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响了。
当当当,当当当,三下一顿,高家岭小队社员集合钟的特定节奏。钟声在清晨寒峭的山岭上显得格外清脆悠扬,远近传来回音。敲完最后一下,松杈上悬挂的钢轨还在嗡响着,清晰地透出钢的声音:冰冷坚硬、森严激昂。高良杰觉得这冰冷的钢音透入他的身心,他和钢的声音渗透交融在一起,冰冷中透着坚硬。
社员们应该从各户各院纷纷出来了,该一边抬头向盘顶松下眺望,一边三五成群往场院聚集了。过去这是八分钟的事。这不是,下面院里就有人从窑洞里拍打着衣服出来了。一刹那,他眼前浮现出以前每次敲钟后,人们纷纷扰扰沿着各条小路向他身边流来的情景。那每次以他为中心的人群集中都让他感到亲切。今天还会这样的。
下面院里出来的人是马富海。宽宽大大的身躯,晃着肩膀,一年四季戴着顶烂呢子帽。高良杰过去对他很冷蔑,因为他在傅作义的队伍里当过兵,历史不那么纯,又有那么点油滑匪气。可今天,他对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亲切。这是第一个响应他钟声的人。马富海笑着大嗓门打着招呼,露出一颗金牙:“良杰,怎么又敲开钟了?”
“有事啊。”高良杰温和地笑道,“集中起来,去帮助抢修铁路。”
“噢,”马富海极不屑地一摆手,“那我不去,我还要卖豆腐去呢。”
高良杰被戗住了,这才看清马富海一直忙活着收拾当院放的豆腐挑子,理着箩筛上的绳子,这会儿一蹲身担了起来,哼着戏曲,晃着肩膀悠悠地走出院门下山去了,连头也没再抬一下。院门在他后面嘎吱吱来回摆着。高良杰看着他的背影,绷住脸,目光铁一样冰冷。
受到自己轻蔑的人的嘲弄,尤其使人倒憋气。
对面山上远远有黑点人影在往这儿松树下瞭望,想必是钟声引起了他们的诧异。但下面高家岭村里家家院院却没什么动静。缕缕炊烟还在飘着,扫院子的婆姨抬头看了一下盘顶松,看见树下站着的高良杰,也没再问啥,又低下头接着扫院子。左右咣啷啷晃着水桶又下山去担水的年轻后生柱子,扭回头朝上打着招呼:“良杰哥,咋又敲开钟了?”
“有事啊。”高良杰连忙笑着说。
“有啥事?……集中起来谈?……噢,噢。”柱子一边溜溜达达摆着水桶走着,一边漫不经心对答着,自顾自哼起歌往山下去了。
又是一口凉气。
西边山坡上有五六个老汉正牵着各自的驴马站在一处,议论着牲口的皮毛、膘情、牙口,有的还掰开驴马的嘴,侧着头看牲口的牙齿,指点着,评价着。听见钟声,他们只是先后往盘顶松这儿望了一眼,又相互说了点什么。
钢的声音早已在山岭上消失,连一丝回音也没有了。
高良杰脸色冷峻地站在松树下。钢的冰冷和坚硬都凝冻在他心里了。他站了一会儿,再次毅然举起钢钎,这次把集合钟敲了两遍,也敲得更响更坚决。他的手都震麻了。整个村子没有反应。那几个遛牲口的老汉正在朝更远处走去,听见钟声,只是在快拐过山坡的时候回头朝这儿望了望。驴和马伸长着脖子低头啃着草,被缰绳牵着拐过坡去了。
“良杰哥,是你敲的钟?我还以为是小孩瞎敲的呢。”一个年轻妇女的声音,是下面另一家院子里的月琴在朝他打招呼。她穿着一件肩上打补丁的蓝花褂子,头发有些蓬乱地在脑后挽个髻,蜡黄憔悴的瓜子脸上露着善良又有些腼腆的笑容。见高良杰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下意识地理了理头发,麻利地抻展了一下褂子,“是有事吧?”她仰着脸问道。
“是。”
“敲了这么多遍,咋还没人来啊?”月琴关心地问。因为替高良杰着急,她的腼腆消失了。
“好长时间不敲了,人们不惯了吧?”
