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晨,整个县委县政府都笼罩上一片异常的气氛。上午九点钟,地委书记郑达理将亲自主持召开县委常委扩大会,“解决古陵县委工作中的问题”。
此时,郑达理正在县委小招待所“贵宾院”内,同李向南进行着个别谈话。
在他下榻的房间里,郑达理背着手慢慢踱着。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穿着朴素,理着很短的平头,脸庞慈和,形象敦厚,带点知识分子气,又透着点农民气,混合起来,就是个很有修养的干部气。穿着尖口黑布鞋的脚思索地缓缓落在柔软的地毯上。
“向南,”他慢慢站住,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李向南,想起什么似的笑了笑,“你说去地区,我等着你,你可一直也没来。”
“郑书记,我是想忙过这一阵,工作打开点局面,再去找您汇报。”李向南连忙欠身解释道。
郑达理没说什么,又慢慢踱了两步。他批评人从来话不多、话不重,一言半语,点到就算。“有些情况,现在看来,我应该早几天来。”郑达理又像是自我批评地说道。
李向南自然感到了这句话的分量。他尊敬地说:“我应该早点就去地区汇报了。”
郑达理又在房间里慢慢踱开了:“我昨天才到,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就听了一大堆意见。值得考虑啊。”
李向南不知说什么好。
“我决定召开这个常委扩大会,你能理解吧?”郑达理站住,用商量的口吻问道。
“能理解。”
“咱们和同志们一起讨论着,把你来古陵这一个多月的工作总结一下。如果同志们有什么意见,你也应该能听得进去。”
“是。”
“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谦虚谨慎,平等待人。”
“我来古陵前一天,在地区就听您对我说过这句话。”
郑达理略含一丝不满地看了李向南一眼:“真理不怕重复。”
“我不是说您重复,我是说,您的话我一直记着。”李向南解释道。和这位地委书记说话,始终要扮演谨小慎微的角色,李向南感到了心理上的压力。
“为人最重要的就是这一条,这应该成为我们的座右铭。”
“是。”
郑达理在写字台前站住,看见玻璃板压着的一张白纸上写着八个毛笔字:“谦虚谨慎、平等待人”。他对顾荣的细心安排感到满意。这套房间会客室的布置和他原来在古陵任县委书记时的办公室完全一样。他抬头看了看墙上,两条墨迹犹新的隶书大条幅一左一右地挂着。一条是:“唯本色”。一条是:“慎独”。这是他最喜欢的走到哪儿挂到哪儿的条幅。顾荣没有忘记这一点。这让他觉得受到尊重。
他在沙发上慢慢坐下了:“向南,你看见这墙上的两个条幅了吗?”
“啊,看见了。”
“知道什么意思吗?”
“一个人要本色。”
“对,一个人最可贵的是本本色色,不宣扬,不张狂。这一条呢?”
“慎独?我……不太懂。”李向南说,“郑书记您讲讲。”
“慎独,就是说,即使你一个人独身自处,也要谨慎自重,不要放肆无行,忘乎所以。这样才能养成习惯,在任何场合都谦虚谨慎,按规矩办事。”
李向南点点头,同时却感到胸口抵住了一种看似温和其实强大的压力。这位性宽和、寡言语的地委书记,似乎代表着一个比整个古陵现状更为巨大而浑圆的现实。
“我最反对的就是一个人骄傲狂妄,目中无人。”郑达理微微靠在沙发上慢慢说道,“那样的人,十个有十个要跌跟斗的。”他停了一会儿,略含一丝感叹地谆谆告诫道:“一个人不能有个人野心。有了野心,再加上点风头主义,家长作风,喜欢我行我素,一个人说了算,那难免要垮台的。”
“是。”对于这样原则的说法,李向南无法表示反对;而对于其中隐含的具体针对性,他则感到了压迫力。
“当领导要有修养。向南,你还年轻,要慢慢磨练。修养这东西是很难的,要处处注意。比如,我平时在家里,星期天吃什么饭,爱人问我,我也绝不一人说了算,总要说:你们大家说吃什么啊?”郑达理慢慢抽了一口烟,“什么事一个人做主,这种做法要不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在政治上尤其是个重要修养。”
“您这民主作风都贯彻到家里了。”李向南晚辈一样笑道。他希望能使气氛融洽,能坦率地谈点什么。
李向南这句话显然使郑达理有了兴致。他慢慢在烟灰缸上一点点蹭掉烟灰,同时看了一下李向南钢筋似的瘦长手指,此时,这只手正一下下有力地弹着烟灰。他接着发挥他的话,“比如这弹烟灰吧,有些人一当领导,弹烟灰都有一股派头,老顾就有这个毛病,这不好。这种细节上也暴露了一个人的品格、作风。真正有涵养的领导,你注意没有?特别是一些高级领导,他们一般不这样扑扑扑地弹烟灰,都是像我这样慢慢蹭去烟灰。这个细节也能表现一个人的谦虚本色,平易近人。”
李向南心中有些震惊。他看着郑达理,手却不由自主又在烟灰缸上弹了一下。
郑达理不快地斜着眼瞥了一下。
“郑书记,您看,我当着您面就又弹了一下,我这习惯可改不了啦。”李向南低头看了一下,连忙解释道。
郑达理温和地笑了笑:“当然,这些小事,各人有各人的习惯。我也从不强求别人都这样。因为你是我老首长的孩子,所以,我们谈得随便一些。”他又慢慢蹭了蹭烟灰,“向南,我前前后后说了这些话,你能接受吗?”
