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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吧,房间》冷汗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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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那个远离深圳的闪闪发光的N城生日浓缩成一个玻璃缸大小的空间,悬浮在南红到深圳以来的各个房间里,它在变化不定的光线中时大时小,它悬浮在眼前的景物也随意变幻,有时是那团烛光迷蒙像梦境一样恍惚的气团,南红的脸在蜡烛之间浮动,有时是那个巨大的水果坛,它们以超现实的颜色发出亮光,犹如童话中的事物,轻盈地摇动,发出悦耳的丁当之声,而那辆停在草坪上的拖拉机恰如其时地变成了一辆天使驾驭的马车,成为水晶般透明的背景。
    这一切都是因为它们太遥远了,永远不能再回来,它的明亮与南红房间的黑暗(不眠的夜晚)之间有一道绝对的界线,我们怎样使劲也无法穿过这道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它悬挂在我们摸不着的地方。躺在黑暗中的人,再一次想起了今天正是她的生日。
    生日这个字眼是一把锐利的尖刀,寒光闪闪,它平时躲在暗处,不动声色地向我们逼近,在每年的某一天,它犹如闪电从天而降,直逼我们的心脏。它的寒光照彻了我们的周围,我们的周围荒凉而丑陋。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我们幼年曾经背诵过的语录莫名地出现,正如时光远去的背影偶尔朝我们回过脸,我们再一次看到,这中间隔着万丈深渊。
    南红觉得自己一生的生日都在那个堆满水果的N城房间里过完了,她当时就是那颗红樱桃,站在了全部日子的顶端,她只能沿着果坛的阶梯,一级一级往下走,最后脚底碰到的是坚硬的水泥地。
    一个刚刚大出血的女人,她的血还没有止住,她全身虚弱,头重脚轻,她的脚一碰到水泥地就像踩着了无数钢针,这些钢针密集得如同液体,又如饥饿已久的活物,它们紧紧粘附在女人的脚上,她把脚抬起来它们还死死粘着,它们瞬间就脱离了水泥地,从她全部的毛孔直逼而进,毫不犹豫地抵达她的骨头。
    坚硬的骨头在出血的日子里变得脆弱而敏感,就像裸露在空气中的舌头,无法承受坚硬和尖利的东西。血液也会从骨头中渗漏出来,它们一点一滴,从骨头的呻吟中由鲜红变得惨白,比冰雪还要白,它们散发着寒气,又被寒气所驱动,它们用力地挤过骨头和肌肉的缝隙,滴落在身体的表层。这时它们已经滤尽了它们本身的颜色,变得透明,它们一无所有地垂挂在额头、脊背、胸口上,去尽了颜色和温度,它们的寒光从骨头、五脏到皮肤。
    这就是冷汗复杂的来源。
    家庭机器
    现在我又听见了家庭这部机器各处的螺丝松动时发出来的嘎嘎声,它们浑然一片,乱糟糟的,我一时分不出哪些是主要环节发出的声音,哪些是柴米油盐鸡零狗碎的声音。它们松动之后有些东西就开始脱落,这些脱落的东西是什么呢?茶杯盖、碗、玻璃杯?这些廉价而易碎的东西在许多牢不可破的家庭的某些时候都会被摔在地上,碎片四溅,发出清脆的响声,我们有时候在深夜就会听见,它们的声音从我们的头顶、左侧或者右侧响起,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我们会看到从这幢楼房走出的某对男女脸上浮动着青黄的颜色。但我和闵文起没有干过这件事。
    我一点都想不清楚,一想就头疼,一想就听见嘎嘎响的声音,这种声音听久了我才辨认出来是高跟鞋走路的声音,不是又尖又细的鞋跟发出的那种,这种高跟鞋早就淘汰了,在日常生活中消失,只滞留在舞厅那样的地方,在暗中、在光滑的地面、在灯光闪烁不定的时刻,这些地方脱离着生活的常态,脚并不用来走路,而是使劲踮起来疯转,人的整个身体也不好好待着,而是左转右拧。这种后跟又尖又细的鞋子花里胡哨,一些发亮的碎末掺在鞋面,或者缀上一个更加发亮的蝴蝶结,或者干脆系上两颗差不多有乒乓球那样大又白又圆的物件,这样的高跟鞋在商场里单独摆在一个橱窗或鞋柜里,我们买鞋的时候张望它们,就像张望一个演古装戏的舞台。
    (闵文起与那个猫眼女人是不是在舞场上认识的呢?闵属于那种热衷跳舞但永远跳不好的人,他们单位每周有舞会,这种舞场上勾搭上第三者最终导致家庭破裂的故事实在是太破太旧,任何一个神经正常的人都不会往自己头上扣。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听见高跟鞋的声音在我的头顶楼层的地板上来回走动,她当然不是住在我家楼上的女人,她的高跟鞋是那种时髦的宽跟方头鞋,显得人很大气,没有细跟尖头鞋透出的脂粉气,但我想这种选择不是出自她的见解和素质,而是出自当前的时尚,有时候,较好的时尚会扭转一个人的趣味,使她变得自然一些。如果我敏感一点,或者说如果我一天到晚不是那么疲于奔命,我应该更早一点知道她,但我对这件事情无动于衷,这件事对我的刺激是离婚以后才慢慢产生的,正如对爱情的幻想、对性本身的幻想,也是离婚以后才逐渐到来的。
