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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门柳3:鸡鸣风雨》第四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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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从长江边上到钱塘江两岸,大半个江南地区都抗争蜂起,战火连天。但是,正在挈家逃难的冒襄,对此却无暇顾及。因为自从逃出兵匪横行、局势混乱的海宁县城之后,他和家人们一直在乡野间漂泊转徙,东躲西藏。
    起初,他们只是迁移到友人张维赤在城郊的那所别墅——大白居住下,并没有走得太远,还想着一旦局面得到控制,就仍旧回到城里去。因为七月下旬,鲁王政权已经派来使者,正式任命俞元良为监军御史兼海宁知县,姜国臣为都督佥事;一度凶横跋扈的兵勇和盗贼也开始有所收敛。谁知到了八月初,情势突然又紧张起来,城里城外都在乱纷纷地传说:因为海宁不肯归顺,清朝的浙江总督张存仁从杭州派出了大兵,正气势汹汹地杀奔前来。于是冒襄一家顿时又陷入空前的惊恐之中。经过紧急商议,大家觉得西面的杭州固然去不得,北面的嘉兴听说已经被清兵进占,去了等于自投罗网,也不成;至于南面,出门不远就是钱塘江口,白浪滔滔,一望无际,雇船倒还可以设法,难办的是渡江时的安全。最后,冒襄父子只好决定连夜打点,带领全家向东逃难。
    现在,他们一家上下数十口人,外带大批的箱笼行李,几经辗转跋涉,已经来到相邻的海盐县,并且在一处名叫惹山的偏僻村落暂时安顿下来。这个地方,说起来也是张维赤给他们安排的。它名为村落,其实是张维赤一位远亲的家族墓园。村中仅有的三户居民是那位远亲的佃户,平日一边耕种,一边就替主人照料祖坟。由于按照礼制惯例,每年春秋两季都要祭祀祖先,碰上父母亡故还要守墓尽孝,所以墓园照例建有房舍,以备到时歇脚和住宿。要在平时,张维赤自然不会把老朋友安置到这里来,不过到了兵荒马乱的时世,这种地方又成了最“安全”的避难之所了。
    冒襄是先把父亲送到这里来,然后才全家赶来会合的。那四五十口人,如今就分住在三栋平房里。他们做主子的,男女老幼合共八口,再加上几名贴身、丫环,住了最大的一栋,其余的仆人则分别男女,挤住在另外两栋里。这墓园坐落在一片小山坡上,园中偃卧着几棵枝叶扶疏的长松和古柏,周围一望尽是苍苍的竹林,加上远离市廛,人迹罕至,环境倒也颇为隐秘清幽。只不过,自他们搬进来的那天起,没完没了的秋雨便滴滴答答地下着,总不见停。愁云密布的天空一天到晚阴沉沉的,几乎没有片刻开朗过;地面上的坑坑洼洼积满了水,泥土都软得像搁凉了的稠粥,被行人踩踏之后,便稀烂一片。举目望去,远山、近树,以及附近的竹篱茅舍都沉埋在迷漫的水气里,显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只有满坡的野草经了这意外的滋润,陡然暴长起来,青惨惨、碧萋萋,一直蔓延到门前屋后,使这本来就偏僻的墓园,更增添了几许幽冷,几许荒凉……不过,眼下冒襄却没有心思理会这些,他甚至不能再同家人一道守在屋子里。
    因为就在刚才,张维赤托人捎来了口信,让他立即赶到十里外的澉浦镇去见面,说是有紧急的要事商量。自从大半个月前,在海宁分手之后,冒襄便同张维赤失去了联系。在此期间,不断传来令人惊恐的消息,说海宁已经被清兵攻陷,烧了好多房子,还死了好多人,其中包括鲁王政权所任命的知县俞元良一家,以及一批领头抵抗的缙绅。冒襄也不知是真是假,而且不知道留在海宁参加守城的张维赤是否也在内。虽然一再派人出外打听,却由于海宁那边道路不通,始终无法弄得十分确切。这使他忧心如焚,天天如坐针毡,因为张维赤不仅是他的知交好友,而且还是他们一家逃难到这个异乡之后的主要倚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今后的处境必定会困难得多。所以,得到张维赤的口信,冒襄当真是喜出望外。向父亲禀明原委之后,他就立即带领冒成和其他两名得力仆人,匆匆离开惹山,赶往澉浦镇去。
    现在,一行人已经离开山野间的小径,踏上了南去的大路。位于县境南端的澉浦,是当地除了县城之外的惟一大镇,并且有港口可以出海,因此这条大路,平日总是车来马往,商贾和行人络绎不绝;不过,大约由于相邻的海宁正在打仗,加上秋雨连绵,眼下却明显地冷落了下来。偌大一条路上,竟然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阵一阵的飞雨,在灌满泥浆的车辙和蹄迹上,溅击出无数的小点点。冒襄头上戴着斗笠,身上披了一件蓑衣,默默地坐在没有遮盖的竹篼里,心中也像眼前这天气,阴沉沉、湿漉漉的。他时而望一望灰蒙蒙的云影,时而望一望朦胧在雨幕中的远树遥山,虽然心中颇为焦急,恨不得即时就赶到澉浦,但是他也知道在这种鬼天气里赶路有多艰难,只好强自耐着性子,不去催促那两个艰难跋涉的轿夫了。不过,走着走着,他又觉得情形似乎有点不对,因为如果真的像传说的那样,清兵在攻陷海宁之后,正向这边逼近,那么即使雨下得再大,老百姓惊骇之下,也必定会拖男带女,争相逃命。司是如今四下里却平静异常,没有半点兵荒马乱的迹象。“莫非是传闻不确,海宁并没有失陷,清兵也没有杀来?只是,如果用不着逃难,乡民为着生计,就该出来耕种做活才对,为何眼下路上、田里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这么想着,冒襄就不由得起了疑心,开始睁大眼睛,远远近近地不停张望。滴滴答答的秋雨,渐渐下得小了些。虽然铅灰色的云层依然在头顶凝聚不散,天空已不似先前晦暗。只是由于失去了雨声的喧哗,周遭愈加显得空旷而寂静,寂静得令人心头发颤。”咦,那是什么?“走在头里的一名仆人忽然向前面一指,说。”什么?“”哪儿?“其余几个立即凑了上去。
    看得出来,就连他们也觉得情形不对,因此变得颇为敏感。坐在竹篼上的冒襄,还在那个仆人说话之前,已经透过雨幕,发现前边的路上横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只是由于距离还远,看不大真切。昕仆人一指点,他就愈加留了神,同时开始依稀认出,那是一个人。”啊,死人,是死人!白咴谕防锏哪歉銎腿耸紫确⒊鼍小!笔裁矗克廊耍“冒襄心中一紧,差点儿从竹篼上直站起来,忽然发现脚下摇晃,又连忙坐下。这当儿,轿夫已经加紧脚步,赶上前去,于是,冒襄也就怀着惊恐的心情,看清楚了那个僵硬地蜷伏在泥水中的死人。这是一个体格强壮的男人。从那一身黑旧的短衫长裤看,像是个平民百姓,但也可能是有身份的富人为着逃难而改了装扮。背后的衣裳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半个肩胛。他显见是被人用刀活活砍死的,因为肩胛上,靠近脖颈的地方,横着一道又深又宽的伤口。
    只不过鲜血已经流干,并被雨水冲洗得一干二净。如今,惨白的肌肉可怕地翻开着,露出了被砍断的脊梁骨和因胀大而鼓出的、紫色的肺脏。他的脑袋不自然地扭歪着,两眼暴突,龇牙咧嘴,估计死时十分痛苦。”嗯,他是怎么被杀死的呢?