“能接受。”
郑达理点了点头,“如果能接受,我想古陵的问题就好解决一些。”郑达理说着,开始进入实质,“你工作热情是有的,也很有些锐气。但现在也出了不少问题,我觉得最大的问题,就是很有些独断专行。”他停顿住,看了看李向南。
李向南垂着眼抽烟。
“下乡两天,处理那么多问题,你都不和老顾打招呼。一二把手之间搞成这种关系,这不正常嘛。”
“郑书记,关于下乡要解决的问题,我事先曾两次找老顾商量,但他根本不听我谈。开会,他又不来。”
“那你要考虑你的态度、方法上有没有问题嘛。”
“郑书记,”李向南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稳,“事情不是这么简单。老顾他完全不同意我在古陵要推行改革的工作方针,我和您就坦率地直说了,他实际上是采取不合作和反对态度的。我想说服他,但他很难说服。我总不能因为他一个人停止了工作。我是县委书记,应该首先对全县五十万人负责。”
“对同事都不能负责,还能对其他什么人负责?”
“郑书记……”
“好了,先不谈了,”郑达理不快地摆了一下手,“到会上和同志们一起谈吧。”
李向南张了张嘴又闭住了。
“我这次来古陵,一方面是听到古陵同志们的一些反映;另一方面,也是省委书记顾恒同志指示我关心一下古陵情况。”郑达理说道,“有些事,如果解决不了,为了古陵工作,也为了你好,地委不得不在组织上对古陵重新做些安排。”郑达理说到这里,温和地看着李向南,“你考虑怎么样更好啊?”
李向南看了郑达理一眼,低下头抽烟。他没想到事情这样迅速地发展到这一步。现在,要让他在或是抛弃主见、或是被免去职务之间做抉择吗?“郑书记,”他申辩道,“您能否听我把古陵的整个情况详细谈谈?”
郑达理看了一下手表,站了起来,“好了,咱们去县委开会吧。”
李向南绷住嘴,一动不动坐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跟着站了起来。
这就是政治的可怕。蓄之既久,发之甚快。自己一个多月触犯的对立面,突然在某一个时间、某一个点上汇合起来,对自己着着实实来了个全面打击。
他应该怎么办呢?既要在这位地委书记面前表现谦谨的顺从,这是赢得他的理解和信任所绝对必需的;又要坦率陈词,坚持自己大刀阔斧、励精图治的路线。这个矛盾,大概他如何努力也很难解决。
一出小招待所到街上,迎面碰见行走匆匆的小莉。
“小莉。”郑达理亲热地打着招呼。
“郑书记,听说您回来了,我还没顾上看您呢。”小莉说道,同时冷冷地瞥了李向南一眼,便转过目光,像不认识似地不理他。
郑达理转头看了看李向南,又看了看小莉,有些奇怪:“你们还不认识?这是你们古陵县调来的县委书记啊。”
“谁要认识他?认识不起。”小莉哼了一声,讽刺地说。
郑达理审视地上下打量了李向南一下,李向南无以解释地苦笑了一下。
“小莉,你这匆匆忙忙的干啥?”郑达理又转头问道。
“我准备回省城呆一阵,找我爸爸诉苦去。”
“诉什么苦?”郑达理问。
“我?”小莉转过脸,和李向南的目光相遇了。李向南沉默着。小莉目光复杂而怨恨地看着李向南,“我在古陵没法呆。”小莉气呼呼地说道,一转身,走了。
郑达理看着她的背影,停了一下,转过头来深为不满地看着李向南:“向南,你才来一个多月,积怨怎么这么广啊?”