    现在回头看看我的婚姻,我觉得它就像一只密不透风的大口袋,彻头彻尾把人罩在了里面。这只口袋甚至没有弹性,你想往任何一个方向动一点都立时被挡回来,两个人缩在黑洞的布袋里,互相看得面目狰狞,厌恶之心顿生,谁都想出其不意地剪一个大洞。闵文起剪出的大洞就是那个把嘴唇涂得通红的女人(她把眼圈描得乌黑,看起来使人想到猫),他把脑袋探出去,把嘴接在那只嘟起来的红嘴唇上,他们的上半身使我想到两只红嘴鸥,而撅起的屁股又使我想到鸵鸟。
    当然这不是日常生活中的图景,因为决不会有人从口袋里探出头来跟女人接吻的,这是一个从平凡的生活中伸出来的一个喜剧场面,我觉得这确实有点可笑,或许我正是为了取悦自己才杜撰出这样的场面。
    在90年代,丈夫有了外遇的女人都不会呼天抢地喝农药抹脖子的,除非那些特别没有自信的女人,像本人这样既自尊又有独立精神的新女性(新女性这个词使我精神一振,就像一道应声而起的亮光,从我脑袋的七个通道长驱直入,瞬间就完成了能量的转换,有点像扣扣看的动画片中菠菜一吃下去身上立马就长力气,新女性的自我暗示正是这样一种特种菠菜,我从这棵菠菜中感到自己一下充满了力量,坚定无畏,容光焕发)不光不会呼天抢地,反而会有把丈夫的情人拿来开玩笑的心情。
    这就是我在婚姻这个大口袋上剪的另一个洞,这个洞的实质是把剪刀递给闵文起,让他把自己的洞剪得更大一点,以便把整个身子探出去,舒舒服服地跟别人贴在一起,免得这样半探着身子,半蹲半跪,既不方便又不雅观。干吗当红嘴鸥和鸵鸟呢?还是站直做人比较好。我当时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给闵文起剪洞的,事实上我的心情未必就像自己现在所说的这么轻松,这么无所谓,我掌心和手指紧贴着剪刀把,铁质的坚硬和冰凉切肤地传导到我的心里,我的心也变得跟铁一样冰凉,凉透心,毫无伸缩的余地,只有一个心变冷了的女人才会去毁掉自己的生活,她手握剪刀,双手用劲,坚硬的布袋发出吱吱的声音。
    我对闵文起说,既然这样,我们就离婚吧。
    闵文起说:最好不要离。
    我说正好相反,一定要离。
    事情就是在这么简单的两句话中定型的。离婚的手续也大大简化了,简化到根本不需要激情,换了从前,那种旷日持久、你死我活、舆论压力,单位调解,绝对需要激情才能坚持下来。
    我对这件事自始至终的感觉就是:厌倦、厌倦、厌倦。
    我不知道离开闵文起会带来一连串后果,我现在才清楚地看到,闵文起就是我的命运,我认定我被解聘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我没有依靠,当初我就是因为闵文起的关系去的时报,现在我跟闵文起没有关系了,就像一颗松掉的螺丝,别人毫不费劲就拿掉了它。我本来不明白,单位五六十个业务人员为什么只解聘了我一个,单位又不是私营企业,而是正规的国家单位,我也不是临时招聘人员,而是正规在册的业务干部,也不存在什么效益不好人员过剩的问题,而且据说马上就要扩版,还要从社会上招聘。现在我忽然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单位要改革,但是裁人只能裁没有背景的,不然就会有麻烦,别人都弄不动,于是结果全单位就只裁了一个能弄动的,没有背景、没有势力、手无寸铁,虽然这个不是最出色的但也决不是最次的,而且还老老实实干活。但是不解聘这个人又解聘谁呢?
    如果我知道离婚会导致失业,会落到养不了扣扣这一步,我是决不会主动提出的,我需要自尊,但我更需要生存。闵文起不是一个没心肠的人,如果他知道我被解聘,他一定会尽他最大的努力帮我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但他离婚不久就下海到广东惠州去了,一直没有音讯,连扣扣的生活费都没法寄来,如果不是母亲把扣扣接回去,我的一点工资请了保姆就连吃饭都不够了。
    有人说性是婚姻生活中至为关键的一环,如果性生活和谐,任何外部因素都不会导致离婚,这是男性独身者许森对我说的。这话使我大吃一惊,我压根儿想不到性在男人的生活中有如此举足轻重的地位,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但我一想世界上每时每地都大量滋生强xx犯,严打都禁不住,我相信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