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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与荣》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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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红,大红,鲜红,深红,浅红,枣红,粉红,绛红,朱红,血红,桃红,橙红,深橙,浅橙,金橙,橙黄,深黄,浅黄,金黄,乳黄,麦黄,土黄,珠黄,黄绿,深绿,浅绿,鲜绿,嫩绿,葱绿,草绿,豆绿,墨绿,水绿,绿里透青,深青,浅青,蛋青,海青,嫩青,黑青,藏青,青蓝,深蓝,浅蓝,灰蓝,海蓝,天蓝,蔚蓝,湖蓝,黑蓝,蓝紫,深紫,浅紫,不深不浅的紫,绛紫,葡萄紫,红得发紫,紫红,红火。
    孟立才的奢华婚礼轰动了整个县城。
    新娘子金凤家及前街、后街都被红旗,红纸,红字,红衣服,红绸耀眼的锣鼓队,喧嚷潮涌的人山人海包围着。一支披红挂彩的车队迎载着新娘,嫁妆,浩浩荡荡穿过县城,经过每一条街,热闹过每一条街。一辆低槽卡车在前面开道,上面一群人耀武扬威地敲锣打鼓,放着一串串千响鞭,炮声不断,硝烟不断,夹道围观的人不断。
    出了县城,南关便是孟立才的家。这里更红火热闹。独家院,二层的小楼,整个被彩旗灯笼堆簇起来,像个硕大无比的花篮。大院门口更是满面红,红旗呼啦啦飘,一人多高的大红喜字贴在八字大开的两扇大门上。有人在大门口笑脸迎客,也有人挥手喝斥着乱挤的孩童维持着秩序。进了大门,斜着一溜长条桌铺着红毛毯,放着一架架笔墨,请来客签到。送礼,便鞠躬感谢地收下,几个戴花镜的老先生当场一一登记在册。院内足有一亩多地,搭着两个大凉棚,右边是灶房,白雾腾腾,香气弥漫,请来了川菜、鲁菜的大师傅,正在置办酒宴,左边凉棚下摆着二十几张八仙桌,加上楼里的十几桌,共是四十桌。四百人的宴席。
    楼上楼下十几个房间全部开放,允许一切看热闹的人参观。最热闹的庙会,最拥挤的展销会。人流哄哄嘈嘈地移动着,男的女的睁大眼低头瞅着,仰头看着。好漂亮的房间,好敞亮的大玻璃窗,好大的阳台,阳台上还有一个玻璃暖房,养着盛开的鲜花,牡丹红如火。新式家具亮得照人,大彩电,大冰箱,全自动洗衣机,录像机,大音响——放着震耳的音乐,都是进口的。这种沙发从没见过,你坐坐,我坐坐。陷下去了,软极了,舒服极了,起不来了,哈哈笑着,被人拉起来,他又坐下。花架够漂亮。那盆什么花?君子兰?别挤,别碰倒了。那灯才高级呢。像朵大莲花吊在顶上,没开亮就晃人眼了。卫生间雪白,光亮亮的是什么墙?外国人住的宾馆听说就这样?这儿是洗澡的?上面那铁葵花是什么?喷头?拧一拧就有水?哟,别拧了。浇着爷爷头了。那是澡盆子?躺在里面洗澡才舒服呢。夫妻俩在里面洗更舒服,哈哈哈。咱们家也修一下,搂着老婆洗。你有钱吗?光修这么个卫生间没有几千块下不来。吐舌头了?想好活先挣钱吧。谁有他那本事?男人女人都咽着唾沫红着眼。小媳妇大姑娘的眼睛发直,发痴,发糊。男人的眼发狠,冒火,满屋摆设都被这眼光点燃了,熊熊烧了起来。
