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逻辑学家贾成荫在这天早晨开始录下磁带。自从住进医院以来,他就犹豫犹豫地想这件事,住院时间长得超过预料。躺着比坐在桌前日子难过得多,但是已经习惯躺着想心事,不
然他会受不了医院,立马想离开。
磁带有种奇怪的力量,一旦用上了,他就开始以为,自己“金口难开”之名原来是假的,关上门一个人说,他就回到二十多年前做作家梦时。有一只手轻柔摸着他张开的羽毛,他身体飘升起来,这时他看到南山最高的一座乱云峰顿时剖开成两瓣,往后退成一条路,笔直的青松两排依立,空旷静穆,他欲抬步向前走去。
忽然一阵熟悉的翅膀拍击声跟在身后,他一睁开眼发现自己仍在房间里,只不过多了一个女人,主治大夫盛年年,她仍是件白大褂戴着听诊器,正看着他。
他说,“大夫,我什么都知道了。”
盛大夫的表情很有趣,眼睫毛抖了好几下,想笑,却未能办到,不过她的反应也确实快。她说,“那好,你本来就不同于常人。”
“我有个想法,说了,你别怪。”
她坐到椅上,请他说。
“我想从此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是上帝给我们的权利,难道不是吗?”她语气很像女人,没有平时那种公事公办的客套了。
“但是我们总是在放弃这权利。”他换了一种姿势,手衬在垫高的枕头上。
“那么,你现在想做什么?”她强调“现在”,有几分讥讽。但是他不想注意别的反应。
他说,“幻想。”
盛大夫不由得仔细地看他一眼,一个五十岁的名教授,除了病容外,头发只有一部分有点泛白,脸很周正,非常文气。他知道她在看自己,有点不自在,便将目光投过去,她即刻就转移了视线。她戴好听听诊器,如往常一样给他听心脏。例行公事而已,不过他倒喜欢她给他听诊,那凉嗖嗖的仪器跟着她的手移动,划过他的肚腹,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摘下耳塞。
贾教授握住她的手。
盛年年没有抽回来,说,“你的心脏很好,不错。”
“幻想。”他重复刚才的话。
盛年年反握他的手,安慰他似地点点头。
他全身放松下来,悬崖下的大海正波涛汹涌,越过这一段后,海水深蓝明亮,清澈透底,几千米之下全是细沙绵延,再往前一些,海草和鱼群在飘游,沙滩上一层层浪,如白色的花边,簇拥在海水周围,每几分钟变换一种形态。
几只云雀飞了过来。
他想睁开眼睛,她却用手遮住他。他听到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平线传来,从天直下,柔软如水,漫过风吹拂的草地。仿佛你所希冀的东西都在你心里,你说变,它就变。一团火突然从他身体内腾起。他听见那声音说,它飞起来了,像个八音盒,它唱歌了,歌声在灿烂的阳光中像无数闪亮的气泡飘扬。他看见一条交岔的十字路,一双手向他伸开,他扑了过去,感到他被托在空中,一阵轻微的呼吸,一片翻卷的羽毛往悬崖下坠落,越来越快,越来越猛烈。
2
贾教授的妻子缤玢傍晚回家,就坐在电话机前一一报告亲朋好友丈夫手术后癌细胞扩散的消息。人人都很吃惊,焦急地给她出主意,安慰她。可是她有个感觉,他们都早等着这一天了。她忍不住停了停,跑进厨房去倒了一大杯凉开水,可是端着水,她又喝不下去。
一轮电话打完,最后她坐回沙发,拔那个背得烂熟的电话号码。线通了,但是她像抓了一把火似的马上按掉。隔了一会儿,她拔了相同号码,握紧电话筒。她说,“请找沈立局长。”
对方懒洋洋地回答,“局长还没回家。此人像是他家保姆。”
她留了电话,请对方转告。