一群人正在街上围着顾荣诉说什么,看见郑达理同李向南走过来,顾荣摆了一下手,他们便都闹闹嚷嚷涌过来。
“你们不都是电业局的吗?”郑达理皱着眉说,“这闹哄哄的是干什么啊?”
“找县委借钱。我们被扣了工资,生活实在有困难。”
“扣什么工资?”郑达理奇怪地问。
“地区电业局金处长来检查工作,我们欢迎了一下,李书记说我们吃喝铺张,扣了我们工资。有人扣了一个月,有人扣了三个月。”
“有这么回事吗?”郑达理转头问李向南。
“是扣了他们工资。”李向南答道。事隔几日,今天突然跑来闹借钱,他一眼看出了这事的政治背景。
“你们欢迎的规模是不是搞得大了些?”郑达理看着人群问。
“大了些,我们自己把酒菜钱出了,不走公款报销还不行?好比我们自己聚餐一下。”
“既然县委已经做出处理决定,一般不能随便推翻。”郑达理说。
“什么县委决定?我们问过顾县长,问过冯耀祖,其他常委都不知道。还不是李书记一个人的决定。”
郑达理略皱了一下眉,他转头看了李向南一眼。李向南走上前一步,冷静地看着人群:“扣了几十个人工资,为什么就你们七八个人来借钱?”
“他们生活不像我们困难。”
“借钱为什么不在局里借?”
人群目光闪烁着。
“是分五个月扣你们一个月的工资,你们有什么困难?”李向南又问。
“我们不是有困难,是有意见。”人群中有人高声说道。
“有意见,为什么这么多天没听你们反映过?我还专门派县纪委的同志和你们座谈过,你们也没表示过啊?”
“我们有意见不敢说,现在郑书记来了,我们反映反映。”
“这种反映方式正常吗?”李向南严肃地扫视着人群问道,“可以告诉大家,事情是我处理的。但这是根据县委事先已做出的决定,‘对干部大吃大喝,要进行党纪、政纪的严肃处理,并相应实行经济制裁。’你们电业局吃喝风严重,又屡说不改,这个‘相应’就要重些。”
他知道,他这种严厉态度很可能会引起郑书记的不满,但是,他必须这样有力地平息这个闹事风波,同时摆明自己当时处理电业局吃喝风问题的全部原则性与合理性。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强硬地说道:“处理决定不能改变。有意见,你们可以向县委、向地委以至向省委反映。我想,不会有任何一级领导支持你们这种错误意见。”
人群一下哑然,面面相觑着。
“好了,”郑达理慢慢挥了一下手,让人群散去,“还有什么意见,等县委常委开完会,你们再慢慢谈。啊?”
人群散去之后,郑达理走了几步,转头看了看李向南,说道:“向南,即使道理都在你手里,话也可以不那样说嘛。同志们说你盛气凌人,现在看来,不是毫无根据啊。”
“郑书记,”李向南委婉地解释道,“对待一些屡教不改的积弊,有时候,一定的严厉手段还是必要的。”
“什么事都要商量着来嘛。我在古陵当了多少年的县委书记,也没像你这样发号施令,处置过一件事情。”
李向南笑了笑:“您是老书记了,威高望重,稍微点上一两句,就能解决问题。我……”
“你刚上任,又年轻,更应该谦虚谨慎,平等待人嘛。”郑达理脸上明显露出了不快。
“是。”李向南只能收住自己的话,含糊其词地表示接受。
“向南,”郑达理觉得自己的话过于重了,口气又温和下来,“我可能对你要求严格些,你应该能理解。”
“是。”
郑达理看着李向南,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他一直在竭力克制着本能的反感,告诫自己要宽仁,不要有成见。但是,不管郑达理如何宽仁克制,也不管李向南如何小心谨慎,他们之间的冲突却不可避免地急速升级。
一进县委机关大院,几个农民正围着县委办公室的一个小干事在诉说什么。“你们有事到来信来访接待站去反映嘛。”小干事对农民耐心地解释道。
“我们要找李书记。”农民们说。
“接待站有常委值班,你们去那儿能解决问题。”
“我们要找李青天,别人管不了。”农民中又有人大声说。
刚刚走到人群面前的郑达理和李向南一听见这话,脸色一下都变了。郑达理是阴沉不快。李向南是感到极大不安。
“李书记,他们一定要找你。”小干事看见了李向南。
农民们一下围了上来。
“你们有什么事?”李向南问道,同时却感受到郑达理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压力。
“李书记,你给石老大他们南垴村派去了找水专家,给我们村也派一个来吧。我们是骆驼岭的。”“他们南垴都快打出水了。”农民们纷纷诉说着。
李向南笑了,说:“专家就请来这一个,第二个没有。等南垴完了,就轮着到别的村了。”
“这南垴后面已经排了几十个村了,啥时才轮上我们村啊?”