    新郎孟立才身着笔挺的西装,戴着大红花站在楼门口接待来宾。后面是小洋楼,是他的背靠,面前两个热腾腾的大凉棚是左右手,中间敞开的水泥道是他的脸面。他和客人们一一握手,你好,你好。
    县长,副县长,王部长,李局长,赵局长,鲁局长,葛副局长,樊局长,朱副局长,林副局长,万副局长,尤副局长,高厂长,倪厂长,龙厂长,曹副厂长,范副厂长,金副厂长,各位科长,各位副科长,这位经理,那位经理,各位副经理,这位朋友,那位朋友,各位朋友,这位主任,那位主任,各位主任,你们都来了,都是我的贵宾,都热烈欢迎,都万分感谢,都请你们先到客厅坐下,客厅坐不下,请先在凉棚下坐吧,都有人招待,都有高级的烟果糖茶。孟立才,你今天真是满面春风啊。有位朋友拍着他的肩。他是觉得脸上有春风,看着热热闹闹的院里院外,那春风红光四溢。抬头看,院上一方天也是红彤彤的,真可谓“紫气千条,红霞万朵”,时来运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大哥。”一个矮壮剽悍的小伙子瞅空钻过来,叫栗新英,二十来岁,一身好武术,跟着他走南闯北,押送车队,忠心耿耿。“楼里参观的人太多,几个弟兄有点照顾不过来,您那书房尽是些值钱的小摆设,把那间关上算了,怕有人浑水摸鱼。”孟立才果断地一摇头:“不用,你们多注意点就行了,还是我说的,内紧外松,不要叫人们觉出咱们有什么防范。”“那可不好看,万一……”“不要紧。万一真有个小丢小失,我不怪罪弟兄们。”
    “立才啊,”上来一个四五十岁的皱皱脸,戴着副滑到鼻尖的黄框眼镜,一股子采购员的油劲儿,叫孔爱礼,是他“达美公司”的副经理,也是婚礼的总管。“发帖请来的客人本县的差不多都到齐了,只有秦副县长出差没来,还有一两个,来不来还不定。”“北京城里的客人怎么样?”这是孟立才最关心的。“昨晚在北京城里就租好车了,两辆面包,二宝领着人昨天就去了,说好今儿一清早就往这儿开,该到了。”孔爱礼抬腕看看手表。
    一辆急驰而来的摩托车停在大院门口,跳下一个又黑又瘦的小伙子,“大哥,”他急步进了院:“咋样,人到齐了吗?”“还差城里的。”“那我就让他们在县城再慢慢转转。”他是指迎新娘的车队。“可以。”总不能客人没到齐,新娘就到了吧?正这时,大院门外锣鼓喧天,北京城里的贵宾到了。小伙子一拍大腿,“大哥,那我告车队往这儿开了。”孟立才一块石头落了地:“行。”容光焕发地走向院门口。
    你好。这是作家程无忌,早已被他聘为读报顾问,头一个走下车来,狐狸一样的眼发着亮光。老孟,这院这楼都是你的?没想到你家这么气派。“哪里哪里,很一般,很一般。”
    这位是刘言,大作家,听说过吧?程无忌介绍道。(刘言笑着摆手:我算什么大作家?)你不是希望我介绍一两位作家来参加婚礼吗?老刘正好又想结识你这样的农民企业家,我就把他拉来了。“久仰,久仰,感谢光临。”孟立才用力握手。
    这位是顾晓鹰,老熟人了。随他一起来的有广州的鲁鸿,方脸,满是红疙瘩,笑声洪亮。自己经顾晓鹰介绍已与他谈成了生意,所以把他请来了,让他看看自己的财力。
