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正吃早饭哩,村子里有人失了声调地大喊:“狼来了!”狼来了——!)
狼来了的喊声迅速传遍了村子,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了的喊声在相互传递时发着颤音,结结巴巴,十分生硬。村中的人都跑出在巷中,急切地打探狼在哪儿?上些年纪的人手里就拿着铁锨,榔头,木棒和搭柱,哐哩哐啷地磕打着墙和墙头上的瓦,给自己鼓劲壮胆。而孩子们却异常兴奋了,如镇街上来了耍猴的或秧歌队,如集合去公审和枪毙什么罪犯,如逢到了年节,他们来回地奔跑,涨红着脸大呼小叫“狼来了!狼来了!”狼终于是来了,我第一个反应是抓起了照相机,但照相邡里没有了胶卷,边走边装,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险些跌进水茅坑里。大舅紧张得脸色苍白,他先是抄了一根磨棍,在空中嚯嚯抡了几下,觉得棍子太细,又从牛棚里的镲子上往下卸镲刀,然后立在院门口厉声喝斥孩子们:喊什么?喊什么?孩子们说:你害怕了?大舅说:去你娘的脚,我怕狼?我什么时候怕过狼?!但狼来了的喊声还在传递着,这怪异的声音从东南村传过来的,又从西南村传递到西北村,再传递到中心村,东北村,我的记忆深处出现了在上小学时读过的那篇《狼来了》的故事,是一个放羊的孩子在高高的山上恶作剧地喊:狼来了——!
但是,雄耳川发生的并不是恶作剧,狼来了的呼叫激动了盆地里所有人类,在一片混乱中终于打探了明白,狼确确实实是在东南村出现的。就是后半夜的时分,一户人家听见了鸡叫,另一户听见了猪叫,而鸡和猪的叫声不同于以往为吃食或发情而发出的声音,是哑着嗓子的,而且几乎都是仅叫了一声,是那么地恐怖和凄厉。先是鸡叫的那户主人,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隔窗往鸡棚一望,月光下一个黑的影子就在鸡棚门口,鸡已经不叫了,黑影伸出一条胳膊在那里,鸡顺从地羞出一只站在那胳膊上,又走出一只顺从地站在那胳膊上。老太太喊:谁个偷鸡?黑影忽地竖起来,是一个粗壮大汉,随着又横下去,竟是四条腿的一只大狼,而两只鸡则站在了狼的背上,双爪紧紧抓着狼背,狼就扭转身子,慢慢地从院门口走出去了。老太太一生是见过了无数的狼,遇着狼抓鸡却是第一回,当场浑身发软,喊了声“狼来了!”但她的喊声也仅仅她能听到。与此同时,另一只狼是进了另一条巷子的另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院墙在前一场雨中塌垮了一个豁口,豁口用竹子编了个篱笆补着,狼就从篱笆上跳了进来的。猪在圈里,圈门口靠着一扇废弃的磨扇,狼挪开了磨扇,也就在挪磨扇的时候,猪叫了一声,主人立即就醒了,主人这晚睡在堂屋顶上乘凉的,仄头看了一眼,险些从屋顶上掉下来。狼听见猪叫,它是发了一声狠的,并且反过身去用后爪扬了一下泥土,猪就一声也不吭了。狼蹲在那里抖了抖身子,过去用牙咬住了猪的一只耳朵,这猪实在是肥,狼松了口,拿舌头开始舔猪的脖子,而自己的尾巴就在猪的屁股上拍打,猪便蹒蹒跚跚走了出来。主人在屋顶上大声地叫喊了:狼来了!狼来了!爬到屋沿处要从梯子上走下来,但狼把梯子掀翻,狼是一个跃子就无声息地跳过了篱笆,猪却跳不过去,狼又跳回来,猛地在猪的屁股上扇打了一爪,惊奇的是猪也跳过了篱笆。蠢笨的猪竟能跳过篱笆,那么甘愿地跟着狼走,像是它被解救似的,“这贱物!”屋顶上的主人惊呆了,等他揭了瓦片击打猪时,狼赶着猪已消失在巷子里。
狼如何地抓走了鸡和猪,有人在村口绘声绘色地讲着,我就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子明!子明!子明在哪儿?”
