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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年档案》第十七章 冲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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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天州煤矿出事,把整个常委扩大会炸懵了。
    龙福海瞠目结舌定格在那里,常委一班人呆若木鸡。围在会议桌外围的魏二猛、龙在田三四十人全都傻了眼。罗成一下站住,问:“什么情况?”报告的年轻人说:“据说是黑三角开发区的几座煤井打穿了天州煤矿巷道,又透了水层,加上暴雨,地上水地下水全灌进去了。井下封了二百多工人,很可能救不出来了。”罗成像一头怒狮冲龙福海咆哮:“看你们干的好事。”龙福海及其左右都矮了半截。
    罗成气呼呼看着他们喘了好一会儿粗气,全场鸦雀无声。
    罗成回到自己座位,撂下笔记本,开始发布命令调兵遣将:“现在已是刻不容缓。我罗成今天迫不得已专权一回,请大家务必听从指挥。”他一指报急的办公厅副主任:“你立刻给天州煤矿回电话,就说大队人马马上赶到,天州市委市政府要在那里现场指挥。让他们务必镇静,千方百计救出困在井下工人。”年轻人转身走了。罗成一指洪平安:“立刻通知司机备车,我、孙大治、贾尚文还有一批市委市政府领导马上赶赴现场。”洪平安站起要走,罗成又加话:“你也跟我一块儿去现场。通知市政府办公厅,从现在起二十四小时有负责人值班。”洪平安走了。罗成一指孙大治:“你立刻和我一同赶往现场,在路上手机指挥,通知公安、武警、消防立刻集中一切能够机动的力量赶往天州煤矿参加抢险。”孙大治领命下去了。罗成又一指贾尚文:“你也同样,立刻准备动身,一上车就开始办公,保持和天州煤矿联系,把有关事故的前因后果尽可能在路上就全盘掌握。记住,口气一定要镇定,绝不能增加现场的慌乱情绪,告诉他们全市紧急出动救援他们。”贾尚文奋勇走了。罗成一指副市长文思奇和阮为民:“你们二位从现在起轮流在市政府值班,负责大后方全盘运作。马上通知工程抢险部门、水利部门、医疗救护部门还有和煤矿抢险有关的部门,立刻组织力量首长带队赶往天州煤矿。另外,立刻和省里有关部门建立联系,随时取得技术支持、信息支持、设备支持。”两位副市长应了一声,站起就走。罗成又加话:“市政府凡是和煤矿抢险有关的局委和部门,从现在起实行二十四小时负责人轮值,直至抢险完毕。”
    洪平安匆匆赶来报告:“车已备好,随时准备出发。”
    罗成说:“我马上就下去,你现在再打电话通知太子县、西关县、还有女娲县县委书记,立刻调集他们三县的公安、武警、消防、工程抢险还有矿业、水利等部门的力量火速赶往天州煤矿接受抢险任务。”洪平安转身跑了。
    罗成一指魏二猛、龙在田等人:“你们马上赶往黑三角,立刻一刀切将大小煤井煤窑全部停下来。未经安全技术鉴定,从今天起一个煤井煤窑都不许开工。”一群干等着受审判的人一下都活了纷纷站起。罗成说:“从现在起,黑三角开发区也要二十四小时负责人轮流值班,一分钟不许缺人。通知各煤井煤窑关闭不能只靠电话,每个井每个窑都要去人。稽查大队人力不够,我会请公安武警配合。“魏二猛弓着腰连连点头:“我们火速办。”罗成说:“你们把关井关窑落实了,立刻到天州煤矿来接受新任务。”
    魏二猛临走说:“罗市长,我知道我罪大了,我一定将功赎罪。”
    罗成吼了:“该枪毙,该坐牢,现在不是讨论的时候。”
    罗成又一指魏国:“你也立刻去现场,任务我路上派你。”
    会议室一下空了,罗成对宣传部长张宣德说:“出了事故,我们敢于曝光,要发消息,但又要稳定全局,鼓励信心。你们去吧。”张宣德一招手和王庆一块儿走了。罗成对离自己最近的范人达、蒋政和说:“今天本该市长向市人大例行汇报,来不及了,等回来再补吧。原计划和市政协座谈,这两天住院也耽误了。”二位说:“现在不谈这个。”
    罗成最后狠狠看了龙福海一眼,没说话转身走了。
    他下楼,车早已在等候。叶眉坐在车里:“我也要去现场。”
    罗成一上车,二三十辆车跟着他出发了。雨小了,正是周末,街上人和车不少,罗成说:“怎么不响警笛?”司机说:“您平时不让响。”罗成说:“此时不响,更待何时?”车队响着警笛亮着双碰风驰电掣开出城区。在他们之后,公安武警的绿色车队,消防的红色车队,救护的白色车队,工程抢险的黄色车队都响着警笛亮着警灯和双碰开出城区驰往天州煤矿。路上,罗成接到罗小倩电话,他说:“爸爸要去天州煤矿指挥抢险,今天没法回家给你过生日了。什么时候抢险结束,爸爸一定给你补过。”
    二
    龙福海现在只面对着龚青琏、许怀琴、纪简明和马立凤四个人。
    刚才满是人气的偌大会议室,现在只剩一片空座。五个人面面相觑,颇有一种无话可说的尴尬。龙福海掏出烟点着,那四个人还是彼此冷清坐在那里。纪简明可能陷得浅解脱得快,率先打破沉寂:“这个魏二猛确实靠不大住,这次事全出在他身上。”几个人半响没话。龙福海抽了几口烟,长嘘一口气叹道:“说来说去,还是我用错了人。”
    沉默一会儿,龚青琏说:“封了二百多人,会有那么多吗?”