“找我这县委书记走后门,不排队想插队?”
农民们笑了:“我们村地方僻,知道消息晚。”
“我给你们出个主意好不好?”
“好。”
“有的村找水打井是为了扩大水浇地,你们骆驼岭我知道,吃水都很困难,是吧?”
“是。”
“所以,照理说应该照顾你们提前一点。”
“就是啊。”
“你们去找找水利局,把你们的情况说一说,看他们能不能给你们往前照顾照顾。排队是有先有后,可事情也有轻重缓急。看病还照顾急诊呢,是吧?”
“水利局要不听我们说呢?”
“不会的,他们就是在统筹安排这事。你们去吧。”
“李书记,要不您写个二指宽的条条给我们带上得了。”
李向南笑道:“不用了。你们还不放心?那这样,你们就说是我介绍你们去的好不好?过一会儿,我再给他们挂个电话。”
“李书记,有您来古陵可好了。”农民们连连感激地说着,高高兴兴地走了。
郑达理对李向南的反感和不快一下达到了顶点。什么都“以我为中心”,树立个人权威,这是什么作风?有李书记来古陵可好了。那就是说,原来郑达理当书记时并不太好。青天,青天,叫青天,十个有十个要失败。郑达理脸色阴沉地往前走着。一到县委书记办公室门前,两副对联更增加了他的反感。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看你清醒不清醒?求通民情,愿闻己过——看你开明不开明?他皱着眉,冷冷地上下看了看。这是闹什么名堂?标新立异,独出心裁,处处显示自己,毫无本分可言。
及至进门,一看见县委书记办公室里的格局变化,他更不快了。布置完全与他在时不一样了。外间屋变成了一个简单的会议室。“怎么搞成这样,就在这儿开会?”郑达理皱着眉问。
“是,”李向南解释道,“里间屋办公,外间屋开会,方便点。”
“这不是让大家都围着你转,当了县委书记就不能多走两步了?”
李向南愣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只能谦恭地笑笑。这样小心地陪着这位地委书记,他有一种手脚被捆起来的感觉。
“九点开会,人们怎么还没来啊?”郑达理看了一下手表,还差十分钟。一般说,开个会,人们提前半个多小时就该陆陆续续、有先有后地来了。
“准点就都来了。为了提高效率,大家都有了开会准时的概念,互不耽误时间。”李向南又解释道。
郑达理又皱了皱眉。闹这套表面文章,又是标新立异。
说话间人们便都来了,呼噜呼噜进了屋。郑达理和大家一一握手。一片椅子拉动的声响,长桌四周坐下一屋子人。郑达理坐在桌首。他洒开目光缓缓扫视了一下与会者。这是常委扩大会。除了常委,小胡、庄文伊、组织部长罗德魁、康乐以及其他几个有关人都被通知来了。名单是郑达理亲自定的。从“提意见大会”后“病倒”以来一直未参加过常委会的顾荣也参加了,与李向南分坐在郑达理两侧。
再严峻的会议,开场白总是温和的。
“咱们今天开个常委扩大会。”郑达理用他那一贯慢声慢气的调子开始说道,同时垂下眼在烟灰缸上蹭了蹭烟灰,“同志们对古陵这一段工作,具体说就是向南同志来以后这一个多月的工作,有各种不同的看法。今天,我代表地委与同志们一起谈谈,总结经验教训,以便统一思想。大家可以畅所欲言。”
会议桌上片刻沉默。就像一切重大的政治冲突、战争爆发前的沉默一样,这个沉默含有着今天会议的全部深刻内容。人人都在这片刻沉默中重新估计了形势,最后审定了自己的目标,再一次明确了自己的决心。沉默就是因为即将说的言语至关重要。
