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莲湾人管入伏的第一场大雨叫头伏雨。有头伏雨浇倒墙之说。天黑下来,滂沱大雨下了一阵儿就停了。
麦兰子趁着不下雨去村口酒店取东西,七奶奶一人在老宅里。七奶奶要烧一壶水,灶堂的火呛人,忍不住猛猛地咳嗽起来。她正揉眼睛,就听到门口有汽车喇叭响,不一会儿她就看见吕支书和翠兰提着一网兜水果进来。
吕支书笑呵呵地说:“七奶奶还亲自下厨啊?”七奶奶冷着脸,坐在灶口没动:“小吕子,你小子还真来啦!”她拿烧火棍子拦住他们说:“咱先说明白,你把建校款买车啦?建学校咋办吧!”吕支书陪笑脸说:“七奶奶啊,您听俺说,是这样,最近有个外商谈判,没好车人家瞧不起,就……先买车啦!都是为了工作,至于建校嘛,俺想求你老再找陆经理要那部分欠款。咋样?七奶奶帮孩子就帮到底吧!”七奶奶寒了脸骂:“小吕子,你拿俺老太婆当猴儿耍呀?”吕支书笑说:“您别多心,都是村里的事儿。”七奶奶轻轻一摇头:“陆经理那儿没戏啦,他们也是空架子。亏你想得出,要款你咋不去?俺就一条,俺要的这笔款子不能挪用!”翠兰看僵住了,笑着脸劝七奶奶几句:“七奶奶,您就给他个面子吧。”吕支书说:“其实呢,买车也是村委会定的。”七奶奶从灶堂口站起来,横头悻脸地说:“你那么霸道,村委会里的支委,哪个敢不听你的?小吕子,别耍聪明,你也是四十来岁的人啦,遇事得掂得出轻重缓急,啥是正道儿啥是歪路,你不知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哪!哪是井,哪是岸?你全看得见。”
吕支书强陪笑脸,心里很别扭,胡乱应了个景儿,就说还有事,放下那兜水果,拉着翠兰钻进轿车里走了。
吃完晚饭,雨又飘了起来。六月的雨零乱如泥。七奶奶端坐在炕头吸烟听雨。这时儿子疙瘩爷悄悄进来了。知子莫如母,她知道他会来的。七奶奶也不去瞅儿子,面对窗外的黑暗,巴嗒着老烟袋。她身后是一扇被烟火熏黑了的土墙,细看,像立着那口大锅。疙瘩爷站在娘的土炕前,怯怯地坐下,悄悄掏出一个信袋说:“娘,儿子虽说在海边,可村里的事情都知晓。俺想隔岸观火,看来不行啦,俺跟您说,您是对的。俺也看着这些村官来气,私下里就调查了吕支书的材料。是麦兰子帮俺整理的。您用吧!”七奶奶接过信袋,怔怔地望着儿子,眼睛湿了。疙瘩爷热热地喊了声:“娘!”七奶奶说:“儿啊,这才是咱麦家人,一个站着撒尿的爷们,就得活个男人样!俺到小吕子家去过了,俺给他家剪的钟馗已经脱落了,大门上白纸也被雨水冲了。他蹦跶不了几天了,他完了。”疙瘩爷静静地听着,半晌不语。他盯着娘的满头白发。白发不像白云,而像日子一样真实可靠。看久了,疙瘩爷有些陌生了。她是俺娘么?俺有这么大本事的娘吗?娘的脸渐渐化了,化在一扇白纸门里去了。疙瘩爷猛地一哆嗦。
七奶奶的烟锅早已熄了,可烟袋杆仍在嘴里含着,手上端着。疙瘩爷又说了几句,七奶奶还是坐着不动,疙瘩爷独自扭身出去了。他冒着小雨,竟不知不觉地遛达到学校,在操场上的大铁锅前停下来。瞅久了,父亲的锅也脱形走相了。很像隆起的一片泥岸。咋会有这种感觉呢?多少年之后,疙瘩爷仍然不明白。