    龙福海摆了摆手:“现在还在乎多一个少一个?真要几百人死在井底下,咱们天州就该轮上罗成重新组阁了。诸位前途如何不好说,我了,就很可能回家卖烤红薯了。”
    几个人都有点发呆。
    马立凤说:“罗成要能把这二百多人都救出来就好了。”
    龙福海叹了口气:“是啊,现在倒希望他力挽狂澜。”
    龚青琏总显得比别人活泛,眨着眼说:“罗成干这些事手气挺好的,说不定能转危为安。”龙福海低眼弹着烟灰:“真要是人都救出来,就都好说了。怕的是救不出来。”马立凤看着龙福海:“咱们现在应该不应该紧急补做一个常委决议,重新肯定罗成在黑三角现场会的决定?”龙福海一摊双手:“就这么几个人,半壁江山,做什么决议?再说,实际上今天已经决议了。”马立凤现在最担心的是龙福海:“你是不是也需要亲自去现场?”龙福海说:“我去干什么?”马立凤说:“常委会要去领导抗灾抢险啊。”
    龙福海叹了一声:“现在在天州煤矿罗成就是常委会了。”
    马立凤见龙福海这样,却显出临危不惧当机立断:“无论这次人救得出来还是救不出来,都要坚决采取对策,绝不能退缩手软。”龙福海问:“采取什么对策?”马立凤说:“严厉处分魏二猛,撤消他党内外一切职务,双开,通报全市,对黑三角大小煤井全面整顿。再大的事,也要大事化小,不能泄气。”
    龙福海看了看马立凤,又看了看其余三人,很干地一笑,拍了拍桌子:“今天立凤倒是拿得稳坐得定。”他双手支桌站了起来,在会议室踱了几步,大手一挥,就把一片冷清的会议室布满气势:“该怎么干就怎么干。我就不信咱们诸位多少年扎扎实实工作,一个风吹草动就站不住了。”他又很当家地坐下,指着许怀琴和纪简明:“你们也立刻派人去黑三角调查事故前因后果,追究这里的人事责任,市委组织部、市纪检委立刻对如何处理事故的人事责任拿出方案来。无论救得出人救不出人,事故一结束,立刻召开常委会,做出最大力度的处分决定。”
    纪简明问:“要不要双规魏二猛、龙在田?”
    龙福海说:“双规什么?这次又不查他们经济问题,就这欺上瞒下做假报告犯渎职罪,把他们一撸到底开光就完了。处分要单纯,要果断,不牵扯乱七八糟的。”而后又说:“看来光处分一个魏二猛、龙在田,端掉开发区整个领导班子,还不足以平掉这件事,对分管工交财贸的副市长魏国也可以考虑降职或撤职处分。”
    一伙人找到了替罪羊灵活过来。
    龙福海对马立凤说:“再就黑三角事情起草一个通报全市的文件,还可以把罗成、洪平安深入基层的作风表彰一番。”敲锣擂鼓壮了一番声势,龙福海觉得大致只能如此了:“今天是周五,就此收摊吧。”马立凤问:“咱们市委要不要二十四小时负责人轮流值班?”龙福海一摆手:“指挥中心在罗成那里,咱们在这儿轮流值班,白装样子。”纪简明又问;“今晚是天州梆子会演最后一场,你……”龙福海摆了摆手:“这种情况我不出场了,你陪赵老他们看吧。”
    五个人站起来,各自收拾面前的东西,退场。
    马立凤和龙福海走在最后,马立凤指了指墙上赵彪的两幅字:“把它下了吧。”
    龙福海说:“下了吧,挂在这儿挺扎眼的。”
    龙福海回到办公室独自抽闷烟。他知道这件事不得了,真要死伤一二百人,光拿掉魏国、魏二猛一帮人未必能交待。要是没有罗成和他对着干,这事还有希望丢卒保车、丢车保帅圆过来;有罗成对立着,自己难逃庇护魏二猛终酿成事故的责任。马立凤拿着收起的两轴字进来了:“我安排人起草一封慰问信,慰问死难家属。”龙福海说:“人还没死,你就慰问开了。”马立凤说:“几种情况都做好准备。还起草了一封嘉奖电,嘉奖抢险救援成功的全体人员,都以市委的名义。”
    龙福海瞄着马立凤,今天这个小娘们儿真让他有点刮目相看。
    马立凤坐下说:“我还让他们起草了一个必要时你在电视上对全市市民的讲话稿,另外还准备草拟一份给省里的报告,针对几种情况,最后是什么结局,就选用哪一种。”龙福海盯了一会儿马立凤:“真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啊。总算我这辈子看你这个人头没看错。”马立凤说:“现在别说那么多虚话了。这种时候千万泄不得一点气。你这气一足一虚,关系大局。”
    龙福海站了起来:“这我知道。”
    他溜了两步,指着窗外小雨霏霏的院子:“这龚青琏我说散摊,他不到点还真大放宽心走了。”马立凤也走到窗前,看见龚青琏张着一把黑伞颠着脚踏着水路几步到了他的车旁,一收伞打开车门上了车,车划了几条很流利的弧线出了院子。龙福海说:“他到底还有点站干岸的意思。”马立凤说:“站什么干岸?真要罗成在天州组阁,有他什么好果子吃?”龙福海叹了口气:“你不知道,自古以来就有招降纳叛一说,曹操还懂得给张辽亲自松绑、赐酒压惊。再说,真要罗成组阁,这些脸变得可快了。”
    秘书通报,赵平原求见。
    龙福海和马立凤交换了一下眼色,说让进来。
    赵平原进来了。龙福海坐下问什么事?赵平原客气地扯了几句,而后说:“我老爷子那两幅字写得不理想,他的意思是收回去,以后再给你们重写。”龙福海又和马立凤交换了一下眼色,对赵平原说:“那两幅字就在这里,愿意留愿意收都尊重赵老的意见。”赵平原打开确认了一下,卷起说:“还是收回吧,他对这两幅字确实不满意。”龙福海与人为善地点了点头。赵平原临走说:“罗成前一次拆我金银城歌厅,确实欺人太甚。这次拆我水泥管厂,倒还算公道。”
    龙福海说:“这个赵平原在讲什么呢?”
    马立凤说:“赵平原有一座水泥管厂,靠马路影响城市规划要拆迁,罗成让划地皮给他,两边做价,亏他多少还补了他多少。”
    龙福海背着手在屋里踱着说:“黑三角一出事,把个赵老吓得也缩了回去,真是世态炎凉啊。”停停又叹道:“现在开始要走麦城了。”马立凤要张嘴,他一伸手:“你放心,我不过是说说,绝不泄一分气。扭转乾坤的事,我不是没干过。”
    三
    罗成的车队最先赶到天州煤矿。天已晴,矿区汹涌着人群,有工人,有井下被封工人的家属,情绪骚动。煤矿已成立了抢险指挥部,指挥部就设在竖井附近的一间大平房内。罗成等市领导一到,一群戴着指挥部红袖章的煤矿领导们就迎了上来。焦天良上来报告,太子县能机动的力量全都赶到黑三角了,他一指那边一片转着警灯的车辆和车旁整队肃立的公安、武警、工程抢险等队伍,说:“大批力量还在往这儿调集。”孔亮和女娲县县委书记也上来报告,该调集的力量都调动了,有的已经到达,有的正在路上。罗成对天州煤矿高主任说:“市里的大队人马还在后面。”然后与众人进了指挥部,指挥部挂了大号示意图。高主任是个高个儿大国字脸,他指着图说:“因为井下水量骤然增多,超过排水能力,竖井一千米处107水平巷道被淹,同时,与107巷道相通的回风巷道也被淹,二百多工人被困在几个工作面上。因为其中一个工作面高于水平巷道,估计现在二百多人都被逼到这里。现在的危险是,如果竖井内水位再增加,他们会被淹死,即使不淹死,通风堵绝,空间狭小,很快也会被瓦斯闷死。”
    罗成问:“现在排水情况如何?”