“我帮你去各家叫人吧。”
“不,不用。”高良杰连忙说道。
看着月琴那憔悴的脸色和肩上那块深蓝色的补丁,他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
二十年前,高家岭只有他俩在县城中学上学,高良杰念高中,月琴念初中。从村里到县城几十里,每次来回,两个人都相跟着。遇到雨后蹚水过河,他就卷起裤腿背她过去。她双手搂着他的肩,不好意思却又信赖地把头趴在他肩上。她那温馨的少女的身体,她在他耳根旁的呼吸和撩着他发痒的头发,都曾让高良杰感到冲动、亲昵。1963年,高中毕业了,他参军去了。她眼里噙着泪,站在人群里看着他戴着红花上了马车。几年的部队生活,擦亮了高良杰的阶级眼光:月琴的父亲过去是国民党县政府的文书。1968年回村探亲时,他下决心和她谈了:他不能。月琴倚在树旁无声地哭了。她没有怨他,很快就和别人结婚了。她的条件很简单:只要对方成分好。她母亲早亡,父亲做主,给她招了个外地来落户的进门女婿。等高良杰回村担任支书后,领着清理阶级队伍,发现月琴父亲历史上还有疑点:有三个月的时间没账。马上立案,隔离审查。老头实在记不清也说不清几十年前的事儿,胆小,上吊自杀了。当然是“畏罪”。接着又查出她丈夫隐瞒成分,不是贫农,是富农子弟,她丈夫经不住批斗,跑了,再也没回来。从那以后,她一个年轻寡妇咬着牙劳碌着,拉扯着两个年幼的弟弟,一直熬到现在。高良杰对自己过去所作的一切从没有歉疚过。但每次看到月琴在困苦中挣扎而对他无怨无恨,始终对他还怀着一种特殊的情分,他心中总是袭上一种复杂的情感,往往扰乱了他对以往自己所作所为的安然。
“姐,”月琴的兄弟大成,一个已经二十岁的清瘦小伙子,听见她和高良杰说话,从窑洞里出来气冲冲地嚷道,“你磨蹭什么呢,不吃早饭了?”他冷眼瞥了一下站在窑顶上的高良杰,“放凉了吃不烧心是不是?”
“队里要开会,良杰……”看着被自己拉扯大的兄弟发火,做姐姐的小心地解释道。
“关你什么事,又不是开你的会。他们愿意开谁的会,就开谁的会。”
月琴抬起头很不安地看了看高良杰,想说什么,又看了看横眉怒眼的兄弟,低下头,迈着贴地面的小碎步悄悄回家里去了。二成叭地把一瓢水泼在当院,转身回窑洞去了。接着是砰的一声关门响。
高良杰目光冷凝地站在那儿。
村里再也没有什么对钟声的响应了。这就是自己拼死拼活为凤凰岭干了十几年的结果。过去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倒是少年时的那点情谊显得长久一些。这让他感到悲凉。他又一次感到左臂的空袖笔直地垂在身边,沉重地坠着。他感到后面有人,脊背上受到了目光的注视。他慢慢转过身来。准备下山的妻子淑芬牵着背书包的女儿站在后面,她无以安慰地看着他。他也默然地看着她。复杂的目光中,最后透出的是冷毅。逆境造就强者,这是他上中学时就记住的一句格言。
他转身离开了盘顶松,顺着小路下到村里去。敲钟不灵,这不算什么。这既然是现实,就敢于承认现实。在什么样的条件下工作,就需要什么样的手段。