阳台的紫色牵牛花在发黑的天光映照下已变黑。缤玢将一杯水全喝完,她心情有所改变。再想这事似乎会将她窒息,不过不想不可能。那么就想一些令人高兴的往事。结婚十五年,他们没孩子,也没有觉得缺少什么,丈夫是个书蛀虫,这书虫儿成天在书堆里,吃书写书。因为书虫儿的缘故,她才得以留校在图书馆工作。当时如果自己不选修逻辑课,自然就不会遇见他。他还是研究生时,就给外出有事的教授代几节外系学生的课。这个贾才子不仅相貌好,个子也高,而且论述清晰严密,她一下子给他迷住了,大胆提问题,课后主动求教。仿佛一个俗套,成了郎才女貌的模式,等到两人都毕业才结婚。十多年来,知识分子身价时起时落,不过她的这个家的融洽气氛一点没受到侵扰。
婚后生活缺乏激动,差点浪漫,不过生活本来就是平凡的,他们的恋爱也没有什么激动。书虫儿读书教书写书,一丝不苟,她喜欢图书馆工作,安静,也喜欢做家务事,尤其是厨房,厨房里有兰草有指甲花,日子过得干净清爽。周末是他们的休息日,周六去看他或他的父母,一起吃饭,晚上回家,这是他们的晚上,不需要特殊的要求或暗示,他们躺在床上,脱掉睡衣,完事后,一人一床被子入睡。从没红过脸,争吵过,朋友都知道这是一对恩爱夫妻。
贾成荫在病中一直在写《逻辑学批判教程》一书,校长倒是特批她离开图书馆去医院专门护理他,帮助他整理书稿最后几章。她按时去,抄写腾清他的稿子,有时,他特别不舒服时就口述,录下音他取回抄录,整理后再让他过目。本以为开过刀后一切会好起来。结果,病情往最坏的一方发展。
她伤心极了,一人坐在黑暗里流泪。电话铃响了,她赶快拿起来,一听是沈立的声音,便止住哭,焦急地说贾成荫的情况。“沈立,你为朋友尽了力,有句话我想说,只是怕说了你会生气。”
“请说吧。”
“那个开刀的大夫,叫什么盛年年的,你记得吗?”
“怎么啦?”
“那个大夫,给我的感觉很奇怪。”
“有时医生也无回天之力。”沈立还是安慰的口气。
“如果知道预料到有扩散可能,应当多切除一些淋巴组织。”
“盛年年也不知道。”
“她应当知道!”
“医院是我们市最好的医院,同样,她也是我们市里最好的外科大夫,”沈立耐心地说,清了清嗓子。
“我看不像。穿得妖形怪状的。就是她这一刀下去要了我丈夫的命!”
沈立没有回答。他的沉默使她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过了份。“对不起,我着急了。”
“我能理解,贾教授是咱们中年知识界的顶梁柱,人才难得,市政府我们责无旁贷,为他提供一切。我明天就给医院打电话,要他们用最好的进口药。”
“那就太感谢了。”她放下电话。站起身来,腰和胫椎又酸又痛,她双手按在脖胫两边的穴位,用力揉了揉。暮色浓烈到那片牵牛花模糊不清,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她来到书房,开了灯,将丈夫的录音磁带放在音箱里,然后坐下来,嫌不够亮,又开了台灯,拿起笔记本和笔,她按下键钮。
贾成荫清晰的声音响在屋子里:那些气球在飞,当那些小小的气球飘散开,雨水就轻洒下来。他说得非常缓慢,不过声音没有带任何感情:
雨蒙蒙,看不清窗外。她突然从床上爬起来,穿拖鞋。我一下醒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睡衣带子未系上,拖在地上,她竟一点没察觉。她的身体在睡衣里如一条鱼那么游来游去,她比平日丰满,皮肤光滑,很性感。奇怪,这都是我以前没发现的。雨大起来,闪电的蓝光不时划过窗子,可是听不到雷声。她在梳妆镜前坐下来,那头发乱乱的,我很想过去把她的头发梳顺,但她呆呆地望着镜子,不作声,样子很神秘,也很美,我便不去惊动她。
敲门声响起来。
这么夜深了,我想是听错了,可能就是雷声。