    高主任回答:“按照煤矿安全条例,正常的排水量应该20小时能够排出24小时的进水量。现在井下水不明真相突然增多,一下淹没了巷道,备用水泵也开了,水位还是有增无减。”贾尚文在一旁补充他路上已掌握的情况:“现在肯定不光是一般地下水,既不是岩溶水,也不是老塘积水。根据水质分析,大量的是地面水。”高主任又一指旁边墙上另一幅地形图:“天州煤矿在黑三角盆地中央,四周山上星罗棋布大大小小的天池,黑三角开发区的大小煤井很可能有的一头透了这些天池的池底岩缝,一头透了天州煤矿的某一条巷道。”罗成转圈拍了拍地图:“好好的高山湖泊,一片旅游风光,全被搞得黑糟乌烂。大小煤井全部越界开采,我到井下检查,热汗没出先吓出一身冷汗。看来形势确实很紧急呀。”又问:“渗水井再加泵呢?”高主任说:“正在部署,但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成的,如果再有不明真相的水透进来,不堪设想。”
    罗成说:“情况紧急,我先做第一个部署,然后再讨论第二步。”
    他对焦天良、孔亮还有女娲县县委书记三人说:“这四周山上的天池原来就分属你们三个县,现在立刻带上你们的队伍开车上山,去查那些大小天池水面情况,小的周边走就能看清楚,大的我考察过,有船有木伐。见到漩涡和不明出水处,立刻想办法用沙袋泥包不论什么手段把它堵上。你们的后续部队直接调往山上,现在天还亮,抓紧时间,天黑了,无论用车灯还是用什么灯照明作业。”三个人领命要走,罗成又加话:“调动你们的全部力量,有什么困难,市里大部队到了会去增援你们。”
    三人走了,外面警报响成一片,三个县的队伍全部开向四面山上。
    罗成又对贾尚文说:“你立刻打电话通知正在路上的市工程抢险车队和水利系统的车队,让他们各自拿出三分之二以上的力量直接开到四面山上,协助太子、西关、女娲三县查堵天池漏水,剩下三分之一赶到这里听调遣。”
    贾尚文到一旁打电话去了。
    罗成又对孙大治说:“你现在就打电话给正在路上的市公安、武警车队,让他们将五分之四的力量直接去黑三角开发区,协助和监督他们将所有大小煤井一律关闭,每个煤井都要去人,剩下来这里。”他又指着洪平安:“你熟悉黑三角情况,现在就去开发区,协调各方统一指挥。另外,迅速查清哪些煤井透了水,既是为了抢险,也是为了找到越界开采造成煤矿水灾的肇事者。”洪平安转身要走,罗成对站在一边的魏国说:“我让你在路上调矿业部门的力量,都调了吗?”魏国说:“都在路上呢,马上就到。”罗成对魏国说:“你打电话,让他们也兵分两路,三分之二去开发区接受洪平安指挥,剩下到这里。”
    洪平安领命走了。魏国到一旁打电话。
    罗成又回到会议桌前对孙大治说:“你再打个电话,让正在路上的消防大队,我估计他们也快到了,也兵分两路,三分之二也开到四面山上去,协助太子、西关、女娲三县查堵天池漏水,告诉他们,务必消灭大小天池的每一个漩涡。”
    外面人群擂着门窗哭喊着:“你们救不救人哪?”
    高主任说:“都是井下被封工人的家属,看着来了这么多车又都开走了,以为不管了。”罗成往窗外看了一眼:“可以理解。”他接着说:“下面要采取的部署是,尽快增加排水量,等市里技术力量到了,和你们协同作战。”外面擂门窗的哭喊更响了,墙壁都晃动起来。罗成依然镇定地同一二十个戴红袖章的紧急议事:“估计闷在井下的工人能生存几个小时?”高主任等人说:“不好估计,没有几个小时。”罗成问:“如果堵水抽水一时不奏效,还有什么紧急方法救援他们?”大门被人群挤开了,纠察将人群挡在门外,听到远处又有各种警笛鸣响。
    叶眉从纠察手臂下钻进屋来:“市里的各路车队到了。”
    罗成对孙大治说:“你出去接应一下。”
    孙大治挤出门口哭喊人群,一队消防车开到空场停下,向他报告:“消防大队赶到,大部分消防车已经开到四面山上协助查堵天池漏水。”几辆大小警车也都转着警灯开过来,关云山上来报告:“按照命令都兵分两路,大部分去了开发区协助关闭煤井。”工程抢险车、救护车还有大小车队都开了过来,工程抢险的也汇报,已经兵分两路,大部队也去四面山上查堵天池漏水了。孙大治说:“你们就地待命吧。”
    外面人群擂着门窗哭喊,罗成还在研究能否救援井下工人。
    高主任说:“有一个方案,太危险,不敢实施。”罗成说:“讲。”高主任指着矿井剖面图说:“现在被淹的是107巷道,在它上面有一个105水平巷道现在还在水面上。105巷道沿着水平走向两千八百米以后,开始斜下,和107巷道的斜上部分交汇。但105巷道已经废弃,正在大地压力下自然坍塌,很多地方要爬过去。”罗成立刻明白:“是很危险。”高主任说:“第一个危险,随时可能被坍塌压成肉泥。第二个危险,瓦斯,现在即使往里紧急送风,单向进风没有回风,这么深也很危险。第三个危险,目前竖井的水只是缓慢增长,如果突然涌量增加,105巷道也可能被淹掉。”
    罗成问:“105巷道和107巷道交汇,107巷道的工人不知道吗?”
    高主任说:“不知道,估计通口也被碎煤掩埋。”罗成问:“实施这个方案需要多少人?成功比例多大?”高主任说;“大概需要十来个人,成功的可能性也就十分之一,十分之九要把这十个人也断送在里面,谁敢做这个决定?”
    罗成想了想说:“马上安排往105巷道紧急送风。”
    外面哭喊的人群挤开了门。
    罗成站到门口。高主任一群人簇到罗成身后高喊:“罗市长要和大家讲话。”罗成说:“我是罗成。”人群安静下来。罗成说:“大家相信我吗?”人群静默了一会儿,有人嚷:“相信。”罗成问:“凭什么?”人群中有人说:“你来过天州煤矿,下过井。”还有人嚷:“你早就让周围小煤井关闭,他们不听你的。”罗成说:“相信就行。”他往外走,人群让开一条道,指挥部一群人跟着罗成走到空场,列队稍息的公安、武警、消防、工程抢险人员都一下立正。
    罗成问:“有没有敢于执行危险任务的?”