一到下面村里,他发现气氛不对。家家户户都没什么人,院子空落落,门虚掩着,有的干脆挂着铁锁,狗在窑门前舔着舌头趴着,懒懒地看着他。但在表面的安静下,他却感到有一种不安宁的骚动。他没看见,似乎也没听见,但是他似乎闻见了,或者是皮肤在空气中感到了,脚跟在地下感到了。
一声关门响,两个人正从上边的一个院子里顺着陡坡路急匆匆下来。老的一个是“小炉匠”,那是那些年根据《智取威虎山》里的角色起的绰号,小干瘦,罗圈腿,哈哈腰,鼠眉鼠眼的,其实是个木匠。年轻的一个是小白脸,细细眼,叫白庆余,他的徒弟。两个人噔噔噔好像急赶着什么事似地下着坡,和高良杰打了个照面,站住了。
“又出去揽活?”高良杰问。
一瞬间师徒俩脸上都掠过一丝畏惧,那是高良杰过去熟悉的,也是让他感到满足的。“啊,啊……下去一趟。”小炉匠的畏惧瞬间便消逝了,他应酬地笑了笑,含糊其词地朝山下指了指,就顾不上多说地让开高良杰又匆匆下坡了。白庆余也跟着走了。高良杰冷冷地看着两个人的背影。人们现在的眼神都变了,都像喝了酒似的,充着血,放着光。一个钱字,把人们憋得上足了发条一样紧绷绷的。师徒俩是去哪儿呢?他们不是向左拐出村而是向右拐了。
他突然隐约感到了整个村子骚动的方向,立刻转身跟着向下走去。
贴着围墙一拐弯,差点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撞上。一看,原来是母亲。她和高良杰的哥哥一同住在高家岭靠山下。
“妈,您这是去哪儿?”他问。老太太穿着一身平时舍不得穿的青布新褂子,伛着腰,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提着两瓶芝麻香油。
“我上玄中寺去。”老太太牙已经掉光了,说起话来嘴唇往里凹着蠕动着,叨叨唠唠的不大清楚。
“妈,您又去拜佛烧香。”高良杰有些生气了,这些年,封建迷信也泛滥开了,真不知道以后要闹成什么样子。老太太自己平时连粒芝麻也舍不得吃,可这几斤几斤的香油就送到寺里给佛灯添油去了。“您真的相信佛就灵吗?”母亲有些耳背,他大声说道。
“心要诚,佛就灵。”
“怎么叫诚啊?”
母亲生气地不理他,低下头就要走。
“妈,您这烧香拜佛为的啥呀。”
老太太站住了,用拐棍颤巍巍地戳指着他:“为你。……我还能活几年?为了保佑你。保佑你别遭报应。保佑你们子孙后代。”说着老太太用拐棍拨开他,一脚轻一脚重地走了。
高良杰愣住了。自从听说他分到家的几只羊半夜被人偷走后,老人就一直不安神,说那是老天收走的,成天唠叨着高良杰这几年做事心太硬,伤害下人了,老天要报应。报应什么?老天的报应并不存在,人的报应却是现实而危险的。但他不怕。看着母亲一颠一颠地下山走远了,他收起恍惚的目光,毅然地转身朝山下这一片村里走去。
骚乱的声音越来越近,他很快寻到了高家岭骚动的中心。