她在椅子上拿起梳子,却放下,手衬着脸颊,心事重重。我走过去站在她背后把手放在她肩上,发现她湿漉漉的,衣服冰凉,全挂着水滴,衣服的一角正淌着水,地上已有一小滩水迹。可是她的眼睛不看我,而且面若桃花,嘴唇红红的。镜子里看得见房间里的仙人掌开出黄花。
她挣脱我的怀抱,仙人掌一阵摇晃。敲门声又响起来,她朝门口走去,回头看我一眼,嘴角含着笑意。她的睡衣快掉下地了,我提醒她,她却不当一回事。我跟了上去,她扑向门,睡衣果然掉在地上,她赤裸着身体打开了门——
缤玢来不及按下停止键钮,尖叫一声,晕倒在椅子上。
3
盛年年大夫开车去卫生局的路上,遇到红灯时,她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自己,头发该去做一次护理了,若加了营养液,就会变得光亮。天气一进入四月,就不像霉雨季节,温度也渐渐热起来。她还是老样子,一套西服裙。为了赶在沈立尚未离开前,她一下班未回家,到地下车场开了车就直奔三号路,过二十分钟一段高架桥,就躲过塞车流,滑入城中心,几乎就到了卫生局后院。两月前她才买这辆全自动车,首先看中的是里面的装置漂亮,乳白皮椅,音响高级,外观形状线条流畅,刚好是白色。“白色的蓝鸟”,话一出她口,她就要了。
她泊好车,直接上了七楼,出了电梯,不一会就到了局长的办公室。她轻声敲门。
里面有声音回答,“进来,门开着。”
她推门进去,秘书不在,沈立局长一人在办公桌前整理一堆文件。
她走过去,把桌上的文件往边上一推。“别给我装腔作势的。”
沈立把椅子往后一移,问:“年年,什么事这么急,非要我在这儿等你不可?其实今晚我真有事,分不开身。”他放缓了声音,沉了沉气。“不过你要坚持见我,一定有道理。”
“我以前没有这么麻烦过你,对不?”她话不好听,但声调平稳。
“所以,我等你来,你的事对我来说都是最重要的。”
她在沙发上坐下,神情有点黯然。“这种甜言蜜语早就不起作用了,你应该明白。”她看着他,“我来说一件关于你的事。”
“我的事?”
“就是。”
“如果是我个人的事,我不会对你保密,如果是其他的事。”他拿起桌上的茶杯,“要喝水吗?”
“别调开话题。”她说。
他把茶杯放回桌上。“那你说吧。”
“那好。那个住在我医院的贾教授,那个书呆子,好象你说过,你们是好朋友?”
“从小学起就是。在这城市里恐怕就我们俩小学是同学。他癌症不治,我很难过。”
“手术已太晚。打开已扩散。”盛年年很不高兴地说。“我问你,为什么要让我来开刀?不开刀可能维持时间长些。”
“信任你,医院领导也是这意见。”
“死在医生刀下的病人多的是,我不怕冤鬼缠身。但是这个人,有点不同。我觉得好象是我有负于他。”她叹了口气,直截了当地进入题目:“你认识他的妻子?”
“当然,常来常往。”
“你以前说过除了我,没真正爱过别的女人,包括你的前妻。”
他脸一下沉下来,声音也变烦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从包里抽出几页纸,交给沈立。她说,“这是你的教授同学说的话,我的记录很详细。”
她沉默地看着他,眼光逼着他让他马上看。他瞪了盛年年一眼,可能觉得好奇,就从头读了下去。字迹很不规则,不过他认识盛年年的字体,读下去不难。读到最后一段:
她赤裸着身体打开了门,穿过正下着雨的青石块路,她敲开了斜面那幢房子的门。一个男人好象正在等她,她一见他,就倒在他的怀里。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她把他拉了出来,不,是他把她拉了进去。不过门未关严,我站在屋檐下注视她,雨点飘湿在我脸上。所有的房子在雨中摇摆,活起来,仿佛可以如人走路一样。我跨过屋前的一小段夹竹桃,怎么也走不到这条路的对面,雨太大了。在雨水淅漓声中,一阵沉重的喘气声传到我耳边,我不顾一切地走到路那边,一排夹竹桃幸好不好,正好遮挡一下我。我看见那道敞开一些的门露出他和她紧紧相拥的身体。
