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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门柳3:鸡鸣风雨》第十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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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置身在那样一个环境里,又不能不见,不能不听,不仅如此,他还得时时装出一副兴趣盎然、欢喜凑趣的样子。这可就使日子变得十分难过。更何况,柳如是和家人都不在身边,即使回到住所,也没有人可以倾诉,没有办法可以忘怀外问的种种别扭和不愉快,哪怕是暂时的也罢!正是由于感到在北京已经连一天也熬不下去,因此当龚鼎孳,还有后来的陈名夏表示愿意帮助他脱身南归时,他简直如获救星,不胜狂喜,从此三天两头就往龚鼎孳那里跑,打听进展的情形,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一只蚂蚁。不过,毕竟又过了整整三个月,事情才终于办妥。
    现在,他总算又活着回到江南来,重新见到故乡的湖山城郭了。“哦,不知如是怎么样?孙爱怎么样?家中各人怎么样?据说,他们早就搬出吏部衙门,住到外面去了。那么一切都还好吗?自然,他们已经知道我要回来,因为先行的人三天前就派出,他们应该得着音信了!哎,眼下一定都在心急如焚地等着我抵达吧?”
    当官船缓缓驶近石城门外的码头时,钱谦益也变得越来越心忙意乱,以至不等靠岸,就先自站立起来,伸长脖子一个劲儿地眺望……然而,出乎意料,率先下船的手下人到码头上转了半天,却回来禀告说:岸上来来往往的人尽管并不少,其中也有等候接人的,但是,却并没有来接他的人。
    这使钱谦益颇为纳闷,因为按理说,得知他远道归来,家中是必定会派出家人来接船的。即使钱孙爱、陈在竹他们有要紧的事来不了,起码李宝也一定会来。就算家中出了什么意外,或者已经搬回常熟乡下,还压根儿不知道这事,那么官府也该派出人来。因为他已经吩咐先行的人同时向官府报告。然而,那手下人却说已经同时寻找过,码头上也没有官府的人。“哎,莫非报信的人半路出了事,没有把信送到?眼下到处兵荒马乱,道路不靖,这自然也有可能……不过,会不会是别的缘故,譬如说,如是她趁我不在时,自作主张,暗中交通反清义旅,结果弄出了祸事来?或者龚孝升、陈百史他们托我回来之后,设法联络各方,预作规布那件事,已经被朝廷侦知,将对我有不利之举?”这么猜疑着,钱谦益就顿时变得紧张起来,脊背也冒出涔涔虚汗。有片刻工夫,他心惊胆战地朝岸上窥视着,甚至盘算是否干脆连岸也不上,立即设法逃走?不过,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这种打算,因为如果到了那一步,逃是逃不掉的。更何况事情未必真的就是所推测的那个样子。当然,如此一来,只怕就暂时不适宜只顾着往家里钻了。沉吟半晌之后,他终于决定先上总督行辕去,向洪承畴报到,一来显得他对履行手续的重视;二来,即使家中真的出了事,也可以表明他毫不知情……现在,他已经把拜帖递了进去。由于从码头前来的一路上,除了,出入城门的检查颇为严格,城内的大街小巷与一年前他离开时相比,那冷清的情状依然如故之外,并没有发现任何特异的情形,钱谦益心中多少安定了一点。因此,等门官重新走出来,说道“大老爷有请”时,他就照例整肃一下衣冠,然后举步向里走去。
    洪承畴驻节的这所衙门,就是旧时的都察院。里面门堂高大,气象森严。钱谦益记得,在弘光立朝的那一年间,最初在这里主政的是东林派的刘宗周,不久刘宗周被排斥去职,就换上了马、阮一派的李沾来把持监察大权。但不到半年,就闹到左良玉“清君侧”,接着是清兵南下,弘光出逃,小朝廷顷刻土崩瓦解,大小臣工仓皇四散。到如今,不论是哪一派的人,都落得个亡国破家的收抄…心中正在暗自感慨着,钱谦益一抬头,却发现洪承畴已经站在签事房的台阶前。旁边还站着一个人,钱谦益觉得那张精明干练的脸看上去很眼熟,仔细一认,竟然是旧日的老相识黄澍!鞍。词撬≡趺础比欢蝗菟胂氯ィ椤⒒贫艘丫白攀郑扯研Φ赜锨袄础S谑牵嬉擦Χㄒ欢ㄉ瘢淼屯罚攵苑叫欣裣嗉?“大半个月前,学生已于邸报中得知,牧老有归田之庆,是以日日引颈而望,不意直到今日,方始得接芝宇!哎,一路之上,可还顺利吧?”洪承畴一边往屋子里让客,一边眯缝着眼睛,微笑着客套说。
    “哦,不敢!”钱谦益连忙拱一拱手,“托大人洪福之庇,谦益此行,尚算顺利!”
    “那么,”等到了屋内,重新行过礼,彼此分宾主坐下之后,洪承畴接过差役奉上来的一盏茶,继续微笑地问:“牧老是几时抵步的?”
    “哦,学生是刚刚才下的船。”
    “这么说,牧老竟是尚未归家?”
    “学生一下船,就即时前来谒见大人,是以尚未及归家。”
    听钱谦益这么说,洪承畴就偏过脸去,同黄澍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点点头,说:“牧老千里南还,车舟劳顿,本应先回府上,歇息几日,也还不迟,又何必匆匆见过?”
    “哦,”钱谦益拱着手说,“大人奉朝廷钦命,驻节江南,无论官民,俱归约束。学生从今而后,便是属下草民,自应从速报到!”洪承畴摇摇头,说:“牧老言重了——那么,不知今后有何打算?可有需学生相帮之处否?”
