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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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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孟真的是妓女。
    小孟平平静静地给我说着她是妓女,她说她虽然已经不在乎隐瞒自己的职业,但从未对人说过她是妓女,她看出我是对她友好,话说明了或许对谁都好。那个时候,鼓楼正悠然地传来了鼓声,近暮的天空上又出现了一疙瘩一疙瘩红云,开绽如像玫瑰。我没有朝天上去看,她也坐在三轮车上没有挪动。一连串的刺耳的警笛从街的那头一直响过来,人车潮涌的街面瞬间闪开两半,似乎地裂了一般。她说,刚才你看到了,我是坐着小车来的,像我这样人怎么会坐着小车呢?那男的就是我的常客,也是我还可依赖的人,他给我介绍客户,每次也都是他来接我和送我。你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我需要钱,我们进城不都是为了钱吗,可我需要大量的钱,必须很快地把钱挣够,我怎么办呢,我能像你也去拾破烂吗?那条巷里的美容美发店确实都是色情场所,女服务生绝大部分就是妓女,除了洗头和刮脸外,她们为客人提供的服务是按摩,洗脚和打炮。打炮分现打和外打,现打就是在店里,一般是一百五十元,出台外打是三百元,若过夜就是五百。那天我带你去按摩,但你什么都不问就走,两年来你是唯一走掉的男人。你一走,那一刻我感到了我的可耻和可怜,但你走了,我并不认为你就是君子,来那里的人或召我出台的人可以说个个都比你有钱有地位,你是因为没有去过和没有多余钱你才走的,是不是?我这不是在笑话你,而我在你走后就觉得我可怜其实你也可怜,可怜人见着可怜人,或许我还能给你说更多的话。所以,上次我才那么喊你,现在我也愿意把事情给你说破。
    她说,在这个城市里,从事这行职业的最少最少也有十几万人吧,不管在歌舞厅的,桑拿洗浴房的,还是美容美发店里的,都拿的是买来的身份证,她告诉你的都是假地址,假名字,假年龄,但小孟是真的。我姓孟,叫孟夷纯,米阳县人,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
    她说,从事这行职业并不是容易的,各人都有各人的原因。我是二十二岁那年和米阳县城关的李京谈恋爱,李京爱我,但他性格暴烈,又酗酒赌博,我们就发生了分歧。我承认他对我好,那种好是我吃饱了还往我嘴里硬塞油饼,我受不了,提出和他分手,他纠缠不行,威胁说他若娶不到我,就要杀掉我。我以为他在说气话,没想到他每次喝得醉醺醺了就到我家去闹,我为了摆脱他,到邻县的姨家去住了几个月。那一次他又喝了酒,拿着刀子去我家,说要搜出他的新娘。父亲在家,就和他打起来,正打着我哥回来了,我哥抄起木棍将他打趴在地上,他拔刀就捅了我哥,捅在胸部,我哥当下就死了。他杀了人,如果他当时再自杀,这事情也就过去了,可他跑了,跑得无踪无影,这就有了冤孽债。案子办了一个月,没抓着李京,所有的线索又都断了,案子就搁了下来。
    她说,米阳县是个穷县,公安局办案总是缺少经费,许多案子只要牵涉到外地,那就只好把案子搁了下来。公安局能把案子搁下来,那我怎么能了了这件事呢?我娘死得早,我爹为这事生了一场病,半年后也就死了。我爹死后一个月,有人说在内蒙古的包头发现了李京,我求公安局去抓捕,公安局说得我掏钱,管待警察的吃喝行住所有费用。我哪儿有钱?可案子不破我永心不甘啊!我就来西安打工了,在饭店里洗过碗,也做过保姆,挣来的钱仅仅能维持我的生活费。后来我认识了那家美容美发店的老板,老板知道了我的遭遇,鼓动我了出台。