这是高家岭小队的小队部,一排六孔窑洞,三面土围墙,围着窑洞前方方正正的一个场院。听见院里一片人声鼎沸。一进院门,哄嗡震耳的嘈嚷声浪迎面扑来。他站住了。院子里聚满了激动叫嚷的人群。围成大大小小的几十堆,挤着,拥着,喊着,振着胳膊,涨红着脸,瞪着眼吵着,头发奓着,脖子梗着,青筋暴露着,有人还互相拽着衣领子骂着。高良杰一眼就看明白了:这是在分木器厂的财物。今年包产到户了,会木匠活的社员都各自出去揽活了,木器厂停了。小队里一直思谋着把财产分了,高良杰当然不同意。没想到今天他们瞒着大队先斩后奏了。一圈圈人群中,地上堆着电刨、电锯、成套的木匠家具、油漆、架板、圆木、板材,还有平车、手扶拖拉机、胶轮大车……一律拍卖给个人。这时,只听见这一堆人在“五块”——“六块”——“六块五”——“七块”地“抬”着喊价,那一堆人是在“六十块”——“六十五块”——“七十”——“七十三”——“七十五”地“抬”着喊价,几十堆“抬”的喊嚷响成一片。
只见小炉匠和徒弟白庆余从一堆人中满头大汗地挤出来,欠起脚四处张望着,喊着:“会计,会计。”
会计是个红胖脸的年轻后生,高高站在胶轮车上,左手拿着账本和算盘,右手拿着笔,汗津津地四面招呼着,一会儿手拢在嘴边大声嚷着,一会儿手放在耳朵上吃力地听着。听见白庆余的喊叫,他用压倒其他喊声的嘶哑嗓子嚷道:“好,那套木匠家具,白庆余喊到头了。他出八十块,听见没有?八十块。还有人再抬价吗?没了吧?好,白庆余,那套家具归你们了。折价八十,账记上了。”
小炉匠领着徒弟立刻把那套锯斧凿刨锛从人堆里抱着挤出来,满头大汗地放到院子一角贴墙的空地上。小炉匠病歪歪的黄脸老婆和十三四岁的女儿已经站在那等着了。他让她们看守上东西,又领着徒弟挤进包围着一垛木料的人堆中去“抬”了。
有一堆人中,有两个人“抬”的嗓门极高,凶得可怕。
“二百。”
“二百?二百五。”
“二百六。”
“二百七。”
“三百。他妈的,你还抬不抬?”
“你他妈的,四百。”
“五百。”
“他妈的,我一千。你还要不要?”
“行,我不要了,你出一千吧。你别赖账。你不要你是龟孙。”
“你不要了?你不要了,我也不要。”
“你他妈的不是成心捣乱吗?”
“就是和你捣乱,就是不让你要成。”
听见里边两个人劈里啪啦打起来了。人堆哄地涌动着骚乱开,又涌动着合上。
在满院子的嘈闹中,一个中年汉子跳上胶轮车,站在会计身旁,他就是高家岭小队的小队长。他伸手向满院喊道:“大伙要什么都快点,痛快点。都一个村的,好商量。吵什么?分完了,赶紧拿上斧子锯儿,拉上骡马、平车上凤凰岭去。你们怎么还吵?不会静悄点?别吵了。看大伙上山没家伙才提前分,知道不?大队干部听见了,还不让分呢。大队……”他一下愣住了,看见了站在院子门口的高良杰。被他训斥得稍稍安静下来的人群随着他的目光,也转头看见了院子门口站立的高良杰。他的挺直的一米八高的魁梧身材,他的笔直下垂的一只空袖,他的冷静而严肃的目光,都使人群感到一种压力。
这是他们过去熟悉的压力。场院内一下子又静了一些。
“准备上山哄砍林木?”高良杰走进院子,徐徐扫视了一下,抬头看着站在胶轮车上的小队长,严肃地问道。
“这个……”小队长叫田山发,有点不知所措地支吾着。
高良杰非常敏感地知道:自己现在的权威,在小队干部心目中虽然不及大队干部,但还胜过群众。他要先收拾住小队长,才能控制这个场面:“谁的主意——把木器厂都分了?”