“你们谁开头啊?”郑达理平和地问。
李向南垂着眼慢慢转动铅笔,他不会先说。顾荣抽着烟,蹙眉略有所思,他也不会开头炮。其他人也都各有各的原因沉默着。但沉默总会被某个人打破。
冯耀祖把它打破了。“我先说两句。”他抬起胖脑袋看了看郑达理。
“好。”郑达理点点头。
“我先声明一点,”冯耀祖有腔有调地说道,“我讲的完全是客观的一点看法,绝没有任何成见。”他停顿了一下,“向南同志来古陵,我们大家开始都是很高兴的。有这样一个年轻、上过大学的县委书记和我们一起工作,可能会使我们思想更解放一点吧?特别是顾书记,更高兴。大家最初都是这个态度,都诚心诚意想和向南同志一起把工作搞好。”他左右看看,堆起脸上的肉干笑了笑,“但是,一个多月古陵局势变得很不正常。常委是四分五裂,下面干部是人心混乱。这到底因为什么原因呢?”他停了一下,屋里很静,“我觉得,主要是因为向南同志在工作中的一些问题,而且是一些性质比较严重的问题造成的。”
他咳嗽了一声,咽了一口唾沫。谁都看明白了,冯耀祖是上来就摊牌。
“我觉得,”冯耀祖讲起长篇话来“我觉得”是离不开的口头禅,“向南同志的问题最主要是两个。第一个,是错误估计形势,全盘否定原来古陵县委的工作。”他抬头看了看郑达理,“我觉得,这不光是否定郑书记、顾书记曾经做的领导工作,实际上也否定了我们古陵县委几年来的工作。”
“要摆事实,讲道理。不要动不动就上纲上线。”顾荣略含不满地批评道,嚓地又点着了一支烟。
听了顾荣含义深藏的插话,郑达理向他投去不满的一瞥。顾荣这个人太会弄权,这是郑达理过去始终有看法的。
“我讲这些都有事实。”冯耀祖接过话说道,“别的不说,这次下乡,一共走了黄庄水库、横岭峪公社、庙村公社凤凰岭大队三个地方。在黄庄水库,先是拿龙金生同志和庄文伊同志开刀,一个左倾,一个右倾,然后是揭露古陵县委压制生产力、压制人才的官僚主义。在横岭峪是撤换了一个公社书记,在庙村公社凤凰岭大队是把公社书记、大队书记一下都撤免了。要是再走下去呢?还不是走一路撤一路?”
他看了看郑达理。
“在横岭峪他亲自口授,发了一个通报,这个通报中说,”冯耀祖低下头翻了翻笔记本,念道:“‘原因不仅在横岭峪公社,官僚主义作风渗透着我们上下各个层次’。”他抬起头,“各个层次都是官僚主义,我们古陵是什么性质?这一句话,我觉得,反映出李向南对古陵整个形势的估计。”
“这是你说的第一个问题。第二个呢?”郑达理看见冯耀祖神情和语调都激烈起来,便平和地打断道。
“第二?”冯耀祖略怔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第二,就是向南同志搞独断专行,以我为中心。对这一条,我觉得,不光是我这样看法,其他同志可能都有强烈看法。人人感到受压抑。处理许多问题,表面上是常委决定的,其实都是他一人说了算。在那种压力下,我就违心地一次次举手。这不是,有些被处理的本人今天也来了。像杨茂山同志,一个现场会,公社书记就被撸了,他本人能服吗?庙村公社很多干部都不服嘛。到底是几棵树重要,还是一个干部重要?”
郑达理抬眼看了看,庙村公社被免了职的书记杨茂山低着头在会议室墙角坐着。
“还有像电业局老典,从来廉洁正派。因为欢迎上面电业局领导,惟一的一次被拉上了饭桌,就又扣工资又通报,不都是向南同志当场一句话就定了?”