第二天上午,疙瘩爷出面与吕支书长、苗村长谈了一回,两个人根本瞧不上疙瘩爷,你一个被罚守海的人,也有跟俺们村委谈话的资格?谈话时,他们把疙瘩爷羞辱了一番。疙瘩爷回来找娘。这叫啥天日?七奶奶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莫测了,她只说:“连生,沉住气。”疙瘩爷并不安慰,心绪糟得不知怎么打发日子了。七奶奶对疙瘩爷说:“娘是过来人,娘的话要好好记下,你的材料会有用的,物极必反!娘总信这老语。”于是,疙瘩爷就像领了圣旨似的心里倒嚼这句话。多少年了,娘一直是疙瘩爷的精神支柱。记得他刚刚被罚守海那阵,娘没怨他,只是给他讲自己调整心态的方法。娘说:“孩子,人一辈子总得走些沟沟坎坎的,挺过去就是好样的!”所以,多少年了,他都尽心尽力地守海。在他纯洁善良的灵魂里,曾经朦胧地认为:保护大海是他的天职。可是,无情的现实打醒了他,光守不行,村里昏官当道,大海都被糟蹋了。所以,他对现任班子失望了,他搜集他们的黑材料,是等待娘说的“物极必反”的那一天派上用场。今天娘说到“物极必反”的时候,七奶奶绝对想不到,村里横竖有一场灾。
头伏凉浇倒墙,头伏雨真大,砸在地上的水流像翻花一样。七奶奶喜欢听雨,可不愿听这种雨声。傍晚的时候,她和麦兰子都被雨声惊扰,看北风从檐前溜过,将房顶坠落的雨水扯斜了。
这时她们听到轰的一声响。不多时,就听见看船佬敲铜锣的声响。看船佬边跑边喊;“学校塌啦,学校塌啦!都快来救人啊!”
七奶奶耳背,还是抢先听见了,她问麦兰子:“听听喊啥呢?”麦兰子静心一听,脸就白了,话也带了哭腔:“坏啦,学校出事儿啦。”七奶奶紧着下炕,娘俩拿了雨伞随村人往小学校跑。麦兰子惦念裴校长,干脆将奶奶扔了,自己疯疯跑去。七奶奶一手举伞,一手拄杖,扑扑跌跌地颠,颠几步摔一跤,她赶到学校时成了泥人。这当口学校的事故已有了结果。好在是放学了,只有三五个没带伞、雨衣的孩子在教室躲雨。老师们也走了,裴校长住校,而且还留下一位叫马振良的年轻老师谈心。马振良老师是五年级班主任,不知咋搞的,前一天,有女孩家长告诉马振良老师借重点辅导为名,单独帮助这个女生,讲解时对女生有流氓行为。裴校长让马振良老师写检查。正这时,他们听到很沉闷的声响,出来看见学校院墙倒了一片,泥流汹汹地卷进来,淹没了大铁锅,冲倒了旗杆,雨水和海水直抵那几间教室。裴校长和马振良老师看见躲雨的学生,急急地冲进去了。孩子们懵了,呆傻不动。裴校长和马振良先拽出三个孩子,第二回冲进去,裴校长挟起一个孩子,马振良也抱了一个。裴校长眼看着房要倒了,就势从窗台滚出去,马振良和那个孩子就砸在废墟里了。裴校长和人们七手八脚地扒出孩子和马振良,两人都死了。
大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泥流又冲倒学校后墙。麦兰子扑向泥泥水水的裴校长,扎在他怀里哭着。裴校长一搂她,哎哟叫了一声,左胳膊抬不起来,血水滴滴嗒嗒流着。麦兰子捧起裴校长的胳膊说:“你伤啦?”裴校长咬牙没说话,死盯着躺在门板上的马振良和孩子,骇然至极的尖叫一声,泪流不止。
七奶奶拄着拐杖站着,眼前一阵昏黑,晃悠晃悠,像个三个腿的怪物一样勉强挺着。不一会儿,七奶奶发现七爷的大铁锅从泥水里漂了起来,像一条舢板船,在操场上的水面上逛荡。大铁锅明明是扣着的,啥时翻过来的?顺着大铁锅往远里看,就是那片泥岸了。过去埋着铁锅的泥岸,眼下泥岸上的黑泥冲下来了,流过的地方,黑了一片,像被鬼舌舔过一样。该死的泥流冲倒了教室。要是不挖锅,要是还有皂角树,泥流就不会下来了。“报应,都是报应哩!”七奶奶挺不住了,终于像泥一样瘫软在泥水里。
麦兰子和众人忙将七奶奶架起来,送回老宅。一路上,七奶奶不住地骂天骂地。其实,七奶奶心里骂的是吕支书。事故发生的时候,吕支书在乡政府打麻将。听到报告,吕支书也满身打抖了,个个吸着凉气。忙推了麻将,风风火火地奔出事现场来了。后来人们告诉七奶奶,吕支书赶到现场,小脸青着,屁也没放,拿脚狠狠踢了一下大铁锅:“你呀,你呀!你呀!”