    几个方阵都齐刷刷举起手。
    罗成让放下,又问:“有谁在煤井下干过?”一个公安举了手,大声说:“我原来就是井下工人。”一个武警也举了手:“我家农村,当兵前就在煤井挖煤。”罗成问:“怕死吗?”一个说不怕。一个说怕。罗成问:“怕当什么讲?”小伙子高声回答:“没任务就怕死,有任务就不怕死。”
    罗成点了点头:“你们两人跟上我。”
    罗成身后跟着一大群戴红袖章的指挥部成员,来到一间大会议厅,这里集结着天州煤矿的抢险救护队。一见罗成进来,七八十人一下站挺。罗成说:“大家知道105巷道吧?”有人回答:“知道。”罗成说:“现在有个十分危险的救援方案,就是从已经废弃的105巷道进去,最后通到107巷道,把二百多工人接应出来。如果现在不去接应,再过几小时这二百多人必死无疑。去接应,需要十个人,成功的希望只有十分之一。大家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人群一片静默,都是天州煤矿的人,知道这是什么险事。
    罗成说:“这样的抢险方案没有章程可循。我罗成是这么想的,我们用十个人凭着十分之一的成功可能性去救护二百多人,这个险还值得冒一冒。但是,我希望这次下去抢险自觉自愿,危险大家清楚,随时可能被压死、闷死、淹死。谁自报奋勇,请举手。”
    人群静默无声。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一人举手。
    罗成说:“我再说一遍,我们以十分之一的希望去救二百多人,谁自报奋勇,请举手。”静了一会儿场,罗成把自己的手举了起来:“我算一个。”接着又有两三个人举手,再接着七八个,又接着一二十个,最后几乎都举了起来。罗成让大家放下手:“二十岁以下的请站出来。”站出十来个。“四十五岁以上的请站出来。”又站出十来个。他说:“你们太年长的、太年轻的免去。”他又指着剩下的五六十人:“你们之中谁是兄弟姐妹独一个的,请站出来。”这次没有人往外站。高主任旁边走出两个熟悉人头的,从里边强拉出去二三十人,还剩下二三十人。罗成说:“再给你们一次自报奋勇的机会,允许反悔,谁愿意跟我一块儿下井?”都举起手来。罗成说:“有谁觉得举一只手不够,非要举两只手力争的。”一半人举了两只手。罗成把举两只手的调了出来,十几个。罗成指指身后的一个公安一个武警:“我这里已经有三个,再选七个就够了。”他挨个儿拍了拍这些小伙子,挑了七个出来,对他们说:“我们十个人是自觉自愿下去冒险救援,是不是?”七个人连同身后一个公安一个武警都高声回答:“是。”罗成说:“给你们五分钟时间,有什么要对家人交待的就交待,还有,”罗成又想起来:“你们中间有谁家庭特别困难,老婆常年卧病不起父母瘫痪等等,还可以换人。”都说没有。七人之外,又有一个救护队员上来:“罗市长,您不能下去,我替您。”
    救护队员纷纷说要替他。
    指挥部成员们也说:“罗市长,您还要指挥全局,不要下去了。”
    罗成说:“我下理由有三:一,我不但下过煤矿,还研究过煤矿;二,我铁人一个,体力好;三,临危不惧,调度有方,有权威有决策我比你们强。”
    人们全劝开罗成了。
    罗成大声说:“我是市长,你们听我的。我再说一个理由,你们就一定会投我赞成票了,我这个人从来善于化险为夷,为老百姓做事,我运气特别好。我下去,十分之一的希望就有可能变成十分之二、三的希望。”
    这时罗成手机响了,罗小倩打来的电话。屋里静下来,都听见了罗成的讲话,罗成说:“爸爸马上要去指挥一项很紧急的抢险,有可能回来得很晚很晚,万一你有事,就找贾尚文伯伯、叶眉阿姨、田玉英阿姨商量。”他打完电话,掏出两部手机,都递给贾尚文:“万一我回来得很晚很晚,这两部手机就留给小倩做纪念了。”
    贾尚文双手握住罗成,一贯显得大大咧咧搭讪应酬的胖脸上滚下几颗泪。
    罗成当胸捶了他一下:“男儿有泪不轻弹,总指挥就交给你了。”
    罗成率领十人敢死队穿戴矿工衣帽拿着必要器械走向竖井。上千工人及家属静默站立目送他们,公安武警消防列队站在两旁向罗成举手敬礼。抢险小组上了升降车,叶眉也穿戴整齐跳了进来。罗成问:“你来干什么?”叶眉说:“我送你们到105巷道口,给你们照几张相。”升降车迅速下降,很快到了105巷道,一些布置送风的工人向他们抬手致敬。罗成对叶眉说:“你就在这儿停住吧。”
    叶眉匆匆照了几张相,停在那里。
    罗成领着人匆匆往里走,这一段拱形巷道很高大,黑洞洞被矿帽灯照亮,走得也很利索,听见十个人的脚步声,还听到嗡嗡送风声。走了很长一段,巷道低矮一些了,罗成站住,让抢险队员一个一个从面前经过,他看一下队伍,发现多了一个人,正是叶眉。他厉声说:“你怎么不听话?”叶眉说:“到前面危险地段,我一定停住。”罗成冒火地嘿了一声,又到队伍前面匆匆领行。巷道更低矮了,到了一人多高的地方,一壁封洞的砖墙刚刚被拆除,几个布置送风的工人说:“前面都是下了顶板开始坍塌的巷道,一定要小心,实在过不去,就赶紧打回头。”说着又把一根软风管递给他们:“你们拖着往里进吧,尽量别打折,拉到哪儿是哪儿。”罗成说:“往下这段是下坡,瓦斯比空气轻,稍有点风就倒回来了。”
    他堵住叶眉:“你可以停住了吧?”