典古城双肘撑膝,身子前俯,埋头坐在第一圈人的后面一动不动抽着烟。
“我觉得向南同志的这些错误是严重的。”冯耀祖结束了他的具有纲领性的讲话,合上了笔记本。
浓烈的烟气缭绕弥漫着,使这场会议桌上的斗争更蒙上了深不可测的气氛。
“大家接着各抒己见。”郑达理又心平气和地说道,“向南同志有什么要解释的,也可以谈。”
“我只解释一点。”李向南很克制地说道,“对于古陵县委几年来的工作,我绝无全盘否定的意思。我要否定的是那些存在的弊端。走了两个公社,撤换了两个公社书记,并不等于走二十个公社就要撤二十个公社书记。这次下乡,就是冲着少数有问题的地方去的。”他竭力放慢节奏,以免又露出“盛气凌人”的锋芒,“我想,我到一个地方工作,主要的任务就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而不是发现成绩,歌功颂德。当然,功要歌,德要颂,这也是完全必要的。”
李向南的话更加剧了郑达理的不快。“只看见问题,不看见成绩,不是辩证法吧?”他冷冷地说了一句。
“辩证法也不是平均法。矛盾两方总有主有次。”李向南委婉地解释道。
“那你的意思,古陵县几年来的工作,问题是主要的啰?”
“郑书记,您没明白我的意思。对于古陵县几年来的发展,或许应该说:好的是主流,问题是非主流。可是,对于我的工作来讲,发现并解决这些问题恰恰应该是主要方面;总结成绩,歌功颂德,相对来说是次要方面。”
“什么叫‘或许应该说’啊?”郑达理的不快越来越明显。
“郑书记,”李向南无从解释地停顿了一下,恳切地说道,“您在这儿主持过工作,可能对这一点很敏感,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郑达理沉下了脸。
李向南收住了被打断的话,垂下眼:“好,我不说什么了。听同志们谈吧。”
一片静默。郑达理对李向南的态度,人们都清楚地看到了。
“好,谁接着谈?”郑达理说。
小胡下了下决心,说道:“我说两句。”
郑达理和人们对他投去注视的目光。
“我认为,我们看问题必须客观。”他咬着下嘴唇停顿了一下,心情有些紧张地扶了扶眼镜,“冯耀祖同志说他谈问题是客观的,但我认为不是。他对李向南同志的态度从一开始就掺入了个人的情绪。”
“什么个人情绪啊?”郑达理问。
小胡在郑达理的注视下,目光在眼镜片后面闪烁了一下:“李向南一来古陵,就严肃处理了干部子弟走私问题。这涉及到冯耀祖,还有……顾书记的孩子。”
顾荣垂着眼抽烟,冷冷地沉默着。
“小胡,这个问题今天会上不要谈了。”郑达理说道,“子女犯错误,家长有教育不严的责任。但孩子成年了,问题再大,由他们自己负责。这些,由法律系统去解决。今天会上我们只谈谈常委的工作。作为家长的教训,老顾同志,耀祖同志,倒确实应该好好总结总结。”
“我觉得这不只是个家长的教训问题。”小胡固执地说。
“这个问题,我不是说了,会上不谈了。”郑达理不快地说,“什么事和什么事要分开。子女犯错误问题,我昨天个别谈话时,已经批评了老顾同志和耀祖同志。”
“撇开这个背景不说,我也不同意冯耀祖同志刚才讲的话。”小胡坚持地说道,“这次下乡,向南同志选择的是问题最严重的几个地方。可就在这些地方,他在揭露弊病的同时,也充分挖掘出了积极因素。这些积极因素,恰恰是我们其他领导从没发现的。”
“什么积极因素啊?”顾荣含有一丝讽刺地问道。
“在黄庄水库,他发现了朱泉山这样的人才,肯定和推广了租借水库养鱼的典型经验。在横岭峪,揭露了潘苟世一个人的问题,却发现了肖婷婷、宋安生、贾二胡、屠秀秀这样一批先进人物、生产能手,表彰了秀秀的技术辅导承包。在凤凰岭,发现和高度评价了闷大爷这样的看林老人,绿化模范。”
“还发现了你胡小光这个人才,是吧?”顾荣不满地问道。
小胡沉默半晌,说道:“是。”
“小胡,你的看法大概掺入个人因素了吧,所以前后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顾荣又道。
小胡低头咬着嘴唇,脸上微微有些搐动:“是。我原来是掺杂过个人情绪。”他抬起头,一下有些激动起来,“顾书记,郑书记,我们看问题有时候有偏见,立场不对,首先是受个人利益的影响。我有过这样的教训,所以,我有这个发言权。我认为,李向南同志的工作是非常出色的,他不仅不应该受指责,而且应该得到表彰。郑书记,您作为上级领导,应该客观全面地看问题。”
小胡的话刺恼了郑达理,他愠然地沉下了脸:“同志们对向南同志有些意见都是偏见啰?我这地委书记对向南同志的工作也有些看法,也是掺杂个人利益啰?”郑达理的声音虽然不高,但话却太重了。会议室一下陷入沉默。
小胡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克制住了。
郑达理面有愠色地看了看所有的人:“同志们对某一个主要负责人提一些意见,就说是偏见,有个人情绪,古陵现在这样很不正常嘛。”他脸色略平缓了一些,接着说道,“当然,对于这种不正常风气,主要责任不在下面同志。向南本人应该多检查责任。但是,下面一些同志,有时候这样护拥着,反过来也容易助长向南同志犯不民主的错误嘛。”
他停顿了一下,脸色完全恢复了平和,安抚地看着小胡:“小胡,我刚才的话重了些。古陵这段工作,你自己总结总结,完了,跟我去地区工作吧。”
小胡低头沉默着。“不。”过了一会儿,他答道。
郑达理出乎意料地问:“不去地区了?”