田副乡长当场用手机给县委肖部长打电话,说:“铁锅带来了新的典型,活学活用,马振良老师就是一个新典型。”肖部长回话的声音很伤感:“什么新典型?你们难道不感到痛心吗?我在现场会就说了,为啥还没盖新校舍?出典型是好,可眼下要紧的是安顿好死者后事,安排孩子们开学。我和县长马上就到!”乡里领导们也狠狠批评了吕支书。裴校长被领导们叫到车里,询问详细情况。
七奶奶已经懒得听那些虚话了。她被雨水淋病了,躺在热炕上浑身哆嗦。望着房顶,也忽然感觉自己被泥土埋了。掩埋她的泥土像节日礼花一样落下来。麦兰子和疙瘩爷为七奶奶请来了医生,打针吃药,第三天就好些了。这几天,裴校长和七奶奶操持办麦兰子教书的事儿。死去的马振良老师给麦兰子腾出了指标。算自然减员。七奶奶一板一眼地纠正:“啥自然?就是减员。好像学校自然该塌似的。”麦兰子更会解释:“泥流冲了学校是自然灾害,当然叫自然减员。”裴校长由马振良老师之死想起死去的妻子艾老师,眼睛慢慢红了。麦兰子只为自己工作有着落激动着,没有在意裴校长的表情,说:“俺进校顶替死人的指标,听着挺吓人的。”裴校长茫然地望着麦兰子,尴尬地一笑。马振良老师之死,那些令人揪心的细节,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十分折磨人的。七奶奶瞪了麦兰子一眼:“你说啥话?啥死了活的,你到学校教书就行了呗!”麦兰子既高兴又疑惑:“难道这就成了?”裴校长说:“还得等教委的批复呢,不过,你明天到学校报到就是啦。先顶编代课,然后转民办。”
七奶奶替麦兰子高兴,中午包饺子给她庆贺。吃完了饺子,裴校长陪麦兰子去村口酒店收拾东西。麦兰子的酒店转租给别人,她要告别这个小酒店了,一进酒店,裴校长就把门关死,窗帘也拉上了,扭头抱紧了麦兰子,舒畅地闭上了眼。麦兰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沉了脸说:“俺就离开酒店了,心情不好。”裴校长问:“你留恋酒店?”麦兰子眼圈儿红了,她对酒店还真有感情。裴校长说:“兰子,你想啥哩?”麦兰子瞪他一眼,她心里竟然想起了大雄!为啥这个时候想这个家伙?她也想不明白。裴校长吸着一支烟。麦兰子觉得自己脸烫烫的,一摸有泪水在流。裴校长见她落泪了,就站起身揽住她的细腰,亲昵地问:“你咋啦?我们结婚吧!”麦兰子扭头扑进裴校长的怀里,吻出一些细微的声响。