小队长有些惶窘地朝下面看了看,又瞧瞧高良杰,抓了一下头皮,支吾道:“嗯,……没有谁的主意。”
高良杰的目光早随着小队长的眼睛落到胶轮车旁站着的一个人身上,那是木器厂原来的会计,叫古尚德。身躯稍显高大,背有些驼,脸色苍白浮肿,整个人有股松松懒懒的病态。高良杰心中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仍抬头看着小队长:“那就是你的主意了。”
小队长难堪地、不否认地抓抓头。
古尚德在胶轮车旁的人群中抬起头,说道:“是我给队长出的主意。”他的眼睛迎着高良杰的目光有些不自然地闪烁着。
高良杰这才把目光直落向他,古尚德的自招自认正如他所预料:“你怎么能出这样的主意呢?”他温和地批评道。抓住古尚德这个软包,他对于一步步控制住局面更有自信了。什么事都要先易后难。古尚德是个圆滑有点子的人,但又是最怕事的人。1957年因为戴右派帽子从县木材公司下来,历次运动都筛他一回,把他的胆都筛没了。高良杰过去对他还比较讲政策(他是一贯讲政策的),所以,古尚德对高良杰一直是感恩戴德的。
面对高良杰的批评,古尚德很谦卑地笑了笑。
“鼓动大家哄砍林木,这是违反国家政策的。”高良杰严肃地说。
“我没让大家上山砍树。”古尚德那苍白浮肿的大脸上立刻布满了惴惴不安的神色,“我理过账,这些东西都是属于高家岭小队的,堆着生锈,不如折价分给个人使用。”他指着满院堆放的一摊摊东西惶惧地解释道。他一听高良杰讲这些“政策”之类的语言,就克制不住的心悸。高良杰那表面温和敦厚、不露声色的目光,也总让人感到有一种看不透的阴冷,他在那目光的注视下,脊背掠过一阵阵寒噤,膝盖和小腿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想用手绢擦一下额头的汗,平静一下自己,但拿手绢的手在脸旁也像是拿着粉扑往脸上扑粉一样,明显地抖起来。
人群的骚乱平息了。
高良杰感到了这个变化,感到了人们目光的集中,他更有把握了。他很平静地看着古尚德。“现在改正了咱们过去的右派问题,落实了政策,咱们就应该更严格地要求自己,是吧?”高良杰对古尚德打量了足够的时间后,用商量的口吻说道。
一听这话,古尚德却低下头,沉默了。
高良杰感到了什么:“咱们要吸取过去的教训。”
古尚德抬眼看了看高良杰,开始一下下慢慢擦去脸上的汗水,手不抖了。
“过去那样搞运动当然是错的,但个人的教训也是有的。”高良杰更为委婉。
“我没什么教训。”古尚德擦干了额头的汗,脸色冷漠地说道。
人群震惊,高良杰也有些惊愕。二十多年来,高家岭的人从没有见古尚德顶撞过任何一个干部。
“不能说一点教训没有吧?”高良杰说。
“我没做错事。”古尚德有些倔强地说。看到高良杰还要张嘴说什么,他积蓄已久的情绪突然爆发了:“我有什么教训?我没教训。该他们有教训。该你们有教训。”他手指着高良杰下巴激烈地抖着。
高良杰一瞬间有些愣了。
“爸爸,咱们走吧。”古尚德的女儿,一个俊秀的姑娘从人群中走出来,小声劝说道。
古尚德愣着神看看女儿,咽了口唾沫,激愤的情绪一下泄了气:“好,咱们走吧。”他目光呆滞地低下头,跟着女儿慢慢分开人群往外走。
人群又开始哄哄嗡嗡骚动起来。高良杰的威严在最怯懦胆小的人面前碰了个粉碎,人们也便更可以不把他放在眼里了。不知是谁在这一片还带点犹豫不决的骚嚷中高喊了一声:“赶紧接着抬价吧——嗨。”
高良杰表面上不露声色,内心却知道:这要闸不住,冲开口子,整个局势连同他的权威就全垮了。
“你这样态度不但对自己没好处,也要害了子女。”他看着往人群外面走的古尚德,撂过一句似乎和善其实很厉害的话。他知道什么样的话能一句敲住古尚德。
果然,古尚德一下站住了,眼睛里露出惶然的神情。
“1948年、1949年在太原,那段时间你有没有一点教训吗?”高良杰和善地、甚至有些含笑地看着他说道。
古尚德在他的目光下哆嗦了一下。
“1957年你提的那些意见是对的,可你自己没有一点教训吗?给王秀丽的信呢?”
古尚德更厉害地哆嗦了一下。他又掏出了手绢,他的额头又涔涔流汗了。
“还有,那年正月初五的事,你应该多少有点教训吧?”
