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突然就不到“男生”这边来了。有些日子不来了。
小马其实已经感觉出来了,嫂子这样做是在回避自己。在宿舍里是这样,在推拿房也是这样。
从嫂子回避小马的那一刻起,小马就开始了他的忧伤。但是,嫂子为什么要回避自己呢?小马忧伤的脸上平白无故地浮上了笑容。很浅,稍纵即逝。小马看到了回避的背后所隐藏的内容。
嫂子的气味。嫂子头发的气味。湿漉漉的气味。嫂子“该有”的“有”。嫂子“该没”的“没”。
小马沉默了,像嫂子的气味一样沉默。小马平日里就沉默,所以,外人是看不出他的变化来的。只有小马自己才能够知道,这不一样。他过去的沉默是沉默,现在的沉默则是沉默中的沉默。
什么是沉默呢?什么是沉默中的沉默呢?小马都知道。
——小马在沉默的时候大多都是静坐在那里,外人“看”上去无比地安静。其实,小马的安静是假的,他在玩。玩他的玩具。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玩具是什么。他的玩具是时间。
小马不用手表,没有时钟。轮到他上钟了,小马会踩着幽静的步伐走向推拿房。一个小时之后,小马对客人说一声“好了”,然后,踩着幽静的步伐离开,不会多出一分钟,也不会少掉一分钟。小马有一绝,小马对时间的判断有着惊人的禀赋,对他来说,时间有它的物质性,具体,具象,有它的周长,有它的面积,有它的体积,还有它的质地和重量。小马是九岁的那一年知道“时间”这么一个东西的,但是,那时候的“时间”还不是他的玩具。在没有玩具的日子里,他的眉梢不停地在向上扯,向上拽。他想睁开眼睛。他心存侥幸,希望有奇迹。那时候的小马没日没夜地期盼着这样一个早晨的来临:一觉醒来,他的目光像两只钉子一样从眼眶的内部夺眶而出,目光刺破了他的上眼皮,他眼眶的四周全是血。他的期盼伴随着常人永远也无法估量的狂暴,就在死亡的边缘。
四年之后,这个十三岁的少年用他无与伦比的智慧挽救了自己,他不再狂暴。他的心安宁了。他把时间活生生地做成了他的玩具。
小马至今还记得家里的那只老式台钟。圆圆的,里面有一根时针、一根分针和一根秒针。秒针的顶端有一个红色的三角。九岁的小马一直以为时间是一个囚徒,被关在一块圆形玻璃的背后。九岁的小马同样错误地以为时间是一个红色的指针,每隔一秒钟就“咔嚓”一小步。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小马整天抱着这台老式的时钟,分分秒秒都和它为伍。他把时钟抱在怀里,和“咔嚓”玩起来了。“咔嚓”去了,“咔嚓”又来了。可是,不管是去了还是来了,不管“咔嚓”是多么的纷繁、复杂,它显示出了它的节奏,这才是最要紧的。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它不快,不慢。它是固定的,等距的,恒久的,耐心的,永无止境的。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时间在“咔嚓”。它不是时间,它是咔嚓。它不是咔嚓,它是时间。咔嚓让他喜欢。他喜欢上时间了。
事实上,小马在一年之后就把那只老式的台钟舍弃了。他不需要。他自己已经会咔嚓了。他的身体拥有了咔嚓的节奏,绝对不可能错。时间在他身体的内部,在咔嚓。不要动脑子,不用分神,在什么情况下他自己都能够咔嚓。他已经是一只新式的台钟了。但是,他比钟生动,他吃饭,还睡觉,能呼吸。他知道冷,他知道疼。这是小马对自己比较满意的地方。他吃饭的时候会把米饭吃得咔嚓咔嚓的,他呼吸的时候也能把进气和出气弄得咔嚓咔嚓的。如果冷,他知道冷了多少。个咔嚓,如果疼,他也知道疼了多少个咔嚓。当然,睡觉的时候除外。可是,一觉醒来,他的身体就自动地咔嚓起来了。他在咔嚓。