“我在这儿!”我说。
“你还敢说你在这儿?!你说没有投放新狼,怎么没有投放新狼呢?你是骗子,你是害我们!现在狼来了,狼来了你怎么说?!”“就是来了狼也不能就是新投放的狼呀!”“狼吃鸡吃猪我们是经见过的,可哪儿有过鸡乖乖地就爬在狼背上走了的?谁又见过那么一百五六十斤的猪能跳过篱笆?还不是来了新的狼难道是魔鬼来了?!”我们争吵起来,我越是辩解,他们越是相信来的狼是一种新的品种,比土著的狼凶残而具有蛊惑力,就一步步逼近我,把我逼到一个巷道墙角,飞溅的唾沫就打湿了我的脸。围过来的人更多了,我害怕起来,我说:现在是狼来了,你们不去撵狼却对我兴师问罪,难道我是狼吗?我这么一说,人群里有人叫了一声:他也真是狼,瞧他那腮帮多大,嘴又长又尖,不是狼也是狼变的!人们可能是越看我越不顺眼,面目可憎了,就咬着牙子,提着拳头,几乎动手要揍我这个投放了狼而又骗他们的人。这时候,亏得舅舅跑过来了。
“他是子明,他把我叫舅哩,他是咱雄耳川的外甥哇!”舅舅边跑边喊。
但人群还是继续向我围来,有人的指头开始敲我的鼻子。舅舅就在十米之外脱下了一只麻鞋,日地扔过来,不偏不倚落在敲我鼻子的人的头上。人群闪开了。
“外甥怎么啦,外甥是舅舅门前的狗,吃饱了顺门走!”毕竟舅舅把他们推开了,他把我拉出了墙角,推着我回到大舅的家里去,愤怒的人群还要扑过来,舅舅就横在了我与人群的中间,黑了脸叫嚣起来,他替我证明,绝不会来了新狼种,即使是新品种的狼,他要亲自去看的,在没有认定之前谁也不能乱下结论。他说他是普查过狼的,全商州只剩下了十五只狼,每一只狼他都是认识的,而且编了号,没有证据随便陷害子明是要负责的,况且,子明不仅是咱们雄耳川的外甥,他更是城里人,是专员的特派员,谁要敢伤着特派员的一根指头,徘就吃不了兜着走吧!
“傅山,你可是雄耳川人,你说的是真的?”
“我什么时候诓过人?”
有人就喊着“快打狼去呀!”人们呸呸呸向我吐口水,然后呼啦啦地就向东南村跑,此起彼伏的是“打狼呀打狼”声。
我也跟着跑,舅舅把我拉住了。
“你不要去!”舅舅说,“能发现两只狼,我估摸这是一个狼群。人和狼群斗起来,人会是斗得红了眼的,你出去光是照相,容易犯众怒遭打哩。”我遗憾地留在了大舅家。大舅提着镲刀,但大舅最后是没有跟着人们去打狼的,他说他得保护我,把狼夹子布置在院墙根,又叮咛妗子不要乱跑,甚至把鸡关进鸡棚,猪撵入猪圈,全部用大石头顶了鸡棚和猪圈门。我当然不能静坐在屋里,操心着人们能不能寻着狼,寻着狼了会不会打死狼,而舅舅和烂头这阵儿在哪儿,富贵和翠花又在哪儿?我强行地走出了院子在村口张望,大舅就一直跟着,提着那把镲刀。整个早晨,云雾弥漫了盆地,村外的麦田里,树林子里像是躲着无数的老烟添在那里吸吐着巨大的烟斗,一股一股浓烟雾贴着地面钻进村巷,脚步起落,它就顺身而上,我看着大舅的衣服里头发中烟雾袅袅,像是整个被燃烧似的。大舅说这真是怪事,往日清晨都是有着雾的,但从来没有如此大的雾,而且黎明时雾并不大的,怎么越来越浓得扯都扯不开呢?“狼是敏感天气的,”他有些悲哀了,“它们能进村一定是专门挑选了日子的。”村与村之间不断是有人来回跑动联络着,联络的人也是三个四个一伙,每有人跑来,大舅就问打着狼了没有,回答总是这雾太大,十步之外难以看清,又咒骂村里的猎枪全上缴了,就是寻着了狼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能解决的。
“遇见狼了,把狼撵跑就是,不能杀的!”我说。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大舅把我拉到他身后,那些人又跑开去,大舅在叮咛:“放机灵些啊,狼是直着扑的,遇着了就拐着弯儿跑啊!”这时候,远远的河滩方向有了清脆的枪响。