    “甚感大人盛情!惟是谦益以老病之躯,得蒙圣上恩准,放归垄亩。今后但得苟延残喘,于愿已足。除此之外,已是无复他求了!”
    交谈进行到这里,主客问的寒暄便算告一段落,同时,钱谦益也算是报过到了。于是接下来,话题很自然地转向了南北两地的新闻。不过,由于钱、洪二人过去并没有多少来往,充其量也只是场面上的泛泛之交。至于坐在一旁的黄澍,虽然算是老熟人,但在上司面前,他却只有帮腔赔笑的份儿。因此,整个谈话便始终只能停留于无伤大雅的应酬,像京中熟人的情形,江南近日的战事,如此等等。倒是有一次,洪承畴关心地向客人打听起,他于去年底上送的那份江南省官职设置方案,以及那份请求起用的官员名单的消息。当得知就在钱谦益离京那阵子,朝廷终于正式批准,这位封疆大吏就顿时显得大为高兴,对客人也愈加客气和热情起来……看见这种情形,一直心怀鬼胎的钱谦益也趁机向对方问起,前几日曾经派人先行报信的事,得到的回答是:除了在邸报上得知钱谦益辞官获准之外,后来并没有接到任何报告。“哦,这么说,送信人果然在路上出了事!所以…”他想。
    虽然这确实始料不及,但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钱谦益于是随即想起:已经耽搁了老半天,应该赶快回家去了。这种念头一闪现,他就顿时变得有点迫不及待,因此,等交谈稍一出现间歇,就马上站起身,拱手表示告辞。
    “牧老这就要走?”洪承畴似乎感到意外,不过,却也没有挽留,跟着站了起来。
    “嗯,此次归来之后,牧老想必仍要回贵乡常熟居住?”送出两三步之后,洪承畴忽然沉吟地说,“不过,以学生之见,最好还是迟些时日。皆因那一带日内就要打大仗,贵乡说不定会被波及。还是待乱定之后,才作归计为宜!”
    “啊,大人是说,敝乡也……”钱谦益吃了一惊。
    “剿平浙闽,在此一战,兵锋所向,变化难测。如不波及贵乡,自然最好。
    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小心一点,总没有坏处!”
    停了停,看见钱谦益沉思地点着头,没有做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微微一笑,说:“牧老离家已久,自应作速回去探视。若无他事,就勿再上别处逗留了!”
    这么说了之后,也不待钱谦益反应过来,他就回头对黄澍说:“学生尚有许多杂务亟待料理,就恕不远送了。敢请黄先生代劳,如何?”
    黄澍自然满口答应。于是,等钱谦益与洪承畴在滴水檐前行礼作别之后,他就做出相让的手势,陪同客人向外走去。
    “牧老,”当两人穿过天井,出了二堂之后,黄澍忽然回过头来,目光闪闪地瞅着客人,压低了声音问:“可认得沈士柱沈昆铜?”
    “兄是说沈昆铜?自然认得。”钱谦益点点头说,对于黄澍的诡秘神情,多少感到有点奇怪。
    “交情如何?”
    “交情嘛,他在复社中也算是个挺能活动的角色,以往倒是常来往的——可是,他怎么了?”
    “唔,若是他再来访牧老,牧老可得千万告知学生!”
    “可是——”
    黄澍先不回答。他左右张望了一下,见没有别的人,才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他交通乱匪,密谋造叛,被人供出,眼下正在追捕他呢!”
    钱谦益不禁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问:“这……这……”“皆因他是复社,”黄澍没有理会对方的愕然,管自一脸懊丧地接着说:“南京城中凡是与他相识的,只怕都脱不了干系!哎,闹不好,这回你我都会被他害死!”
    钱谦益愈加惊疑:“那么……”
    “为今之计,”黄澍捏紧了拳头,“一定要找到他!眼下,他想必是藏起来了。可是学生料定他藏不了多久,就还会出来。若是找到你老家里,你老千万不可声张,可先稳住他,然后着人来告知我,我自有处置之法!”
    钱谦益眨眨眼睛:“既然如此,那就不如即时将他缚了,送交官府,岂不干净?”
    这个建议本来也顺理成章,但是黄澍却分明错愕了一下,随即摇摇头:“哎,你老不知道,这事若能如此处置,倒好了!可其中邪乎着呢!”
    停了停,看见钱谦益依旧一脸茫然,他就急躁地把手一挥,说:“总而言之,这事洪亨九已经交付学生料理了!牧老千祈照着学生所言去做,方能万无一失,切记切记!”
    这么说完之后,两人又继续往前走。直到出了大门,拱手作别时,黄澍才重新恢复了常态。同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为着掩饰自己刚才那一阵子的焦虑失态,他也如同洪承畴那样,微微一笑,说:“牧老外出多时,家中之事,想来疏于料理,如今回来了,那就即速回去看视,也免得家人悬望!”
    钱谦益心中不由得一动,疑惑地问:“我兄之意——”黄澍却不再答腔,只是毕恭毕敬地交拱着双手。于是,钱谦益只好满腹狐疑地转过身,向停在一旁的轿子走去。
    七
    钱谦益刚刚走近轿子,忽然听见斜刺里传来急促而杂沓的脚步声。他本能地回过头去,发现依然耀眼的夕阳光影里,一伙人——大约有四五个之多,向他直奔过来。他不由得吃了一惊,正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听见走在头里的一人叫了一声:“父亲,您老人家可回来了!”钱谦益连忙定眼看去,这才辨认出:原来那是他的儿子孙爱,跟在后面的则是李宝和其他几个仆人!