第二天早上,七奶奶很早做熟了饭,喊醒麦兰子去学校。吃完饭,麦兰子翻箱倒柜找合适的衣裳,当老师穿体形裤不妥,就由七奶奶参谋着换上一件套裙。色儿挺素净,麦兰子一穿显得高雅端庄,风韵动人。这件衣裳还是裴校长为她买的。七奶奶见她穿好,就等她画完淡装,才送麦兰子去了学校。正巧赶上学生列队升国旗。七奶奶把麦兰子一交就想走,裴校长留七奶奶一起跟着升旗。七奶奶望一眼旗杆下的大铁锅,就欣欣走回来,拄着拐杖站在国旗下,听着国旗,望着五星红旗,她顿感自豪气涌动,老眼湿湿的了。仪式一完,孩子们就跑着说笑。七奶奶跟裴校长说:“那些材料兰子给你看过了?”裴校长说:“看过了,俺还重抄了一遍。”七奶奶接过材料,又让裴校长给她念了一遍。然后满意地点头,拄着拐杖发动群众去了。村里早就对吕支书憋着劲儿,学校出事,村人对吕支书意见更大了。这在材料上又得知一些新情况,比如吕支书贪污挪用公款的一些内情。
七奶奶颤着小脚儿把材料送到乡政府。田副乡长正忙调动,就溜边儿走了。领导们对七奶奶好言相劝,终于将七奶奶劝回家里。不几日吕支书媳妇翠兰就堵着七奶奶老宅门口骂街了。她骂街走了嘴,使七奶奶知道那份材料已经落入吕支书手中。七奶奶糊涂了。真是官官相护哇!麦兰子劝太奶奶罢手。七奶奶不甘心,又把手头复印的材料送到县信访办公室。半个月过去仍没动静。七奶奶没辙了,身体几日好些,几日歹些,气得身体木了半边儿。人到了没有指望的份上就异想天开。那天她独自去泥岸转了转,真的转出绝招儿来了。
那天早上,七奶奶让疙瘩爷套好一辆马车。马车套好,七奶奶却不让疙瘩爷和麦兰子沾边儿。疙瘩爷问七奶奶:“您老要做啥?”七奶奶说:“俺要拉着大铁锅去县政府门前静坐。”疙瘩爷担忧地说:“这行吗?”七奶奶说:“县太爷不见俺,可他们知道这锅,肖部长得见俺吧?”疙瘩爷心叹这招儿够绝的,也就没拦,背水一战不进则退了。他招呼村里几个男劳力跟随老太太去,帮助装锅御锅。那些恨吕支书的村民自愿加盟,又拉了一车人。大锅装上了车,因为是倒扣着,远看像一只千年巨龟在乡道上爬行。七奶奶很神气地坐在铁锅上,挥着长烟袋坐阵,吸引得路人朝这边巴望,像看大戏一样专注。铁锅很像亘古不变的保垒,谁也无法动摇它。七奶奶坐在铁锅上,罩着一层仙气。
过了五道桥,忽然有一辆轿车停下来,车里走下田副乡长。田副乡长好奇地问七奶奶:“您拉着大铁锅干啥去?”七奶奶装成没事人似地笑笑:“小田呀,俺回娘家!”田副乡长已调县文化局当局长了,大铁锅对他不重要了,也就没过分走脑子,只随便问了一句:“回娘家还带铁锅?”七奶奶说:“可不,百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娘家要这个。”田副乡长呵呵笑两声:“真逗!”七奶奶看见田副局长钻进轿车走了。七奶奶“呸”了一声,逗得后面车上人都笑。看见别人笑,七奶奶也笑出许多意味来。她忽然觉得自己和铁锅挺滑稽,像演戏,人的一世都像唱戏,实际上台好开戏难唱呢。进县城时都晌午歪了,人们嚷嚷着吃饭,七奶奶长烟杆一挥说:“不准吃饭,放妥锅,拉开架势再说,免得出啥闪失。”七奶奶的忧心是对的,大铁锅扣在县政府门前,七奶奶往锅底上一坐,拦截七奶奶的电话就打到县公安局。
村里走了风声,吕支书知道了。
