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为我的孩子高兴,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还能犹豫不决吗?我还担心我的孩子在国外不好好学习吗?不,没有担心了。我知道我的孩子,当然会珍惜她自己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获得的宝贵机会。我唯一的担心是她还不到17周岁。我16岁的女儿身高164厘米,体重只有42公斤,每年秋季感冒咳嗽发烧,越看越单薄,越看越是小孩子,以后谁能够像我这样照料她呢?即便亲手抚养日夜相处也很吃惊原来16年时间这么短,相处这么少,我觉得还远远没有够,孩子却急不可待地就要出门远行,展翅高飞了。
启程的日子到了。亦池连我送她去英国的要求,都给否定了。这孩子特别心疼我的稿费来之不易。她从小到大都看着我在伏案写作,赶稿,赶稿,还是在赶稿。她在小学时候曾给我的《怎么爱你也不够》再版写后记,她在后记里写道“很奇怪,我妈妈和别的妈妈不一样,我妈妈从来不玩,她不会打麻将,不会跳舞,除了给我做好吃的,永远都在写作和看书。我不想长大了当作家。作家太枯燥,太辛苦了。”亦池用钱比我还节俭和抠门。我给她买衣服,她从来都是首先翻看标签上的价格,价格稍微贵一点,她坚决不要。亦池最漂亮的衣裙,都是我出国访问时给她买回来的,因为没有亦池在我身边管束我。我和亦池不一样,我总是首先看衣服漂不漂亮,非常漂亮和非常满意的,往往是在收银台才知道有多贵,也往往大大咧咧就刷卡了,事后才发现价格太贵。
亦池说:“妈妈,英国机票多贵啊!”亦池就是这样一个不说话的孩子,她喜含蓄,喜点到为止,特别怕肉麻和煽情。她更多的语言没有说出口,但是我知道她的言下之意是:英国学费已经够昂贵的了,来回路费的用度上,哪怕能够为妈妈节约一点钱,就可以让妈妈少一点辛苦工作。亦池不多说,我也不多说,我只是坚持想去送她,我也只会简单地说:“家里钱够用,机票钱有的。”“算了吧,”亦池用玩笑话彻底否定了我,她说:“你英语又不好,怎么陪我怎么帮我?反而要我陪你帮你吧?我自己要出海关填写出境卡什么的又要和学校接机的人联络接头,又还要照顾你怕你走丢了,麻烦不麻烦啊?回头你一个人返回,又是火车又是飞机的,我还很不放心呢。”我是生怕给孩子添乱的,听亦池这么一说,再也无话,只能同意她的决定。
这一天,眨眼就到了。亦池,我的孩子,神情一如平常,依然少言寡语,淡然悠然,在浦东机场,背着她平时上学的那只双肩书包,手挽着我的胳膊,貌似逛街。最后来到了安检门,亦池完全跟平时上学一样,松开我的胳膊,朝我摆摆手,说了声:“妈妈再见。”人就闪进了安检门,我都来不及抱抱她,她也没有什么分别意识,连头都没有回一下,迈着青春的轻快步伐,独自走向英格兰,独自走向她自己中意的中学,独自走上了她自己选择的人生之途。瞬间,就看不见背影了。我无法克制地,不顾及场合地,稀里哗啦哭开了。
2007年6月28日,是我的一个大日子。我的女儿亦池,两年之前,一个16岁的瘦弱毛丫头,匹马单枪,负笈英伦;在过去的两年里,仅仅去年暑假回家了一趟;现在,我18岁的高中毕业生,今天回家。
亦池临行的前一天,还有最后一场考试——我完全被英式高考搅昏了,面试都结束了,还考试什么呢?我也懒得再去弄清楚。只是我不敢打搅孩子,不敢让她考试分心——不管什么考试,坚决克制了给孩子打电话的冲动,其实我只是想问她回家第一天最想吃什么?我快乐地忙乎起来:跑超市,做清洁,洗涤、晾晒、熏香,将亦池一年没有使用的房间再度打扮得光鲜如新,气息馨香,然后日夜兼程赶往上海浦东机场。
在机场翘首等待的近两个小时里,我就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胡思乱想了。高考结束了,亦池也就是高中毕业了。当亦池离开C.C中学的时候,必须带走她的全部行李物品。两年多积累起来的个人物品,已经跟一个小家庭似的大包小包,我们在英国又举目无亲,也总不能让孩子都带回来吧?再说她上大学还要继续使用。可是大学又还没有最后的决定。
亦池有能力以及有力气完成这种搬家式的装箱打包吗?她能够不丢三落四吗?护照、机票、银行卡、手提电脑以及各种重要的个人文件资料,可都是出不得一点差错的!英国马拉松式的高考,导致高二整个学年都处在一系列的考试之中,孩子的体力吃得消吗?真的一切都如她自己所表现的那样吗?在电话里,她总是轻描淡写十分抽象:“我挺好啊。很顺利啊。不累啊。”“有男朋友吗?”“没有。”电邮呢,则更简单,就三言两语几个字。我每每都是长长的信写给她,这孩子往往一个字没有,她用自己拍摄或者手绘的各种图片回答我。当然,图片拍得很机智又艺术,我一看就心领神会,也常常忍俊不禁。然而到底,她还是巧妙回避了我询问的许多具体问题。
亦池现在已经把我划分成全世界最喜欢瞎担心的妈妈类,孩子们把妈妈分为啰嗦唠叨类,强加母爱类,霸权欺压类,不由分说类,瞎操心类。她的经典举证就是:暑假后她和她的同学们飞回英国,绝大多数同学在飞机抵达之后,并不急于给家里打电话,因为家里正是凌晨,妈妈们正在熟睡;还有不少妈妈事先提醒孩子应该等到她们起床之后再报平安。而我,却在孩子飞行的12个多小时里完全无法入睡;我必须要听到孩子报平安的声音才能够踏实。以至于有几次在飞机着陆之后,出关时间等待过长,亦池怕我担心焦急,不得不向陌生乘客借用电话向我报平安。由于她的同学们来自于40多个国家,因此亦池将我纳入世界范围作比较,我都算得上典型的瞎操心类。我只能笑笑。然后,一如既往瞎操心。其实我知道我这样紧张的等待,会导致孩子的慌乱,我也答应了孩子要慢慢纠正自己。可是英国的许多做法,实在太出人意表,我不得不瞎操心:考完就奔伦敦机场飞回家,亦池的行李到底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