    钱孙爱奔到跟前,就“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上,用带哭的声音又说:“不知父亲大人已经抵步,孩儿迎候来迟,不孝之罪,祈请宽恕!”说着,“咚咚”地叩下头去。
    钱谦益瞪大眼睛望着儿子。有片刻工夫,他想张嘴说话,却发不出音来,想迅速走向前去,却迈不动腿,只觉得一股深长的热流汩汩地从心底里冒涌上来。
    接着,眼睛开始发涩,嘴唇也止不住微微发抖。的确,他这一次与家人分开,虽然才只一年不到,但对于家人的思念,却比以往任何一次离家都强烈得多,也难熬得多。而其中,最令他魂牵梦萦的,第一个不用说自然是柳如是,而第二个就轮到眼前这个宝贝独生儿子。刚才,他为着保险起见,不得不先行赶到总督行辕来报到,但是一路上最让他神思不定的,也仍旧是这两个人。现在忽然看见亲儿子就跪在自己的跟前,而且举动是那样恭敬有礼,神态是那样深切真诚,完全像是一个懂事的大人模样,钱谦益心中的一份激动、喜悦与感触,确实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终于,他猛然走前两步,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儿子的胳臂,同时,想说上一句高兴亲热的话,但是喉头像被堵住了似的,泪水却已经涌出了眼眶,并且热乎乎地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啊,父亲,你……莫非因孩儿迎候来迟,致令父亲生气了么?”钱孙爱一边站起来,一边惶恐地问。
    “不,为父是……喜欢……”
    “可是……”
    钱谦益做了个“真的没有什么”的手势,随即放开儿子,虽然泪水还挂在脸上,但已经咧开嘴巴,蔼然地微笑起来。
    这当儿,李宝,还有其他几个仆人全都围了上来,开始挨个儿地向老主人叩头、请安。于是钱谦益也就趁机揩干眼泪,点头答应着,同时照例说上一两句亲切的话。主仆之间这么乐呵呵地交谈了一阵,直到李宝提醒说:“时候不早了,该回家了!”大家才又殷勤服侍着,把钱谦益送上轿去。等钱孙爱也跨上驴子之后,一行人便沿着正阳门外大街,络绎地向位于城南的善和坊行去。
    也许是终于见着了亲人,钱谦益如今的心情变得安定了许多,也欢快了许多。
    为着打发轿中枯坐的无聊,他稍稍撩起窗帘,信目浏览着迤逦而过的街景,同时又一次想起柳如是和其他家人,想起刚才由于只顾着回答儿子、后来还有李宝和仆人们的问候,竞来不及打听家中的情形。“嗯,横竖马上要到了,一切都会知道的,也差不了这一刻。况且,若是真有什么要紧的事,孙爱他们刚才不会不告诉我……”这么安慰着自己,他就坐正了身子,闭上眼睛,管自养起神来。
    然而,当轿子轻微而有节奏地晃动了一阵之后,钱谦益的心思不由自主又活动起来。“嗯,不过,刚才在总督行辕时,洪亨九和黄仲霖都催促我快点儿回家探视,这本也平常,可是那神情却全都透着古怪,像在暗示什么似的。那么,莫非家中出了大事,大得连孙爱和李宝都不敢即时对我说?”这么一想,钱谦益顿时又睁开了眼睛,而且越想越觉得放心不下。终于,他忍不住掀开轿帘,朝正骑着驴子走在旁边的钱孙爱招一招手。等儿子凑近前来,他就紧盯着问:“这些日子,家里各人——嗯,你母亲、柳太太,还有你三娘,可都还好?”
    “父亲是说,家中各人?哦,都还好,都还好!”钱孙爱回答,停了停,又补充说:“托父亲大人的福,她们全都好好儿的,也没病也没痛。”
    “不曾出什么事?”
    “出事?出什么事?”
    发现儿子瞪大了小圆眼睛,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钱谦益心中再度涌起一种软乎乎的爱怜之感,同时松了一口气,暗想:“原来没有什么事!这就怪了,洪亨九他们为什么……”心中这么想着,不提防口里却说了出来。钱孙爱听见了,便问:“父亲,什么‘怪了’?”
    “哦,没什么,没什么!”钱谦益摇一摇手,含糊地应付说,随即就把轿帘又放了下来,不再追问了。
    “是的,是我太多心!洪亨九他们无非是见我远道归来,尚未归家,因此照例说上一句,本来别无用意,我却偏偏猜了半天,未免可笑!”
    这么想着,钱谦益就愈加放下心来,于是开始转而想象与柳如是和家人们相见的种种情状,并且把这种轻快的心情一直保持到进人家中的轿厅。
    “啊,老爷回来啦!”“老爷好!”“老爷路上辛苦了!”“老爷……”刚刚从掀起的轿帘下走出去,钱谦益就听见各种各样的热烈问候从周围哄然响起。他抬头一看,发现眼前人头攒动,聚满了闻声而至的男女家人,从衣着打扮看,多数是些仆人,其中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全都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那一张张胖瘦不一,美丑各异的脸上,现出或者欣喜或者敬畏的神情。而在他们的前面,最靠近轿门的地方,则站着陈在竹、钱养先和钱曾三位关系深密的亲戚。
    他们也同样显得十分兴奋,特别是方脸大嘴的陈在竹,更是眯缝着眼睛,一副乐呵呵的样子。看见钱谦益走出来,他们就一齐拱着手,按各自不同的身份称呼着,参差地说:“……归来大喜!只因刚刚才得知消息,有失远迎,还望见恕!”
    “呵呵,不敢劳动!不敢劳动!”钱谦益回着礼说,照例地堆起笑脸。不过,也许是在此之前已经见到了钱孙爱,此刻他心中已经不像当初那样激动;何况周围又挤满了仆人,也不是从容说话的当口。因此,略一寒暄之后,钱谦益就转过身,从迎接者们让出的狭道中通过,向内宅走去。
    “唔,这处宅子,自然是我走了之后,才搬进来的。如今看来,倒还不差……这么说,我总算到家了!马上就要见到如是了!大半年不见,不知她是瘦了?
