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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与荣》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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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咨询所。
    早晨七点,陈晓时与他的三个“部下”一起到了,开每天开门前例行的碰头会。他坐在写字台旁,拿出笔和卡片:咱们对整个传统挑战,传统对咱们的反作用也充分显示出来了。大家先谈情况吧。
    白露抬起头,要说话的冲动永远涨满她鲜活的全身。还是让我先说说吧。妇联的年轻干事,不到三十岁,一米七的高个儿,白净丰腴,轮廓圆柔。只是那副生硬的眼镜多少破坏了她的女人气,让人想到美国的一句格言:不和戴眼镜的女人调情。但她只要一开口露出那股率真劲儿,眼镜便被忽略了。
    咱们那篇文章——我署名的,“第三者并非都可耻”,把妇联炸窝了。说咱们破坏家庭,破坏社会道德。昨天我回妇联,人们围住我,有的要辩论,也有的支持我。头儿一个一个找我谈话。咱们是不是不够策略?(没什么不策略。咱们许多观点,不用咨询所名义发表,而用个人名义,就是一种策略。陈晓时说。)我的意思,咱们的文章是不是发得太早了?过两年发可能就没什么人反对了。(怕什么。旁人说。)我当然不怕,可咱们不能关门啊。
    是。陈晓时说。能挂出人生咨询所的牌子,是借用了妇联和社科院的支持。要讲策略。关门是最大的失败。
    对于那些死亡的婚姻,“第三者”是它们解体的催化剂。对“第三者”不能笼统都否定。蒋家轩激烈说道。他,社科院一个刊物的编辑,三十一二岁,眉发浓黑,目光炯炯,神情似乎总在煞有介事地思索重大问题,讲起话来自己觉得极深刻,极重要,且如面对论敌。这就常常使人感到与其相处非常别扭。
    现代文明就是要淡化家庭,就是要削弱家庭的超稳定性和血缘的超强扭结力。从现代观念来讲,人生自由是最基本的。没有任何理由强使一个人被迫与他不爱的人在一起生活。这是最不人道、最不文明的了。(你不要又雄辩滔滔了,我们的演说家。陈晓时笑道。)对,我还是讲讲咱们办报的事。进展不大。我这两天正到处奔波……
    他们要创办一份《人生咨询报》。别提多困难了。
    但咱们一定要办成。陈晓时接过来说道:通过这张报纸,在全国扩大影响,组织力量。这张报应该成为当代新思潮的旗帜。(干脆叫《启蒙报》算了。白露说。)那才叫真正不策略呢。它是启蒙报,但不能叫启蒙报。隐名而求实,是我们目前的策略。
    方一泓开口道:我说吧。她三十三岁,也是被陈晓时“搜罗”到咨询所的。身材中等,相貌平常。走在街上绝无人注意。可一旦走近她,就像面对医院里一个热心的护士长,是男是女都可以对她倾诉心里话。她会热心地听你讲,也会婆婆妈妈地对你说。
    咱们在《青年报》上开辟的“咨询信箱”反响很大,昨天我到一个同学家,碰见一群人在议论。报社收到三百多封信,他们正在摘编,准备发一组读者来信,包括各种观点的。
    咱们可以把信全部要来,搞一个统计分析。陈晓时说。
    我和《青年报》讲了。还有,昨天中午我去欧阳律师那儿了。咱们介绍过去的那个案子,罗琼玉的离婚案,昨天下午开庭审理了。旁听的有四百多人,去了不少新闻单位。《民主与法制》去了好几个人,还有区委的,妇联的,街道居委会的,政法学院的,律师协会的。欧阳律师辩护得非常有力。
    (他从律师席上站起来,看了看法官,又看了看当事人——罗琼玉正低着头坐在那儿——开始他严肃不苟而又义正辞严的辩护。