    叶眉说:“你快到前面去,我这就停住了。”
    领头的抢险队员拖着软风管猫着腰过去了,第二三个也过去了,罗成不愿落在最后,也过去了,回头看看,叶眉好像没有跟上来,便让领头的队员不时看看瓦斯测量仪。他们拉开着距离,往里进着软风管。
    经过很长一段行走,巷道只有半人高,要爬了。软风管也已拉到头。
    罗成问:“还有多远?”回答:“估计还有二百米。”问瓦斯含量,回答说:“临近危险值。”罗成说:“稍微歇几分钟,也让空气流通交换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后面又多了一盏矿帽灯,大声问:“怎么多了一盏灯,叶眉,是不是你又跟进来了?”没人回答。再数,灯又少了一盏。他下令道:“好,接着往前进,只要瓦斯不过限,咱们务必抓紧时间。”十个人一个接一个往前爬行,爬一段,罗成就问前面高度,回答“能过去”,问瓦斯,回答“勉强”。罗成鼓舞前后士气:“我看天下咱们十个人就算是胆最大的。”前后人连爬带喘说:“这是去坟墓里救人,有几个敢来试试?”有一个说:“这次真能活着出去,我什么贪心都没有了,只要每天能在太阳底下走路,再苦的日子也是幸福。”另一个说:“等你一出去就变卦了,想挣钱多,想找漂亮姑娘。”众人说笑着给自己壮胆。罗成也连爬带喘说:“你们刚才讲的很哲学。我平时当市长也是贪得很,又想做这个又想做那个,别人捣乱不想让我当市长还着急。”前后人都喘着笑了。罗成爬了几步又说:“这回要是抢险成功,出去他们爱让我当不让我当,我都想开了。”前后人又笑起来。
    煤洞越来越低,稍抬头就碰。
    罗成问:“还有多远?”前面回答:“大概还有五六十米。”罗成问:“高度和瓦斯情况怎么样?”回答:“高度勉强过去,瓦斯也勉强。”
    罗成说:“那好,咱们就一鼓作气了。”
    十个人壁虎一样一个跟一个爬着,听见彼此喘息。有个小伙子说了一句:“这要压下来,咱们薄得连个肉饼都做不成。”又一个上气不接下气喘着说:“哪儿谈得上肉饼,也就一泡血水渗在石头里成个图案。”罗成说:“小伙子们真棒。”有一个说:“我都三十八了,该叫大老爷们儿了。”又一个说:“罗市长,真能活着出去,咱们就算患难之交了吧?”罗成说:“铁哥们儿。”前后大喘着笑了。有人说:“我还真是冲罗市长才下来。心说,我的命再怎么也没有市长命值钱,他都豁出去了,我也别太没脸。”前面领头的说:“到瓶口了,大家小心点。”头两人钻过去,罗成也钻过去。前面高得能坐起人了,后面一个又一个从低得将将爬过的缝中钻出,十个人全了。
    又探出一个矿工帽来,抬起脸,竟然是叶眉。她最后钻过来,靠在洞壁上闭着眼喘。罗成说:“你真是不听话呀。我一说后边多一盏灯,你是不是把灯关了?”
    叶眉点了点头:“到这会儿了,你总不能赶我一个人爬回去。”
    面前又是一壁封洞的砖墙,一个人举起了背上的大锤,还有一个脱下专门穿在身上的棉坎肩垫到砖墙上,用大锤砸起来。叶眉问:“垫着干什么?”罗成说:“免得起火花,防止瓦斯爆炸。”几个人轮流抡锤,砖墙一点点锤裂,出来一个能过人的洞。罗成说:“再扩大一些。”便又转圈锤了一番。洞外是碎煤,他们用锤把儿小镐把儿往外捅着,哗哗啦啦折腾了不短时间,从煤堆中钻了出来。
    这一段巷道也就一人高,弯弯曲曲走了好一阵,有一段已经淹了齐胸的水,他们手拉手趟过去。又走了一段曲折的上坡巷道,灯光和声响惊起了前面一片人声。
    再走过去,人声嚷起来。抢险队员高声喊道:“罗市长救你们来了。”
    几百盏矿帽灯在黑洞中亮起来,无数的手伸上来。
    罗成大声说:“没有时间欢呼了,要赶紧突围。通道随时可能坍塌,水也随时可能淹上来。”人群立刻逃生急切。罗成说:“不急不行,急也不行,通道很窄,急了堵在口上谁也出不去。大家迅速排好队。”人群排好几列。罗成说:“报数,每个人记住自己的数码。”从1开始报了,报到250。罗成问:“上面统计是252人。”队伍中有人回答:“有两个人在水平巷道被水淹了。”罗成问:“找不到了?”回答说:“我们找过几遍,找不到了。”罗成说:“好,现在开始突围。”抢险队员也报数,从1报到9。叶眉报了10。罗成报了11。罗成说:“现在就按报数的顺序,抢险队员1号领头,后面大队人马1到25号跟上,然后再插抢险队员2号,后面再跟25人,一个救护队员后面跟25个人,听明白了吗?”众人喊:“听明白了。”罗成说:“我断后。”1号抢险队员大声说:“罗市长,您来的时候领头,回去您也领头,让我断后。”
    罗成说:“这是命令,赶快执行。”
    队伍有条不紊地开始撤退,走曲折的下坡巷道,过齐胸的水。到了那个煤堆中露出的砖墙洞,一个个钻过去。坟墓里的时间就像魔鬼抽丝,人群没有一点声响。全世界找不到比这个更着急也更耐心的队伍。罗成看了看手表,对叶眉说:“现在一分钟过五到六个人,大概要用五十分钟才能过完。这真叫死里逃生。”
    半个小时过去,一多半人爬了过去。罗成对剩下的七八十人说:“别着急,我这当市长的已经给大地下了令,一定要让大家一个一个都过去。”沉闷紧张的人群几声笑。听见岩层塌裂的声响,有人惊呼:“洞口要塌死了。”人群顿时慌乱。
    罗成大声说:“慌什么,一个挨着一个走,谁也不许乱。”
    第9号抢险队员凑到罗成耳边:“洞正在塌,比刚才咱们出来时又低了不少,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都爬过去。”罗成拍了拍他肩膀:“多大年纪?”回答:“二十五”。罗成问:“叫什么?”回答:“罗力平。”罗成说:“还是我本家呢。”罗力平笑了,罗成抓着他肩膀摇了摇:“好样的,咱们以后就是铁到家的铁哥们儿。”每个人钻洞前都自报号码,第二百人进去后,罗力平对罗成说:“咱俩换吧。”罗成说:“该谁就是谁。”罗力平双手紧紧握了握罗成,高声报道:“抢险队9号。”然后开始钻洞,后面201号、202号顺序自报一个进一个。快到225号时,罗成对叶眉说:“你是抢险10号,你跟着225号,带最后25个出去。”叶眉说:“你先出去。”
    罗成说:“别争了,我肯定断后。”叶眉说:“那我陪你。”
    225号过去了,罗成不再坚持,说:“226号跟上。”看着眼前最后25个人,罗成搂住叶眉肩膀:“只要再给咱们五六分钟时间,就成功实施了胜利大逃亡。”
    叶眉靠着他紧握着他的手,两个人像连体石雕站在那里。
    岩洞还在逐渐坍塌,叶眉凑到罗成耳边:“来得及吗?”罗成拍了拍她肩膀。
    最后几个人爬过煤堆钻过砖洞,他们两人紧跟了上去。煤堆爬过了。砖墙洞挺大,也顺利通过了。要紧的是,要一个个钻过只有一尺多高的小洞。洞口比他们来时低了不少。最后两三个人划破脊背,哎哟着钻了过去。叶眉让罗成先跟上,罗成让叶眉先跟上。叶眉刚要钻,洞口中间塌下一块岩石来,一下把扁平洞口隔成大石牛的两眼鼻孔。罗成急了,用力摇撼这块尖石,纹丝不动。俯身借着矿工帽往里看,最后一个人正在越爬越远。罗成四处想找一块石头来砸这个鼻中隔,但扁平洞口还在坍塌,现在连上下的高度也不够了,他狂怒地捶着正在封闭的洞口:“怎么也该再让小姑娘过去呀。”
    叶眉蹲下来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总比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好。”
    四
    龙福海当然不知道罗成亲自带人下井抢险。
    他下了班,心事很重地坐着马立凤开的车转了街。今天走麦城,他不愿意蔫着气进天州宾馆。真要再撞见赵彪等省里的人头,脸面不好放。回到家,客厅冰柜一样冷清,人气都被罗成抽到黑三角去了。家里只剩下他和白宝珍。白宝贵来干坐了两下,见巴结不起好气氛,也就说一声:“姐,我走了。”
    龙福海当然也不知道天州煤矿晚八九点发生了奇迹:250个被封井下的工人在救援下全部脱险了。他们在抢险队员的引导下,一个个爬出了低狭巷道,领头的抢险队员钻出来时报了数:“抢险队1号。”而后是被救工人一个个爬出来报了数。当第9个抢险队员领着最后50人一个个报着数钻出来后,守在巷道口的高主任问:“罗市长和叶记者呢?”爬在最后的几名工人难过得说不上话来。高主任摇最后一个工人肩膀:“罗市长被封在下面了?”只有泪流满面的点头。抢险队和被救工人一批批被运出竖井时,立刻被人群包围,哭声一片。
    贾尚文、孙大治等人上来高声问:“罗市长呢?”