    “冒襄一边跨出竹篼,一边心神震荡地想,眼睛没有离开那具尸体,”莫非是碰上强盗剪径?还是……“”哎,哎,这儿还有!啊卑パ剑嵌褂心嵌际牵∪际牵“几个骇然的声音同时传来。冒襄错愕一下,连忙跟过去。果然,在再往前去的大路上、沟洫中,甚至田地里,竟然东一具、西一双的,还躺倒着许许多多被杀者的尸体!
    “啊,怪不得一路上净荡荡的连人影也看不见一个,原来出了这样可怕的事!”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满地死法各异的尸体,有的已经身首异处,有的身上还插着箭杆。他恐怖地想:“只是,从这死人之多,杀戮之惨来看,只怕不是本地匪盗所为,那么、那么莫非竟是清兵?”这么思忖着,冒襄心中猛然一动,顿时擂鼓似的大震起来。看见走在头里的两个仆人还大着胆子,往死人堆里钻,他就把脚一跺,哑着嗓子喝叫:“混账,你们做什么?回来!赶快回来!”随即气急败坏地回头对冒成说:“瞧这情势,鞑子兵必定已经到了澉浦!前面再去不得了,快,赶快回惹山!”
    听主人这么说,仆人们“氨的一声,这才陡然紧张起来。大冢七手八脚地把冒襄扶上竹篼,也顾不上泥稀路烂,慌里慌张地转过身,急急朝来路走去。
    然而,没走上几步,耳边就听见有一种奇怪的声音远远传来。那是一阵强劲的呜呜声,像是号角,但又不是号角,听来尖锐而剽悍,充满肃杀之气。大家心中不由得猛地一抖,骇然止住了脚步。
    “混账,停下做什么?走呀,快走!”冒襄把胳臂一挥,恶狠狠地呵斥说。
    “大、大爷,去、去不得,你瞧——”一个仆人战战兢兢地指着稻田对面的村子说。
    冒襄勃然大怒:“什么去……”但话没说完,他也看见了:在村子朝北的一头,正络绎走出一队人马。虽然离得远,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但那奇异的衣装、闪亮的刀枪,以及驮在马背上的大包小捆、马后牵着的牛羊鸡狗,仍旧依稀可辨……“大爷,鞑子兵就要过来了,得赶紧躲一躲!”大约发现主人在发呆,冒成焦急地从旁催促说。
    冒襄怔了一下,蓦地醒悟过来。“不错,清兵!这就是清兵!那么就是说,我得赶快逃!是的!”他想,慌里慌张地打算跨下竹篼,却不提防两腿忽地一软,几乎摔倒。多亏冒成和另一个仆人眼疾手快,一把扶祝主仆三人于是相拥着,弯下腰,跌跌撞撞地朝长在路旁土坡上的一片芦苇丛奔去。
    这是濒海地区常见的芦苇丛,由于受到咸气的滋润,长得又高又密。他们一行人冒着苇叶上乱泉一般的积雨,一个劲儿往里钻,浑身上下转眼间就湿了个透。
    大家刚刚把身子藏好,还来不及喘过一口气,就听见那像是号角又不是号角的声音,再度“呜——呜——”地响起来。从方向判断,还是来自刚才那个村子。大家正在惊疑之际,忽然,像是回应似的,从另一个方向也传来了同样的呜呜声,接着,第三个方向也加了进来。这样此伏彼起地响了一阵,才重新归于平静。躲在芦苇丛中的一伙人,虽然弄不清这几股声音的确切含义,但是无疑都猜到,这必定是清兵在互相联络;而且看来光是附近,就起码有三股兵马!因此大家你瞧我,我瞧你,脸上都不禁变了颜色。
    至于冒襄,透过芦苇叶子的间隙,仰望着刚刚回荡过那股可怖声音的天空,震悚之余,心中更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无疑,由于躲进芦苇丛,眼下算是暂时得着了安全;但是,自己这一帮子人多招眼,清兵会不会已经发觉,打算过来搜查,刚才的声音就是在招呼同伴?要是那样,今天恐怕很难逃得过去!本来,自己活到如今这三卜四岁年纪,名气也有了,钱财也有了,该享受的都享受到了,即使就此死去,也没有太多的遗憾;何况碰上这国破家亡的惨酷时世,活着也只是受苦受难!只是,自己死后,丢下男女老少一家子,可怎么办?而且,看这情势,清兵像是正在四处出动,那么会不会也到了惹山?父、母、妻、儿,还有董小宛,会不会已经落人鞑子的魔掌,此刻正在遭到野蛮的折磨、杀戮和蹂躏?这种突然袭来的强烈的忧惧,有片刻工夫,把冒襄弄得心惊肉跳,浑身的血液急剧地奔涌起来,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如果不是冒成从旁边伸出手来,轻轻按住他,他很可能就会直蹦起来了。
    冒成按住他,是因为芦苇外有了声响。那是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只是听上去并不杂乱,像是只有一人一马。虽然如此,冒襄仍旧立即紧张起来。他暂时把对于家人命运的担忧抛到一边,开始把身子紧贴在地上,屏住气息,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一人一马显然是沿着大路而来的。只听蹄声踢踏,来势迅急,不过,待到接近他们隐藏的地方,就明显缓慢下来,最后,骑者分明勒紧缰绳,停住了。
    “不好!莫非真是为我等而来不成?”冒襄竭力用耳朵捕捉着对方的动静,有片刻工夫,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似的,连心也几乎停止了跳动。
    外面的那个人——现在冒襄已经丝毫也不怀疑那是一个清兵——有好大一会儿,却变得没有什么动静。他似乎对自己所判定的方位没有把握,还在四下里打量寻找;但是也可能他已经知道芦苇丛中躲藏着好些人,正在考虑如何下手,才能把他们一下子全都逮祝正是这种已经迫近眼前,然而又蓄而未发的威胁,使冒襄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一颗心随之狂跳起来……但是那个兵仍旧没有动静。他似乎算定苇丛中这些“猎物”根本逃不脱,所以并不急于动手。