公安局的人赶到现场,七奶奶正坐在锅底上啃面包。不一会儿就围满了街筒子人来观看。县政府办公室刘主任慌慌张张地问:“你们这里哪位是领头?”七奶奶咳了一声说:“俺是头儿。”刘主任问:“老人家有啥要求?”七奶奶说:“俺要见县长,告状!”刘主任劝几句不顶用,就跑回楼上秉报了。吕县长正午休,听到情况就找到肖部长。大铁锅是肖部长抓的典型,竟抓出漏子,使吕县长十分恼火。肖部长在吕县长面前埋怨几句田副局长和吕支书,就乖乖下楼与七奶奶对话。七奶奶端坐着,眼皮没抬,吧哒着长烟袋,轻蔑地问:“是你,当县长啦?肖县长可得给俺们做主!”肖部长尴尬地说:“我还是肖部长。七奶奶有话好说嘛,您这是何苦?”七奶奶冷冷地说:“你走,俺跟你没话!”肖部长笑着劝了劝,七奶奶耷蒙着眼皮没回一句话。公安局的人急着喊:“肖部长你别管了,我们把这干巴老太太带走。”七奶奶耳背,问身边的人:“他说啥?”村人在七奶奶耳边嘀咕:“要把您带走!”七奶奶黑了脸:“敢,谁动俺,俺就俺死在铁锅前!”肖部长训了几句公安局的人:“别再添乱了,你们知道这铁锅么?知道七奶奶么?你们的任务是保护七奶奶的安全。”他把公安局的人骂愣了,公安再瞅七奶奶觉着神了。最后时刻,吕县长还是出来了。看了看七奶奶手里的材料问:“这都是真的?”七奶奶说:“要有半句假话,吕县长你把俺老太婆放油锅里炸了。”吕县长吓得吸口凉气,拉住七奶奶的手说:“老人家,请到楼上来,我把纪检的同志叫来现场办公!”七奶奶老脸松活了,站起来,挥挥长烟袋说:“你们别动,在这儿待命!”她说完撅达撅达跟吕县长走了。
日子终于睁开了眼睛。七奶奶的状告成了。
七奶奶是坐吕县长的轿车回雪莲湾的。拉铁锅的马车第二天才回到村里,大铁锅又送回学校。县纪委和检察院跟来了联合调查组,专门审查吕支书的案子。吕支书开始被隔离审查了,审两天就审出事儿来了,立案逮捕了。
村里来了乡政府的工作组,征求村民和支委们意见,有几个党员提议说,疙瘩爷是老党员,为人正直,干脆把疙瘩爷请回来接替吕支书。七奶奶恢复了严肃的神情,阻拦说:“俺整倒小吕子,是给村民除害,可没有私心杂念,俺儿疙瘩爷接村官不合适!”人们望着七奶奶,还是夸奖疙瘩爷人品好。七奶奶无话了,一只手按住自己的额头,一边焦虑地思索着该如何对待这件事。
苗村长过去是吕支书的跟屁虫,也保不住,村民代表大会就势把他的村长也给罢免了,村里的事务暂时让孙支委代管。可是,孙支委挺了两月,每天都到七奶奶那里求援,自己还是挺不住了,大伙又推疙瘩爷出山。七奶奶望着村里的乱摊子,也就答应了。七奶奶知道儿子的品行,守海的人忠诚。这样,疙瘩爷被解除了惩罚,被村人敲锣打鼓地迎进了小村。疙瘩爷当了村支书。
夜里七奶奶又梦见了铁锅和泥岸。无边无际的大海,铁锅里的七爷拚命往泥岸划水,总也不拢岸。七奶奶站在泥岸上喊:“死鬼,看见俺了么?俺脚下就是岸。”七爷远远地喊:“俺要上岸。”就被海水吞了。七奶奶一个冷惊吓醒了。她感觉七爷想回家了。天不亮七奶奶就爬起来,拄着拐杖去学校看铁锅。铁锅是七爷的魂儿,麦家的光荣,她的脸面。多瞅几眼,能驱妖避邪,浑身的病兴许就好了。
