“对。两个月前英夷兵不血刃,占领余姚,城中文武早早逃之夭夭,至今贻人笑骂。如今大人手下和县中兵勇合计不下二千四百,守城当是绰绰有余的吧?”
“这……”杨守备一脸犹豫之色。
“先请杨大人速速传令,开南北西三门,使避难百姓尽快出城,城东水、旱两门立刻关闭,严加戒备。”彭崧年此刻越加镇定,转脸来望着联璧说,“联年兄,你等自将军大营来,战守大计必有高见,同去县署如何?”
好半天呆若木鸡的联璧,这才回过神来,与杨守备如出一辙,口中讷讷说道:“这……”
彭崧年居然一笑,道:“你方才还说,若是逆夷来犯,你要谋划一番的呀!”
联璧哑口无言,只好跟着去县署。下山之际,走在联璧前面的天禄,听得他悄悄地骂道:“我这张臭嘴,真他娘的乌鸦嘴!……”
县署中济济一堂,坐满了本城军政官员,一个个惶恐不安,愁云弥漫,一些交头接耳者更是面露惊恐之色。
最让天禄想不到的是,坚持守城一战的,只有彭崧年一个人。手握兵权的这些客兵的领兵官们,全无彭县主守土有责的道义,一个个不是低头长叹,就是蹙眉不语;发言者或强调自己一营新兵,尚未训练成军,或抱怨火器太少,甚至没有像样的大炮……后来杨守备支吾半天,替部下们总结说道:
“我军新立,又刚从金华调来,兵弁皆未经战阵,战守怕是都难……”
彭崧年急了,说话不再留情面:“年来浙江兵败如山倒,遇敌即溃,闻风便逃,已成笑柄,连扬威将军领兵南下也不肯再用浙江兵!此番再不振作,如何向朝廷交代?何颜对江东父老?”
这一问,营官们连一个说话的都没有了。
彭崧年向联璧频使眼色,要他说话,联璧却一直低头垂目,睡着了一般。天禄看不过去,挺身站起,笑道:“我等从扬威将军大营来,十数万大军已经集结,不日就要开赴浙江,可为诸公守城之坚强后盾!……”
一营官接口说:“那不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嘛!”
另一营官咕哝道:“明知兵不如人,将不如人,枪炮兵船不如人,还强要守城出战,白白送死!……”
天禄心头一忽悠,想起当初跟随琦侯爷南下广州那工夫,自己心里信的、嘴里说的也是这个话,一年多的经历,让他发生了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改变,他一时心潮滚滚,拳头在桌上“嘭”地一捶,顿时慷慨激昂:
“大丈夫生在天地间,就算不争名不争利,难道也不争口气?!……谁说浙江无兵无将?定海总兵葛云飞血战六日六夜,虽然壮志未酬,却英勇殉国,且不说朝廷封赠特厚,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就是他青史彪炳留芳百代受天下人敬仰的这份荣耀,死也值了!为人一世,不当如此吗?”
那边彭崧年也站了起来:“本官身为余姚县令,守土有责。但我今日吁请诸位大人战守,却也并非只为保自家头颅!九月逆夷来犯,一县大乱,百姓吃苦受罪,被抢被伤被杀,十分凄惨。万望诸位看在余姚数万黎民百姓的分上,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万分守不住,便守一天也好,哪怕守半天、守一个时辰!……下官与诸位叩头了!……”他说着离座,倒退数步,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叩首,眼泪跟着流了满面。
满堂的人赶紧站起身,杨守备嘴里连连说着“不敢不敢!”抢上去搀扶县主,并用眼睛一一扫过他的部下营官们,终于迟疑地说:
“那就守守看吧……”
会议方毕,彭崧年立即着人领联璧他们三个出北门去慈溪。分手之际,联璧一扫这半晌的沉闷委靡,又那么口若悬河喋喋不休了:
“彭年兄,小弟是真想留下来帮你守城啊!多年苦读兵书战策,常恨英雄无用武之地,今日大好机会,又要当面错过!实在是身负大营重任,不敢懈怠、不敢久留哇!……”
彭崧年一脸倦意,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强笑着说:“我岂不知轻重!在县署多留你这半个时辰,无非想请年兄禀告将军,彭崧年已尽力了!……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后果殊难预料……你等快些走吧,年兄珍重!……”
雪后原野,冷风飕飕,把穿惯皮毛大褂的联璧和濮贻孙冻得直流清鼻涕。
离开余姚城时,彭崧年告诉他们,九月里英夷破城后,带得城里城外刁民土匪蜂起,至今不得安生,穿着体面的士绅最易受劫遭抢,所以好心给他们找了三套下人穿的旧棉袄旧坎肩破棉袍,还有布靴风帽和破毡帽。联璧身份最高,穿上棉袍戴上风帽,就像乡下的穷塾师,濮贻孙和天禄则全然是穷苦农夫的模样了。
天禄见他的两个伙伴耸肩缩脖,脸色泛青,吸溜吸溜地直吸鼻涕,联璧还袖着双手,一步步走得十分艰难,不由得笑道:“再照你们这种走法儿,非冻死不可!甩开胳膊跨大步,跟着我跑一阵儿,准保就不冷啦!”