    越是这样,冒襄在苇丛中就越加紧张。他大睁着眼睛,绝望而又恐怖地等待着,以至到后来,外间每一下轻微的响动——马蹄的捣踏、铁甲与兵器的偶尔碰击,传到他的耳中,都仿佛是一记响雷,震得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腔子去。‘’哦,他为什么要这样?他想做什么?“冒襄惶惑不安地、痛苦地想。
    “的得、的得”,听声音,马蹄正径直向他走近,前面的芦苇也升始发出沙沙的声响。冒襄的汗毛忽啦一下全竖起来:“来了,他到底发现我了!这一次我看来要死了!”他本能地打算一跃而起,夺路而逃,但是,结果只是颓然埋下头去,咬紧牙齿,闭上眼睛,等待着那结束生命的无情一击……然而,他没有等到。因为那马蹄声停顿了一下,又分明地向后退去。只不过,当骑者这样做的时候,似乎还挥舞了一下手中的大刀。因为几声凌厉的呼啸响过之后,紧接着,就雨点般地落下来好些芦苇的断茎、碎叶,和白色的缨子……“蛮子们!快滚出来!统统给老爷滚出来!”一声狂暴的喝叫蓦地响起。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它劈空而来,直透人们的耳鼓,使刚刚睁开眼睛的冒襄浑身一抖,几乎打算应声而起;只是及时清醒过来,才极力坚持住了。
    “蛮子,滚出来!快点给老爷滚出来!”猛恶的嗓门再度发出喝叫,不过,这一次已经是在数十步之外。
    到了它第三次响起时,就愈加去得远了……“是的,现在才刚刚开始,”死亡的威胁终于过去,冒襄望着开始窃窃私语,商量怎样才能逃出去的仆人们,心中默默地想,“往后的日子还长,还要受多少苦痛,可教我怎么熬?”这么忖度着,冒襄就发现自己正在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之中,其中只有黑暗,没有光明,即使侥幸能活下来,伴随着他的,也将是除了苦难,还是苦难……渐渐地,他整个儿都被一种冰冷的、厌倦已极的浓雾包裹起来,以至有片刻工夫,在他的感觉中,什么惹山,什么家,似乎都是多余的了……二由于担心立即上路还会遇到清兵,他们一行人在芦苇丛中继续躲藏了很久,直到估计危险已经过去,才大着胆子启程,但也不敢再走原路,而是改变方向,从山野间绕道回去。这么一来,冤枉路还真的走了不少。结果,当他们冒着雨,精疲力竭地抵达惹山时,已经是上半夜。
    虽说在芦苇丛中那惊魂初定的一刻,冒襄曾经身心交瘁,万念俱灰,觉得连回来似乎也是多余的;但是,一旦上路之后,他又不由自主地忧急起来,尤其是事先没有估计到路上会耽搁这么久,这使他懊悔不已,而且焦躁万分。因此,到了好不容易踏上熟悉的山路,并从竹林中穿过,马上就要进入墓园时,冒襄身子坐在竹篼上,那颗忐忑不安的心却早已飞进屋子里。“啊,他们此刻怎么样7呢?
    父亲、母亲可还好?清兵没有来过吧?嗯,为什么不点灯?是怕招惹外人,还是——哦,上苍保佑,一切都平安才好!”他抓紧扶手,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片昏黑的墓园,心急如焚地想。
    “大爷,到了!”冒成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冒襄怔了一下,这才发觉竹篼已经停祝他连忙走下来。直到此刻,墓园里竟然没有一个巡夜的仆人出来招呼,这使他多少有点纳闷,不过已经无心细想。
    他一把掀掉竹笠,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向父母下榻的那间上房走去。
    上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灯光,也没有声响。
    “嗯,莫非睡下了不成?”冒襄想,轻轻把门推开,发现起居室里黑洞洞的,只依稀看得出几张桌椅的轮廓。无论是东问父母的卧室,还是西间丫环的睡房,全都隐藏在黑暗里。他迟疑了一下,随即跨过门槛,向东间走去,轻轻地叫:“父亲,母亲,孩儿回来了!”
    连叫了两声,却不见答应。他开始觉得不对,于是提高了嗓门:“父亲!母亲!”一边叫,一边走进去。里面的窗户大约全上了板,关死了,更加漆黑一片。
    冒襄心中着忙,等不及找火种,只顾伸出双手,向床上摸去。可是连摸了几处方向,都没摸对,屋子里也始终没有反应。他愈加心惊,正要转身再摸,不提防脚下被什么东西绊着了,一个踉跄直跌下去。这时,他已经不再怀疑,必定是发生了非常变故,迅速爬起来,直着嗓子大叫:“冒成!冒成!”
    “哎,来了!来了!”随着光亮一闪,冒成拿着一根火把奔了进来。
    “混账东西,老爷太太呢?到哪儿去了?”冒襄瞪着眼睛,厉声质问。凭借光亮,现在看得更清楚:屋子里显得有点凌乱,几口箱子打开着,里面的东西分明被翻过;桌子上的摆设也东倒西歪;床榻上空空的,一条被褥拖在地下,而最要紧的是,冒起宗和夫人马氏确实不见了。
    “聋了吗?我问你呢!老爷、太太哪儿去了?”由于仆人大睁着眼睛不回答,也由于刚才那一跤把膝盖磕得疼痛难忍,冒襄再次狂乱地怒声质问,却忘了对方其实同自己一样,也刚刚回到这里。
    “啊,啊,老爷、老爷……”
    不等冒成“氨出个名堂来,外面又是一阵火光和脚步声,其余两个仆人也一脸惊惶地奔进来,紧张地说:“禀大爷,不好了,他们,这儿的人,全、全都不见了!”