    ……所以,法庭应该判准她离婚。社会舆论应给予她同情。她不是不道德的女人,她不是玩弄婚姻的堕落者。在那非常的年代中,她受尽歧视与凌辱,为了生计,不得不先后两次结婚。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而那不道德是历史的不道德。她现在要求解除婚姻,应该得到法律的认可。
    有人说她条件一变,恢复了知识分子地位就变心了,看不起当工人的丈夫了。问题不在于变不变,而在于这种变该不该。如果过去的选择是被迫的,那么,今天这种强迫她的历史条件消亡了,她为什么不可以变?这是历史给予她的权利,这是她的解放。
    会场一片热烈掌声和愤忿不满的嘘声。罗琼玉低着头热泪满面。)
    轰动了,各报社都准备发消息。有的要发短评,有的要发内参,题目就是:《一个道德败坏的女人》。我摸了一下情况,一多半记者是反对罗琼玉的。欧阳律师对我说,他现在感到压力非常大,来自各方面的。有人甚至造舆论说他和罗琼玉有不正当关系。我看,这压力最后还要冲咱们咨询所来呢。
    陈晓时笑了:挺好的。(好什么呀,让你关门你这咨询所长就高兴了。白露一瞥眼,嗔道。她最崇拜陈晓时,往往用这种讽刺来表达她无保留的支持。)是挺好的。他笑笑,他每每能感到白露这种特殊形式的亲呢。是纯挚的友谊,其实也含着性——女性对男性的崇拜无不如此。自己每每也感到一种暖暖的熨贴,那其实也含着性。但天下事无须都说透。真诚,纯洁,友谊,这些字眼还需保留。要不,人与人之间就太紧张了。
    是挺好的。他是这一切事情的真正策划者,没费太大力,就把社会搅得有些混乱,震动,他颇感自豪。自己表面看不过是一介书生,可凭着智慧却将要影响历史。
    是挺好的。这些事件,风波,有人反对是对咱们最有力的宣传。只要不被封门,一切反对是最大的免费广告。我又要讲点辩证法了。他看着白露。(哼,就会讲你的辩证法。白露又撇嘴嗔道。)要改造社会,首先是宣传影响社会。而广泛宣传影响社会,并不靠嗓门大,要靠抓住社会本身的机制,这机制就是矛盾冲突。地壳运动,内部本身就有着巨大的挤压和应力,这时一个小小的力量就会打破平衡,引发大地震。我们的力量就在于抓住社会自身的巨大应力。好了——
    李文敏高高兴兴地破门而来了。“怎么还不开始,门口都排了十几个人了?”她拿下书包兴冲冲地说道。她是他们外请参加今日咨询门诊的。
    “家庭社会学家,就等你呢。”陈晓时看了看手表,“八点,咱们这就开始。”
    他将把更多的学者——心理学的、社会学的、政治学的、精神病学的、人才学的、哲学的……轮流请来门诊。还准备租剧场,公开售票,开几场人生讲座。
    三室一厅的房子,门厅还是挂号室,今天由白露轮值。厨房被收拾出来,放了一桌一椅,成为新添的咨询门诊四室。
    一室是李文敏。第一次在这儿做“门诊大夫”,有些紧张。“你穿上白大褂,这样像样些。要不别人看你年轻,又小模小样,会信不过你的。”白露把一件白大褂递给她。“为什么要穿白大褂?那会和来咨询的人有距离的。”她说。“这和看病一样,病人愿意医生亲切平易,但首先希望医生有医术,权威。你穿上白大褂,再亲切点,形象就全面了。”陈晓时说着自己也穿上白大褂。
    她穿好白大褂,戴上白帽,立刻有异样的感觉:自己变得严肃了,端庄了,身量也大了一号,像个有些威仪的女医生了。她被白大褂盖住了,更确切说,被白大褂同化了。有意思。她竭力寻回着快乐活泼的自我。眯起眼,把自己周身想了一遍,那皮肤肌肉、血液的热乎,那胳膊腿的小巧灵活,一个活泼泼的自我出现了——她在清晨的马路上边走边吃油饼,公共汽车来了,她扬着手向前飞跑,书包拍打着屁股,像中学生。那层白大褂正若有若无地罩在她充满活力的身上。
    她再进入现在的人物意识,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顿时变得严肃了,是个准备对来访者咨询的“医生”。自己眼里含着自信、沉静和稳定。她非常想站起来走到窗前,对着外面的京城陷入沉思——她从未有过伫立沉思状。法官穿上法衣,警察穿上警服,女王戴上王冠,皇帝穿上皇袍,和尚穿上袈裟,都是什么感觉呢?