雨水湿透我的衣服,举着伞的走夜路人从我身边经过,雨靴发出奇怪的声音。那人看了一眼我,又掉过头继续走路。我绕着房子转,希望找到一个地能够看清里面。但是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试探性前进,窗子里两个模糊的身影透过一个闪电的光重叠翻滚的剪影。我揉揉眼睛,把雨水抹掉,退回自已家门口。门口竟是她的拖鞋。她赤脚就走出去了,我心一惊。不过站在这儿,远看斜对面那房子,仿佛更清楚一些。怎么,地上有一件衣服?白色的睡衣裤在雨夜里格外醒目,雨水冲着衣服,泛着光在一点点移动,我以前看见过这衣服。一生气就踩在上面,对直朝斜对面的房子走过去,朝那半掩上的门走过去。
他张着嘴要嚷,却一口咬住了她裸露的右肩,她一下叫了起来。她在我的怀里从不叫呀。她的一条腿跨上他的腰,她和我在床上从不用这样的姿势,也不这么扭动,她的脸也从没有这样如痴如醉,享受地闭上眼睛呀。
雨水往我身体里流,往我的心里流。我看清了,看清了他的脸,我真难以相信,他竟是我从小到大,到如今最好的朋友——
沈立的脸涨得通红,“啪”的一声把一叠纸扔在桌上,“这是什么?我不明白。”
盛年年不去回答他,却走到窗前,外面阳光仍好,院墙外六点正是下班人如潮的时候,不过这院里非常安静,绿树生机勃勃。
“什么时候说的?”沈立忍不住了。
“今天下午。”盛年年头也没回,补充一句,“这可是贾某人的自白。”
“在知道癌症细胞扩散的消息后?”
“你别激动。我没告诉他,我想他明白,”她回过头来。“他意志完全清醒,你别想找理由。”
“这一定是你在实验你的催幻功。你这样做是违反医学道德的。”沈立像突然反应过来,脸色铁青地说,“不然,我这好朋友是个临死也不会丧失理智的人。你利用了他!”
“他自己要求的。我不对你撤谎。他很自愿地合作,受功的人说的是平时不敢讲的话,最真实的话。”盛年年走近沈立,把手放在他的椅背上。
“受功的人把潜意识夸张为现实。”沈立拍了一下盛年年搁在椅上的手。“你是在吃醋。”
“两种可能性都有。”盛年年笑了,“这你就看错我,我已过了吃你醋的时候,你和谁都不值得我嫉妒。至于磁带嘛,我留在录音机里,他妻子可能已经取走了,这刻儿她可能正在家里听。”
沈立跳起来,几乎吼叫了:“这太过份了,我不能让我的好朋友带着这个念头死去,更不想让他妻子搞糊涂。”
“你放心,受功人自己不会记得他在幻觉中说的任何话,他醒来时一切记忆都抹掉了。他妻子当然不会公开,她遮掩还来不及呢,我也不会公开,我为你要面子。虽然我们的关系,只局限于我们俩之间,我当然得为你的名誉着想。”
房间一时没人说话,两人互相看着,似乎在衡量对方的份量。过了一会,沈立才柔和地说:“亲爱的,那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你把今年那个到加拿大进修名额给我。磁带我本可以复制一份,拿在手里,但我不愿用这种方法要挟你。这几页笔记你也可以拿去。我只是想逃开这种乱糟糟的生活,离开你。”
沈立脸上几乎看得出一丝瞬间飘过的笑容。“别早下任何决定。耐心一些,不过,我会试试看。”他心里想,或许加大拿那边那些已经倦于理性的洋人,会对她那一套催幻术好奇。
4
缤玢醒了过来,她扶着墙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洗脸。她看着镜子里的那个憔悴的人,说:他是个病人。隔了一会,她又说,他是一个病人。