    被救的250人纷纷推开自己的家属,犯罪一样默立在那里。
    贾尚文吼道:“罗市长呢?”没人回答。贾尚文问:“抢险队呢?”抢险队从人群中站出来,排好,从1到9报了数。贾尚文说:“10个下去,后来又加上叶眉11人下去抢险,那两个呢?”9号队员上前报告:“他们俩在最后。”贾尚文大声问:“到底怎么回事?”回答:“巷道塌了,罗市长他们被封在下面。”
    高主任过来匆匆说:“现在除了山上天池堵水,井下加大排水,没有别的办法。”
    龙福海不知道这些惊心动魄。他冷清着熬到十一点多,实在熬不下去,没收着最后几个哈欠准备收摊睡觉。龙少伟比平时匆匆几分进来了:“你们怎么不开电视呀?”白宝珍瞟了儿子一眼:“你爸没心思看。”龙少伟先开电视后说话:“呆会儿晚间新闻要放天州煤矿250人脱险。”
    龙福海这只瞌睡老虎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
    龙少伟一边遥控调着台一边说:“你们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没人向你们报信啊。”白宝珍问:“怎么回事?”龙少伟不耐烦:“你们看就知道了。”晚间新闻播音员一上来就十分激动,报告天州煤矿突发水灾,252名工人被封井下,罗成市长亲临现场指挥抢险,他带领十人抢险队穿越危险巷道,将井下被困工人除两名溺水失踪外全部救出。罗成市长与记者叶眉断后,巷道坍塌,现在二人被封井下。
    新闻完了。龙福海转不过脑子来又成了一只懵老虎。
    龙少伟说:“250人救出来,溺水失踪两个,被封两个,那就是很一般的小事故了,你这市委书记的责任也就没多大了。”龙福海想到了这个,但脑子还是转不过来:“现在把个市长封在井下,也不是小事啊。”龙少伟说:“只要再多闷上几个小时,罗成叶眉也就死在里头了,你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最初的困老虎后来的懵老虎现在成了疑虑重重的活老虎了。
    龙福海两眼发直地使劲想着:“罗成还是不要死,他一旦死了,这前因后果一联系,我这责任和死二百多人也不相上下。”龙少伟说:“活过来,你事故责任小了,可他上来就这事和你折腾就又折腾大了。你们乱开煤窑造成透水淹了二百多人,人家下去救了人又死里逃生,一巴掌就把你拍死了。”龙福海抉择不下,发傻地慢慢摇头。龙少伟点着了烟:“您这大书记明天一早不亲临现场吗?”龙福海看着儿子找思路。龙少伟说:“都这会儿了,您还不去亮亮相?罗成亲自指挥救工人,你该去亲自指挥救市长。”龙福海沉吟着颔了颔首。龙少伟添了一句:“我估计明天去的市民少不了,估计这半夜就有出发的。”龙福海问;“为什么?”龙少伟说:“一个市长下井救了二百多工人,他是活着出来还是死着出来,大家不都想看一眼吗?连我都想去。”
    龙福海想明白了,一指电话对白宝珍说:“拨马立凤家电话。”
    白宝珍一边伸手一边说:“你不会自己拨?”