    “什么?全都不见了!这、这怎么会?”冒襄失色地问,下意识地停止了揉搓膝盖。看见仆人们呆若木鸡,谁也答不上来,他就猛然推开冒成,一跛一拐地向外冲去。
    “这么说,鞑子一定来过了!这是一定的,要不然……可是,他们都到哪儿去了呢?这里没看见死了的人,那么是预先听到风声逃走了?是的,必定是等我回来等不及,只得先逃走了!但是,总不至于一个等候的人也不留下呀,起码,小宛她就不该不等我回来就走!但竟然连她也丢下我,自己走了!真是岂有此理!
    如今叫我上哪儿找他们去!”冒襄忍着疼痛,匆忙地察看着一问又一问空屋子,渐渐变得气急败坏,怒火上升,“……嗯,不过,不过会不会是给鞑子掳去了呢?”
    这个念头一闪现,像当头挨了一记似的,他顿时呆住了。的确,这不是不可能的,早一阵子清兵四出剿掠,多少村子都遭了殃,自己就亲眼见到过,难保他们不会也窜到这里来。那么,如今父亲、母亲、妻子、孩儿,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嗯,还有小宛,他们都怎样了呢?是正在被打、被杀、被辱?是还活着,还是已经……一想到他们可能已经不在人世,冒襄的心,就像被一下子摘掉似的,全身的血液也顿时凝住了。他大瞪着眼睛,呆呆地站着,种种鲜血和死亡的恐怖情景开始在眼前交叠出现。突然,他的胸膛急剧起伏起来,一下子跳到回廊外面,向着还在下雨的夜空扯开喉咙,用带哭的嗓门狂叫:“爹!娘!爹!娘!你们两老在哪儿?在哪儿呀!”
    他伸出双臂,竭尽全力地喊了又喊,同时向四面转动着身子。然而,在弥漫于天地的无边的黑暗中,那悲怆的、撕心裂肺的声响显得那样孤单、微弱,几乎没有引起任何回响,就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终于,冒襄彻底绝望了。他停止呼喊,只觉得热泪不断涌上来。他踉跄地走出几步,双手抱着头,绝望地、无力地跪倒在泥地上。
    “在这儿,在这儿,我们在这儿呢!”一种奇怪的声音忽然传来。
    冒襄错愕地猛然跳起,循声望去。借着天幕的微光,他依稀看见:远处的草丛中,忽啦一下站起来一帮子人;接着,从更远的竹树丛的阴影里,又走来另一批……这些散布在坟地里的憧憧影子出现得如此突然和意外,加上又是在凄风苦雨的暗夜里,以致有片刻工夫,冒襄只呆呆地瞪视着,几乎闹不清那是活人还是死者的冤魂。
    然而,身旁的冒成等人已经大声欢叫起来。他也终于辨认出:那都是实实在在的活人!是他的父亲、母亲、弟弟、妻儿,还有董小宛以及男女仆人们,虽然一个个被雨水浇得就像落汤鸡似的,但确确实实全都在,既没有丢下他逃跑,也没被清兵掳去……也就是到了这一刻,冒襄那因为极度恐怖,几乎飞散的惊魂,才又重新回到腔子里。终于,他长长吁出一口气,瞅着陆陆续续走近来的家人们,一声不响地咬紧了嘴唇……小半天之后,一家人重新回到屋子里,点灯、烧水、换衣裳,各自安顿下来。
    经历了这场虚惊,彼此免不了动问起别后的情况。从父亲的口中,冒襄才知道,在他离开之后的大半天里,墓园这边发生的事也不少。先是张维赤又派人送来急信,告知澉浦镇很快会被清军占领,他也已经逃离,叫冒襄不要再去。但那时冒襄已经上路了、家人们十分着急,立即派人去追,不知是冒襄他们走得太快,还是追错了方向,到底没有追着。张维赤的信中还说道,如今清兵游骑四出,说不定也会转到惹山来。他叮嘱冒家做好准备,小心提防;还说清兵是从海边的方向来,要逃只能走东北的方向,逃往秦山一带才比较安全。他也打算逃往那里,如果冒襄一家也决定去,到时彼此有可能会合。张维赤的信使走了之后,一家人因为担心冒襄,十分焦急,又怕他一旦回来寻找不着,因此也不敢离开。但是,周围的风声渐渐就紧张起来,起初是看守墓园的农户来报信,说鞑子兵正在向这边迫近;后来就接二连三地逃来了好些难民,全都神色惊恐,步履踉跄,一刻也不敢停留,就飞奔而去,把他们一家弄得心惊肉跳,紧张万分,本想立即跟着逃难,偏偏冒襄又迟迟不见踪影。最后没奈何,只得带着行李暂且躲到坟地里去,以防不测……“还好,你总算回来了!”神情疲惫的冒起宗如释重负地说,“东西已经全部拾掇停当,即时便可上路。此刻时辰已晚,鞑子料想不会再来,明早启程也可。
    只是四下里这么一乱,须得提防土贼趁夜打劫才好!”