古尚德整个身子又像刚才一样剧烈地哆嗦起来。
一个人一生中总有一些说不太清楚的事情。而这往往就成了他的软弱点。1948年,十五岁的古尚德去太原考高中,稀里糊涂考进了阎锡山的一个什么训练班,刚进去半年,太原解放了,这是他第一件说不清楚的事情。王秀丽是他的前妻,1957年曾拿着他的信揭发了他,离了婚。他是在信中说了些情绪冲动而不当的话。可谁能保证夫妻间的每一句话都经得住政审呢?这是第二件说不清的事情。那年正月初五,炕火烤着了他在木器厂当会计的账本,烧掉了无关紧要的几页,这又是他问心无愧但又说不清楚的第三件事。
这三件事,是一般人根本不在意、不知道或者早淡忘了的事情,可高良杰却样样记得逼真。他对每个人隐藏在隐秘处的那点东西洞若观火。这正是这个人可怕的地方。他的大脑像个巨大的档案室,那里储藏着每一个和他有过关系的人的情况,包括每一个细节(譬如,古尚德在给他前妻信中的那几句不当的话,他能一字不漏地记住)。他每见到一个人,首先在头脑中就浮现出对方的履历表:姓名、年龄、成分、籍贯、政治面貌、家庭及社会关系、简历、历史问题、现实问题……这成为一种条件反射。凡是可以归入档案的那些情况,不管是谁的(社员、干部、同事、同学、上级、下级、朋友、亲戚、有过一次来往的记者、领导……),他总是一下就记住,从不忘却。在他头脑里,没有一个底细不清的人。古尚德明白:就连他过去交待历史问题时在前后几次用语上的细微矛盾,某一天某一时的时间交待上的细微出入,高良杰都记得清清楚楚。
一想到这些,他就不能不在高良杰那目光下浑身发抖。
高良杰平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人群的骚嚷在古尚德的颤抖中静落下去。好像一个猎人在欣赏一只被捕获后又企图反扑一下,但被轻轻一击就给打翻了投入笼子里的小野兽一样。他生出一种既从容又冷酷的心情。这种心情像钢一样冰冷,然而又柔和地充填满他的胸膛。古尚德是不堪一击的,他能被抓住的弱点太多。在高良杰眼里,人的强大固在于谨慎含蓄、不暴露自己,不露锋芒;而人的力量则在于清醒,在于尽可能地把一切人的全部弱点都看在眼里,抓在手里。多年来对自己的谨慎约束和对他人的清醒洞察,曾使得他的目光像是独自站在暗处看明处,那样从容冷峻。他有时几乎很难想象:社会上的每个人都有那样多的、不止一处的致命弱点,他们居然还那样粗心大意地、放心地活着。而他们相互冲突时,很少有人能简洁有效地一下击中对方的致命处,那在高良杰看来是最容易不过的。好像一个全身武装、保护周密的人,面对着赤身裸体、毫无保护的人群,他有一种极为冷峻的优越感。在政治上需要时,这种优越感就化为对他人的冷酷打击。
院子里的人群果然如他所料渐渐又静下来。
古尚德的恐惧证明了高良杰的权威。
高良杰的目光在人群中巡视了一下,落到了一个八字胡的秃顶矮个老头身上。那是羊倌赵大楞。“楞大叔,你也准备分了家伙上山砍树去?”高良杰问他。撇开满院众人他不管,眼前这个人又是他现在能完全控制住的一个软包。
“啊,啊,不,不……”老头在人群中慌不迭地摇着头。
老羊倌过去在二战区被匪兵裹挟过几天,清理阶级队伍时,白天黑夜的政策攻心,逼得他差点上吊。后来查清了,没啥问题,高良杰出面给他解除了隔离。这个大字不识的倔犟老汉老泪横流,从此认准了高良杰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知道(知道也不信)整个立案清查都是高良杰一步步具体布置的。
“楞大叔,今儿大队要动员大伙一起去抢修铁路,您能去不?”高良杰用对长辈的尊敬口吻商量地问道。他又避开满院人不问,面对着老羊倌提出了他对全体的动员。
“去去去。”赵大楞又是慌不迭连连点着头。
“你呢,庆明?”他含笑把目光移到赵大楞身旁一个清瘦的高个子青年身上。那是老羊倌的儿子,当过几天民办教师。
“去去,庆明他也去。”老羊倌在一旁紧着点头,用手推着儿子的胳膊。
“我去个屁。”儿子一甩父亲的手冲父亲吼道。
全场惊了。
“庆明,你怎么了?”高良杰问,眼前这个年轻人一直对自己很恭顺。
“我怎么了?”年轻人气得下巴抖着,像是受了不堪忍受的侮辱,“你别再来这一套了。“
“这是谁挑拨你了?”高良杰警觉而疑惑地问。他实在不明白这个平日沉默寡言的老实青年哪儿来的这么大火。
“你别装糊涂了。”
“庆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高良杰平和中透出严肃。
“你比谁都明白。”
“庆明子。”老羊倌在一旁急了,拽着儿子,“你疯了?”