    胖了?嗯,我没在身边,她该不会受委屈吧?”在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厅堂和天井,向里走去的时候,钱谦益一边随口与身旁的近亲至戚们交谈着,一边多少有点神思不属地想,同时,心中再度激动起来。还隔着老远,他就忍不住伸长脖子,朝天井里种着许多花木的后堂张望。
    果然,后堂前早就守候着一群女眷。一见老爷出现,她们就发出一阵惊叹,纷纷迈动着小脚,迎了过来。走在前面的是陈夫人,后面还跟着朱姨太、月容和其他一些丫环老妈……“老爷回来啦!老爷万福!一路上可还顺利?”陈夫人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正在人丛中寻找柳如是的钱谦益怔了一下,这才发现,妻子已经来到跟前,并且把双袖交叠在腰问,向自己行礼。他连忙“氨了一声,回了一礼,又朝周围摇手示意,算是回答了其他女眷的拜见,然后才点点头说:“托祖宗的福,总算回来了!一路上嘛,也还顺利。自然,能这么快就回来,也并非容易!不过一言难尽,待会儿再对你们说——嗯,本来我提早三天就着钱安回来报信的。怎么,他至今还没回到?”
    看见陈夫人摇摇头,他就做了个懊丧的手势,说:“那么,八成是半路上出事了!如今到处都在打仗,乱得很!不过,这也罢了——嗯,如是呢?她上哪儿去了?怎么不出来?”
    “妾身已经着人过东偏院告知她了。”陈夫人淡淡地回答,“不知为何到这会儿还不出来。”
    “那么,派人再去告知她,就说我已经到家了!”这么疑惑地吩咐了之后,有一阵子,钱谦益很想径自前往东偏院,但到底碍着自已刚刚才进门,与妻子和亲戚们还没说上几句话,如果立即抽身就走,未免太不近人情,于是只好勉强忍耐着,暂且同大家一起走进后堂去。
    因为预先知道一家之主的老爷要回来,后堂里已经做好了准备——茶沏好了,洗脸水也端了上来,方几上还摆着切开了的红瓤西瓜。于是,钱谦益便由丫环老妈们服侍着,脱去外衣,一边动手洗脸,一边继续交谈。话题自然离不开分别后各自的情形,以及钱谦益这一次得以“蒙恩放还”的经过。不过,由于钱谦益记挂着柳如是,多少有点心不在焉,因此谈话也就变得时断时续,始终热烈不起来。
    然而,令钱谦益意外的是,直到他洗完了脸,在椅子上坐下来,吃了一片西瓜之后,柳如是仍旧迟迟不见露面。这就使他再也坐不住,放下西瓜,在、丫环递上来的巾帕上擦了擦手,站起来说:“折腾了一天,这会儿我也乏了。今日就谈到此为止。剩下的,明日再谈!”
    说完,也不等陈夫人答话,抬腿往外就走。然而,正当他准备跨出门槛时,身后却传来了陈在竹的呼唤:“哎,姐夫留步!”接着,那矮胖子急急地跟上来,问:“姐夫可是要上东偏院?”
    看见钱谦益含糊地点点头,他就说声:“且稍待!”然后转过身,做了一个手势,说:“姐姐你留下,其余的人都散了吧!”
    听小舅子出声挽留,钱谦益起初还不怎么在意,接下来却发现屋子里的人像是早有默契似的,一下子全都变得脸色凝重,鸦雀无声。而且,在迅速退出去时,一个个还低着头,分明在躲避着他的视线……钱谦益不禁奇怪起来,于是追问:“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陈在竹仍旧不回答,只是做出相让的手势,把钱谦益和陈夫人引向设在堂屋右侧的一架折叠式屏风。那后面已经安放着两把椅子。他先请二人坐下,然后才说:“姐夫小坐片刻,静听小弟提审了这一个人之后,再行离去不迟!”
    “提审?”钱谦益吃了一惊,“提审什么人?”
    “噢,这人自然是姐夫认得的。而且即时便见分晓,决不耽搁姐夫的工夫!”
    这么安抚了钱谦益之后,那矮胖子便转过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吩咐说:“来人哪!把那贱婢给我带进来!”
    一直到这会儿为止,钱谦益都是被身不由己地摆布着,闹不清对方捣什么鬼。
    不过,刚才自己正打算上东偏院找柳如是,全家人就顿时变了脸色,以及陈在竹那种神情诡秘、言语闪烁的样子,却使他多少猜到事情与柳如是有关。他本想当场问个明白,但出于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原因,又有点讷讷地问不出口来。
    现在忽然听说陈在竹吆喝要带什么“贱婢”,钱谦益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啊,莫非是如是不成?”他紧张地想,待要问一问对面的陈夫人,却发现那老太太闭着眼睛,神情悲苦地端坐着,正在那里念念有词地数着手中的佛珠,像是在祷告什么。钱谦益迟疑了一下,只好又忍住了。
    这当儿,屏风另一边已经起了声响,分明有人走进来。钱谦益连忙躬起身子,把眼睛凑在曲屏的折隙问往外窥看。他发现,陈在竹已经大大咧咧地坐到了正面那张罗汉榻上,摆出一副准备审问的样子;而刚刚被带进来的那个人,虽然果真是个女的,却并不是柳如是,而是她的贴身丫环绿意!钱谦益记得,这女孩儿身材瘦小,又长得高颧骨、厚嘴唇,一点也不好看,而且还有点笨头笨脑;不过有一样好处,就是服帖异常,任凭主人打骂,从无半点怨怼的神色。也许因为这个缘故,柳如是才把她留在身边。现在,钱谦益看见绿意瑟瑟缩缩地站在陈在竹跟前,发髻蓬松,衣衫破旧,那模样比一年前更见猥琐了。“嗯,她从哪儿来?是从东偏院来吗?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不过,听在竹刚才呼唤她的口气,又不像是从如是那里来,那么……”正这么惊疑不定,就听见陈在竹蓦地大声喝叫说:“贱婢,还不给我跪下!”