小马不满足于咔嚓。这种不满给小马带来了崭新的快乐。他不只是在时间里头,他其实是可以和时间玩的。时间的玩法有多种多样,最简单的一种则是组装。
“咔嚓”一下是一秒。一秒可以是一个长度,一秒也可以是一个宽度。既然如此,“咔嚓”完全可以是一个正方形的几何面,像马赛克,四四方方的。小马就开始拼凑,他把这些四四方方的马赛克拼凑在一起,“咔嚓”一块,“咔嚓”又一块。它们连接起来了。“咔嚓”是源源不断的,它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两个星期过去了,小马抬起头来,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博大的事实,大地辽阔无边,铺满了“咔嚓”,沟壑纵横,平平整整。没有一棵草。没有一棵树。没有一座建筑物。没有一根电线杆子。即使是—个盲人骑着盲马,马蹄子也可以像雪花那样纵情驰奔。小马没有动,耳边却响起了呼呼的风声。他的头发在脑后飘起来了。
时间一久,小马感到了组装的单调,也可以说,建设的单调。既然所有的东西都是人建的,那么,所有的东西就必须由人来拆。疯狂的念头出现了,小马要破坏。他想拆。他首先做了一个假定:—个标准的下午是五个小时。这一来就好办了,他把五个小时划分成五个等份,先拿出一个,一小时。他把一小时分成了六十个等份,一分钟就出现了;再分,这一来最精细的部分就出现了,是秒。咔嚓来了。咔嚓一下他拿掉一块,再咔嚓一下他又拿掉一块。等最后—个咔嚓被他拆除之后,一个开阔无边的下午就十分神奇地消失了。空荡荡的笑容浮现在了小马的脸上。一个多么壮丽的下午啊,它哪里去了呢?是谁把它拆散的?它被谁放在了什么地方?这是一个秘密。是谜。
再换一个角度,再换一种方法,时间还可以玩。小马就尝试着让自己和时间一起动。时钟是圆的,小马的运动就必然是圆周运动。在圆周的边缘,小马周而复始。大约玩了两三个月,小马问了自己—个问题,时间为什么一定是圆形的呢?时间完全可以是一个三角!每一个小时都可以是一个三角,每条边等于二十分钟。每一分钟也可以是一个三角,每条边等于二十秒。就这样又玩了一些日子,一个更大胆、更狂放的念头出现在了小马的脑海中——时间的两头为什么要连接起来呢?没有必要。可不可把时间打开呢?谁规定不能打开的呢?小马当即就做了一个新鲜的尝试,他假定时间是一条竖立的直线,咔嚓一下,他就往上挪一步,依此类推。小马开始往上爬了——事实很快就证明了,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小马。两个小时过去了,整整两个小时过去了,小马始终都没有回头的意思。但小马突然意识到了,他清醒地意识到了,他已经来到了高不可攀的高空。他在云端。这个发现吓出了小马一身的冷汗,他兴奋而又惊悚,主要是恐高。可是,小马是聪明的,冷静的,他把自己的两只手握紧了,这就保证了他不会从高不可攀的高空摔下来。他是悬空的,无依无靠。天哪。天哪。天哪!他在天上。这太惊险、太刺激了。这时候,哪怕是一个稍纵即逝的闪念都足以使小马粉身碎骨。
是冷静与镇定帮了小马的忙。小马做出了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怎么爬上来的,他就怎么爬下去。小马吸了一口气,开始往下爬。还是一个咔嚓一步。小马耐着性子,咔嚓。咔嚓。咔嚓……七百二十个咔嚓过去了,仅仅是七百二十个咔嚓,奇迹发生了,小马的屁股胜利抵达了他的座位。这是一次英武的冒险,这同样又是一次艰难的自救。小马一身的冷汗,他扶住椅子,支撑起自己的身体,站起来了。他成功了,成功啦!小马幸福无比,振奋异常。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狂放,在无人的客厅里大声地呼喊:
“我发现了,我发现啦!时间不是圆的!不是三角的!不是封闭的!”