“我没疯,你别管我。”庆明涨红着脸,甩开父亲的手,“我告诉你,”他指着高良杰,手激愤地颤抖着,“你少拿我爹当软蛋欺负。你还没欺负够他?你倒成了他的救命菩萨。那整人的事哪一件不是你指使的。你别以为我也是傻瓜,我爹傻,我不傻。我告诉你,我低着头一回一回去感谢你高书记,大气也不敢出,眉毛都不敢扬,那是我没办法,我爹被你们攥在手心里。我不是没眼睛。早把你看明白了。本来,想忍忍算了,事情也过去了。你现在还拿我爹当傻瓜耍,别想。从今以后,你别来这一套。”
“庆明子,你浑啥?”老羊倌脸涨得通红,“血口喷人。”
“我喷他血?是他杀人不见血。”庆明指着高良杰吼道。
高良杰从不露声色的脸上居然变得红一块白一块。
“你……”老羊倌气得摇撼着双拳跺着脚,哆嗦着说不上话来,“你没王法了?”他劈手夺过旁人手里的一根两寸宽的长木条,朝儿子头上抡去。
庆明抬手一挡,喀嚓一声,木条断了,他疼得弯下腰用手捂住胳膊。老羊倌又一次抡起半截的木条,叭嚓一声打在儿子头上。庆明松开捂胳膊的手,又捂住额头,鲜血从他手指缝里涔涔地流了下来。
一见血,老羊倌怔住了,接着又跺着脚哆嗦着吼了一句:“我打死你。”
儿子捂住额头,鲜血顺着他手臂往下流着,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任血从脸上往下流,额头上皮肉翻开着血汪汪的一道很深的斜口子,样子怕人。他直立在那儿,看着父亲。老羊倌只剩哆嗦,说不上话来。
庆明慢慢转过满是鲜血的脸,充满仇视地盯着高良杰,从牙齿缝里慢慢往外说道:“你可够阴的。”那阴冷的声音在高良杰背上掠过一丝寒噤。
庆明满脸是血地一步步慢慢朝高良杰走去。人群以为他要动手,立刻上来哄乱着劝阻:“庆明,有话好好说。”“本村本土的,有什么不好说。”
庆明排开拦阻的胳膊,走到高良杰面前站住,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阴沉地看了看高良杰,朝他脸上一甩:“见见血吧。”
高良杰脸上、额上一下被甩溅满了血点、血线。
人群都因触目惊心而凝在那儿了。
高良杰带着满脸血迹盯视着庆明,庆明也满脸淌血地盯视着他。高良杰腮帮子掠过一丝抽搐。十几年来,他的权威,他的人格,从没有受到过这样的侮辱。他的钢锭一样坚强挺直的身躯内也传导过一阵阵轻微的震动。那是愤怒,是要采取强硬手段的狠毒。他的目光盯视着对方一动不动,同时掏出手绢一下一下慢慢擦拭去脸上的血迹。
人群稍稍惊呆了一会儿,又哄动起来,七嘴八舌地上来拉劝庆明。一直张着嘴愣神的小队长,这时一下活灵了。他跳下胶轮车,拨开人群,上来拉扯着劝说道:“算了,算了。庆明你这样做不对。楞大叔,你打人更不对。自己儿子也不能随便打呀。良杰,算了,要批评,要教训,等庆明冷静了再说。你有啥事,先忙去吧。大伙都别愣在这儿了。今儿分东西就到这儿吧。已经分到手的,就拿上走吧。没分的,过几天研究了再说。”人群呼隆一声哄乱起来,一边纷纷嚷嚷地劝说着,一边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扛上就往场院门外走,生怕落后了。