    绿意“氨了一声,顺从地跪下了。
    “嗯,去年冬天,东偏院出的那档子臭事、丑事,你快快给我从实招来!”
    “去……去年冬天的事?婢子不、不是都招了么?”绿意战战兢兢地说。
    “再招一次!”
    “婢子、婢子知道的,都招了!再没、没、没有别的了。”
    “不是让你招别的,把你知道的,再说一遍!”
    “哦,是……那、那是去年十月初八,惠姑娘同一个堂客来访柳太太,却是作怪,她们不在门厅下轿,那两乘轿子一直抬进院子东头的绿云轩去。柳太太也即时过去了,却又不让我们下人跟着。后来,后来惠姑娘就先走了,可是柳太太还陪着那个堂客,直陪到天黑,等那堂客乘着轿子走了,她才回到住处来……”“嗯,那真是个堂客么?”
    “后来我们才知道不是,当初都以为是的。”
    “你们怎么知道不是?”
    “只因后来、后来每隔三五日,他就要来一次。起初还有惠姑娘陪着,后来来惯了,他就自己来了。有几次我们打绿云轩的窗下走过,听见里面有男人的笑声……”“哼,男人的笑声!而且还自己就来了。那么把门的老妈子难道看也不看,就放他进来?”
    “这……婢子就不知道了。不过有一次,也就是过了大半个月,柳太太把红情、婢子,还有几个老妈叫来一处,当场赏了每人五两银子,说:”这些天院子里的事,你们想必也知道了。知道了也好,省得我操心。今日你们既受了我的银子,就都是同谋了!谁也不准往外说,谁说了我就打折她的狗腿!还叫她不得好死!顾担饷醋觯窃缇屯弦岛昧说摹@弦泊鹩α恕V皇钦赫獗叩娜瞬恢腊樟恕R虼私形颐遣槐睾ε拢焖吕炊加兴缚础奥桃庹庖煌ㄕ泄笤脊ピ缇筒恢顾倒淮危虼苏饣岫词銎鹄矗⒚挥惺裁闯斐头涯选H欢嫣耍聪袷艿矫腿灰换鳎宰永铩拔恕钡匾徽穑闹兴嬷羲跗鹄础S衅坦し颍涞媚康煽诖簦恢耄ソサ兀途醯茫舷伦笥蚁袷侨帕嘶穑镜盟贩⒒瑁苑⒄牵肷淼难阂部伎癖悸掖堋!鞍。担〔换岬模獠豢赡埽彼谛闹写蠼小]氲兀盎├病币簧训苍谘矍暗钠练缤频揭槐撸筇げ奖汲鋈ィ窈莺莸刂缸殴蛟诘厣系穆桃猓魃浅馑担骸凹荆∧愫么蟮墓返ǎ垢胰绱吮嗯赡愕闹髂福∧恪⒛慊瓜胍灰耍俊?绿意正低着头回答问话,压根儿不知道屏风后面还藏着有人,冷不丁听见“砰嘭”一声巨响,已经吓了一跳;忽然又看见从那边奔出来个人,而且还是老主人钱谦益!她那一份惊骇,更是大抵如同面对一只出柙的猛虎差不了多少,以致不等钱谦益奔到跟前,她已经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当场昏了过去。
    可是,气得发狂的钱谦益却根本看不见,他只觉得这瘦骨伶仃的、丫环简直就是一个可怕的恶鬼,如果不全力把她禁制住,自己今后的一切希望、一切依靠就会给打个粉碎,连残渣儿也剩不下。因此,尽管绿意已经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他仍旧抬起脚,拼命地在她身上乱踢,一边踢,一边恶狠狠地骂:“狗东西,看你敢血口喷人,看你还敢血口喷人!”