既然时间不是封闭的,咔嚓就不可能是囚徒,从来都不是。它拥有无限的可能。通过艰苦卓绝的探险,小马终于发现了时间最为简单的真相。这个真相恰恰是被自己的眼睛所蒙蔽的——眼见不为实。如果小马是个先天的盲人,换句话说,如果他一生下来就没有见过那只该死的老式台钟,他怎么会认为时间是圆的呢?咔嚓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囚徒。
看不见是一种局限。看得见同样是一种局限。高傲的笑容终于挂在了小马的脸上。
时间有可能是硬的,也可能是软的;时间可能在物体的外面,也可能在物体的里面;咔与嚓之间可能有一个可疑的空隙,咔与嚓之间也可能没有一个可疑的空隙;时间可以有形状,也可以没有形状。小马看到时间魔幻的表情了,它深不可测。如果一定要把它弄清楚,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贯穿它,从时间的这头贯穿到时间的那头。
人类撒谎了。人类在自作多情。人类把时间装在了盒子里,自以为控制它了,自以为可以看见它了。还让它咔嚓。在时间面前,每一个人都是瞎子。要想看见时间的真面目,办法只有一个,你从此脱离了时间。
小马就此懂得了时间的含义,要想和时间在一起,你必须放弃你的身体。放弃他人,也放弃自己。这一点只有盲人才能做到。健全人其实都受控于他们的眼睛,他们永远也做不到与时间如影随形。
与时间在一起,与咔嚓在一起,这就是小马的沉默。
——沉默中的沉默却是另外的一副样子。沉默中的沉默不再是沉默。小马没有和时间在一起,他被时间彻底地抛弃了。他学会了关注。小马机警地关注嫂子的一举一动,甚至,嫂子的一个转身。嫂子在转身的时候空气会动,小马能感受到这种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震颤。休息室不再是休息室,小马的眼前突然呈现出童年时代的场景,有山,有水,有草,有木,有蓝天,有白云。还有金色的阳光。嫂子是一只蝴蝶,她在无声地飞。蝴蝶真多啊,满天遍野,一大群,拥挤,斑斓。但嫂子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即使有再多的蝴蝶嫂子也能和它们区分开来:她是唯一的一只玉蝴蝶。在众多的蝴蝶中,嫂子是那样的醒目,她的翅膀上有瑰丽的图案,她的翅膀发出了毛茸茸的光芒。她在翩翩起舞。她的翻飞没有一点喧闹,一会儿上去了,一会儿又下来了,最终,她离开了蝴蝶群,安静地栖息在了一片修长的叶片上。她的整个身躯就是两片巨大的玉色的翅膀,平行,对称,轻巧而又富丽堂皇。
“小马,你干吗跟着我?”嫂子说,“你坏。你坏死了!”
小马壮着胆子,同样栖息在嫂子的那片叶子上了。嫂子是没有体重的,小马也是没有体重的,但是,修长的叶子还是晃动了一下。嫂子一定感受到了这阵晃动,她再一次起飞了。然而,这一次的起飞不同了,浩瀚的晴空万里无云。浩瀚的晴空一碧如洗。浩瀚的晴空只有两样东西,嫂子,还有小马自己。小马的心情无限地轻飏,他尾随着嫂子,满世界就只剩下了四只自由自在的翅膀。
嫂子再一次栖息下来了。这一次她栖息在了水边。小马围绕着嫂子,在飞,小心翼翼,最终,他栖息了。这是一次壮丽的栖息——小马栖息在了嫂子的身上。一阵风过来了,嫂子和小马的身体就起伏起来了,像颠簸,像荡漾,激动人心,却又心安理得。小马侧过头去,他在水中看到了他和嫂子的倒影,这一来又仿佛是嫂子栖息在小马的身上了。嫂子的倒影是多么的华美,而自己呢?却是一只黑蝴蝶,是蠢笨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只蠢笨的飞蛾。小马自惭形秽了,他的眼前一黑,身体从嫂子的身上滑落下来了,不可挽回,掉在了水里。