    她说,钱是挣了好多。我是每挣到一万元就汇给县公安局,他们是去了一趟内蒙古,去了一趟宁夏,但没有抓到李京。往后的日子里,我就不停地挣钱,汇钱,公安局也就再次去甘肃的南部,去云南,去山西的五台县,还是没有抓到李京,甚至发现的线索又断了。旧的线索断了,新的线索总会出现,李京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他一定要杀人者偿命。我继续要挣钱,不仅在美容美发店里挣,我通过你看见的那个大老板,给我介绍了一批大老板客户。这些大老板不缺女人,他们起先只是新鲜,到后来知道了我的情况,就每次付多几倍的价钱给我。
    小孟,不,孟夷纯,我应该叫她孟夷纯,她毫无保留地把一切说给我的时候,我的肚子是一阵一阵响,似乎整个身子就是个洗衣机,其中的五脏六腑都在搅动和揉搓。她说完了,竟然又笑了一下,胳膊在车帮上撑了,身子要从三轮车上下来,她说:我想你不会让我再坐你的车了。刘高兴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我让她继续坐住,负责要把她送到美容美发店去。她看着我,我也就看着她,她的嘴唇干裂,刚才说了那么多嘴唇有了白沫,我想给她买一瓶矿泉水喝,但周围并没有卖矿泉水的商店。而马路斜对面的那个巷口的过街天桥上是一个小型劳务市场,孟夷纯在说话前那里还站着坐着许多初进城的农民,随着暮色降临,一些人被招工走了,一些无望者自去寻找住宿了,还留着一个姑娘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个包袱,包袱上放着十几个苹果。我跑过马路,姑娘就眼巴巴望着我。她年龄不大,丑丑的。
    我说:卖苹果的,这是哪里的苹果?
    她说:我是来寻活的。
    我说:寻活的还带了苹果?
    她说:自家树上的,来时带了些。
    我说:那你还没寻到活?
    她说:没人要么。
    我说:这苹果卖吗?
    她说:卖,卖,卖了我就能吃碗面了。
    这又是一个进城的女子,她和她的苹果却没有推销出去。但我只能买一颗,挑来挑去,苹果都小,而且有的已经腐败,我扔下了五元钱,拿起一颗苹果跑回到马路这边。
    孟夷纯接过了苹果,并没有吃,一直握在手里。我蹬起了三轮车,蹬得再不快了。到了美容美发店的巷口,她下车,我去扶她不让扶,几次试探着把那只崴了的脚往地上踩,就站住了,说她可以慢慢走。我掏出了五十元钱给她。我的身上只有了这五十元钱。她说:咹,你给我钱?我没付你车费你倒给我钱?我说我不是大老板,我要是大老板我会一次给你五万十万让去破案的。孟夷纯说了一句:你会当个大老板的!突然眉眼一动,流泪了。
    我掏出五十元钱给孟夷纯是我毫无思索的行为,但她一流泪,我却慌了。她是一直看着我从口袋里往出掏钱,几乎掏遍了身上四个口袋,掏出的尽是些零票子,她的眼睛就慢慢变圆变深,眼睫毛在一眨一眨。我心里还说:快流泪了,快流泪了。可我不敢说出口,一旦说出口怕她就真的要流泪了。在那一瞬间,我有了极满足的快感,因为我不假思索地掏钱给她,是我并没有鄙视一个妓女,而深深地同情了一个比我还悲惨的人,我盼望着能感动她。但是,当她的眼皮重重地一闭,两股眼泪夺眶而出,我手脚无措了。我给她钱就是为了她这样吗,五十元钱对于那么大的案子能起什么作用呢,她的眼泪让我承受不起。
    我急急地蹬着三轮车就走,就像是出逃,已经逃出巷口了,孟夷纯在叫我。高兴,高兴!她没有连名带姓地叫,她只叫我高兴。我停下来,她一跛一跛过来,我只说她要退还五十元或者给我说什么,她却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梆!我怎么知道她会来亲我,慌乱中我避过了头,她亲得响声很大,口红蹭在了我的衣领上。
    孟夷纯是妓女,只有妓女才这么大胆地当街亲我。
    但孟夷纯的这一亲,却使我有了前所未有的受活。
    我是这样想的:
    我是从来没有一个女人给我说过知心话,也没有被亲过,而说了知心话又亲了我的又是我所爱上了的孟夷纯。她是在爱我还是感谢我还是在回报我,这些都不管,起码它增强了我活人的一份自信。我说过我原本是城里人,果然是,我怎么就适应城里的生活呢,我怎么就没像五富黄八那样总是骂骂咧咧呢,我的爱情也真的就在城里发生了吗?