枪支只有舅舅有,难道是舅舅在开枪射杀了狼吗?我有些急起来,这次出来拍照,舅舅已经打死了好几只狼了,如果真是狼群,那就是剩下的狼全部集中在了这里,而围猎那是能使人疯狂的,若打死一只就极可能打死的不会是一只了!我提了两部照相机往河滩跑,大舅拦不住我,也紧紧跟着,我们就跑过了那片田中的埂道,穿过了一片防风树林,又是一大片田地,横着一条水渠。水渠太宽,跳不过去,顺着渠沿往右跑,渠沿上在冬天里砍过的芦苇留着根茬,使我难以提高速度,而鞋却被戳破了。气喘吁吁跑了一气,水渠却越来越宽,大舅大声骂自己昏头了,应该往右跑,跑过一个较高的田地头,那儿渠上是有座石拱桥的。我们又往右跑,雾还是很浓,虽没有刚才弥漫一片,但稀薄处可以看出百米远,浓厚处则如坐飞机穿云层一般,一进去谁也看不见谁了,而湿漉漉的雾气凉着脸和脖子,呼吸却憋住了。又是一片芦苇茬地,前边三棵老柳树下果然有一座石拱桥,桥头上站着的是一头狼和一头牛,狼和牛头顶了头撑在那里,是拱桥上的一座拱桥。
我们兀自站住了。大舅首先把我推到了柳树后,他举着镲刀大声喊,一边喊脚步一边往后退,企图让狼和牛听见喊声而逃散去。但狼没有动,牛也没有动。大舅挥着镲刀,并将镲刀背在柳树上磕得咚咚响,狼和牛还是没有动。大舅就试探着往近走,口里还不停地叮咛我会不会爬树,先爬上树去。我紧张得没敢前去,也没爬树,却听见了大舅在欢乐地招呼我:“它们是死的!”死的?我走近了,果然狼和牛都死去了,狼的头顶着牛的脖子,以致使牛头仰面朝天,而牛的左蹄则塞在狼的嘴里,一直顶着喉底,牙齿不能咬合,唇角撕裂,血在桥面上凝了一摊黑红色的糊状。
“它们是挣死了!”大舅说。
“是挣死了。”我说,同时发现拱桥的石栏处死着几十只麻雀,全都破碎了脑袋。
这只狼一定是从河边跑了过来,而牛是在桥边吃草,它们就相遇于石拱桥上,一场无声而激烈的搏斗就发生了。它们势均力敌,就那么相顶着,以致于双双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而栖息在柳树上的麻雀目睹了这一场战争,是为着惨烈的场面恐惧了,还是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绝望,于是从柳树上一个一个跌下来自杀了吗?我站在桥上,为这一对战士的壮烈而震撼,桥下的流水哗哗,带走我身上的热量,浑身一阵颤栗,感到了寒冷。我拿出了相机,要拍摄狼和牛组合的雕塑,我还要站在它们边让大舅也为我摄下影来,大舅却用脚蹬了一下它们,它们跨地倒下了,但倒下并没有分开,还各自保持着固有的姿势。
盆地下湾处的马鞍岭上叭地响了一声,接着叭叭又是两声。
毫无疑问,是舅舅他们在马鞍岭那儿与狼遭遇了。当人有了枪以后,与人斗争了数千年的狼的悲惨的命运就开始了。而来到雄耳川里能有几只狼呢,去了那么多人,更严重的是去了舅舅,舅舅是著名的猎人又带着枪,枪打开来还有狼的活路吗?我嘶声叫喊:不要开枪!不要开枪!但我的声音太微弱了。我第一次真心地恨起了我的舅舅,并且用最粗蛮的脏话骂他。我过了渠,又往盆地的下湾处跑,大舅把我抱住了,叫着我的名字,“子明,子明,你不能去那里的!”我在他怀里挣扎,力气变得那么大,竟能拖着大舅走,大舅的脚就勾住了渠边的一块界石,他的身子痛苦地在我和界石的拉扯中变细变长,似乎要拉断了的样子,我一愣神,大舅扑了过来,死死地把我按在他的身下。大舅说:你疯了,你这个样子,不但制止不了他们,还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火燃开了,燃得小可以用水泼灭,燃得已经大了,泼水如同泼油哩!我却叫道:不是我疯了是舅舅他们疯了,我是来干啥的,我是来保护狼的,为拍照狼的资料来的,不能眼看着狼在我拍照过程中一个一个竟被杀了啊!大舅骂了一句:“你以为你是谁?!”一拳打在我的下巴上,咚,我脑子里哗地一闪,如断电一般,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