一个礼拜天,裴校长带着麦兰子去城里买课本,学校里没人,回来的时候,看见有人将大铁锅给砸碎了。七奶奶听说后,当下腿一软,晕倒在地。醒来后,被麦兰子背着去学校操场看现场。也不知是咋弄的,大铁锅碎成三瓣儿。七奶奶想,吕支书恨铁锅,可他被关押。不是他,就是可恶的村人干的。若是早把铁锅埋进泥岸,也不会遭这个难。
七奶奶就拄着拐杖去了泥岸。无风无雨,海岸是少有的空旷。岸上扣着一些老龟似的旧船。七奶奶发现泥岸上的新土早已灰白。她坐在泥岗子上,才看到孩子们又重新栽了皂树。岸上落满焦黄的叶片。明明有树,可在七奶奶眼里永远是裸露的了。
七奶奶迷迷瞪瞪地坐着,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她扭回去看,看不见人影,只有一些声音。问:“老人家,这儿是岸么?”答:“是岸。”又问:“天外有天,岸外有岸么?”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七奶奶愣了愣,忽然听到了哭声。无雨无风的傍晚,是谁在哭?为谁而哭?哭就哭吧,也许这哭,都是因为欢乐。哭的人知道而笑的人并不知道,这欢乐是多少痛苦换来的。
注释12:青色海螺壳
黄昏开始退潮了,黑色滩涂就从海里钻出来。浓郁的海腥气在大雄嘴里呼吸,晚风又将海腥气和他粗重的喘息一同吹向远处。
麦兰子坐在蹲锚眼的青石上,她望着大雄,望着泥黑色的海滩,像一幅被水舔卷后又贴在那里的旧画,小鬼蟹啪啪吐泡儿的声音令她格外迷醉。半个月亮挑在苍灰的桅顶上。天黑下来,一蓬红得耀眼的渔火燃起来,一群姑娘媳妇还在船边干活。雪莲湾的女人干活都围着头巾,头巾分红、黄、蓝和黑四种颜色。围头巾戴口罩的,大多是没出嫁的姑娘,她们怕海风把脸蛋儿吹黑了。她们与人交流只靠手势和眼睛。那些戴头巾不戴口罩的女人,都是媳妇,嘴巴很骚,不停地说笑。
大雄看见麦兰子过来了,就躲开那群女人,蹲在海滩拿一木棍在渔火堆里挑拨着,麦兰子闪闪跳跳的火苗将她的脸蛋儿映红,黑发随便披散着。大雄今晚将俺约到海滩就是看渔火么?麦兰子想,心情处于一种昂扬的状态中。如今她已经是一名教师了,可是教师本不是好当的,困难袭来的时候,也让她很吃力,多少有些紧张。大雄率先说:“兰子,你想啥呢?”
麦兰子说:“你想啥呢?”
“俺啥也没想。”
“俺也没想啥。”
大雄翻翻眼皮说:“没想头,不就是死了?”
“你才死了呢!”麦兰子瞪了他一眼。
大雄憨憨笑:“这小样儿的。”
麦兰子心里明镜儿似的他等着什么。
大雄忽然愣掏一句:“麦兰子,你说,哥对你好不?”
麦兰子红脸了,点点头。
“听说你接了裴校长的东西?”