    门被慢慢推开,她一下紧张起来,找她的人来了。她往起坐了坐,一瞬间感到白大褂的重要性。一个清秀纤细的女孩儿,怯生的目光和步子,在面前坐下了。
    她一下轻松自如了,感到心还在冬冬地跳:“你叫什么?”
    “上面写了。”女孩把病历似的“咨询记录”放在了桌上。
    谭秀妮,女,二十八岁……她吃惊地抬起头:“你都二十八了?我以为你是中学生呢。”蒙着凄苦的清秀小脸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意,表情像小孩。
    谭秀妮,你就是那个谭秀妮?
    看完白露在挂号时记录下的咨询者简况,她才反应过来。对方局促不安地点了点头。脖颈很细,露着筋络,手臂也很细,手腕骨节突出。
    1978年,作家艾克写了篇轰动一时的报告文学《爱的力量》。骗子乐天明以欺骗手段,骗取了北京姑娘谭秀妮的信任与爱情。明了真相后,谭秀妮克制住耻辱和痛苦,毅然决定以诚挚的爱来改造一个邪恶的灵魂,和他结了婚,省吃俭用帮他还债,教育他改弦易辙,劳动新生。她的事迹得到了社会广泛支持。谭秀妮因此到处作报告,上电视,成了新闻人物。后来就销声匿迹不听说了。
    四年过去了,她来到了这里。
    李文敏不禁有些感激白露:她没小看自己,一开始就把这样重要的对象分配给自己。“你有什么问题和苦恼?”人生咨询的第一要则是:耐心倾听对方诉说。
    谭秀妮低下头摸着衣角,短袖白衬衫已经补过,现在是罕见的。她说什么呢?
    她没想过当先进人物,只不过觉得自己已是乐天明的人了,只能想法把他变好。我早就不想行骗了,因为看到你,爱你,才又犯这一次,这是为你犯的。他的眼泪。她现在想起,眼里露出凄然麻木的苦笑。她出身贫寒,幼丧父母,和寡居的大姑相依为命。她长得灵秀,梦想嫁给一个有文化有地位的男子,最好是研究生、工程师。她常常倚在门框上,目光矇眬地陷入憧憬。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自己高中毕业就在家待业了。后来,卖冰棍,卖小吃,男人们更喜欢光顾她,而不是旁边的老妇。各种目光盯她,她都低着头。可他来了,说爱她,又别着北京大学的校徽。说是工作后考上大学的。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幸运。后来呢?就发现箱底有一张他因犯诈骗罪被判两年劳改的法院判决书。他不过是个刑满释放的无业游民。他跪下了,求饶恕。她哭了好几天,不吃也不喝。后来,她擦干眼泪毅然决然地站起来,和他约法三章:不许再诈再骗;劳动挣钱;把三千元欠债还清;重新做人。他指天发誓。她和他结了婚。从此变成一个操劳主妇,再无任何幻想,把生活重负全担了起来。后来,她被树为典型,被请去巡回讲演。讲稿,是妇联的三个宣传干事写了五遍才被上级通过的。她腾云驾雾般被一股力量拥着浮了起来,一边念稿一边不安。她不安什么?讲演几个月,一回家,发现丈夫又诈骗了。好几个人交给他钱托他买自行车、缝纫机、电视机,来家索钱要物。她哭,她训斥。他狡猾抵赖,他动手打人,打掉了她一个牙,鲜血往下流。她要离婚,他追上来,抱着她双腿跪下。她又咽下泪,咬咬牙,冷静下来,在他搀扶下,一步步无力地走回来。又和他一起订了计划:如何挣钱,如何还债。她已有了身孕,却省吃俭用,起早摸黑地操劳。他安分了几天,不久又犯了案。她这次没有信心了,一定要离婚了。他怎么跪着哭诉、瞪着眼毒打都不回头了。但妇联、街道、报社的记者,纷纷跑来劝她:要珍惜荣誉,不要半途而废。树典型的都来保典型。她一步步又回到家里。但此后,乐天明终因接连犯罪,又被逮捕,判刑十八年。她的孩子已两岁。