    她是妓女,但她做妓女是生活所逼,何况她是牺牲着自己去完成一件令人感慨万千的事情。我不是也想着去鬼市倒腾那些偷窃来的赃物吗,不是也去收过医疗废品吗?她不清白,我也不清白,在这个社会,谁生活得又清白了呀?!
    孟夷纯绝对不是坏人,瞧她多漂亮,顶尖的漂亮!顶尖的漂亮就不是坏人吗?是的。房子盖得周正了房子就牢固,向阳通风住着舒服,只有歪歪扭扭的房子才潮湿、阴暗,又容易倒塌。她只是处境不好。污泥里不是就长出了荷花吗?
    她和我应该是一路人,生活得都煎熬,但心性高傲。
    孟夷纯收了五十元钱,按说,她也不稀罕那五十元钱,而她收了说明她对我是认同和好感的,那么,我会有这么个女人让我念想的,我就要隔三差五地去看她了。
    我回到池头村,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个人有了苦不要对人说,有了喜也不要对人说,有了喜越是能控制着不对人说就是了不起的人。晚饭开始添水生火,五富却迟迟坐在那里用菜刀削一双女式旧凉鞋的鞋跟。他笨得很,两个鞋跟老是削不齐。
    我说:咋还不做饭?
    他说:这鞋能留给你嫂子穿,是平底就好了。咱还有些饼子,泡着凑合一顿吧。
    今日还凑合什么呀,我决定吃一顿捞面。可去擀面条时,面粉袋里仅仅剩下了半碗面,只能拌稀拌汤喝了。原本该美美吃一顿,竟比往日伙食还差。豁出去了,我掏十元钱让五富到前边街巷商店去买鸡蛋,在拌汤里煮荷包蛋。五富,要买买双,四颗!
    但是,五富从街上回来并没有买鸡蛋,粗声骂着人的个头不长,鸡蛋怎么就不停地涨价呀,原先一元钱两颗的,现在三元钱才能买四颗!他买回来了一小袋土豆。五富说:煮土豆比荷包蛋好吃!
    拌汤里煮土豆,土豆刮了皮后不用大火,那就文火煮着,五富不停地揭开锅盖,用筷子捅土豆熟了没有。我说慢慢煮么,肚子饥成那样?五富说:你要不做饭我还不觉得饥,一做起来肚子就咕咕叫哩。
    五富是一回来便脱了上衣的,我不脱,以为五富会发现衣领上的口红印儿,五富眼里没水,就是看不出来。他说:你捂蛆呀不脱衣服?你掏钱买了土豆,我给你洗衣服。
    我这褂子不洗,再也不洗!侧过身,将那印了口红的衣领朝着他,他还是没反应。
    五富说:明日咱改吃两顿饭吧,能省一点是一点。说毕又骂:他娘的,人家吃肉哩,咱连一顿面条都吃不起了!
    楼下的杏胡又在包羊肉饺子,连黄八也买了一捆排骨在熬着,一会儿从锅里拿一根尝着,一会儿又拿一根尝着,惹得杏胡说:没熬熟你就尝完了!