    这位是高级干部学院副院长江啸的大公子江岩松,自己费了不少周折才把他请到。三十来岁,已有些发胖,挺有人物感,说笑不笑,不容易琢摸,自己对他格外亲热,这种上层关系四通八达的人物难保以后有大用。
    这位女记者黄平平是这两天才认识的。请她来,扩大自己这个“农民企业家”的名声,不花钱的大广告。真欢迎你。
    在刘言、程无忌招呼下下车的一群人是电影厂的。也是经程无忌联络请来的。他结婚要热闹,要壮场面;他们想拍摄一个农民企业家的婚礼,电影中用。相互需要,相互利用,再合理不过了。一位副导演,一位摄影师,几位助手,几个演员。其中一位是童伟,评论家,仪表堂堂,“久仰您的大名。”再三握手。
    又下来的两位,一位中年人,满额愁苦的皱纹,是农业改革的理论家,许哲生,自己认识不久,他对自己感兴趣,又是相互需要。请他来了。
    又一位,是刚认识的年轻县委书记李向南,听说这两天被免职了。“你好。”李向南幽默地一笑:“这么热闹,眼都花了。”
    鞭炮声,锣鼓声,披红挂彩的车队出现了,人群潮水般涌动,新娘子来了。鞭炮也轰天闹地放了起来。
    婚礼开始了。鞭炮的青色硝烟在小院上空滚滚弥漫,喜气更浓烈了。新娘一身鲜红的真丝套裙与戴着红花的新郎相挽着出现,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拜天地,拜父母,拜长辈都在其中了。主席台就在楼门口,几百个来宾在院内密密匝匝地站立,院门内外、院墙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证婚人讲话;宣布来宾的名单;来宾代表讲话(一位副县长);新娘新郎介绍恋爱经过;新娘新郎交换金戒指……
    孟立才,如林的彩旗,四合院成了红堡垒,新娘像只火凤凰,她今天还挺漂亮,大红花如火如荼。小子,你交了好运,不敢太发昏,还得咬着牙好好干。
    金凤,觉得自己沐在红光中,自己身体光溜溜的,在红光中颤栗着。密集的目光切割着她,脚下是团红毡,飘了起来,父亲又黑又大的脸庞,母亲蜡黄的脸,胸前有一线汗,凉凉的。
    程无忌,兴奋地挤在第一排,拼命鼓掌起哄。新娘子挺性感,那胸真发育,颤颤的,嘴唇发光,栽吻的好地方。这群人中漂亮妞儿也有几个,闪闪簇簇野花香。刘言在旁边也拍手,文雅些,还想办法挥着手大声说几句:不行嘛,新郎新娘恋爱经过可不能省略,小说写到这儿不能跳过去。人们知道他是名作家吗?刚才那个县里的小秘书不是一听自己的名字就崇拜万分吗?世界只有标明自己存在时才有价值,要不再精彩的戏剧也引不起他兴趣。童伟也站在第一排,他打量自己的文友们,一个个太狂热,失态,没多大意思。这个花花杂杂的场面任他的目光切割,他的角度可以前后扫视,世界是为那些能冷静洞察的强者预备的。孟立才这个暴发户。
    顾晓鹰被挤在二三排,个儿不高,踮着脚。他关心新娘子(这孟立才真他妈淫棍,找个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的性感大妞),还关心人群中的农村姑娘,小县城的妞儿都长得粗,脸红扑扑的,牙不好,呲着,挺黄,也有几个水灵的,闪来闪去总盯不上。倒是身前这个挺漂亮,好像是副县长的千金,秀发下露着白嫩嫩的脖颈,自己可以若即若离地挤着她,可怎么钓到手呢?