    她咨询什么?她要养活大姑——老人已半瘫痪,养活孩子,又要接着替乐天明还债——天天有人上门逼债,自己又有病,实在撑不住,活不下去,她要离婚。
    “那就离,应该的。”李文敏毫不犹豫地说道。
    可……她已向法院提出了离婚起诉。但有关人仍在劝阻她,这次又加上了劳改大队。谭秀妮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等待乐天明,给他以希望,最终帮助他改造过来,那将更具典型意义。
    李文敏激愤了:“这是当牺牲品。”
    劳改大队说,离婚会给他很大打击,也可能会自杀,不利于犯人改造。
    “这更是谬论。如果一个犯人的改造——能否改造好还说不定——一定要由一个善良的人终身殉葬来帮助,这毫无道理。罪犯就是有罪,就该受到惩罚。只有这样,才能从整个社会的角度有助于罪犯的减少和改造,要不罪犯更不怕犯罪了。”
    白露给一个个人挂号,收费。
    谭秀妮?她惊讶。模范人物,这个可怜样。我们这儿的咨询大夫,有男有女,你愿意找男的还是女的?(有些来咨询的人,对性别很有选择性。)愿意找女的?好,去一诊室。让李文敏来接待她,考验一下这位年轻的女家庭社会学家的本事。
    自己似乎对她稍有些嫉妒?
    这个女人叫仇菊花,三十岁,没发育好,矮矮的个子像小孩,蜡黄脸,有些脏,东四一个小商店的女工。你咨询什么?她掏出几页皱巴巴的纸来,歪歪扭扭写着字,原来是控告经理多次强xx她。你不答应我,现在经理有解雇权——改革了,我就开除你。一次又一次将她按倒在仓库角落里。你这应该去法院。去过,法院说证据不确凿,结果经理更欺负我,扣我工资。好吧,我介绍你去找一个律师,地址人名我给你写上,他肯定能帮助你。对,就拿着我写的这张卡片去找他。钱你收起来,不收你费了。像这样的事,她挂号这儿就处理了。
    这位女性,二十九岁,很漂亮,刚才坐在长椅上排队时,一直冷静地旁观着。只说在文艺单位工作,不露任何具体情况。你愿意找男大夫女大夫?她略闪烁一下:都可以。“都可以”就是愿意找男大夫。有的人天生更相信异性。这位女性大概就很不容易相信另一个女人。你去二诊室吧。让蒋家轩接待她最合适——没什么大事,用不着陈晓时接待——姓蒋的喜欢为年轻漂亮的女性咨询。有了这种热情,他会特别关心对方,能打出高水平。
    性这东西很有意思。自己呢?也喜欢男人。一看到高楼大厦,就想到男人的身体。自己个儿太高了。她动了一下脚,感觉了一下穿的平底鞋……
    二诊室,蒋家轩。
    他在桌上写着什么。噢,来了,请坐吧。他不抬头地对进来的人随便说道。这才像个真正有学问的专家。凭感觉他知道来者是女性,接着闻见了淡雅的化妆品香味。怎么不坐啊?他抬起头,目光却一下停住了。
    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女性,清秀端庄,眼睛水亮。
    她坐下了,将小皮包放在双膝上,拿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两人的目光已相视过。刚才那一瞬间他的目光不是大夫的目光,她感觉到了,他把她的感觉也感觉到了。两个人都是那种显露着心思,显露着对对方的看法,因而使人不自然的目光。
    他低下头看她拿进来的“咨询记录”,蹙起眉尽量进入咨询大夫的角色:“你想咨询什么?”