    冒襄一直微低着头,留心听着。由于家人们平安无事,他的心情已经多少安定下来。听了父亲的吩咐,他就恭顺地应了一声:“是!”随即关切地说:“那么,就请父亲和母亲先安歇着。孩儿这便去打点防范,待到天一亮,便来请二位大人上路。”等冒起宗站起身,由丫环们搀扶着进了寝室之后,他也就离开上房,匆匆走出外面去。
    凉气侵人的墓园里一片幽暗。经历了刚才那一场虚惊,眼下已经到了后半夜。
    下了一整天的雨,似乎终于停住了;月亮却依旧躲在厚厚的云朵背后,不肯露出脸来。屋脚下、草丛中,那些不知名的秋虫,大约预感到天要放晴,开始迟疑地、断续地吟唱起来。从远处——竹林子背后的池塘那边,传来了一群青蛙“咣咕、咣咕”的响亮叫声……当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冒襄发现廊庑一带的屋檐下,或站或坐地挤聚着不少人,正在嗡嗡地交谈着,薄暗中,间或可以看见眼睛眨动的闪光。冒襄明白那是手下的仆人们,因为没有得着主人的吩咐,也不知道是否马上就要逃离这里,所以一直守候着。他记起了父亲的嘱咐,于是停住脚,把冒成等几个执事头儿招呼过来,命他们派出人丁,在墓园四周轮班巡值,严防歹人进入;其余的人则立即歇息,但只准和衣而卧,也不许解散行李,待到四更过后,便要全体起来,准备启程上路。布置完毕之后,他才回到东耳房去,虽然十分疲劳,而且董小宛已经重新摊开了枕席,但是他却不敢大意,也同大家一样,不脱衣服,只蹬掉鞋子,就躺了下来。
    由于心中有事,有好一阵子他都没有睡着,待到好不容易有点迷糊,外面却传来了“汪、汪”的狗吠声。“嗯,都这么晚了,谁还会来呢?”他朦胧地、费劲地想着,忽然惊醒过来,一骨碌翻身坐起,就听见杂沓的脚步声已经来到门外。
    “少爷,少爷,张相公!张相公来了!”一个兴奋的嗓门报告说。冒襄心中一动:“什么?张……难道是张罗浮不成?”他不及多想,连忙趿上鞋子,奔过去,把门打开。灯笼的亮光立即透进来。昏黄的光影下,张维赤那张熟悉的笑脸果然映入了眼帘。
    “哎呀,你、你怎么来了?”冒襄一步跨出门外,双手抓住对方的胳臂,惊喜地问。
    “弟是放心不下兄哟!”张维赤微笑着说。
    “可是,这么晚了——哎,好,好!兄来得正好!”冒襄连连地说。看着老朋友那张因长途跋涉,显得疲惫不堪的脸,只觉得眼睛一热,泪水随之涌了上来。
    的确,作为流落到异地的外乡人,他们在这一带可以说人生地疏,举目无亲,特别是随着海宁陷落,清兵东进,他们一家人的处境已经变得前所未有的凶险,几乎每时每刻都可能有杀身之祸临头。虽然在家人面前,冒襄还极力保持着镇定,但是内心其实是十分紧张和惊恐的。特别是上有父母双亲,下有弱妻幼子和刚出生的弟弟,全都要靠他一个人照应,更使冒襄常常感到孤立无援,心力交瘁。现在张维赤的突然到来,对于他来说,实在无异于一个在泥淖中苦苦挣扎的人,忽然看到从岸上伸过来一只有力的臂膀似的。而当想到张维赤在这样一种时刻赶来,是冒着怎样的危险,一路上又经历了怎样的辛苦,冒襄就更加心头发热,感动万分。由于这种感激不是言辞所能表达的,因此他只好不再说话,只紧紧握着张维赤的手,把朋友引进旁边的一间屋子里。
    这是一间供起居用的屋子,不过为着逃难,一应日常用品都已经收起,只剩下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冒襄问明厨房里还有热水和饭菜,就吩咐立即送过来;然后,也顾不上按规矩应当退避等候,就一边请客人洗脸、用膳,一边急切地交谈起来。由于心情紧张,冒襄也没有心思详细打听海宁陷落的情形,话题很快就集中到这一次逃难上。据张维赤介绍,西边的杭州、海宁,直到海盐这一带,已经全部落入清兵之手,要逃,就只能逃到东边去。以冒家这样行李众多的大队人马,自然走水路比较安全便捷。但是惹山附近却没有水路直达,因此明天仍旧得走一段陆路,到牛桥圩去。他已经在那边准备了船只接应。不过,从这里到牛桥,当中必须穿越通往澉浦的大路,那里最有可能遇到清兵,也是最危险的地段。
    “弟怕兄不知路上的情形,大意行去,万一迎头碰上,可就坏了!”已经洗完脸的张维赤,一边把肿胀的双脚浸进还冒着热气的水盆里,一边拿起碗筷,说,“因此想来想去,到底放心不下,便临时决意来一趟。幸好,兄等尚未离开,总算神灵护佑,没让弟白跑这一趟!”
    在张维赤说话的当儿,冒襄一直默默地听着。随着最初那一阵子兴奋逐渐过去,也由于张维赤的到来,使他顿时感到有了依仗。他已经不似先前的紧张,相反,那种被压抑的疲惫之感,在这一刻里却变得空前强烈起来。他迟钝地,甚至冷淡地听着朋友的述说,心中越来越响地回荡着一个厌烦的声音:“又是赶路、躲避、提防,可是我已经受够了!再也不想这样没完没了地拖下去了!赶快结束吧,是的!”因此,到了张维赤已经说完,屋子里静默了好一会,他仍旧没有吭声。
    “那么,兄打算……”
    “如果不逃,留下来,成不成?”冒襄盯着桌上的灯焰,哑着嗓子问。
    “你是说——不逃?”张维赤显然大感意外,他停止了咀嚼,转过脸来,一双小眼睛也睁圆了。
    “是的,这偌大一个家,只有小弟一人,实在太难了!”
    “可是……”
    “不!”冒襄猛地回过头,粗暴地打断说,“弟真的支撑不来了!只怕逃出去,弄不好,反而更糟,干脆留下不走,说不定还能活下来!”
    张维赤深切地望着朋友,似乎理解了冒襄的苦恼。他把碗筷放回桌上,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地回答:“不逃也成。只是想活下来,却有一样——”“什么?”
    “得把头发剃掉!”