贾成荫从来就没有什么奇怪的想法,性幻想更不可能,他连做怪梦都未曾有过。每天醒来,若她说做了什么梦,他说那是梦,不值得再想。她想想也是,这样下来,她很少记得夜里的梦。她睡觉一人喜欢枕头高……他则总是平坦的,如果他们做爱,要么她在上面,要么他在上面,过程之中没有调情或未爱的话,他闭着眼睛非常忠实地尽丈夫的任务。她没有听到过他对别的女人评头论足,同样,她也不谈别的男人。
有时他去开会,打乱了一周一次的性生活,无论走再长,重新相见也不好意思立即把她抱上床。他对她有礼有节。有进她希望他对发发脾气,可是他也未做到。有一次两人去看电影,里面的男人把女人一把抱起来转几个圈,她看了他一眼,他也同时看了她一眼,两人眼睛里看不出什么异样,似乎那样的男女是疯子,他们俩才是正常的。
他们没有一起洗过澡,这么多年,他可能一次也没有看过她的身体,缤玢刚这么想,就吓了自己一跳,赶快止住。
那磁带有魔力,她将磁带取出来,放入抽屉里一个铁盒里,方如释重负。只有一种解释说得过去,丈夫的癌症转移到脑子里了。他的头脑受到肿癌的压迫,因此产生不合常理的想法。这盘磁带千万别落入外人的手里,书虫儿一生正派,她自己一世清白,都会被这盘带子的内容毁得一干二净。她又把磁带从铁盒里取出,拿出剪子剪掉,她下不了手,一时这磁带显得格外重要,她六神无主,看着磁带,不知怎么处理它才好。最后,她打开桌子中间的暗锁,在磁带壳上写上“逻辑学批判教程第十五章,补充注释”,用一个信封包好,放在存款
折子银行卡等重要文件之中。
锁上抽屉。她打电话到医院,她想找给丈夫开刀的那个主治大夫,那个叫盛年年的女人。
电话通了,可是盛大夫已下班了。
她告诉值班医生,她有急事,她需要盛年年大夫家里的电话。她急躁的态度使值班医生十分不快:
“医院无权告诉病人家属医生家里的电话。”
“岂有此理?”
“对不起,这是规定。”那边说完就搁下电话。
惟一的办法就是打电话给沈立,告诉他贾成荫可能已神志不清,开始胡说一些莫须有的怪事。最好让沈立知道,免得出事。但她拨他的电话一半就无法往下进行,她发现她怕与沈立说话。
那么,缤玢对自己说,我不能对一个病人认真,就当一切没有发生,我得挺住,那死亡的边缘上是无边无际的阴森恐惧!
直到这时,她才想到丈夫医院床头柜上的录音机,要是他继续胡说,越说越像真有其事,怎么办?她闪过这念头,披了件衣服,拿起包到客厅穿鞋。
她赶快打的,一头大汗到医院时,已是晚上九点十分。门房拦住她,说是过了探看病人时间,不让进。
她说她是危急病人家属,必须见。她的态度坚决,但诚恳。门房没办法,说是得打电话问有关人,没有几分钟,门房手一摆让她进了住院部高级病房的大门。
全是芙蓉和盆栽莲叶,虽然花园不大,但空气不错。缤玢跑上楼梯,走廊非常安静,亮着灯,她在304病房门口停了停,里面没有动静。她没有敲门,而是推门进去。丈夫坐在床上,脸色安祥,戴着眼镜,膝上放着他的书稿。
缤玢坐在床上。
丈夫抬起头,看见她,非常惊喜,放下稿子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搂到跟前,他的头埋在她的双乳间,久久不放开。
“怎么啦?”
“真好,你在这儿。”
“怎么啦?”她重复一句。“我是说你感觉如何?”不过她词不达意,显得含含糊糊。
“我感觉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我想我快恢复了。”他躺倒在床上,她整个人都在他怀里,他抚摸着她,亲吻着她,她喘不过气来。他说,“和我在这儿,我想要你。”
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他已经在解她的衣服了。她按住他的手,红着脸问:“在这里?”