    她看了看他,因为刚才的对视,她来时那种类似病人看医生的虔诚心理已没有了。现在,对方穿着白大褂,神情显得严肃而认真,表明着他的身份,但目光中隐隐露出的不自然,却使她更多地想到这是个男人,因而就有了平时对男人的高傲和戒备。“我也不知道我要咨询什么。”她平静地说,声音同外貌一样清洁。
    “那你来的目的是什么?”蒋家轩笑了笑。
    “我想看看。”
    “不,你没说真话,你是带着人生问题来的。”
    “可我到了这儿,觉得你们并不能解决我的问题。”
    “看来,你并不相信我?”蒋家轩幽默地一笑。面对这个聪明的女性,他有些不自然。但这更使他有一种要征服什么的冲动,“好,这是我的一些见解,你浏览一下,可以对我作出大致的判断。”他转身从书架上拿过一个大本放到她面前,还耸了一下肩。
    她感到很有趣,打量了一下便翻开。是一大本剪贴,蒋家轩在各报刊发表的文章:《幸福家庭的几种模式》,《论爱情双方的平衡》,《相互保持独立的心理空间》,《男性美与女性美》,《打破性爱的禁区》……
    他也抽出本书翻着,批划着,像个思想家在工作。
    她又打量了他一下,把大本合上,还给了他。
    “准备谈吗?”他也合住书,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
    “先提几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
    “爱情中,爱和被爱哪个更重要?”
    “一般来说,爱更重要。”
    “为什么?”
    “没有爱,毫无幸福的基础;没有被爱,总可以去追求,起码可以在想像中得到幸福。”
    她垂着眼想了想,“他没有成就,我不会太爱他,可他一定属于我,他有了成就,我会很爱他,却可能失去他。我帮不帮他去取得成就呢?”她又问。
    “我刚才的话已包含了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她又垂下眼想了想:“你们对来的人讲的情况保密吗?”
    “这是我们的原则之一。”
    “我讲,你可以不记录吗?”
    “你有这种要求,可以。”
    “我想讲一个女人和几个男人的关系,请你帮助分析一下。”
    “请讲。”
    她给人挂着号。来咨询的,最大量的是爱情婚姻、家庭方面的。大概人们在这方面的困扰、痛苦最难于自解吧?
    黄平平来了。她看了看门厅排队的人,不敢打扰。她是预约好来了解一下咨询所情况的:我一定不破坏你们的保密原则,不披露不该披露的事情。她作过保证。平平,你去一室吧,李文敏在那儿门诊。李文敏?李向南的妹妹?是。她今天接待的事倒很有典型意义。她看了看门厅里人们疑惑的目光,站起来从衣架上摘下一件白大褂:穿上你的衣服,去吧。黄平平略怔了一下,明白过来,穿上了,去了。
    面前坐下的是个挺英俊的小伙子,二十三岁,工人,有些拘谨。“你要咨询什么?”他没有回答,却在她面前放下一张字条:“不生孩子,近亲可以结婚吗?”他看了看周围。
    她回答:不可以。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
    她说:我们专门问过律师,这触犯《婚姻法》第六条第一项规定:直系血亲和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禁止结婚。否则会受制裁。
    那旁系三代怎么算?
    直系血亲你明白,生你的,父母,往上,祖父母,外祖父母;你生的,子女,往下,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旁系血亲就是直系血亲以外和你有相同一源的亲属。如,在你祖父母这一源上,你的叔、伯、姑,再往下,叔伯姑的子女;在你外祖父母这一源上,你的姨舅,你姨舅的子女。是几代,很容易算。如,你的祖父母是第一代,叔、伯、姑是第二代,他们的子女——你的表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是第三代。你和表姐妹、堂姐妹都不可以结婚。
    小伙子听着,他只是听到了他已经知道的结果,沉默不语。
    你堂兄弟姐妹的子女,就是你第四代旁系血亲了,和她们结婚是可以的。她又继续说明着原理。
    这是无稽之谈。小伙子无奈地笑了笑:“那异父异母的兄妹间就能结婚?”