    “这……”
    “得把头发剃掉!”张维赤加重了语气,“鞑子这番前来,所到之处,奸淫掳掠不必说,还逢人便勒逼剃发,凡有不遵者,即时杀死;凡见有不剃发者,一言不合,也即时杀死。除非是预先剃了发,他才当你已经归顺,手下也便留情些。”
    冒襄睁着眼睛,起初,还试图争辩。但张了几次口,却发现,如果决定不走,而又想活下来的话,除了按照对方所指出的去做,确实别无选择……渐渐地,他目光中那一点子冀望的亮光重新归于暗淡,五根手指却捏成了拳头。终于,他使劲地在椅子的扶手上一擂,满心沮丧地低下头去……三由于张维赤所指出的那件事其实是做不到的,冒襄只好决定仍旧出逃。于是,两位朋友各自胡乱歇息了两个时辰,到五更时分,便把全家老幼尊卑五十余口人招呼起身,饱餐一顿,扎缚停当,然后由冒襄亲自督率一班得力的仆人,押着箱笼行李,在前头开路;冒起宗和女眷们则由竹篼抬着,走在中间;此外,还派出一帮精壮仆人,各执棍棒,负责殿后。一家子跟着张维赤,朝着东边的秦山方向,络绎上路。
    持续多日的阴雨天气终于结束。一度是灰蒙蒙、暗沉沉的天幕上,纠结的浮云正在散去。在云彩腾出的空隙里,重新展露出湖水样的一片湛蓝。暌违已久的秋日朝阳,柔和地照临着,近处的草丛、绿树和远处的山坡、田野,全都湿漉漉地闪着光。虽然路上的积水和泥泞,仍旧比比皆是,但已经不似早一阵子那样几乎无处落脚,好歹使仓皇出逃的人们,减少了几许跋涉之苦。
    不过,也只是行动起来轻便快当一点,至于说到人们的内心,却是从来没有过的紧张和慌乱。因为在此之前,他们虽然也曾不止一次地举家出逃,但一来,那毕竟是在“自家人”管辖的范围内,再怎么乱,总还有个倚靠,起码也有交道可打;二来,仗着偌大一个家,人多势众,一般贼伙也轻易不敢挑他们下手,因此担心归担心,对于前途和命运却还不至于毫无把握。可是眼下的情势完全不同,随着海宁和海盐相继陷落,明朝在这一带的势力可以说已经彻底被粉碎;如今,他们所面对的是过去根本不了解、不认识,司以说完全属于另一个“种类”的征服者。这些来自“化外”的衣冠怪异的“鞑子”,据说只会烧杀抢掠,压根儿不知仁义道德为何物。这就使得习惯依礼教立身处世的亡国之民们,尤其感到一种莫名的惊骇,一种失却一切凭借的恐慌。
    现在,随着太阳逐渐升高,他们已经把惹山远远抛在身后,开始走在一片遭了水淹的稻田中。这是方圆挺大的一片稻田。它从北边铺展过来,一直向南面的海边延伸过去。九月暮秋,本是大豆成熟的时节,但田野间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收获的农夫,只有成群的鸟雀,在被水冲得七零八落的豆蔓上起落盘旋……由于张维赤曾经说过,这当中有一条通往澉浦的大路,最容易遇到清兵的游骑,因此从一开始,冒襄就十分紧张,一边警惕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全力督促家人们紧紧跟上。偏偏遭了水淹的稻田,到处都稀烂一片,就连那些纵横交错的田塍也大都崩的崩、塌的塌,一脚踩下去,随时都会陷进泥水里。大家磕磕绊绊、连滚带爬不必说,有几次还散掉了行李,掀翻了竹篼,弄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不过,总算十分幸运,一路行来,别说清兵,就连逃难的人也碰不到一个。看来由于晚出逃了一天,他们反而得以躲过清军前锋的掩杀。结果,就这样,一家人不仅平安地走完了稻田,而且还顺利地穿越了那条通往澉浦的大路,在临近晌午的时分,来到长着许多毛竹的马鞍山脚下。
    “谢天谢地!总算闯过来了!”冒襄暗想。因为据张维赤说,接下来,只要沿着这山的南麓再走出一里,就是港汉,他已经预先安排了船只在那里守候接应,所以冒襄确实感到松了一口气。不过他随后就想起:在这小半天里,自己全神贯注地监视四面的动静,几乎分不出心来照应父母和亲眷,也不知道两位老人家的情形怎样,有什么吩咐。于是,虽然昨日奔波了一天,夜里又只睡了两个时辰,到这会儿已经有点精疲力竭,但他仍旧用袖子揩着汗,竭力振作着转过身,用眼睛寻找着。当发现两位老人由女眷们簇拥着,已经在一丛毛竹的阴影里安顿下来,他就向张维赤做了个稍待的手势,匆匆走过去。
    这当儿,跟在后面的家人们也已经陆续抵达,本来就不甚宽敞的山坡变得拥挤起来。冒襄侧着身子,从横七竖八的行李挑子中穿过去。当他快要走到父母歇脚的竹丛时,忽然听见一声惊惶的尖叫:“哎,大爷快来,不好了!奶奶不好了!”
    冒襄吃了一惊,连忙快步奔过去,分开慌乱地挤成一团的女眷们一看,不禁愕住了。他的妻子苏氏,出发时还好端端的,这会儿却双目紧闭,气息低微地倒在、丫环紫衣的怀里。那张抹了好些灰土的脸孔,变得血色全无,前额上布满颗颗豆大的汗珠,嘴巴僵硬地半张着,分明已经昏厥过去。董小宛跪在她的跟前,正在用指甲使劲掐她的人中。
    “啊,何以会如此?这是怎么回事?”冒襄忍不住厉声质问。
    “日头太猛,奶奶身子本来就偏弱,这一路晒着走下来,便当不起。不碍事的。”董小宛回答,随即让紫衣把苏氏平放在地上,并且动手解开她的衣领扣子。
    “嗯,你怎么知道?你懂得这个?”看见董小宛替苏氏把紧裹在身上的衣裳松开,又从发髻上抽出一根银簪子,继续朝人中刺去,然后又使劲去刺病人的双手,冒襄不由得怀疑地问。
    “是呀,我瞧这样弄不成,不如赶紧找个大夫瞧瞧!”有人从旁附和,那是苏氏的贴身老妈子冒贵媳妇,女主人的出事想必使她想到自己的责任,这会子她显得特别紧张。
    冒襄瞥了一眼老妈子那张神色惊恐的长脸,却没有做声。因为他想起:家中原来那几个清客中,本来也有精于医术的,但早已各散东西;眼下又是在野地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到哪儿去找大夫?
    “妾身从前学过一点,试试看吧!”董小宛回答得很沉着,没有抬起头。
    “哎,你就让她去弄好了!”冒起宗在一旁开口了,“她说的不错,你媳妇是中暑。我在医书中也看过……”话没说完,就听好几个声音忽然欢叫起来:“啊,好了,好了,奶奶醒过来了!”
    果然,刚才还毫无知觉地躺在地上的苏氏,已经睁开了眼睛,嘴唇也在微微翕动。虽然还发不出声音,神志显然已经清醒。冒襄这才松了一口气,正要直起身子,忽然听见一个发抖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啊呀,不成啦,不成啦……我也……不成啦!”
    冒襄连忙回过头去,发现那是他的母亲马夫人。为了在逃难中尽量不招人注意,平日仪容整洁的老太太眼下也同别的女眷一样,梳起了男人的发髻,穿上男人破旧的衣衫,脸上还抹上了好些灰土。她本来好好儿地盘腿坐在一块石头上,这会儿不知为什么变得眼神发直,身子也在左摇右晃,像是要倒下来的样子。冒襄大吃一惊,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同丫环们一道,合力把她扶祝看见老太太也像刚才苏氏一样,双目紧闭,浑身绵软,他不禁情急地大叫:“小宛!小宛!”
    等董小宛赶过来,他就紧张地催促说:“快,太太也中暑了,你快给治治!”