“这房间里一直就我一人,你去把门闩上就行了。”他说。
她抬头看看窗子,倒是垂下窗帘,即使不关窗帘,外面是大树,应该说也很安全,这时候不会有护士或医生闯进来。她低头一看自己已经半裸,而丈夫正热情地看着她。她突然想起那磁带,神色大变。
“你不愿意留在这里,那么我们回家去。”他站起来,抱住她,体贴地说:“离开医院吧,反正早晚都得离开。”
这话太不吉祥了,她的身体一下子僵硬,她紧紧地抱住丈夫,心碎地想,全是回光返照,没一点她所熟悉的样子,仿佛他是个陌生人,她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好不容易才忍住泪水。
丈夫说:“好吧,明天,医生会同意我们回去。”
5
阳光一早就照射到窗前。贾成荫一身竖条棉布病人衣服,伸伸懒腰,把窗帘系好。护士小姐就进来放好开水,检查仪器,写报告数字。
护士小姐刚走,盛大夫拿着病历走进来。“今天感觉好吗?”她的声音永远清脆,好听。
“不错,昨天不知怎么就睡着了。”他有点歉意地说,“我们好象没谈完话?”
“我们没谈什么要紧的事?”她一边亲切地反问,一边用手势要他回到床上去。
“记得我们说什么关于幻想的权利。”他自嘲地笑笑。“搞一辈子逻辑学,却不知怎么幻想。”
“你昨天难道连梦也没做过?”
“比吃安眠药还睡得很深,我不太记得是怎么一回事。”
“想再来一次?”
贾成荫发现盛年年的额头极高,眼睛潮湿发亮,今天她在白衣里是一件咖啡色的丝衬衣,一件过膝盖的西式裙。“怎么做梦呢,”他有些惊奇。
“我帮助你。但是做梦还得靠你自己,我没有办法给你一个梦。”她在床边坐下。她把病历放在左边桌上。
盛年年一般都是坐在床前的椅上或凳子上,第一次坐在他床边。不知为什么,他很高兴。这间房是高级病房里最宽敞的一间,卫生间也大些,甚至连床也宽些。如旅馆的标准间,布置也不太像一般的病房,虽然有医院的气味,总有朋友不时送鲜花来,缤玢总是分类装入瓶里,放在适当的位置。
“你今天看上去心情真的很好。”盛年年说。
“是托你的福。”贾成荫说。“你今天看上去很美。”
盛年年脸红了,“你瞧,我忘了你的口才。”
她的身材的曲线在白衣包裹下透出来。她比玢显苗条,不过胸部饱满,腰肢纤细,显得特别性感。他从未这么看除妻子外别的女人,他突然明白,大概是由于我不会有多少幻想的机会了,因此许多本质的东西恢复。生命终结,幻想也就随即终结。
她伸出手,把他的手握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说。“幻想从另一个生命阶段超越另一个生命阶段,一个个体激发另一个个体。”
“超越我恐惧的?”
“超越肉身的局限,比如让灵魂飞翔。”
他笑了,“你是搞西医的,我是搞逻辑学的,要我们这种人相信神秘主义?”
“信不信由你。若不信就试试,如何?”
“你挑战我,”他沉吟片刻,然后取出录音机,按下键说:“好,成全你,我的大夫。”
盛年年将床单毯子放在凳子上。她的双臂托住贾成荫的头,把他放在枕头上,让他舒展四肢躺平。她胸前的乳沟从这个角度看得一清二楚,从衬衣里凸出来,几乎触到他的脸。房间里弥漫医院消毒剂的气味,她的白帽压着她的头发,显出她白晰修长的脖子。她的手放在他眼睛上,他闭上眼睛后,再也不是消毒剂的气味,而是一股淡淡的幽香,想想,也不是房间里的花香,而像是一种久违的气味,当她一张开嘴说话,那幽香就涌向了他。
贾成荫吸了一口气,浑身舒畅。她的声音像羽毛触及着他的皮肤,抚摸着他,轻轻地说,缺什么,就幻想什么,幻想什么,就会拥有什么。他随着那声音的节奏自语,缺什么,就幻想什么,幻想什么,就会拥有什么。一双手放在他的额头,如同一团火刹那间腾起,一片幽蓝的世界。
不要怕,让我们穿越过去。她说。
他穿了过去。
雨真大,他在雨水中奔跑。