二人无奈,只得听天禄摆布,跑了不多会儿,呼呼直喘,三个人还轮着滑跟头摔屁股蹲儿,好在积雪厚,摔得不疼,倒也不怎么冷了。
“呜--”
“呜--”
拖得长长的、如同牛吼的汽笛声,从南边远远传来。三人一对视,都很紧张:自打余姚城出来,他们一直朝北走,尽力远离姚江,就为避免跟英夷大兵船照面。而眼下汽笛声竟还能听见,那就是说还没离开江边。
三人快跑几步,就近躲到一处乱坟堆里。天禄挑了一棵最高的树爬上去望,攀到树顶,才看到了大约一里路外的姚江,江中果然有一前一后两只火轮船,顶上烟筒突突冒着黑烟,响着汽笛,后头各拖着五六只小兵船逆水西进。船头上有个穿红衣裳的家伙,拿着个细长的黑筒子朝四外看呢。天禄知道那是夷人的望远镜,赶紧从树上出溜下来,趴在坟头后面对同伴说明情形,然后说:
“不行,咱们还得朝北走!哪怕绕点儿路到慈溪呢,这儿离姚江还是太近!”
“对对,”联璧接着说,“万一洋鬼子动了什么鬼心思,跑岸上来,或者又揞上一支走陆路的步军,咱们可就惨了!……”
他们跑跑停停,跌跌撞撞,一路经过几处岔路口,很少碰到行人,反正一个劲儿朝北,总不会错。虽然天上没有太阳,也觉得已经走得时近黄昏,商量着找个小村问问路,喝口水,或者歇上一夜,明天再赶路。
上了山坡,隐约可辨的道路向右弯,远处出现丛丛竹林。有竹林就有人家,有人家就会有村庄,就会有小食铺、小酒馆!三人顿时振奋,加快了从深深的积雪中拔脚前行的速度。
不想,竹林中突然冲出来一群红衣服的夷兵,端着枪大喊大叫着朝他们跑过来。联璧吓得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再也不得动弹;濮贻孙快得出奇,扭头就跑;天禄则如同在广州躲英夷炮火一样立刻迅速匍匐在雪地上,迫使自己冷静地观察思索。英夷鬼子在大喊大叫,在用腔调古怪的中国话吼着“站住!”
“砰!砰!”两枪轰响,子弹尖啸着从天禄和联璧头上飞过,追向仍在拼命逃走的濮贻孙。濮贻孙惊叫一声“妈呀!”也摔倒了。
红衣夷兵从四面包围过来,三人只能束手就擒。濮贻孙脸色惨白,吓得不轻,幸好没有受伤;天禄一脸沮丧,看着围近来的英夷,赶紧做出满脸恐惧惊慌的样子浑身发抖;联璧四肢瘫软,怎么也站不起来,一个黑夷上来拉他,吓得他见鬼一样怪叫一声,猛地缩到天禄背后,倒叫那黑夷吃了一惊。
夷兵在俘虏们身上简单一搜查,便用绳子把三人倒背了双手拴成一串,由两个夷兵端着枪押着朝竹林走去。竹林的那边真的有人家有村庄,村庄里真的有酒招子有小食铺杂货店,但是只有夷兵在来来往往,村民想必早吓得跑光了。
他们给关进一间黑洞洞的柴房,门外加锁,夷兵还留下看守。
柴房里昏暗得互相看不清身形,谁也无心说话,只濮贻孙不住地长吁短叹。天禄起身把柴房四周摸索了一遍,没有窗口也没有洞口,刚触摸到门扇,带得外面的铜锁丁当响,门外的夷兵就哗啦一声拉着枪栓吼骂,就算听不懂他骂的什么,也知道想出去绝无可能。
天禄重重地坐回原处,却听得联璧竟嘤嘤地哭泣出声,还断断续续地小声说:
“我……我真是个……真是个乌鸦嘴呀!……这下子可真是玩儿完了!……要是打我身上搜出大营的印札,咱们可就没命啦!……”
“那还不快扔喽!”濮贻孙着急地说。
“不行!”天禄反对,“若能脱身,怎么去宁波办事,回大营复命?”