“是。”
郑达理愣怔地看着这个他曾经最赏识的年轻人,心中感到震动。接着,他脸色不自然地垂下眼,凝视着烟灰缸,转来转去地蹭着烟灰:“年轻人容易感情用事啊。”
过了好一会儿,郑达理慢慢抬起头感叹道,“以后,向南调到哪儿,你就一辈子跟到哪儿?”
小胡显得十分激动:“我认为向南现在绝不应该调离古陵,他正在古陵创建一等的工作和典型经验。”
小胡的话把一个最敏感问题挑明了。烟气霎时凝冻住了。
“这个会并不谈向南的工作是否调动。即使以后有调动,那也是工作上的需要。”郑达理说道,把会议气氛迅速扳正,“大家还是总结古陵这一个多月的工作吧。”
“我说一句。”组织部长罗德魁坐直了他那高胖的身躯,扬着布满络腮胡的胖脸,嗓门洪亮地说道,“现在古陵老百姓有个叫法,管李向南叫‘李青天’。我觉得这个现象十分不正常。这个问题,我过去提过,向南同志不接受。今天我还提出来。到底突出个人还是突出组织?”
李向南低着头慢慢转动着铅笔。他强烈感觉到自己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碰在了一个巨大的传统观念上。好像前面是一块几层楼高的巨大橡胶体,笨钝地阻挡住他,压迫着他的胸口。
在瞬间的静默后,庄文伊脸色有些涨红地站起来:“有人说,李向南拿我的思想开刀,我觉得他开得完全有道理,我获益匪浅。我完全不同意冯耀祖同志和罗德魁同志的观点。什么叫全盘否定大好形势?有人用这种观点攻击向南,不过是掩盖自己存在的问题,掩盖古陵存在的问题。”
“文伊,你这话可有些偏激呀。”郑达理温和地批评道。
“我不偏激。我觉得最起码是在掩盖他们自己没能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无能。什么叫‘独断专行,树立个人权威’?干事有问题,不干事倒得好。大家都谨小慎微,敷敷衍衍,糊糊涂涂,什么都别干。有人说李向南没修养,我觉得李向南那种坦率、负责、干练,看问题一针见血,做工作果断明确,就是最好的现代干部修养。老百姓不需要一帮吃饭不干事的泥菩萨坐在他们头上。”
郑达理的脸色一下变得从没有过的难看,他沉着脸狠狠地抽着烟。
“老庄,你这话可有问题呀。”罗德魁大声说。
“有什么问题?老百姓叫李向南青天,不是他有问题,是我们有问题。为什么不叫你罗德魁青天?如果我们县委领导同志过去都像向南同志那样工作有效率,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我同意李向南的观点,一个领导要组织大家工作,首先要用自己的工作来做示范。今天有一个李青天,明天几个、十几个青天,后天,都成青天了,就没青天了。这是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法。“庄文伊说完,推了一下眼镜,呼地坐下了。
郑达理第一次感到:李向南不仅让他反感,而且对他还有着某种本质上的威胁。因此,他更沉稳,更有修养,脸色也更快地恢复了平和:“文伊同志还是很有些血气方刚的。”他淡淡地笑着,便好像听了一篇没什么内容的讲话一样,毫不在意地把目光转向大家:“你们谁还讲点更深入、更有分析性的话啊?”