    电话却响了,她拿起听了一下就递给龙福海:“是她打来的。”
    龙福海接过电话,马立凤先报告晚间新闻。龙福海说他已经看了,然后吩咐,明天一早他带领常委班子赶往天州煤矿,让马立凤立刻通知。
    龙福海又拨通了张宣德的电话。张宣德也向他报告了晚间新闻。龙福海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然后吩咐他,明天一早他将带市常委一班人赶到天州煤矿亲临指挥,让张宣德安排明天天州日报头版发这条消息。张宣德表示为难:“明天的报纸现在已经下厂印刷了。”龙福海说:“改版重做。”张宣德问:“新闻怎么发?”龙福海说:“这你还不懂,照老规矩安排。”又说:“明天电视早新闻也发这条消息。”张宣德说:“早新闻七点,你们肯定还没到现场呢。”龙福海说:“当做到就行了,明天午间新闻就要发点现场镜头,告诉电视台早点将现场布置好。”
    第二天一早,龙福海带领许怀琴、龚青琏、纪简明、马立凤、范人达、蒋政和赶往天州煤矿。路上车辆络绎不绝,市常委车队一路警笛到了天州煤矿,有点发傻。上万人聚集在天州煤矿,轿车、卡车、拖拉机、摩托车、自行车一大片。龙福海摆手说:“真是添乱。”穿过密集的人群,到了竖井旁的抢险指挥部,公安武警已设防将人群挡在外面。龙福海一下车,就有几个公安迎上来。
    龙福海便在常委一帮人的簇拥下往指挥部走。
    指挥部里忙成一片,贾尚文正和一群人围着大桌子看着地图紧急商量,七八部电话有的正通着,有的又响铃。进出忙碌的人穿插着龙福海一班人,弄得他颇冷落。贾尚文抬头看见他,忙不顾及地过来握手:“龙书记到了?”龙福海说:“罗成怎么样?”贾尚文说:“还没救出来。竖井水位没有下降,107巷道露不出水面,就没法进去救援。”龙福海发布首长指示:“不惜一切代价实施抢救。”贾尚文通宵眼都熬红了,这时不耐烦地叹了一句:“现在说这话有啥用?”转身去应付几个围上来向他请示的。
    龙福海插不上手发不了令,带着六七个常委站在一边有点难堪。
    张宣德领着几个记者到了。刘小妹伸过话筒来,龙福海便一板一眼讲了一番。上了镜头龙福海总算得了一点人气,指着那边一桌忙碌的人对许怀琴、龚青琏等人说:“不给他们添乱了,咱们四处看一看。”说着,便领人出了指挥部。
    矿区内外黑压压的一片人。龙福海抱着双肘看着,颇有点满天乌云压胸口。
    龚青琏在一旁撑腰解困:“真要您龙书记被困在井下,来看的人可能更多。”龙福海摇头叹道:“那可未必哟。”又四面看着,思忖着问:“这上万人围观,出于什么动机?”旁边几个戴指挥部红袖章的说:“都是被罗市长感动来的。天州煤矿几千人都在这儿等着罗市长被救出来不用说,这漫山遍野赶来的市民、农民,十个有十个是念罗市长好的。”
    一个二十来岁姑娘领着个小男孩泪汪汪被人陪过来,介绍说:“这就是东沟小学陶兰老师和郭小涛。”龙福海自然早就从报上知道这两个陪衬罗成的新闻人物。陶兰一听说面前站的就是龙书记,立刻上来说:“龙书记,您一定想法把罗市长救出来。”
    龙福海说:“我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
    那边一辆小拖拉机被武警拦住,开车的小伙子三十多,后边车斗上拉着一个瘦老头。小伙子举双拳嚷道:“我叫鞠连宝,我爹叫鞠富贵,女娲县补天乡采石村的。我们要救罗市长。”瘦老头在车斗上向四面做拜呼嚷:“救人要不要树木哇?要,你们赶紧去我的山上砍。”龙福海心说:这些老百姓,就会被小恩小惠蒙住眼。
    一辆大奔响着警笛通过公安封锁开过来,龙福海看见开车的是龙少伟。
    车一个大拐弯开到远处停下。当龙少伟领着周瑜、苏娅三四个人下车时,正好撞见刘小妹采访完几个公安。刘小妹迎住龙少伟和周瑜:“你们还好意思来看哪?”周瑜对刘小妹讪讪一笑。龙少伟说:“看英雄凯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刘小妹说:“请问尊姓大名?”周瑜说:“这你认得呀,我们龙总龙少伟。”刘小妹又看着周瑜:“请问你尊姓大名?”周瑜莫名其妙了。刘小妹说:“你们不是习惯匿名吗?”龙少伟、周瑜全有点发呆。刘小妹白了一眼转身走了。龙少伟看周瑜:“这到底怎么回事?”周瑜惶惑摇头:“不清楚。”
    又一辆小车穿过密集的车辆人群来到武警把守的卡子前,车里坐着田玉英和罗小倩。田玉英一指一旁哭得已说不出话的罗小倩:“这是罗市长女儿。”几个警察立刻放车过去。罗小倩从车里一下来,迎面碰上龙福海。龙福海刚想家长地安抚什么,罗小倩一掠被泪水粘连的头发冲龙福海大声喊道:“你们还我爸爸。”龙福海愣了。
    几个指挥部的上来陪罗小倩往屋里去。
    龙福海被堵一下,正领着六七个人找不到感觉,一辆红色消防指挥车响着警笛开过来。车上跳下孙大治,看见龙福海匆匆握了握:“现在正急,呆会儿再说。”便进指挥部了。后下来的人中有洪平安、魏国。洪平安匆匆招呼了一下,也进去了。魏国留住了:“龙书记亲临现场了?”龙福海难得这点宝贵人气,立刻问:“情况如何?”魏国说:“山上大小天池在搜寻每一处漩涡,堵漏,矿井也在加大排水量。开发区的大小煤井煤窑都封了。有几个闹井下水灾的,怕是往天州煤矿透水的通道,炸填了。”龙福海点点头刚要做指示,魏国已经把停留的胆量用完了,一指指挥部:“那边正急呢。”便匆匆而去。
    张宣德倒是又跟了过来:“龙书记,还有什么指示?”
    龙福海一指上万人云集的四周:“天州新闻一定要有正确导向。稳定了半天社会,什么也没稳住。”又将身后许怀琴、龚青琏、马立凤等人往自己身边一划:“要突出常委会的行为。”
    五
    罗成和叶眉被封在井下。
    现在除了抱一线希望静等水排出,就是准备和死神交手了。
    两个人在黑暗中靠巷壁坐着。叶眉说:“几点了?”罗成亮了矿帽灯,看了看手表:“半夜11点了。”又说:“那250人如果顺利,现在都该上地面了。”罗成拉着叶眉站起来:“咱们往低处挪一挪。”叶眉问:“为什么?”罗成说:“瓦斯轻,越高越容易被熏死。”叶眉说:“那咱们就到最低处,贴水面坐。”罗成说:“也不能最低,二氧化碳比空气重,偏低就可以了。”他们下了一截坡,离水面有一段距离坐下,罗成说:“这水面没下降,好像还上升了一点。”叶眉说:“做个记号。”说着搬了一块煤放到水边。罗成说:“真要是这里边没出气口,这水也不一定能淹上来。咱们这一截比水平巷道高,像个空瓶子斜插在水里,气出不去水也上不来。”
    叶眉说;“那我们就淹不死了?”
    罗成说:“瓦斯多了会闷死,竖井水位高了,气压大咱们也受不了。好了,不说这么多了。”他这才注意到叶眉身上还斜挎着一个布包:“你怎么背着包进来?”叶眉说:“我是记者,得带上相机这些采访行头啊。”
    罗成说:“你开始没准备一直跟下来吧?”
    叶眉说:“原来只想下来送你们一段,没想到就送到底了。”又说:“你为什么一定要下来?我觉得你没有必要什么都亲临第一线。”罗成说:“我本来并没有一定下来的意思,可是自告奋勇没人举手,那我只能带头举手了。再说,我确实怕死里逃生人多慌乱,我的权威可以稳定局面。”叶眉说:“你是不是过分看重个人作用?你想过没有,天州如果没了你怎么办?关键是解决体制问题。”罗成说:“我还不懂这个?体制也是一种资源,它要在政治、法律、文化的合作过程中开发,需要不同社会力量的介入。我罗成只是做了我应该做和能够做的事情。”叶眉说:“说句不负责任的话,天州煤矿出这么大事,你不来,让龙福海他们来,他们就彻底完了。”
    罗成说:“不管怎么说,这次就是死了,换回250条命,还是值的。唯一遗憾的就是,你硬要下来添一份牺牲。”
    叶眉说:“你说咱俩能活着出去吗?”