“脱身?”濮贻孙丧气地说,“看这样子,不拿咱们杀了祭旗就算客气,别做梦了!”
“啊?!祭旗?……”联璧声调都变了,抽泣得话都说不下去了。
“联师爷,把印札给我收着,万一叫搜出来,我担着,不与你们相干!”天禄凑近联璧小声说。他与英夷多少打过交道,虽不敢说今天被捉肯定没有生命危险,但觉得抓役的可能更大。联璧和濮贻孙这么惊慌失措,很容易露马脚,不如自己接过来保险,也能让他们两个心安,少出纰漏。
联璧连忙从贴身小衣内掏出印札摸索着交给天禄,感激地说:“多谢你了,天禄!……早就听说你为人义气,够朋友,果然!……我联璧若能脱得此难,决不敢忘记你天禄的大恩大德!若是此难难脱……就可怜我的一双小儿女了!……”
听联璧呜呜咽咽地又哭出了声,天禄连忙安慰道:“快不要如此!眼下还不知道夷兵抓我们为的什么,何必自寻烦恼!且看他们后面如何处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总有办法可想,别着急。”
沉默片刻,濮贻孙叹道:“数个时辰之前,还在痛饮美酒、大吃鱼翅宴呢!谁想到转眼间竟成牢囚,想喝一口冷水都不能够!人生起落如此,真不可解呀!……联师爷,闻听人说你原贵为额驸,为何来军前投效?战阵乃兵刀险地,你也不像是个刀头上舔血的粗莽汉呀?……”
濮贻孙话虽客气,骨子里不无嘲弄联璧怕死的意思。天禄虽然一向觉得联璧为人深不可测,不可交,但同处险境,濮贻孙这样说话也令他不满,便接着濮贻孙的话头,问了些更柔和些的问题:
“联师爷舐犊情深,可见有情有义!……你那一双小儿女,想必是郡主娘娘留下的?”
联璧长叹:“唉!要是那样,我何必来大营投效,吃这苦受这累!”
天禄和濮贻孙知道这触到联璧的伤心处,也就都不做声了。联璧却不知怎的,绵绵不断地自说身世,有时候竟声泪俱下,让听的人都心酸难忍。
“世人都当额驸爷是天下最有运气的人,不知几辈子修来的,其实呢,空有贵名,里头的苦处真是说都说不清!……我家那主子下嫁我的时候才十三岁,不怕你们笑话,全然是个情窦未开的小女孩儿。朝廷赐给的郡主府是她的,额驸只能住府中的外舍,主子不宣召就不能入内。每宣召一次,额驸要花好多银子,就是郡主也得掏一大堆钱……”
“有这种事?你们是夫妻呀!”天禄觉得奇怪,闻所未闻。
“那是富贵夫妻互赠礼品的意思。”濮贻孙俨然无所不知的口气。
“唉!哪里呀!那些银子叫做规费,都是用来贿赂郡主府管家婆的!喏,就是宫中从小跟着郡主的保姆。我家那主子的保姆,最是凶狠贪婪,规矩又特别大,开头那一年,我们夫妻只聚过三回,虽说也同了枕席,却都有名无实,主子又年幼害怕,我又心虚胆战,旁边又站着个母老虎一样的保姆,连说话喘气儿都不敢,哪里成得了事!……”
黑暗中,他们互相看不到表情,只听濮贻孙嘴中啧啧有声,实在哭笑不得。
“主子下嫁第二年,我痛下本钱,除了规费,又特意孝敬保姆两匹锦缎,在进府那日带了裁缝去给她老人家量体裁衣,专门嘱咐裁缝上灯以后再细细量裁,我跟主子才算头一回有了夫妻之实。主子初尝滋味,娇羞之态,真令我终身难忘……”
天禄笑道:“正头夫妻竟像偷情也似的!真是天下奇闻。”
“谁说不是呢!”联璧竟不以为忤,继续说,“我们相约月月相聚,谁知下一次宣召竟在半年之后。保姆又如影随形地跟在旁边,主子偷空儿悄悄对我说,好几次想要宣召,都被保姆以种种理由拒阻,主子多说了两句,竟被保姆责骂,说女孩儿家想男人想疯了,实实无耻,有损皇家体面!王爷福晋把女儿交保姆照应,她保姆就得严加管教!……主子说到后来眼泪汪汪,说实在是不敢,不是不想……”
“岂有此理!”天禄大为不平,“保姆怎么能管人家夫妻同床共枕的事!你那郡主就不会回娘家诉苦?”