    “姐夫……”大约看见钱谦益再踢下去,说不定会弄出人命来,陈在竹终于开口劝止说,随即伸出手,半推半拖地把他拦挡到一边。他发现钱谦益尽管还在呼哧呼哧地喘气,但手脚总算停止了动作,便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手折,缓缓地说:“姐夫,这事不是绿意随口胡说,只怕是真的。那姓郑的奸夫,如今已被上元县着人捉了去,下在牢里。经严刑审问,他已是招了。这份东西,便是小弟托人抄录他的口供……经过刚才那一阵子狂怒的发泄,钱谦益如今总算稍稍变得清醒了一点。无疑,眼前这消息是如此的残酷、可怕,令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然而凭着恢复的理智,凭着对柳如是秉性的了解,他内心深处,毋宁说已经开始相信事情是真的。
    因此,虽然陈在竹把折子递了过来,他也本能地接在手里,但是一时之间,竟没有勇气再看,只觉得两条腿觳觫着,忽然变得力气全无,终于,一屁股坐到罗汉榻上。
    八
    爱妾的背叛和不贞的消息,无疑使钱谦益受到强烈的冲击;而在一墙之隔的东偏院里,得知丈夫已经回来的柳如是,则横下了一条心,准备承受即将降临的最无情的报复。
    不错,她同郑生的那档子事,早在好几个月前就已经完结了。这倒不是她主动决定这么做。虽然去年十一月,她从钱谦益的来信中得知,老头儿打算辞官南归,并且暗示要实践反清复明的诺言时,她也怦然心动过;并且很快就设法与沈士柱秘密接触,转达了丈夫这个意向。不过,同郑生的那一份情爱,又不是轻易能够割舍的,结果,毕竟又断断续续地维持了好些天,直到有一次郑生忽然失约不来,并且接着就变得杏无音讯为止。起初柳如是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以为对方终于变了心,还着实气恨了一阵子。后来,是惠香派人捎来消息,说郑生已经被上元县的公差抓了去,罪名是“勾结妖人,暗设奸局,假托神鬼,诱污官眷”,如今已经下在狱中。柳如是这才如梦初醒,同时立即就猜到是正院里那帮子家人所为。她不禁又惊又恨,一次又一次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尽管对郑生的命运日夜忧急,她却痛苦地感到无计可施;相反,就连她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等待着:同样的惩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落到头上。然而,出乎意料,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惩罚却迟迟不见降临,郑生也没有判罪或释放的消息。在这期间发生的惟一的一件事,就是正院那边把她手下的丫环老妈轮流着招过去问过一次话。最后还把绿意留下了,说是另有使唤,还说是陈夫人的意思。
    柳如是本打算不答应,后来觉得自己的把柄已经被对方攥在手里,加上对方人多势众,闹得太僵自己难免会吃亏,因此只好姑且同意。不过,她却猜想到:正院那帮子人之所以不敢对自己断然下手,十有八九是还没有把这事向钱谦益禀告,不知道老头儿的意思,怕闹不好会弄巧反拙,被老头儿怪罪。的确,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惟一能保护她的,恐怕就只有钱谦益了。但是,出了这样的事,受伤害最直接、最严重的,恰恰就是身为丈夫、把自己当成宝贝一般的这个老头儿,那么他还会宽恕自己、保护自己吗?柳如是实在不敢指望。相反,一想到他很快就要归来,她还从心里觉得害怕、理亏,有点不敢见他……近两三个月来,柳如是就是怀着这种心情熬过来的。说实在话,这种日子也着实不好过,可以说,比公开申明罪状,一家伙抓进牢里去还更难受。不错,这期间,柳如是也曾想过,要是在这个家里实在混不下去,大不了卷起铺盖,依旧回到盛泽归家院去当婊子,重操旧业。“哼,凭着老娘的手段,混口饭吃还不容易?我又怕谁来!说不定,还能再搭上个比老头儿还好的!”她傲然地想。不过,自夸归自夸,要是让她自动重新走上那一条路,她其实还真的下不了决心;结果到头来,仍旧只好姑且过一天算一天地熬着。现在,钱谦益终于回来了。那么他将怎样对待这件事?怎样处置自己?这些,柳如是都实在吃不准。因此,尽管正院那边几次三番地派人过来催促,说老爷已经进门,说老爷已经到了后堂,让她赶快过去拜见。可是她却拿定了主意:就是不动身。“那帮子人自然不会放过我,必定会对老头儿加油添醋地揭发那档子事。既然如此,那就等老头儿听了,想清楚之后,我再同他相见不迟。到其时,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好了!”她自暴自弃地想。
    偏西的日影一点一点地移动着,已经落到了窗外那丛肥大的芭蕉树下方。屋子里开始变得昏暗下来。柳如是默默计算着:老头儿是正晌午过了一点的时候进门的。纵使照例要与陈夫人等人相见,听他们告状,洗脸,歇脚,还有,就算他还饿着肚子,要吃饭,到这会儿,无论如何也该告一段落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对于她所做的那档子事,也该考虑有个结果,并且拿出决断来了。“哼,这样倒好,一了百了,总比半死不活地拖着强!这事我既然做出来了,我就敢承当,要杀要剐都任由你!就是别这么拖着!没劲儿!横竖老娘这辈子苦也吃过了,甜也吃过了,论风流快活,那些官家太太、公主王妃有谁比得上我?论风光体面,那些同行的手帕姐妹又有几个比得上我?够了!人活到这个份上,也算对得起自己了!那么就来吧,我才不怕呢——哎,可是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样疑惑着,柳如是就不由得焦躁起来。她站起身,离开了椅子,开始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一边不停地向帘子外眺望。
    然而,尽管如此,月洞门那边仍旧静悄悄的,既没有响起钱谦益的脚步声,也没有出现来自正院那边的其他人的身影。只有几只黄色和白色的小蝴蝶,不时从门帘外翩翩飞过,使这个黄昏的庭院,更增添了几许令人难耐的不安……这种长久的等待,一直持续到天色齐黑,晚饭也吃过了。但是,钱谦益像是已经下决心就此与侍妾一刀两断似的,始终不来露面。有一阵子,感到又羞又恼的柳如是差点儿忍不住,打算派红情过去探听消息;后来,出于一种偏不低头服输的倔强心理,才又咬一咬牙,干脆早早就吩咐丫环放帐驱蚊,吹灯上床。
    这一夜,由于天气炎热,加上心里有事,柳如是一直辗转反侧,没睡安稳。
    不过,到了第二天,她仍旧早早就醒过来,而且再也睡不着,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身子也软绵绵的一点劲儿也没有。虽然红情踮着脚儿走进来窥探过好几次,她也打算爬起来,但终于鼓不起勇气,便只好仍旧赖在床上。
    现在,柳如是睁大眼睛,望着纱帐的方顶,脑子里变得空空荡荡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力气去想。她只觉得这一场戏就要结束了,什么丈夫,什么家庭,什么郑生,什么悲欢离合、妻妾争斗,还有,她费尽心思才挣到的今天这种身份地位,都将随着最后几声锣鼓,如同梦幻泡影一般悄然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个空荡荡的戏台,而她自己也依旧是孑然一身。从今以后,她将会怎样呢?柳如是没有劲头去考虑,也不愿意去考虑。事实上,国家亡破到这种地步,到处乱到这种地步,这事也由不得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充其量只能看一步行一步罢了。正是这种茫然的、近乎绝望的感觉,使柳如是在这一刻里变得从来没有过的软弱,以至不由自主地潸然流下泪来……“踢哒——踢哒——”一阵脚步声从屋外的过道里传来,沉稳而又略带几分拖沓。柳如是心中微微一跳,顿时停止了流泪。“啊,这是谁来了?难道、难道是他?”她惊疑地想,却不敢相信,只是紧张地竖起了耳朵。
    “踢哒——踢哒——”那熟悉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门边。
    “啊,是他!好嘛,你到底还是来了!”柳如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萦绕在她心头的那股子绝望和软弱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相反,本能地生出一股决心全力自卫,准备同对方拼着命儿大闹一场的劲头。她咬紧了嘴唇,一动不动地端坐着,斜着眼睛,等待着丈夫那张凶恶的脸孔出现……终于,门帘被掀开,钱谦益跨进门槛里来了。大约是头一回来到这屋子里,对室内的布局摆设一无所知,只见他转动着脑袋,左右张望了一下。不过,那表情却并不是柳如是所设想的凶恶横暴、气急败坏,相反,还显得有点慌里慌张。
    当发现柳如是正坐在床上,他那张年老的、黝黑的脸就现出惊喜的神情,并且快步走近前来,像怕吓着了她似的,激动地小声说:“哎,如是!你原来在这儿!叫我好找!”