    我开始给五富开导,咱这一顿没吃好,不等于咱永远吃不好么。等到哪一天咱有钱了,咱到大饭馆里去,吃鱿鱼,吃海参,吃鲍翅。五富说:我才不吃那些的,我见不得鱼腥味,前几天我在夜市上见有人吃虾,那大虾是海里来的,咱没吃过,不知啥味,可有人在吃小蛤蟆,咱清风镇泉里就有那种蛤蟆,去泉里打水,把水担回家了,如果发现桶底有一只两只蛤蟆,我会把整桶的水倒了重担的。我说那你想吃啥?五富说除了海鲜外你给啥吃啥,啥都能吃。
    给啥吃啥,啥都能吃,还不成了猪吗?凤凰之所以是凤凰,凤凰是挑食的,它只吃竹实只饮甘露。而我,虽然知道吃饭穿衣要看家当,可我在收破烂时,那些高楼的电梯里贴着的菜肴照片我就爱看,要仔细辨认什么是鲍翅和木瓜血燕,我是在吃米吃面吃包谷糁中想象着鲍翅燕窝的味道。五富说:我才不给眼睛过生日,我就爱糊汤面,糊汤面我没吃够过。我说:清风镇的糊汤面是包谷糁里下面条,县城那一带是包谷面里下面条,你觉得哪一种好?五富说:都好。哼,凡是能吃的,他没有说不好的。我爱吃包谷糁里下面条,面条可以是麦粉做的,也可以是豆粉做的,也可以是红薯粉做的,最好是杂面,一半麦一半绿豆磨出来的粉。五富说:你吃过没,把土豆切片晒干和麦子一起磨出来的粉擀面条,颜色是不好看,吃起来才香哩。我就弹嫌前天中午做的糊汤面味道差得远,五富说:是酸菜不行么,咱那儿酸菜是萝卜缨子酸菜,这儿的酸菜是芹菜叶子,还有,西安的葱不好,个头大,没呛劲。我说:你记住,以后做糊汤面你得煮些黄豆,要煮土豆,不能切片儿,切滚刀的。
    我们太热烈而又专注地讨论着美食,杏胡在我们身后嘎嘎嘎笑起来,说:不就是个糊汤面么,不嫌人家城里人听了笑话!
    她端着一碗饺子。手里还捏着一疙瘩蒜。
    五富说:糊汤面就是好吃!
    杏胡说:有饺子好吃?放一碗饺子一碗糊汤面你吃啥呀?
    我说:吃糊汤面!
    杏胡说:我本来给你们端了饺子的,这么说我还是端回去了。转身下楼梯台。五富哎哎着,我拧了五富一下,说:就那几个饺子,能塞牙缝呀?五富也便争气地说:就是糊汤面香!杏胡已经走到梯台一半了,却突然回过头,说:高兴,你让我看看,你衣服上是啥,红红的?
    鬼狐子呀!她走近看了。呀,口红么!哪个女人亲你了?
    我一下子脸红,狼狈不堪,就拿勺在锅里搅,说:胡扯哩,谁亲我?你亲啦?!土豆已经烂了。
    杏胡说:也好,要不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是童子身!你出力了,给你补补呀,放下饺子碗,又折身将饺子倒在了我的碗里,她把自己的空碗拿走了。
    吃完饭,我们都拍着肚皮说吃饱了喝涨了跟大款老板一样了,我就留了一勺水涮嘴,五富的屁不断,放了一串还故意再努出一个来。我让他也涮涮嘴,他却歪过头悄声问:你又去美容美发店了?
    嗯。
    你几时也带我去。
    你去干啥?
    让我……五富嘿嘿地笑起来。人家都说妓女和老婆不一样,老婆是一堆死死肉,妓女活泛得很,能给……
    你过来我给你说。
    五富脸一凑过来,我打了他一个巴掌。
    但五富仍嬉皮笑脸,我的英雄气概就没了,终于发现我不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藏不住喜悦,就把白天的奇遇一五一十告诉了。
    我也答应带五富去见孟夷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