    董小宛瞧了瞧马夫人,却没有立即动手扎簪子。她先探了探老太太的前额,又用三根指头按住对方的手腕,号了会子脉,然后轻轻地叫:“太太,太太!”
    看见马夫人没有反应,她把声音放得更柔:“太太,别怕,您睁开眼瞧瞧,我们都在这儿呢!”
    说也奇怪,这一次,却有了动静。只见老太太的眼皮儿动呀动的,忽然睁开了。
    “你、你们都在这儿?媳妇没事了么?啊,刚才,可把我吓坏了!”她虚弱地、可怜地望着大家说。
    在一旁紧张地注视着的冒襄,这才醒悟:母亲其实不是中暑,只是胆小的老毛病发作。他直起腰来,定一定神,正打算温言安慰几句,忽然听见父亲在后面招呼说:“襄儿,你过来一下!”
    “嗯,你——仔细想过没有,”等冒襄跟了过去,冒起宗一边瞥着正在传巾递水,七嘴八舌向马夫人和苏氏问候、讨好的女人们,一边皱着眉头问:“这番逃难你打算怎生了结?莫非你当真要领着全家投奔绍兴不成?”
    绍兴,就是以鲁王为首的浙东抗清政权所在地,而且离此不远。冒襄确实想过只有逃到那里,才能获得安全。但他也知道,那就得设法渡过水深浪阔的钱塘江口,这一点,眼下还办不到。现在听父亲的口气中带着质问,倒使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依我看,哪儿也别去了!赶快设法回家最要紧,回如皋!”
    冒襄眨眨眼睛。他想说:“如皋不是已经陷于敌手了么,怎么回去得了?除非剃了头去当顺民!”可是当目光落到父亲那张衰老的、焦躁的脸上时,又临时顿住了。
    冒起宗却像看透了儿子的心思。他断然挥了一下手,咬着牙说:“做顺民就做顺民!先保住这一家大小的性命再说!再这么在野地里拖下去,就算不被鞑子杀死,也要被累死、病死、吓死!”
    “……”
    “不错,”冒起宗稍稍放缓了声调,“今日直到这会儿,总算还没遇到什么大的凶险。可是还有明日、后日!就算这一关过了,还有下一关!江南这场大乱,如今才是刚刚开头,只怕往后还不知要拖上多久。这么没完没了地逃下去,终究不是个了局!”停了停,看见冒襄低着头,始终不做声,他突然愤怒起来,使劲一跺脚:“好,好,你就瞧着办吧!不过你可得想清楚了:我们死了容易,可留下你母亲、你才出世的小弟,还有你的妻妾儿女怎么办?总不能丢下她们就不管了!你、你就瞧着办吧!”这么说完之后,他就猛地转过身,抛开儿子,迅速地回到马夫人身边去。
    听着父亲负气而去的脚步声,冒襄不由得慢慢地在原地蹲下来。不错,他没有爽快地表示同意,但并不等于他不知道这种逃难的艰辛和危险。事实上,还在昨天晚上,他就产生过留下来不走的念头,并且同张维赤讨论过这么做的可能性。
    他最终又否定了这种思路,是由于觉得不管怎么说,总不能剃了头去做鞑子的顺民!但父亲此刻的主张,却头一次向冒襄揭示了一种在以往看来,似乎是不可设想的选择。“啊,莫非到头来,我当真要走上这一步么?”他迷惘地、心中发憷地想,“要是我当真这样做,当真剃了头发去做鞑子的顺民,社友们会怎么想,怎么说?我又将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还有,要是到头来,四方蜂起的义军把鞑子又打了,出去,这江山依然是大明的天下,那又怎么办?哎,不,不成,无论如何也不能那样做!”
    停了停,他又想:“……可是,大明败亡到这一步,实在是黑暗腐败到了极点的缘故,要卷土重来,又谈何容易!而且,如果老是这么东躲西逃,恐怕等不到义军到来那一天,就会先遇上鞑子兵,那就只有引颈受戮!但正如父亲所说的,我们死了容易,丢下母亲和妻子孩儿们怎么办?固然,为了殉国尽节,也可以全家一齐都死;或者听天由命,丢下她们不管。这在自古以来的忠烈中,也是不乏前例的。不错,国破家亡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指望?即使能够活下去,也已经人不像人,禽兽不像禽兽,又有什么生趣?不如干脆全家把眼睛一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就算了!”这么一想,冒襄的心就硬了起来,甚至觉得能够痛痛快快地死去,倒不失为一种最简单便捷的解脱。然而,也只是一会儿,他又再度犹豫起来:“但是,只怕父亲和母亲却未必肯这么做,那么,难道我就忍心抛下他们不成?”……就这样,冒襄被各种选择和掂量牵扯着、缠绕着,越想心中越乱,到后来,只觉得脑袋轰轰作响,眼前却一片茫然,以至周围分明发生了什么事,人们开始乱叫乱跑,他都没能立即反应过来……四“不好了,鞑子来了!鞑子来了!快跑,快跑呀!”一声尖锐的惊呼传进耳朵。
    冒襄心头忐忑了一下:“什么?鞑子?”他疑惑地直起身子,向四下里看去,顿时,大吃一惊地呆住了。只见刚才还随意地散坐着的家人们,这会儿像一群受到突然袭击的鸡犬似的,正在哇哇地惊叫着,满山坡地狂奔乱窜。阳光下,几支利箭正闪着光,刷刷地从他们的头上飞过。接着,就响起了惊心动魄的马蹄声。
    冒襄怀着极大的恐惧看见:只一眨眼工夫,已经有好几个人中箭倒下。他猛然紧张起来,转身向父母和妻儿们奔去,同时大声叫喊:“不要慌!到这边来!都到这边来!”