    柳如是却没有吱声,也没有动弹。“嗯,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怎么不生气?他本该恶狠狠、凶巴巴才对的呀!莫非他还不知道那件事?”她疑惑地想。
    “为夫是昨儿午后到的家,”钱谦益又说,“本想即时过来看你。谁知一进门,各种劳什子事都堆了上来,一时分身不开;再加上一帮子同僚旧识得了信,早早就来家里等着相见,打探京里的消息,好不容易把他们打发完了,时辰已经很晚,我怕你已经歇下了,便没有过来。哎,你想必等得心焦了吧?啊?”
    “哼,不错,”柳如是想,“他进门已经整整半天加一宿。正院那帮子人,哪有还不向他揭发那件事之理!而且,以老头儿以往那种黏糊劲儿,又哪会不急巴巴地往我这儿钻?什么分身不开,时辰已晚,分明是一派鬼话!他必定已经知道那件事,才狠下心不过来的。如今想了一夜,又改了主意。鬼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于是,她顿时警觉起来,脸孔也愈加变得冷冰冰的了。
    钱谦益却已经坐到了床边上。“怎么?你莫非生为夫的气了?好了好了,快别生气了!为夫报到来迟,冷落了我的心肝宝贝,自知实在不该。在此谢过!还不成么?”说着,伸出胳臂,来搂柳如是。
    可是柳如是却一闪身,避开了他。
    “哎,莫要这样。你可知道,见不到你都快整整一年了!可把为夫想死了!”
    钱谦益可怜巴巴地说,挨过来,再一次伸出了胳臂。
    这一次,柳如是没有动弹。她感到自己已经被丈夫揽进怀中,感到丈夫的手正隔着薄薄的衣衫,在自己的身体上下亲热地移动着。接着,一股气息——老年人特有的气息很近地喷到她的脸上来。这气息使她想到了郑生,想到那完全不同的、年轻的气息……突然,她用了一个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断然的动作,使劲推开了丈夫。
    “啊,你、你为何……”钱谦益愕然地问。
    柳如是厌恶地皱着眉毛,没有好气地问:“你且说明白,正院那帮子人——向你说过那件事了么?”
    “那件事?什么事?”
    柳如是不吱声,只是咬住了嘴唇。
    钱谦益眨眨眼睛,忽然醒悟过来似的哈哈一笑:“哦,你是说那件事呀!不错,他们是说过。可是为夫不信!”
    “你不信?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信!噢,为这事,我昨儿夜里还特地写了一首诗呢!”
    这么说了之后,钱谦益就急忙把手伸进怀里,摸索了一下,随即掏出一张折着的纸来:“你瞧!”
    这一下,可就轮到柳如是有点意外。她疑惑地瞅了丈夫一眼,接过纸片,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果然写着一首七言律诗:水击风抟山外山,前期语尽一杯问。
    五更噩梦飞金镜,千叠愁心锁玉关。
    人以苍蝇污白璧,天教市虎试朱颜。
    衣朱曳绮留都女,羞杀当年翟笰班。
    柳如是默默地诵读了两遍,发现这诗虽然照例用了好些典故,但其中的意思却是很清楚——头两句是追述去年八月老头儿被召北上前夕,与她那一席信誓旦旦的谈话;三四两句是分写彼此别后的思念之苦;五句和六句笔锋一转,直写眼前这件事,竞痛斥那些告发者是恶意污蔑她清白的“苍蝇”,是“三人市虎”式的诬陷!至于最后两句,更是夸奖她当初坚持留在南京,不肯跟随北上,如此气节,足以使其他降官如王铎等人的妻妾们羞杀,愧杀……柳如是不由得怔住了。说实在话,自从与郑生的那件事败露以来,她就无数次地揣测过一旦被钱谦益得知后,自己将会遭到怎样的报复,落得怎样的下常而且,随着郑生的被官府拘拿和下狱,随着正院那边公然将自己手下的、丫环老妈叫过去问话,她已经越来越感到那种山雨欲来的无情压力,预感到最后,将会是一记泰山压顶般的致命打击。无疑,她还依然怀着一线冀望,就是钱谦益能看在昔日的情分上,网开一面。即便如此,她所期望的最好结果,也只是老头儿把她痛责一顿之后,姑且允许她留下来。但从此以后,她已经无法像过去那样再备受宠爱,更不能在家中颐指气使,为所欲为……然而,使她愕然的是,老头儿竟然压根儿不相信有那回事!不但嘴里说不相信,还专门写出诗来为她洗刷解脱!