高良杰立在那儿。人群喧嚷着,拥挤着,扛着东西碰撞着从他身旁往院门涌去。他几乎站不稳,挪动了几次脚步。对面的庆明也被人群拥挤到胶轮车后面去了。他和庆明那尖锐的对立,一瞬间就被眼前哄哄闹闹的人群淹没了。人们并不关心庆明甩了他高良杰一脸血,并不关心刚才那尖锐的对峙。人们只关心眼下的个人利益。然而正是这哄哄闹闹拥挤得他站不稳的人群,才让高良杰真正感到与自己对立的难以控制的可怕力量。从此,他对凤凰岭就完全失控了。
“你们谁敢往外走?”一个苍哑的吼声把涌向院门口的人群镇住了。一个花白胡子的瘸腿老汉,拄着拐杖,举着把乌黑锃亮的铡刀拦在院门口。这是个无儿无女的老鳏夫,从合作化开始,三十年来,集体一直照顾他在牲口棚帮着铡草、喂牲口。“分,分,分。集体都叫你们分光了。”田老汉气得白胡子打抖地骂道,“谁不撂下东西过来,我就劈了他。”
人群都面面相觑地僵在那儿。
高良杰心中涌上一股又感动又悲凉的情绪:只有这个瘸老汉还记得集体对他的好处。三十年来没有集体对他的照顾,他早饿死了。
这时,两个大队干部匆匆进了院子,他们扫视了一下这个场面,顾不上多思索就穿过人群走到高良杰面前。有几个村的人劝拦不住,已经上凤凰岭去了。情况紧急。
高良杰看了看院子里的人群和举着铡刀立在门口的田老汉,“你们把这儿的问题解决一下。”他对两人吩咐道,然后排开人群,从举着铡刀的田老汉身旁走出院门,朝凤凰岭赶去。
还没到鬼愁涧,就远远看见黑压压一片人。在嘈嚷的人群中响着闷大爷那粗重洪亮的骂声。及至赶到,只见几百个人拿着斧头、锯子、绳索闹嚷嚷地挤在涧口。闷大爷两眼直愣愣地瞪着,挥着镰刀拦在涧口,破口大骂着:“你们才是保皇派。……你们砍树,烧山,架机枪,断子绝孙。”
人群正闹嚷着要挤开闷大爷往山上去,看见高良杰走来,都把目光转向了他,略迟疑了一下。
“走,上山。别理他。现在也不归他大队管了。”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对,走,上山。”人群哄嚷着又往涧口涌上去。
闷大爷上来拦。他哆嗦着,却没有用镰刀砍人。生性善良的心再疯迷也知道这一条。他只是驼着背,低着头朝人们撞去。人们三下两下搪拨开他,就涌过去。
老汉真急了。天亮以来,他就一直在前面狭窄的山谷里发疯似地砍着枣刺放着土石拦路堵道,现在看来就要挡不住了。凤凰岭上的树就要被砍光了,一棵都不剩了。凤凰岭上的鸟啊、兽啊都要跑光了,一个都不留了。只听见他大吼一声,低着头像野牛一样朝人群冲撞去。人们纷纷往旁边躲着,老汉直直地一头撞到路边的一堵青石壁上,声音响得骇人,倒下了。
人群这一下才惊呆了。
“人要死了,你们准备住法院。”高良杰蹲下身抱着昏死过去的老汉,抬眼阴沉地扫视着人群。
悲愤之中他没有失去政治上的冷静判断:他终于抓着了弹压住人群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