这时候偏偏就过来了一大群的鱼。是鱼群。它们黑压压的,成千上万。每一条鱼都是一样的颜色,一样的长短,一样的大小。小马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飞蛾了。而是一条鱼。他混杂在鱼群里,和所有的鱼都是同样的颜色,同样的大小。这个发现让小马恐惧了:到底哪一条鱼才是自己呢?茫茫鱼海,鱼海茫茫啊,嫂子还能辨认出自己么?小马奋力来到了水面,竭尽全力,想跳出去。可是,小马的努力是徒劳的,他的跃起没用,每一次都是以回落到水中作为收场。连声音都没有,连一朵水花都没能溅起。
为了确认自我,小马想从鱼群当中脱离出来。然而,不敢。离开了他的鱼群,他只能独自面对无边的大海。他不敢。离群索居是怎样的一种大孤独?他不敢。离开?还是不离开?小马在挣扎。挣扎的结果给小马带来了绝望,他气息奄奄,奄奄一息。小马感觉到自己失去了最后的一点力气,他的身体翻过去了。他白色的肚皮即将漂浮在水面。他的命运将是以尸体的形式随波逐流。
一条海豚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它光洁,润滑。全身的线条清晰而又流畅。它游过来了,为了前进,它的身躯在不停地扭动。它一边游,一边对着鱼群喊:“小马,小马,我是嫂子!”小马一个激灵,抖擞了精神,跟上去了。小马大声地喊道:“嫂子!我是小马!”嫂子停住了,用她溜圆的眼睛望着小马,不信。嫂子不相信眼前的家伙就是小马。如果它是小马,那么,大海里谁又不是小马呢?小马急了。小马仰过身子,说:“嫂子你看,我的脖子上有一条很大的疤!”嫂子看见了,她看见了。小马永远也不能依靠自己的脸庞去证明自己,然而,一道骇人的伤痕让他们重逢了。这叫人心痛。然而,他们没有心痛,他们激动,无比地激动,想拥抱。可是,他们没有胳膊,没有手。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相对而泣。一颗又一颗巨大的泪珠流出了眼眶。他们的眼泪是气泡。气泡哗啦啦,哗啦啦,笔直地扑向了遥不可及的天空。
“我从来都没这么哭过,”嫂子说,“小马你坏死了!”
小马就这样坐在休息室里,做着他的白日梦,无休无止。在白日梦里,嫂子已经把他死死地拽住了。在嫂子没有任何动静的时候,嫂子是一只蝴蝶,嫂子是一条鱼,嫂子是一抹光,一阵香,嫂子是花瓣上的露珠,山尖上的云。嫂子更是一条蛇,沿着小马的脚面,盘旋而上,一直纠缠到小马的头顶。小马就默默地站起来了,身上盘了一条蛇。他是休息室里无中生有的华表。
但嫂子在休息室里不可能永远是坐着的,她毕竟有走动的时候。只要嫂子一抬脚,哪怕是再小的脚步声,小马也能在第一时间把它捕捉到,并放大到惊人的地步。嫂子的脚步声有她的特点,一只脚的声音始终比另一只脚的声音要大一些。这一来嫂子就是一匹马了。当嫂子以一匹马的形象出现的时候,休息室的空间动人了,即刻就变成了水草丰美的大草原。这一切都是小马为嫂子预备好了的。
小马固执地认定嫂子是一匹棕红马。小马在无意间听客人们说起过的,嫂子的头发煽过油,标准的棕红色。现在,嫂子的鬃毛和尾巴都是棕红色的。当嫂子扬起她的四只蹄子之后,她修长的鬃毛像风中的波浪,她修长的尾巴同样是风中的波浪。小马在八岁的时候见过一次真正的马,马的睫毛给了小马无限深刻的印象。马的眼睛是清亮的,这清亮来自于它的潮湿。在潮湿的眼睛四周,马的睫毛构成了一个不规则的椭圆。迷人了。含情脉脉,可以看见远山的影子。嫂子用她椭圆形的和潮湿的眼睛看了小马一眼,长嘶一声,纵情驰奔了。小马紧紧地跟随,一直就在嫂子的一侧,他们是并驾齐驱的。因为速度,他们的奔跑产生了风。风撞在了小马的瞳孔上,形成了一道根本就不可能察觉的弧线。风从小马的眼角膜上滑过去了。多么地清凉,多么地悠扬。嫂子的瞳孔一定感觉到了这阵风,她的蹄子得意起来,差不多就腾空了。
嫂子说:“小马,你是真正的小马。”