    “是。”看到对方想申辩什么,“不管舆论怎样评论,法律允许。”
    小伙子沉默了一会儿,留下一块钱走了。
    看着他背影,她心中笑了笑:不允许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结婚,不过是人类禁止近亲通婚史上的又一步。刚才在讲述这个问题时,就感到触动了自己生命深处原始的冲动。迷迷蒙蒙,一幅原始人群居、杂交的野蛮图画在密林中的篝火边晃动,一闪即被理智之光抹掉了,留下一丝自我谴责的羞耻感。
    人类抑制野蛮、原始的性欲逐步建立文明来自我规范,并不是人类需要虚伪,而是因为需要生存。近亲通婚的部族总是最先被淘汰。
    造就一切文明的根源只是生存的需要……
    四诊室,方一泓。她面前坐着一个山东省来的女性,三十多岁,不难看,但憔悴显瘦,鱼尾纹很深。
    她叫乾惠芝。丈夫当初是工人,婚前追求她多年,现在成了摄影家,出了名,就喜新厌旧要抛弃她。她到处跟踪他。两人吵过,闹过,打过。丈夫提出离婚,上诉法院,理由是没有感情,她嫉妒,妨碍他工作。她到省妇联、省政府、丈夫单位四处告状。法院没敢判离。丈夫与她分居,发誓要离婚。有两个小孩。
    “我该怎么办?”她问。
    “我只想问你,即使法院下次还不判离,或者永远不判离,你们还可能一起正常生活吗?”方一泓耐心听完对方的长篇讲述之后问道。
    乾惠芝低头沉默。
    “他会回心转意跟你好好过吗?这个你想一想,凭你的真实感觉回答我。”
    她慢慢摇了摇头:“可是,过去是他追求我。”
    “过去只说明过去。”
    “是不是我过去让他追得太久了,所以他……”
    “不,我这儿有句格言,”她打开一个小本:“‘当爱着,以往一切都是美好的;当爱情消逝了,以往的一切痴情举动,都成为自我的耻辱。’”
    “他有第三者……”
    “我这不是法院,并不从判不判你们离婚考虑问题。我们只考虑:你如何抉择,对你一生更有利。”
    “我不能让他那么便宜。”她恨恨地说。
    “你想拖他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是吗?”
    “是,谁也别好过,他毁了我的青春。”
    “可是你拖他,同时不也拖你自己吗?”
    “我……反正完了……”
    方一泓理解对方的痛楚。离婚对于男人女人是不平等的,离了婚的男人不贬值,离了婚的女人就贬值了。“你不要这样想,不要赌气,也不要悲观,你要为自己考虑,当然还有孩子,要有重新设计生活的勇气。”
    “哪有那么容易?你们不知道,女人三十多岁离了婚,带着孩子,还说什么?”她黯然喟叹了。几个离过婚的女友劝她坚决不离,那至少可以保持一个名义上的家庭,离了婚就一无所有了。
    “我知道,我现在就是一个人带着孩子。”方一泓诚恳地说。
    坐在面前挂号的是个毛发浓黑的小伙子。你要咨询什么?门厅此时没有其他等候的人,她的声音略高了些。我老婆不和我过。他闷声闷气地说。怎么不和你过?他低着头,嘟囔了一会儿,才讲明白:不和他发生关系。你们发生过吗?发生过一次。她心中笑了笑。这么简单的事情,她就处理了。那一次是什么情况?你讲讲。对这样像小孩一样的男人,她可以毫无拘束地问。终于明白了:那一次小丈夫把小妻子弄疼了。你真笨。我告诉你办法好吗?不过你要完全听我的,一步步耐心去做。绝对不许着急。克制住自己一点。她给他讲授完了。小伙子红着脸,千恩万谢地走了,扔下十块钱。一块就行了。她追出门。不不,一百块钱我也出。跑了。有意思。