    鲁鸿和江岩松在摆着八仙桌的凉棚下站着说话,不时四下看看。人堆真狂闹哇。有几杆彩旗被人群拉倒了,笑闹地扶正着。真够摆阔的。鲁鸿说。小农心理的又一表现,勤俭吝啬和挥霍性消费是相通的两极。江岩松不无轻蔑地说。
    李向南站在人群中该鼓掌就鼓掌,该笑就微微笑笑。刚才已被孟立才向客人们介绍过,这里不少本县干部,他们对自己这样一个外省的县委书记有什么看法?都挺注意自己,不时有目光溜过来。发现:自己当县委书记,却最不便和其他县级干部相见。身边立着许哲生,一路上谈了不少。许哲生这个人很知识气,不搞社交策略。自己依然稳稳地站着,周围如流彩般旋转着,自己却有一定之规,像个黑石桩?人生恍惚。
    他,一位五十岁的局长,又兴奋又嫉妒又反感地在人群中站着。眼前是一艘要着火的大木船,上面还张灯结彩地狂吃大喝。他,一个骑墙头的小伙子,盯着院子里的红花世界,像一灶旺火扑得脸发热。她,一个挤在人群中的年轻姑娘,看着新娘又看新郎,想着自己的可怜陪嫁,父母的穷炕头,墙上的破镜框,桌上的烂茶壶,口袋里攥出汗的两毛钱。他们,几个做饭的大师傅,隔着腾腾白气往那边看,什么都影影绰绰,纷纷乱乱。
    电影厂的摄影机架在了楼顶上。在摄影师眼里,四方院墙上的彩旗,一个挨一个骑在墙上的小伙子,画了一幅现代派画的四方框;里面两个大凉棚顶像只黄色大鸟的两翼;密密匝匝的人群像一群发了神经的花蘑菇。
    一个四五岁的小孩牵着大人的手在人堆中仰着脸,到处是人的脊背,胸脯,纽扣,下巴,胡子,鼻孔,变形的脸,上面是七零八碎的天空,红彤彤的旗帜,转晕了,旋出一个大万花筒。
    只有黄平平上下左右地跑着变换角度,她想看到一幅完整的立体图画。
    筵席开始了。四十张八仙桌,四百个客人。看热闹的散去。汾酒明亮香郁,竹叶青晶绿迷人,五粮液香飘四座,茅台酒雍容馥郁,葡萄酒盈红甘甜,冰镇啤酒黄澄澄大杯爽人。蜜汁樱桃肉,红黄鲜美,甜香爽口;煨牛肉,金黄透明,肉烂味香;蕃茄腰柳,浓艳悦目,甜酸透人;香菇肉,清雅爽朗,淡香幽幽;炒鸡脯,乳白清秀,酥嫩醇香;红糟肉方,枣红油亮,浓香厚重;琵琶大虾,油亮红艳,鲜嫩喷香;酱爆肉条,红中间白、绿,鲜滑甜嫩;松鼠黄鱼,金黄色亮,形美色鲜;葱烧海参,油亮照人,柔软滑嫩;香酥全鸡,油黄蜡蜡,酥烂香醇,人们已吃不下了;八宝整鸭,看着香酥肥美,早已拿不动筷子了;但又一阵席席骚动,啧啧兴奋:沙锅鱼翅。颜色悦目,红、白、黄、绿、褐,鱼翅柔软滑口,汤味鲜美醇和。来啊(灌新郎,哄新娘),各种颜色的液体饮下去,各种味道的鸡鸭鱼肉吃下肚,各种各样的男女看进眼,各种各样的气味吸进肺里,在里面翻搅,又都涌上来,分布在脸上嘴上。
    人们开始微醉,半醉,全醉,大醉。一个梦梦醒醒、神乎其神的天国。
    我那年(当地往桌上一蹾酒杯,举起杯一饮而尽)喝白酒,你们知道多少?一气儿喝了一瓶半。你喝一瓶半有什么稀罕?我那时在东北跑林场,随身一个荷包装烟丝,烟丝里丢着几瓣蒜,身上背个军用水壶,灌满白酒,有空儿就坐下,一瓣蒜半壶酒。俩钟头不喝,舌头就僵了,说不囫囵话了。没蒜了,嚼口烟丝也下酒。见天这样,你们说我一个月得喝多少酒?你这也不算稀罕,你一天喝上两壶,多少?不过三四斤。我爷爷才能喝酒呢,听我爸爸说,有一次他和人喝了半夜,说,今儿喝多了,不喝了,别人还不放过他,他说,你们还不信?走,跟上我。他把众人领到茅厕,尿了一泡尿,划火柴一点,着了。