这句话说得多好。这句看似平淡的话里有多么自由的内容。小马的蹄子纵情了,他和嫂子一起爬上了一道山冈。在山冈的最高处,开阔的金牧场呈现在了他们的眼前。金牧场其实是一块巨大的盆地,一些地方碧绿,一些地方金黄。阳光把云朵的阴影投放在了草场上,阴影在缓缓地移动。这一来金牧场运动起来了,兀自形成了一种旋转。这旋转是围绕着一匹棕红色的母马——也就是嫂子——而运行的。嫂子却不知情,她撩起了她的两只前蹄,长嘶一声,然后,打了一连串的吐噜。在她打吐噜的时候,她的尾巴飞扬起来,在残阳的夕照中,千丝万缕,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形成了一道又一道棕红色的线条。这线条是透明的,散发出灼灼的华光,像没有温度的火焰,在不可思议地燃烧。小马把他的鼻子靠上去了,嫂子就用她的火焰拂拭小马的面孔。小马闻到了火焰醉人的气味。嫂子后来就转过身来,她背对着金牧场,把她的脖子架在了小马的背脊上。嫂子的脖子奇特了,她脖子下面的那一块皮肤温热而又柔滑,松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小马就不动,用心地体会这种惊人的感受。最终,他让开了,反过来把自己的脖子架在嫂子的背脊上。嫂子的身上全是汗,她的肌肉还在不规则地颤动。一阵风过来了,嫂子的身体和小马的身体挨在了一起,他们拥有了共同的体温,他们还拥有了共同的呼吸。他们各自用自己的一只眼睛凝视对方。嫂子一点都不知道,她亮晶晶的瞳孔里头全是金牧场的影子,还有小马的头部。小马的头部在嫂子的瞳孔里头是弯曲的,它的弧度等同于嫂子瞳孔表面的弧度。
嫂子的眼睛眨巴了一下。在她眨巴眼睛的过程中,她所有的睫毛都参与到这个美妙的进程中来了。先是聚集在一起,然后,“啪”的一下,打开了。这个“啪”的一声让小马震撼,他的脖子蹭了一下嫂子。作为回报,或者说,作为责备,或者说,作为亲呢,嫂子也用她的脖子蹭了小马一回。小马愿意自己的半张脸永远沐浴在嫂子的鼻息里。到死。到永远。
一个牧人这时候却走了过来,大步流星。他的肩膀上扛着一副马鞍。牧人几乎没有看小马,直接来到嫂子的面前,他把他的马鞍放到嫂子的身上去了。小马大声说:“放开,别碰她!”牧人却拍了拍嫂子的脖子,对嫂子说:“吁——”
牧人跨上嫂子的背脊,对嫂子说:“驾——”
牧人就走了。是骑着嫂子走的,也可以说,是嫂子把他带走的。牧人的背影在天与地的中间一路颠簸。小马急了,撒开四只蹄子就追。然而,只追了几步,小马就发现自己不对劲了。小马回过头去,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散落得一地,全是螺丝与齿轮,还有时针、分针与秒针。小马原来不是马,而是一台年久失修的闹钟。因为狂奔,小马自己把自己跑散了。他听到了嫂子的四只马蹄在大地上发出的撞击声,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王大夫,孔大夫,小马,上钟了!”小马闭着眼睛,还在那里天马行空,大厅里突然就响起了高唯的一声叫喊。
小马醒来了。不是从沉默中醒来的,而是从沉默中的沉默中醒来了。小马站起身。嫂子也站起身。站起身的嫂子打了一个很长的哈欠,同时伸了一个很充分的懒腰。嫂子说:“哎,又要上钟了。困哪。”
客人是三个。偏偏就轮到了王大夫、嫂子,还有小马。小马不情愿。然而,小马没有选择。作为一个打工仔,永远也没有理由和自己的生意别扭。
三位客人显然是朋友。他们选择了一个三人间。小马在里侧,嫂子居中央,王大夫在门口,三个人就这样又挤在一间屋子里了。这样的组合不只是小马别扭,其实,王大夫和小孔也别扭。因为别扭,三个人都没有说话。这是中午。从气息上说,中午的时光和午夜的时光并没有任何的区别。它安宁,静谧,适合于睡眠。也就是三四分钟,三个客人前前后后睡着了。比较下来,王大夫的客人最为酣畅,他已经打起了嘹亮的呼噜。