    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男人,什么都不懂。她微笑。觉得自己的身体又热情,又松软,又鲜活,又有弹性,上下滋润……
    陈晓时在三诊室。他是“主治大夫”,比较重要的“病人”就分到他这儿,其他诊室解决不了的“疑难症”也转过来。
    面前坐下的是个拘谨的中年男子,叫羊士奇。戴着眼镜,脸显黄瘦。环球出版社《哲学社会科学译林》杂志编辑部工作。
    “你是不是胃不好?”陈晓时端详着他,和蔼地问。
    “您怎么知道?”对方有些惊讶。这不是医院。
    “我懂点中医,来,先给你号号脉。”陈晓时略有些幽默地说道。他知道应该怎样建立自己的权威。左手,心肝肾,右手,肺脾命。号完了。再看看对方眼睛,舌苔,手整个感觉了一下,判断了一下。“你有慢性胃病,已经好几年了,还有些肾虚。疲劳了头顶疼。平时,脚后跟常疼。有慢性咽炎,用脑过度时眼睛酸困。性功能较差。”
    “对,对,对。太对了。”对方连连点头,“您简直是神医了。”
    陈晓时温和笑了:“我各种爱好多一些。”
    “那我应该吃些什么药?”
    “药当然可以吃一些。但你现在最主要的是两条:一,精神要开朗;二,适当节制脑力劳动,每天进行体育锻炼。”
    “这我知道。”
    “不,你不真正知道。真正知道,你就这样做了。”他略有些严肃地训导了。从现在起,逐步建立起自己的威信。
    “我很难开朗。”羊士奇低下头叹道。
    “是因为家庭纠纷吗?好,咱们过一会儿谈。你现在搞什么工作?编和译?对哲学、社会科学感兴趣吗?”
    “有一些兴趣。”
    “自己在事业上有什么打算吗?”
    “有一些。想先搞几年外文编译,出几本书。然后,再研究点东西。”
    “你正是出成果的年龄。好了,现在可以讲讲你的家庭纠纷了。”
    羊士奇低着头扶了扶眼镜。
    他原是工厂技术员,妻子是工人,婚后感情不错。妻子不能生育,他们便要了个女孩,现在已五岁。这些年他自学英语,翻译了一些文章、书籍,妻子也引以为荣。前年,他被调到出版社,家也搬到了出版社宿舍,社会交往多了,家庭矛盾便开始。她像变了一个人,每天毫无道理的大发醋劲儿,昏天黑地地跟你闹,现在已是家不成家,工作不能工作。
    他站在楼下,和同一个编辑部的一位女同事谈下班路上还未谈完的一篇稿子。妻子在楼上阳台朝下嚷开了:羊士奇,家里的菜还没洗呢。啊,我就来。他连忙应道,和那位女同事抓紧说最后几句话。一个花盆从三层楼摔下来,吧地在身边粉碎,路人全吓呆了。
    我们楼上有个二十岁的姑娘,叫姜宁,在家待业,有时来请教我外语。我怕妻子闹,常常匆匆说几句就完了。那天,我到楼下主编家里,又碰上那个姑娘,说了几句话。她不放心,从家里跟来了,正好撞上,当场扇我两个耳光,骂我流氓。姑娘当下哭着跑上楼了。弄得主编一家人脸没处放。难道我们家就是流氓窝?她想了想,冷静了,也觉得不对,道了歉。没过多久,她闹得更不像话。那天,她下午班,一般十一点才回家,可九点钟就悄悄回来了。正好姜宁又来我家问外语。她冲进门来就喊:我就知道你们通奸,我抓住了。左邻右舍全来看。我和小姜衣冠整齐,女儿还没睡,我正在给她洗脚。从此,弄得这姑娘抬不起头来。
    为了事业,我想尽办法委屈求全,能在家干的事,就不到外面去做,减少社交,家务也都由我承担,可还不行。我现在简直没办法。
    “她是不是有点精神不正常啊?”