他的面前出现小时经常去的草地。边上是山坡,山坡顶端有棵树,她站在那儿似乎在等他。她柔情地看着他,说她一直就在这儿等他,很好,你终于来了,她拉过他的手。他们一下子拥抱在一起,他亲吻她,她抱着他,草地上开满花朵。
雨水在他们身体中滑过,他问你喜欢雨吗?她点点头。他说我不喜欢,因为和你一起,我不在乎雨。他带着她跑下山坡,街道出现在面前。她突然挣脱他的手,进了一所房子。他跟在后面,穿过一道门,想抓住她,但她比他动作还迅速,他一靠近,她就闪躲开。她的头发散开,她将鞋子脱掉,把外衣脱掉,她的Rx房漂亮极了,他一惊,不敢去抚摸,因为她的家人在他们周围晃来晃去,有的盯着他不走开,他的脸发红,因为他的心发颤,他一看见她的裸体,他就受不了,他想抱住她,得到她,想和她融为一体。
她在前面引路,上了楼梯,全是一间间空房,一进去他就觉得很像教室,里面堆满桌子椅子,突然到处都是人,成双成对,似乎都在等着熄灯等着别人离开,才能做爱,人人都很焦急,被情欲燃烧得难忍难受。但是灯不仅不熄,反而更亮了,而且人更多。
打更的老头来了,房间里的人都蹲在桌子下。别急,他对她说,我们好好找一个地方,仅仅属于我们俩的地方,让我好好爱你一次。他翻出窗子,把她抱了出来。他们跑到一间大
浴室,只有未关好的水龙头在滴着水,非常安静,他替她解裙子背后的钮扣,她给他脱裤子,她的手伸入他的身体里,她的抚摸使他实在忍不住呻吟起来。
就在这时,一大帮洗澡的人闯进来。
时间在消失,全是最好的时间。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无法反抗的情欲掀翻了一切,大庭广众之下,他一把撕开了她的衣服,把她抱起,在他们的注视下,走到大厅,把她放倒在光滑的大理石地上,他的手一挥,玫瑰从天空缓缓飘落,白色的花瓣旋转着芬芳的气息,他解开身上所有的束缚,吻住她的嘴唇,他把她的双手举起来,按住在背后,她一声声尖叫,那些花瓣渐渐组成一面镜子,他看见了另一个他朝他走来。脚步声,整齐的脚步声向他们靠拢,观众一圈圈增加。他不在乎,他动作越加粗野,由着性子来,把她翻来翻去,而她就像附在他身上一样,贴着他的心,他的心狂跳起来,猛地要将他们俩抛出来,抛出去又回来,再抛出去。真轻呵,上升,再上升,他听到八音盒奇妙的音乐,这音乐盖住了一切声音,他哭了起来,快乐到不能再忍受的地步。
盛年年浑身大汗,几乎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光亮的地板上,但是她的衣服依然一丝不乱。贾成荫的呼吸很平稳,好象完成一件极重要的工作,现在是享受休息的时候,闭着眼睛,进入了睡眠。
真没有想到她引导出来的功场,把自己也拉了进去。她只是想多知道情人沈立一些事,却无意之中知道了自己。从这个生命跌入那个生命,这太让她震惊了!这个肉身渐渐被癌症细胞蚀完的病人,她手术刀割开过的身体,在提示她生命中不可抗拒的事,那也是最可怕的事。她一时想不明白。
录音机还在吱吱地响。她走过去,把录音机拿在手里,“啪”地一声关掉。然后才取出磁卡。她将窗帘拉上,房间顿时暗了。她俯下身来,帮贾成荫搭上一条毯子。
6
十四天后。
沈立家里的电话铃声反复响起,却没人接,打电话的人也不愿留言,每响四下,就重拨再打。
侯机室里每个旅客的表情都不一样,行李或多或少,广播里不停地说将起飞的航班以及旅客的名字。
盛年年想,沈立是故意不愿听她声音。如同她与他约好见面,他也不来。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他说得很清楚。不过他说等你去加拿大时,我会去送你的。但他还是爽约了。一定是什么事比她更重要。她在机场这次是五次打电话,可是还是没人接,他办公室也没人。登机的通知这次叫着她的名字,一次中文,一次英文。