“唉,你不明白,主子从小就被保姆管怕了,又生性懦弱面软……”
“那她终究是主子,保姆可是奴才呀!”濮贻孙也觉得奇怪。
“保姆领的是老主子的命,替老主子管教,郡主怎敢违抗?况且,我家这位主子是庶出,就算见了亲娘诉苦,也做不得主哇!……”
嫡庶之分有时候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天禄和濮贻孙也做声不得了。好半晌,联璧又说下去,更慢也更伤情:
“……就这样,我们夫妻就跟牛郎织女也似的,害着相思病,哪能生养孩儿?我家祖上虽有军功,到我父亲这一辈内里已经空下来了,能挑我做额驸无非是看我中了进士,满洲旗人里也算出类拔萃的,可也没有金山银海容我月月进贡……不上三年,主子竟病死了!……朝廷制度,主子先死,额驸则逐出府门,府第房屋自然内务府收回,府中器用摆设衣物首饰,恐怕大多落到保姆手中了……”
又是好一阵沉默,四周仿佛更加昏暗了。
“说起来,郡主也算是为你情死的了!”濮贻孙感慨着低声说。
“起初,我也真想一死殉情,不然实在对她不起!……可我是独子,爹娘年迈,家道中落,更盼着我接续香烟,兴旺家门,光宗耀祖。我为她守了三年节,后来娶妻生子,她在天之灵总不会怪我的吧?……不料今日遇难,只怕难逃,不死也伤!我若有个好歹,不得生还,只求二位能看顾我爹娘儿女……小女五岁,小儿还不到三岁啊!……”
联璧呜咽着说不下去了。
天禄濮贻孙都挨到他身边轻声劝解。
柴房的门吱啦啦打开,夷兵们吆喝着,把他们三个押到一片空地,各处押来的百姓有二三十人。天已经全黑了,夷兵们都举着火把,一个穿黑衣服的夷人用古怪的中国话说明:有两辆重要的车必须在天亮以前赶到余姚,因为雪深路不好走,拉车的牛马都累死了,只有用人力代替。
不管大家听懂没听懂,片刻间拉车的绳子已经交到各人手中,没有拿到绳子的在后面推,穿黑衣服的夷人和一个夷兵夹着一个当地的农人做向导,在前面领路,其他夷兵举着火把端着枪,夹着众人推拉着的两辆车,很快就沿着天禄他们来时的路朝西进发了。
路本来就难走,车行更是费劲。不是这辆车,就是那辆车,一会儿歪倒在路边,一会儿又陷进深雪中不得动弹,夷兵的鞭子呼啸着,在中国役的头上身上抽打,役们只得做牛做马拼命挣扎,万一夷兵像他们声称的那样,杀鸡给猴看地枪毙几个中国人,那就太可怕了!
很长时间,天禄的注意力都不在拉车行路上,联璧的故事总在他心头浮动。哪能想到贵为皇亲国戚的郡主娘娘,私下里受着这样的窝囊气?联璧当一回额驸爷,竟这般可怜!若不是遇到今日的生死关头,他决不会说出其中真情的。可见,很多很多人,不管他平日看上去富贵还是贫贱,是好交还是难处,每个人都有他的苦闷,都有他不可告人的伤心事啊!……这样一想,平日对联璧的反感顿时减轻许多,一路上尽量照顾他,多替他拉车,让他能换到省力的、挨鞭子较少的推车行列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