    别人给我提过,我特意陪她去医院看了一次,大概是有一些。前一段,社里打算提拔我当编辑部主任,她更神经过敏了,跑到社里去闹。说提拔了我,肯定要和她离婚。吓得社里一直也没敢提拔。
    “你妻子叫什么名字?”
    于粉莲。
    陈晓时点点头。这个名字给他一个直观的信息:“你考虑过离婚吗?”
    我和她吵过,打过,离婚的气话,我当然说过。可我现在哪敢离婚?她到社里告状,到妇联告状,还到报社告状,哭天抢地,说我有第三者,道德败坏。“保护妇女合法权益”要抓我典型,社里有领导已考虑让我离开出版社,那样,我只好再回厂里,每天由她看守着。
    “我问你到底考虑过离婚没有?”
    能离,当然离。而且永世不再随便结婚。
    星期天,天坛公园,英语世界。喧喧嚷嚷的人群中,他又遇见了黄夏平。两人笑笑,开始用英语会话:你每星期天都来吗?他问。我打算每星期天来。她回答。你今天没穿旗袍?
    我不能总穿一件啊。俩人笑了。他和她很谈得来,他感觉;她和他也很谈得来。他们都期待第二次相遇;他们果然相遇了,都很高兴。这又是他感觉到的。他笑着正要往下说,突然叭一个耳光,扇得他眼前一片漆黑,一片漆黑中一片金星,一片金星过去一片粉红,粉红过去是彩虹,彩虹过去是一片模糊。他捂住脸,于粉莲怒气冲冲在迷雾中赫然雕现,高大魁梧,凶神恶煞一般。腥涩涩的,鲜血从嘴角流出来。夏平惊呆了。周围的人也惊呆了。你是哪个单位的?于粉莲板起脸气汹汹地追问夏平:你和我丈夫光天化日下搞什么名堂?他愤怒了:你怎么这样恶语伤人?她却提高嗓门,对着惊愕的人群:他就叫羊士奇。他是环球出版社的,《哲学社会科学译林》的编辑。他有了地位就在家虐待老婆,出来和别的女人乱搞。搞了不知多少个。我现在就是要揭露他。革命的同志们,要对他提高警惕。他气得浑身哆嗦,想扇她,当着这么多人,不敢;想转身走,她还会纠缠黄夏平。他实在克制不住了,跺着脚吼道:你欺人太甚了。他又转头面对大家:我打扰了大家学习,对不起。然后又低头对夏平说:请原谅。让你受这种侮辱。夏平同情地看着他。他泪流满面地走了。
    “黄夏平?是不是在首都图书馆工作的?”
    是,您认得她?
    “对。关于你的家庭纠纷,还有什么情况吗?不是她怎么和你闹,而是还有哪些背景性的、利害性的复杂情况?”
    她前天说,现在正搞保护妇女合法权益运动,我到法院告你虐待罪,一告就准。把你送去劳改,有人支持我。你等着。
    “你还有什么想法?”
    我还敢有什么想法?编辑部看来呆不下去了,她下决心让我回工厂。我问了一下,工厂也为难,不敢要。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干脆每天呆在家里,让她锁着,我能搞我的事业就行了。我总不能连事业都毁了啊。
    陈晓时凝视着他。这位有才华的知识分子简直就处于被专政之中。专政他的力量是一个女人,女人后面是巨大的传统。现在,他就是回到家里囚禁起来,大概也很难满足女人膨胀的占有欲。这个婚姻是毫无意义的。为了他,为了她,也为了社会,都要坚决让它解体。但这是一个极复杂的工程。涉及到法律,涉及到政治,涉及到道德舆论,涉及到“保护妇女合法权益”大旗下的某些传统力量。弄得不好,你还未动作,那边已经把羊士奇关进监狱了。他要教授羊士奇一个周密稳妥的策略;同时,要调动一些社会关系,最终帮助解体这个家庭。
    就是要对旧传统开这一刀。
    他眼前又浮现出幼年时爬树的朦胧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