她把手机收起。提起脚边的箱子,走入已经没人排队的登机口。
缤玢一身黑裙坐在家里沙发上已失神了一个多小时。太阳西斜后,天色就暗淡了。追悼会是一种不同于其他折磨的苦刑,它让你死去活来,脱一层皮,掉进冰窟里。尤其是在两个多月守护寄寓了无限希望之后。
丈夫的书和稿件全部运回家,堆在书房里。追悼会上,校长说系里将派人来帮她整理遗稿,即使是未完成稿,大学出版社也要出版。
她无法打起精神。她想起他火化时,火葬场的烟囱,高得出奇。那淡淡的白烟早出来,监烧工就将骨灰拉出来,盛在她事先选好的瓷缶里。一个人就这样从世上走掉,消失了。
肚子饿了,她却吃不下任何东西。她走到书房,看着一地的书和稿子,突然想起那盘奇怪的磁带。她拿出钥匙,找开抽屉,摸摸那信封还在。她把磁带取出来,没拿住,掉在地板上。
她俯身去拾。
这时,她听到敲门声。她没有说话。
门被推开,有个人走进来,门被关上。一个男人的脚步,熟悉的声音。她抬起头,眼泪一下流了下来,“沈立,我知道你会来看我的!”她泣不成声。
沈立递给缤玢一根毛巾,她却当没有看见。过了一会,她才转过身,将磁带递给他。
“就是这个?”沈立问道。
缤玢点点头。
沈立沉默地接过磁带,灵敏地用手指一勾把带子扯出来,不顾缤玢惊奇的眼光,越扯越长,垂在地上。然后他把带子抓起来,走进厨房,放入洗碗槽里,划了根火柴。火顺着带子窜过去,像点着导火索,最后“蓬”地一下烧着带子和整个,壳子,一股塑料焦糊难闻的味道充满了房间。
缤玢始终没说话,她在一旁看着他做,现在她气色好多了,眼睛也有神了。突然,她感到右肩膀上有些微的痛感,就将手伸进领子,摸了一下,按了一下,好象有个瘀块,她拉下裙子,瞧了瞧,好似牙齿咬过的痕迹,不过已变成紫青色。
她愣住了,脸刷地一下苍白。沈立拧开水龙头洗手,正好回过头,看见刚才那一幕。他的脸色也像白纸一张,嘴唇发颤,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8
机长说,我们就要飞出中国领海,进入太平洋上空。
她从机舱窗口看到黄色的近海大陆架,混浊的一长条海水,而前面,是青蓝的一碧如洗的大洋。
她站了起来,走进卫生间,关上门,用梳子对镜梳好头发,添了几笔口红。看看镜子,觉得没有什么理由不对自己满意,才从随身包里掏出一盒袖珍磁带。她用小手指把带子勾出来,顺轴拉出全部带子,一边拉,一边扯碎,然后把空壳扔进马桶,按钮冲掉。空气压力猛地响起,蓝色的水流旋转着,把这一切喷进天空喷入云层,落入遗忘一切的海水里。
(清)乐钧《耳食录》
东吴柳生,悦邻女萧点云,思之甚笃。一日过其门,见点云倚扉而立,生时被酒,
挑之曰:“云娘真如飞云飘渺,乍见使人眼缬不能分明。今愿熟睹芳姿,归而摹画。作水月观音供养也。”遂逼视之,云微笑,掩门而去。生徘徊户外,至暮始归。
其夜云忆生言,亦颇情注,孤灯,不复就枕。闻有弹指于窗外者,其人微吟曰:
情痴福情痴,情痴不可说。
魂断楚峰云,尚绕梅花月。
梅花复不开,魂兮真断绝!
云素娴吟咏,低问:“吟诗者谁?”答曰:“供养大夫者也,今来侍香案耳。”云方念生,且怜之,不暇问生所由入之故,遂纳之。情好燕婉。遂订终身。由是往来,殆无间夕。
一夜,云母刘来云所,突见生,亟呼其父共执之。生叩头乞舍。萧,柳素亲睦,两家门第亦显贵,不欲绝好而彰其丑也,许以女妻焉。且戒曰:“宜速以媒来。”因纵之出。
数日杳然,刘乃造柳母私语其事。母诧曰:“何诬也?吾儿久病床褥,垂毙者数矣,安能与贤女期邪?”生闻之,跃然起曰:“诚有是,昏愦之际,以为梦焉,不知游魂之为变也。”两家闻之,共讶为天合,缔姻好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