郑达理对庄文伊的讲话用的是最高明的化解法。人们静默着。
“谁接着讲讲啊?”郑达理略略浮出一丝微笑,“老顾,你讲讲吗?”他转头看看顾荣。
“我这段时间没上班,了解情况有限。还是大家都讲讲吧。”顾荣看看左右笑了笑。他的笑也包含着帮助郑达理打破这尴尬沉默的意思。
人们还沉默着。
“老龙,老胡,你们的看法呢?”郑达理尊重地问道,“你们对李向南这一个多月的主持工作,有些什么意见哪?”
龙金生垂着眼,慢慢卷着烟。
“我们这些老同志,应该关心年轻同志嘛。”郑达理笑了笑。
龙金生点着了烟,慢慢喷出烟雾来。“我觉着,年轻同志比我们干得好。”他垂着眼慢条斯理地说。
“就这一句话?”郑达理不自然地笑了笑。
龙金生依然垂着眼,“可我们还常常看不惯他们。”他接着自己刚才的话又说道。
李向南感到心中涌起了潮湿的感动。
“老胡,你呢?”郑达理又看看胡凡问道。
“我同意老龙的观点,我们应该向向南同志学习。”胡凡抖着花白胡茬的下巴,很干脆地说。
“古城,对古陵县这一个多月的工作,你还谈谈看法吗?”郑达理看着电业局党委书记典古城说道。
典古城依然双肘撑膝,俯身埋头抽着烟,让人们看到的是宽大的脊背。“我没什么谈的。”他似乎有情绪地闷声闷气地说道。
“来参加扩大会,你应该讲讲嘛。”
“无话可讲,讲也没用。”典古城的情绪似乎更大了。
“有话埋在心里哪儿行啊。”顾荣鼓励道。
典古城直起腰,比满屋人高出多半个头,他瓮声瓮气地问:“让讲真话还是让讲假话?”
郑达理和蔼地笑了:“当然是讲真话啰。”
“我只有一句话。我觉得今天会上,有些地方不正常。”典古城说。
“就这一句?”郑达理不满足地问。
“就这一句。”典古城又俯下身子埋下了头。
“讲具体点,哪儿不正常?”郑达理循循善诱地引导着。
典古城又坐起了身子:“郑书记,我问一个问题。”
“可以。”
“县委书记让不让选举产生?”
“怎么?”
“要选举,我就投李向南一票。”
郑达理愣了。顾荣也愣了。
“郑书记,坦率说,古陵县这些年来的历届县委书记,我认为李向南是最有水平的。”典古城停了停,“我这话可能说了也没用。”他又双肘撑膝埋下了头。
郑达理脸色不很自然地略蹙着眉,一点点蹭着烟灰。蹭干净了,又干脆把半截烟一点点加着压力摁下去。烟像个垂直的小立柱,在压力下缩短了,弯曲了,折断了,裂开了,开花了,散成一撮烟丝,熄灭了。
他抬起眼,脸上是地委书记的沉稳、安详和威严:“同志们今天谈了不少,算是摊开了矛盾。”他扫视了一下会议室,用一种总结的语调平缓地说道,“大家对向南的工作既摆了成绩,也指出了不少缺点错误。看法嘛,当然并不统一。准确点说,是分歧很大。对李向南的工作,是一半人肯定,一半人否定吧。”他停顿了一下,理了理自己面前的文件和材料,“总的印象,在常委内,在干部队伍内,这种对立、分裂很尖锐。而且看来,这种对立和分裂在短时间内很难统一。大概我在这儿也很难统一起来。这样矛盾分裂,当然会造成很多消极因素,起码是相互分散、抵消了我们的力量。”他停顿了一会儿,看了看大家,“至于如何解决,有些情况等我回去以后还要和地委同志们一起研究一下。关于李向南同志会不会调动的问题,同志们不要乱猜测,那是组织上考虑的事情。只要向南在这里主持一天工作,大家要尽力消除隔阂,团结工作。好,今天会就开到这儿。”
会散了。李向南一个人在县委院内低着头慢慢散步。
小莉站在一辆吉普车门口。
“去哪儿?”李向南不自然地透出一丝笑来。
“火车站。”
“回省城?”
“不用你管。”
李向南自嘲地苦笑了笑,说道:“见了你爸爸,代我问好。”
小莉目光复杂地、充满怨恨地看了他一眼,一拉车门跳了上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