    我这公司,(说这话的是张驴脸)看着门面不大,人呢,也不算多,那是明面上的事,底下的(俯身,下巴往前送,故作神秘地)比这大十倍、二十倍都不止。所以啊(直起身来,声音放开了),诸位尽可以相信我的资本,做生意绝不含糊。随便给他们露一个底儿,我这次去晋东南收购党参,光这笔买卖就要挣十万块不止啊。……我呀,(说这话的是胖墩,额上流着汗)不瞒诸位,现在,把我们那半个省养蘑菇的都给商业托拉斯了。他们成百上千户的养,谁和谁也不一家,我呀,商业资本,把他们的蘑菇都包购了,然后我再往广州、上海销。还准备销往香港。养蘑菇的全捏在我手里,全看我的脸,真有点威风呢。我还准备开个罐头厂。……老兄,你往广州销,我怎么不知道?(鲁鸿醉醺醺的说道。胖墩略怔了怔:你又不做这行买卖,隔行如隔山嘛。)我对广州的事没有不知道的,说和香港做生意,我现在就百十件地做着呢。(你们吹,我不会吹,还想唬我?)知道我公司的牌子吗?好,告诉你们。听说过吧?知道都谁挂着我们的名誉董事长吗?我再告诉你们。怎么,傻了吧?我现在投资建个煤矿,也有这实力。……
    谈走南闯北,谈过五关斩六将,谈风流韵事,谈豪言壮语,谈九死一生,谈哥们儿友情,谈耸人听闻之见闻,泰山,黄山,嵩山,恒山,峨眉山,少林寺。渤海,黄海,东海,南海,中南海。东北打猎打下一吨重的野猪,陕西淘金的捡着半吨的大纯金块儿,谁和中央某首长是儿女亲家的儿女亲家,美国女人上街只穿三角裤衩,印度瑜伽功可以十年不吃饭,非洲蚂蚁比狗大。
    没有不散的筵席。终于散了,留下六七十个客人,各有各事,客厅里,凉棚下,三三两两地坐着,走动走动,交换着谈话对象。汽水,咖啡,龙井茶,乌龙茶,款款地饮着,解着酒,消着热,话还多,可心里都清明了。已是下午,太阳白炽。
    孟立才呵呵笑着:吃好没有?也没照顾好诸位。他从这位走到那位跟前应酬着,好像是礼节,其实开始了一个个实质性洽谈。今儿这排场的花费不仅要从贺礼中收回,还要从这些交易中(今天对他来讲是个大型交易会)几倍、几十倍、几百倍地赚回来,他不干吃亏的事。
    他先走到鲁鸿面前,顾晓鹰、江岩松在旁边,三人正在凉棚下小聊。鲁兄,咱们那桩小买卖算是说定了吧?合同我已经准备好了,您过会儿到我书房看看,妥了就签字,怎么样?
    鲁鸿借着酒更装得嘻嘻哈哈:行了,待会儿你叫上我,这阵儿正脑瓜迷糊着呢。看着孟立才走了,他对江岩松、顾晓鹰解释道:还是那件事,他要在京郊风景胜地办一个接待外国和港澳游客的帐篷野营旅游公司,建一个高尔夫球场,要拉官方、半官方、私人来合作,也联系港澳资金。江岩松、顾晓鹰有上层联系,拉上他俩。对他们要又利用又防范,和孟立才的有些交易就瞒着他们。你们二位坐坐,我和他们拉呱拉呱。他站起来,掏出名片夹走向另一堆人。利用一切机会扩大联系,自己的名片一散,又有多少线牵上了。
    孟立才又走到一个浓眉凹眼、神情忠厚的年轻人面前:小卢,他拍拍对方肩膀,怎么样,考虑好没有?具体条件咱们还可以再商量。
    小卢,苏州裁缝,手艺高超,孟立才准备开个服装厂,请他来,月薪六百元。他在犹豫,是自己个体干好呢,还是来孟立才这儿?