麦兰子心尖颤了。
大雄压根儿没把裴校长当回事,麦兰子跟那书生的爱情,只是沉在一种幻觉里,他觉得麦兰子就是自己的女人,都是命,没有人比命走得更远。他硬硬地说:“你也必须接俺一样东西。”麦兰子慌了:“大雄哥,你就别……”大雄弓着宽厚的脊梁,在水洼里洗了洗手,往身上胡乱抹了两把,就十分虔诚地从胸里掏出红绸布裹的青黛色的海螺壳。这是他爱情的信物,是女人生活的靠背。拥有它是一生的幸运,命运的赐福。雪莲湾多少代人都是拿海螺壳当信物的。“它是俺从大海里捞来的,雪莲湾最漂亮的海螺壳。”大雄递给麦兰子说。麦兰子缓缓接过来,眼底生出真纯的东西。麦兰子很喜欢它,说:“你说它代表个啥呢?”大雄说:“它说法可多啦。”麦兰子又复杂地笑了。麦兰子近乎体贴的举动,又挽回了他的张狂和自信。大雄赖赖地凑过来,拿大掌蛮横地将麦兰子拥在怀里。麦兰子没反感。大雄又继续深入了。这时麦兰子忽然问:“你还没说清海螺壳的含义呢!”她推开他的手。大雄神神怪怪地说:“其实,这是海神娘娘福佑你们女人的。它像个活菩萨,像个聚宝盆,大福大贵,吉兆呈祥。你们女人将永生永世不遭孽,不犯天条,恪守妇道,多子多孙,替男人留下几根子香火。”他说得很得意,喉管呼噜呼噜响着,自己都陶醉了。麦兰子却十分泄气地沉了脸,完完全全失去了刚才的圣洁和生动。她问:“你真心信它?”大雄依旧没看出眉眼高低来,拍着胸脯子说:“俺信,俺信哩!”麦兰子很伤感失望的样子,一腔愁恼无从发落,恨一声:“你真熊!”就很随便地将海骡壳甩在海滩上。她本想说这个海螺壳与别的海螺壳有啥两样。谁知海螺壳滚跳了一下,撞在蹲锚眼的青石上,啪一声碎了。碎了,不知怎么轻轻地就碎了。麦兰子的护身符碎了,麦兰子心里竟这般畅快,格格笑,笑得前仰后合。大雄却惊颤了,塌了身架,当下膝一软,“通”地跪下去,一片一片捡炸碎的海螺残片,喉咙里撕搅着失魂落魄的声音,喉结愚蠢地跳着:“兰子,兰子,你可气死俺了……”他劈手夺过麦兰子手里的红绸布,弹平,边边致致放上残片,密密麻麻的汗粒从他大脸上猝然跌落。
望着大雄苍白的脸,麦兰子就慌了。
大雄盯着麦兰子的脸,看了许久,看出陌生来,嘴里努嚅了一阵,又仰对苍天弄出很响的声音。
渔火快燃尽了,最后一线火舌忽地向空中燃去,大海滩就焦黑如炭了。
一个黄昏,海潮大片退去。泥塌子升腾着被日光蒸热的腥腻腻的气息。大雄手里牵着一条又能又壮的大黄狗气气势势地站在海滩上。海风刮得畅,蓝天又高又远,残阳的红晕浸泡着人和狗,投下重浊浑厚的影子。狗赞赏地瞟一眼强壮的大雄,人也便有了狗一样的忠诚。天暗一些了,潮就颠来了。大黄狗耳朵竖起来,箭一般朝海里一个黑黑的东西蹿去,一跳一跳,划一道道弯弧,割出一串声响。大雄的眼亮了,喜兴得扭歪了脸。他扑甩着大脚片子一撅一撅地跑过去了。大雄在海里捕一种独特的蚣鱼。他要用这种鱼血,为麦兰子免灾。逮了蚣鱼,洒了血,大雄悬心落至一半。他拖着伤腿为麦兰子捧来了一碗童子尿。麦兰子哭笑不得,本不喝的,见他折腾来折腾去苦咧咧的样子,还是一咬牙喝了。喝完之后,她就从心里翻出苦辣辣的怨。大雄笑呵呵说:“灾破了,灾破啦!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你日后做事得掂得出轻重呢!”麦兰子木着脸,泛着大雄读不懂的悲喜。她见大雄喜颠颠地样子,哭了,他越高兴她越哭。“莫哭,麦兰子,莫哭哩!俺都是为了你好,俺从没怨过你。”大雄怯怯地看着她说。
麦兰子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大雄说:“麦兰子,你破灾啦,笑笑才是。”麦兰子极不自然地一笑,大泪小泪仍长淌不止。她又想起裴校长,不知怎的,在大雄跟前就总能想起裴校长。她在裴校长跟前呆久了,就想大雄。人心就是怪,怕俺会是个零丁丁的尼姑命呢。麦兰子想着,眼皮就嘣嘣地跳了几下。
大雄偷眼看她一下,狠狠打了一个喷嚏。这时候打喷嚏是很不吉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