    罗成说:“只能算有一线希望吧。”
    叶眉说:“真要塌下来把咱们埋死,几万年后就成化石了。”罗成没说话。叶眉头枕在罗成胸前说:“死其实就是生的定格。”
    罗成说:“快十二点了,咱们就这样坐着睡一会儿吧。”
    第二天早晨,叶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先醒过来。她摸了摸罗成的脸,罗成没反应,她立刻摇起他来。罗成醒了,黑暗中问:“怎么?”叶眉松了口气:“我怕你死了。”罗成说:“我不会死。”开灯看了看手表,已是第二天早晨七点多钟。
    叶眉踢了一块碎煤滚到水里,然后把自己的矿帽灯也开亮照了照水面:“水面没有下降。”罗成说:“黑三角地区地下水结构很复杂,他们不知道把哪儿透了。”叶眉说:“你没觉得这里越来越闷?”罗成点头:“现在会越来越缺氧。”叶眉说:“那你当机立断下来抢救还是有价值的,二百多人要闷在这里,空气早不够用了。”说着,她从布包里掏出一个玩具布猴给罗成看。罗成问:“带着这个干什么?”叶眉说:“昨天是小倩生日,我本来想把它送给小倩做生日礼物。”罗成问:“为什么送个小猴?”叶眉转动着小猴:“我觉得它像你。”罗成笑了搂住叶眉:“你可真会玩。”
    叶眉靠在罗成肩上:“我一点都没玩够呢,真不愿意死。”
    罗成把头顶的灯灭了,没有说话。叶眉问:“你想什么呢?”罗成说:“什么都想,什么也没想。”叶眉也关了自己的矿帽灯,脸靠在他胸前:“现在想得再多也没用。”她摸了摸罗成的脸:“你这一晚上胡子长了这么长。”
    罗成说:“这也算应急反应吧。”
    叶眉双手搂住罗成亲吻他。
    罗成拍了拍她:“乖点,坐好,减少氧气消耗,保存最后一点体力。”
    又是一天一夜过去。叶眉在漆黑中醒来,叫罗成不醒,再摇撼还是不醒。她慌了,打开矿帽灯,试罗成鼻吸,又听罗成心脏,再摇撼他。罗成微微睁开了眼。叶眉问:“你难受吗?”罗成说:“头晕,呼吸困难。”叶眉说:“我也头晕。”
    罗成看了看表:“咱们封在井下30多个小时了。”
    又照了照水面,摇了摇头:“我看咱们得做牺牲的准备了。”
    叶眉说:“就这样死去还是太遗憾,你给我讲点自己的故事吧。”
    罗成说:“我没什么故事。我爷爷和我父亲都是普通农民,我就更普通了。”
    叶眉说:“你有什么从没跟人说过的愿望吗?”
    罗成说:“我有一个愿望从未对人说过。”叶眉说:“你说。”罗成说:“如果不是计划生育,我想生一二十个孩子。”叶眉扑哧笑了:“一个我看你都操心不过来。”罗成说:“你不懂,虱多不咬,孩子多了好养,孩子少才操心。”叶眉说:“你想生,谁给你生啊。”罗成说:“所以这叫不可告人的奢望。”
    过了一会儿,叶眉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罗成已经闭上眼。叶眉说:“又头晕了?”罗成轻轻拍了拍她,声音无力地说道:“看来我办公你陪伴办公都要彻底交待了,你好好靠着我吧。”
    叶眉灭了自己的灯,把脸枕在罗成胸前,也昏睡过去。
    六
    罗成是周五下午下井抢险时和叶眉被封在井下的。周六早晨,天州市上万人云集天州煤矿,等着营救罗成。龙福海领着市常委几个人目睹了人山人海,转了一圈,发表了一通务必全力抢救的空洞指示,装完样子便撤退了。孙大治看着他们远去的车影说:“今天冷淡老龙了。”贾尚文还在忙指挥,说:“不侍候他们。”
    周六晚上,等了一天的人群散去多半,还有人熬夜接着等。
    周日早晨,又来了更多的人。纪简明和龚青琏又来了,他们声明,不是老龙和常委会让来的,是个人行为,关心罗成命运。范人达、蒋政和也分别来了。
    周日下午,焦天良率领太子县抢险队伍在一个最大的天池岸边峭壁下发现一处急速漏水,这里地形险要,水深数十米。他在各方支援下开始了分秒必争的堵漏。半夜,天州电视台晚间新闻报告,随着黑三角盆地四周高山天池堵漏取得重大成效,天州煤矿竖井水位开始明显下降,有望明日清晨露出107水平巷道。
    周一早晨六点,数万天州人布满煤矿四周。
    早晨八点最新报告:排水还在正常进行,107巷道就要露出水面。
    贾尚文下令:“不等水退尽,立刻修复通风管道开始送风。瓦斯测量低于危险指标,立刻进抢险队抢救罗成叶眉。”贾尚文及指挥部全班人马都来到竖井口直接指挥。人们激动起来,原来跟随罗成下井的抢险队争相要下去救罗成。有人报告:“107巷道水还没有退尽,但送风已恢复正常,可以进人了。”抢险小分队准备下井,围在竖井周围的人群更加涌动。一队队公安、武警、消防、工程抢险队、煤矿救护队都整齐列队站好,250个被救工人也按号码排成几列。贾尚文把地面指挥交给孙大治:“我下去带队救人。”便和抢险小分队一块儿上了升降车。到了107水平巷道口,水还在退,贾尚文领人趟着没膝的水迅速往里进发。上面的人群像等着风雷电的满天云一样静止在那里。
    过了很长时间,升降车开始从井下上升了。围在四周的人群寂静无声。升降车升到地面,门开了,一先一后抬出两副担架。人群静默无声地看着担架抬出来。
    终于,最近的人群有了激动,看见罗成抬起一只手,接着看见他头动了,挣扎着要起来。有人扶着他一点点坐起来,又下了担架站起来。人群欢呼起来。叶眉也被人架着挣扎着下了担架。罗成推开搀扶的人勉强站好,慢慢抬手向人群致意。公安、武警、消防、工程抢险等队列一声令下举手敬礼。250个被救工人高声报告:“天州煤矿井下水灾被救250人向罗市长报到。”跟随罗成下井抢险的小分队也高声报告:“抢险救护队全部到齐。”接着是报数:1、2、3、4、5、6、7、8、9。
    叶眉无力地报了一声10。
    罗成举了举手,用力报了一声11。
    罗小倩这时泪流满面地冲出人群,高声喊着:“爸——爸——!”
    四面大山回响着一个女儿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