    孟立才又笑呵呵走到三个年轻人面前,个儿都不高,一个黑些,一个白些,一个沉默寡言,正坐在八仙桌边商量什么。感谢你们来啊。他面对他们坐下。你们要进日本的复印机,是吧?要多少台?三十台?还有呢?日本东芝牌的冰箱,越多越好?这样吧,我可以找找广州方面的朋友帮你们想办法。(那太感谢了。三个年轻人高兴地搓着手说:我们可以给你百分之五。)五也好,八也好,这个咱们再商量,这事也不是说办就能办好的。他一抬眼看见正在散名片的鲁鸿,立刻站起身:你们坐,我再到别处招呼一下。
    三个年轻人是郑州来的,想干番事业,看着孟立才的背影,低声商量道:他是不是嫌百分之五太少?那就八算了。真能进下三十台复印机,咱们至少能挣七八万。待会儿再套套他底儿,也别显得太迫不及待了。
    孟立才却赶紧拉来了在楼里陪客的新娘子,秘授道:你去陪鲁鸿,到我书房看合同,千万磨住他,别让他下楼和别人接触。懂吗?看着鲁鸿跟着金凤上了楼,他心中得意地笑了:做生意就要扩大自己的联系,切断别人的联系。他找来了总管孔爱礼,吩咐道:你多弄些咱们的人来陪客,不要让客人们相互串。这都不明白?……客人没咱的主人陪着,对他们不尊敬,这能明白了吧?
    人这么多陪得过来吗?人人要活动,不都在串吗?许哲生拿出笔记本认认真真与几位农民企业家促膝交谈,在他看来,农村商品经济的发展将从根本上改变中国的经济秩序,社会结构。从某种意义上讲,现在的改革不就是商品经济在开拓自己前进的道路吗?人类的一切活动说到底是经济活动。他在这方面要有气魄,先在一两年内出上一批有轰动性的文章,然后,再出专著,再扩大影响至国际,再……这是他的野心?谁没野心?人活着都有目标。这几位半醉不醉,双肘撑膝,身子前倾,都很尊敬地围着他。知道他在中央政策机构任职,都急于结交他。你承包砖瓦窑,我经营果林,你要搞建筑,我要跑运输。他们相互间都不愿露底儿,留一手;可又都要向中央来的人汇报出“典型”来,说话费心思。你们每天想得最多的是什么?许哲生皱起额头问。几个人搔头笑着,不知如何回答。(想挣多多的钱。想盖一幢比孟立才家还漂亮的洋楼。想找一个比金凤还俊的女人。)
    程无忌的狐狸眼血红,正坐在沙发上打着手势对刘言大谈特谈,唾沫星子飞溅,要办个文学刊授学校。办刊授还不容易?登几个像样的广告,每人报名费五十元,年龄、文化均不限,重点班每人八十元,要寄篇作品来,小说、诗歌、散文都可以,重点培养。吸引年轻人办法很简单:免费赠送教材一套——顶多五块钱,就是大学的那套教材;赠送一年的刊物十二期,正好把我们剩余刊物推销出去;再一条,进行函授改稿,从来稿中选上三五篇,随便找两个作家评点一下,在咱们刊物上宣传宣传,以点代面就都有了。还有一条最有诱惑力:对于函授学员的来稿本刊优先选登。这一条还不是和没有一样?好的稿子,不是学员我不也得登吗?不好的稿子,你是学员我也照样不理嘛。要有一万人报名,就挣五六十万。要有十万人报名,一下就把五六百万拿到手了。广告费花不了一两万,雇上三四个待业青年,收收来信来稿、汇款单,发他们一人一月四十块钱就行了,一年下来不过一两千块。会计,从我们编辑部过去一个就行了。你想,一下白拿几百万块钱,存入银行吃利息,也够编辑部好好发奖金的了。
    刘言却不感兴趣:别总是咱俩聊了,还是横向联系吧。站起来到别的桌去了。程无忌断了话头,一个人咕咚咚喝了几口茶,抹抹嘴凑到那堆最热闹的人群中了。童伟正和摄制组的几个女演员站着聊,毫不理会程无忌,话说得更绘声绘色了。
    婚礼后的“交际会”,个个生气勃勃。互相认识,互相洽谈,互相摸底,互相利用,互相诱惑,互相拉拢。人人有数不清的机会,人人有无穷尽的欲望。满院子嘈嘈切切,像台鼓风机。