    但是,没有作用。被死亡和鲜血吓破了胆的人们,仍旧发疯似的没命逃窜。
    这么一来,他们也就照例成了追赶和杀戮的对象。只见一群装束怪异的清军骑兵,大约有七八人左右,立即分散开来,开始像打猎似的,不慌不忙围裹上去,远者箭射,近者刀砍。他们的动作是那样熟练、利索。马蹄到处,只听见传来一阵阵垂死的惨叫,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站起来。看见这种情形,后面的人吓得“哄”的一声,又转头跑回来,并且显然已经失去再逃的勇气。发现主人一家子还聚在竹树丛下,他们就连滚带爬地纷纷向这边靠拢。很快地,竹丛周围就密密麻麻挤了个满。
    在极度混乱的这片刻当中,冒襄的心中也是极其混乱。因为这一切来得实在太意外,太突然,以至事先连一点准备都没有,就一下子彻底陷入了绝境。“是的,看来命中注定这一关到底还是过不去!即使依了父亲方才所说的,剃了头发做顺民,只怕也来不及了!也许,这样了结倒更好!”他绝望地、浑身发抖地在心中说;同时,忽然想起了张维赤,“只是,老张本来是用不着陪我们一道遭此劫难的,然而他却自己找来了,实在是……”这么想着,他就感到异常不安,不由得转动着眼睛去寻找,然而,却没有找到,也不知这位古道热肠的朋友躲到了什么地方,还是已经死于刚才那一阵混乱之中。“哎,他对这一带的地势熟悉,但愿神明保佑,他能够逃得脱!”这么默默祝祷着,冒襄就听见错杂而猛烈的马蹄声,有如一阵狂风骤雨,从远处直卷过来。
    这自然就是刚才那一伙清兵。只见他们像面对羊群的恶狼,傲慢而快意地驰骋着,待到接近时,忽然一扬手,把几个黑糊糊的东西直掷过来,啪哒、啪哒地跌落在人群跟前。冒襄定眼一看,心中顿时抽搐似的猛然揪紧了,浑身汗毛却直竖起来——原来那几个血淋淋的东西竟然是刚刚砍下来的人头!
    “喂,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到这儿来干什么?”不等由那几颗人头所引起的骚动和惊恐平息下来,一声尖锐的喝问劈头响起。出乎意料,那话语居然明明白白,而且是江南口音。
    冒襄看见势头凶险,已经招呼大家全体跪伏在地上,表示不再逃走。忽然听见这么一句喝问,他不由得一怔,循声望去,发现围拢过来的七八名清兵,一个个全都面孔黧黑,神气凶横,头上清一色的圆锥形凉帽,身穿白色号衣,腰挂弓箭,手中提着还在滴血的钢刀,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惟独问话这个人,虽然也一样地剃光了前半爿脑壳,背后拖着发辫,但头上却戴着乌纱帽,身上穿一件阔袖圆领的明朝官袍,而且身材瘦小,白净的脸孔上有着江南人特有的细腻肌理。
    “嗯,这么说,他是本地人,做了顺民,又反过来替鞑子引路的。”冒襄暗想,同时想起了小半天前有过的那种念头,一下子倒呆住了。
    “喂,聋了吗?问你们是什么人,到这儿来做什么?快讲!”那人再度发出喝问。
    “哦……我等俱是良民,到这儿是、是逃难。”由于意识到那几个清兵正在一旁虎视眈眈,冒襄连忙收敛心神,用膝盖向前挪动了两步,拱着手回答。
    “良民?若是良民,怎么还不剃发,还要出逃?分明意在规避!昨日不是告示过你们吗?我大清朝仁德广被,四方之民无须惊扰,只要贴出黄纸,守在家里,大兵过处,秋毫无犯!为何不遵号令,偏要出逃?”
    “这……孝小民实不知情。”
    那人回过头去,向身旁那个身高体壮、军官模样的清兵连比画带说地叽里咕噜了几句,像是翻译,然后又回头问:“哼,适才你们见了大兵,不即时跪拜恭迎,反而四散逃窜,是否心怀鬼胎,恐怕败露行藏?快讲!”
    “启禀大、大人……我们绝非心怀鬼胎,实因小民无知,畏惧兵威,所以……”一直到这会儿,那个人说话时都是板着脸孔,声色俱厉,一副狐假虎威的样子。可是,这一次,他却摆一摆手,似乎不需要冒襄再说下去。然后,他就跳下马来。
    “唔,尔等至今仍不剃发,按大清律令,便当一律就地正法!”他一边说,一边走近来,忽然压低了声音,急速地说:“但本官知尔等实乃良民百姓,必须听我吩咐,不得违抗,才可保得尔等性命。可听明白了?”
    说完,不等冒襄回答,他便径自走向已经集中地堆放着的行李箱笼跟前,用马鞭在上面敲打着,说:“这些东西,统统抬出来,打开!待大兵搜上一搜,看看有夹带兵器没有!”
    本来,冒襄心中正七上八下,不知今日如何结局,忽然听见对方表示可以保他们一家性命,反而愕住了。他无暇思索,连忙回头吩咐家人:“快,还呆着做什么?抬出去!快抬出去!”
    仆人们起初还呆若木鸡,直到冒襄再次发出命令,才有几个胆子大一些的,畏畏缩缩地爬起来,把箱笼一个一个地抬到前面去。
    那几个清兵显然正等着这一刻。他们心照不宣地对望了一下,随即把手中的刀插回鞘里,跳下马来,走近那些打开了的箱笼,却不耐烦细细搜检,只是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提起来,使劲一翻,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然后开始手脚并用,把那些他们认为不值钱的衣裳、字画、古董之类,连摔带踢地抛到一边去,专挑金银首饰,成把成把地往怀里塞,往兜里装。冒襄一家本是如皋县的首富,平日积蓄自然不少。但经过接连不断的逃难,损失十分惨重。眼前这些可以说就是剩下的全部,一旦被掠走,今后的生计可以说就将变得全无着落。但是,在这种情势下,又有谁敢出面阻止?就连冒襄父子,此刻也只担心着东西太少,不能满足对方的欲壑,以致再生枝节。后来眼看着那几个清兵兴高采烈,气氛明显缓和下来,他们都暗暗祝祷上苍保佑,宁可让对方把东西全都拿走,只要剩下的这些人能平安无事地快点熬过这一关。
    “大爷,那人在招呼呢!”默祷中,冒襄听见跪在旁边的冒成低声说。
    他怔了一下,抬头望去,果然发现那个不知是降官还是通译的汉人,正在远处朝这边招手。冒襄不知道有什么事,眼看着那伙清兵还在箱笼堆中大翻大搜,本不敢轻举妄动,后来发现那人招呼得很急,他犹豫了一下,只得壮着胆子,爬起身,慢慢走过去。
    “算尔等侥幸,这一关是打发过去了!”那人迎着他,压低声音说,“只是你们这些人中,女眷不少,已经落在他们眼里……”刚说了这两句,大约发现冒襄脸色突变,他马上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本官也知你们是体面的人家,最重名节门风。只是如若不献出几个,也难以过关。这样吧——他们一共八个,你就赶快挑选八名谈丫头,交出来,让他们带去。别的由本老爷替你去说。记住,此事切不可不从,否则惹怒了他们,撒起野来,结果更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