    这到底是因为他过分地相信了自己的忠贞不贰,还是明明戴了绿帽子,还硬装糊涂?如果是前者,那么其实还完不了,因为总有真相大白的时候;如果是后者,那么这老头儿就未免太过脓包,连一点男人大丈夫的气性也没有,愈加令人感到恶心,即便她得以借此逃脱惩罚也罢……“哎,我来给你说——”大约看见柳如是久久地盯着诗笺一言不发,钱谦益以为她没看明白,便兴冲冲地指点着解释说:“这‘山外山’,是用的古乐府‘藁砧今何在?山外复有山’之典,暗藏一个‘出’字,指我去年离家北上;这‘飞金镜’,却不只是‘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之意,还暗含乐昌公主‘破镜重圆’一重用意!还有,这‘锁玉关’,是用的李太白……”“可是,那件事是真有的!”感到心烦意乱的柳如是终于忍耐不住,高声地叫出来。停了停,看见钱谦益睁大了眼睛,一脸惊愕的样子,她又使劲地点点头:“我不骗你,是真有的!”
    “可是……”
    “妈的!”柳如是猛然把手一挥,恶狠狠地打断他说,“别再‘可是可是’了,好不好?总之,老娘全都承认,我守不住空房,趁你不在,偷了汉子!负了你的情,丢了你的脸!就是这样!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这几句话,柳如是是拼着落个鱼死网破,不顾一切地吼出来的。也许由于过于使劲,说完之后,她还久久地心怀激荡,身子止不住微微发抖。不错,话既然说到这种程度,也就再也没有退路了。“可是,我宁可这样子!就算是死,老娘也要死个轰轰烈烈!”这么想着,柳如是反而兴奋起来,感到血液涌上了脸孔,快意在心头跃动。她挑衅地紧盯着丈夫,等待着那山崩地裂的猛烈爆发。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钱谦益的脸孔虽然分明抖动了一下,但是并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他甚至也不说话,只是低下头去,呆果地坐着,表情却变得越来越暗淡、阴郁。末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哑着嗓子说:“我又怎么会责怪你?我又凭什么责怪你?说到负情,说到不贞,头一个该责怪的,其实是我啊!当此国破君亡之际,我身为大明重臣,不能力障狂澜,奋身尽节,相反还写降表,献城池,向鞑子卑躬屈膝,极尽献媚卖身之能事!比起这千秋骂名来,你那点子事,又算得了什么!至少,你当初还当真打算投湖自尽,后来又不旨随我蚬颜北上,就只这两件,你就比我清白得多啊!我写那首涛,是真心的。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了吧,今后……就别再提了……”这一次,柳如是当真呆住了。不错,刚才她横下一条心,给丈夫来个直认不讳,固然是不愿意继续遮遮掩掩,心怀鬼胎地过日子;但同时,其实也是不想把丈夫当做傻瓜似的耍弄,毕竟这些年来,他对她只有恩义,而没有仇怨!然而万万没想到,到头来却引出对方一番如此深切伤情的忏悔,而且,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对方其实并不是故意装傻,而只是比她想得更透辟,更彻底,因而对这种事也就变得能够宽大和包容……这一省悟,使她心中的那股子强悍的劲儿,不知怎么一来,就失去了势头,相反,还多少感到有点儿惭愧。她不认识似的打量着丈夫,发现一年不见,老头儿明显地苍老了,头发几乎已经完全变白,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这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把他压得太重?还是因为苦苦思念她的缘故?不过无论如何,正如他反复说过的那样,在往后的岁月里,除了她之外,只怕不能再指望谁能给他带来生趣,带来快活了……这么忧郁地想着,柳如是心中不由得一软,蓦地张开双臂,“嘤”的一声扑进丈夫的怀里,感动地、悔恨地呜呜哭起来。
    钱谦益也已经老泪横流。他紧紧抱住她,习惯地轻轻地拍抚着,并且不停地亲着她的鬓发。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终于互相放开对方。经过这番多少是重新熟悉的温存,柳如是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由于消除了一块长久的、致命的心病,更由于对丈夫的内心有了更深一重的认识,她变得轻松异常,于是敏捷地站起来,笑盈盈地问:“相公这次回来,有何打算?”
    “河东君夫人要为夫怎么样,为夫就怎么样!”钱谦益一本正经地说。
    柳如是撒娇地用食指勾了一下丈夫的高鼻子,随即点着腮帮,思索地走出两步,忽然又旋过身来,挑战地瞅着对方,说:“你起过誓的,回来之后,就要联络同志,为恢复大明奔走!”
    钱谦益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行啊!只要夫人有命,为夫就义无反顾奔走便是!”
    “那好!”柳如是警觉地左右望了一下,随即迅速坐到丈夫身边,向他咬着耳朵说:“告诉你,去年底,接到你那封信之后,本夫人已经着人把沈昆铜沈相公找来,告知他相公就要辞官南归,还转达了相公有意同南边相结之意。沈相公当时答应代为牵合,只不过,后来就再也没见到他了……”钱谦益起初还颔首听着。忽然,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他浑身一抖,转过脸来,吃惊地问:“什么?你、你告知了沈昆铜?”
    看见柳如是肯定地点点头,他就猛地站起来,瞪大眼睛,说:“糟糕!这回只怕要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