    一个拘谨的年轻人坐在八仙桌旁等待着。他看着孟立才一次又一次从眼前过,都没有勇气叫住他。他研制成了纺织机上的一种自控仪表,想通过孟立才推广。这一次,他终于站起来了。
    孟立才看见了,按按他的肩让他坐下,你稍等等,我忙过这一阵,咱们再谈。
    他的事太多了,满眼都是挣钱的路子,抓都抓不过来。人们怎么都这么眼瞎,看着遍地人民币就不上手?眼下有件事比什么都重要:北京清河建成了亚洲最大的新型建筑材料厂,德国进口的成套设备。这是“朝阳工业”,大有发展前途。眼下新型建材在全国的推广、销售都是问题,这个厂建成了却开工不足,好大的漏洞。国家漏洞的地方,就是个人挣钱的地方。赶紧联合一笔资金,在工厂附近开辟一个新型建材市场,做个经销商。要赶快,这将来是成百万挣钱的事情。
    可上下关系怎么办?政策条文是怎么回事?弄些什么人来具体操办?他走到李向南身边,这是今天请来的有实质意义的客人之一。
    李向南正在和几个人交谈,黄平平也很感兴趣地凑过来听。可李向南能觉着:她只是表现一下她的兴趣,她永远是她自己。香山时的温情早已过去,这个看来温柔可爱的姑娘其实是个很“冷酷”的人,她绝不会无代价地牺牲一点感情。自己今天为什么会来参加孟立才的婚礼,要干什么?
    “向南,”孟立才走过来,“我和你个别说几句话。”两个人到一边坐下了。黄平平这时可真感兴趣了,她很坦然地走过来,“我能旁听吗?”孟立才不知如何回答,他看看李向南,李向南说:“那你坐吧。”他对黄平平并没什么可保密的。
    “是这么回事,”孟立才说,“听说……,不让你当……”他不知怎样讲。
    “不让我当县委书记了。”李向南平静地替他把话说出来。
    “这没什么,我是想……”孟立才仍不好意思张嘴,可又一想,李向南算什么,屁大的一个芝麻官儿,还是下台的,作家不都被他雇来当顾问?“我想聘请你当我们达美公司的总顾问,每月聘金五千元,行不行?”
    客人散尽了,大车小车开得一辆都不剩了,看着空空荡荡的院子,孟立才在楼上房间里打了个哈欠,一眼看见金凤正站在窗前用手摸着一块碎掉了一小角的玻璃:叫他们挤碎了。他一时兴起,摘下一支打猎的小口径步枪,起来。他喊道,然后,砰的一声在那块玻璃中心打了个弹孔。你怎么了?金凤惊愕地瞪大眼。他又接连在那块玻璃上打了几个弹孔。你要干什么?金凤惊恐了。他笑嘻嘻放下枪,拉金凤到窗前:要让你破案,你能分清哪个弹孔是最先打的吗?金凤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破玻璃,惊惧未定地摇了摇头。我来告诉你。孟立才说。
    中间这个弹孔你注意了吗?金凤看了看,一个洞,五指张开似地向四周放射着玻璃裂纹。你看它和其他弹孔有什么关系?金凤摇头。我讲给你听,孟立才手指着。每个弹孔都是一个洞,都是往四面走裂纹。可你发现没有,裂纹相交的地方,都是丁字形,不是十字形,知道什么道理吗?先有的裂纹都把后有的裂纹挡住了去路,你根据这一点就能判断出哪个弹孔是最先有的了。果然,中间这个弹孔放射性裂纹自由延伸,其他弹孔的裂纹与它相交时都被挡断。
    中间这个弹孔,孟立才手指着,就是我。明白吗?
    金凤疑惑万分地瞪大眼。
    孟立才哈哈大笑,醉了,不是因为酒。
    晚上,孟立才请来了县剧团唱大戏,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他的小楼、院子,红黄紫绿,像座元宵节的彩灯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