那边的呼噜刚刚打起来,小马的客人也当仁不让,跟上了。他们的呼噜有意思了,前后刚刚差了半个节拍。此起,彼伏,此伏,彼起。到底是朋友,打呼噜都讲究呼应,却分出了两个声部,像二重唱了。原本是四四拍的,因为他们的呼应,换成了进行曲的节奏。听上去是那种没有来头的仓促。好像睡眠是一件很繁忙的事情。有趣了。小孔笑着说:“这下可好了,我一个指挥,你们两个唱,可好了。”
小孔的这句话其实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有任何特定的含义。可是,说话永远都是有场合的。有些话就是这样,到了特别的场合,它就必然有特别的意义。不可以琢磨。一琢磨意义就大了,越琢磨就越觉得意义非凡。
“我一个指挥,你们两个唱”,什么意思呢?王大夫在想。小马也在想。王大夫心不在焉了,小马也心不在焉了。
除了客人的呼噜,推拿室里就再也没有动静了。可推拿室里的静默并没有保持太久,王大夫和小孔终于说话了。是王大夫把话头挑起来的。他们谈论的是最近的伙食,主要是菜。小孔的意思很明确,最近的饭菜越来越不像话。这句话王大夫倒是没有接,他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过多,万一传到金大姐的耳朵里,总归是不好。金大姐是推拿中心的厨师,她那张嘴也是不饶人的。王大夫就把话岔开了,开始回忆深圳。王大夫说,还是深圳的饭菜口味好。小孔同意。他们一起回顾了深圳的海鲜,还有汤。
因为客人在午睡,王大夫和小孔说话的声音就显得很轻细。有一句没一句的。也没有任何感情上的色彩。很家常的,仿佛老夫和老妻,在卧室里,在厨房里。就好像身边没有小马这个人似的。但小马毕竟在,一字一句都听在耳朵里。在小马的这一头,王大夫和嫂子的谈话已经超出了闲聊的范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调情了。小马没有去过深圳,就是去过,他也不好插嘴的。小马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个,在沉默中沉默。内心的活动却一点一点地加剧了。羡慕有一些,酸楚有一些,更多的却还是嫉妒。
不过嫂子到底是嫂子,每过一些时候总要和小马说上一两句,属于没话找话的性质。这让小马平静了许多。再怎么说,嫂子的心里头还是有小马的。小马羡慕,酸楚,嫉妒,但多多少少也还有一些温暖。
不管怎么样,这一个小时是平静的,对三个人来说却又有点漫长。三个人都希望能够早一点过去。还好,小马手下的客人第一个醒来了,一醒来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把另外的两个客人都弄醒了。这一来推拿室里的气氛恢复了正常,再也不是老夫老妻的厨房和卧室了。客人们睡眼惺忪地探讨了这个午觉的体会,他们一致认为,这个中午好。这个中午来做推拿,是一个伟大、光荣和正确的抉择。
高唯这个时候进来了,站在王大夫的身边耳语了一句,王大夫的一个贵宾来了,正在四号房等他。床已经铺好了。王大夫说了一声“知道了”,给客人拽了拽大腿,说了两句客气话,告别了。客人们则开始在地板上找鞋子。利用这个空隙,小孔已经把深圳的手机摸出来了。她打算留下来,在客人离开之后和父亲通一次话。小马已经听出了嫂子的磨蹭。她没有要走的意思。小孔一点也不知道,时间正在咔嚓,小马的心脏也在咔嚓。
客人终于走了,小马走到门口,听了听过廊,没有任何动静了。小马拉上门,轻声喊了一声“嫂子”。小孔侧过脸,知道小马有话想对她说,便把手机放回到口袋,向前跨一步,来到了小马的跟前。小马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却闻到了嫂子的头发。嫂子的头发就在他的鼻尖底下,安静,却蓬勃。小马低下头,不要命地做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深呼吸。
“嫂子。”
这一个深呼吸是那样的心旷神怡。它的效果远远超越了鼻孔的能力。“嫂子。”小马一把搂住小孔,他把嫂子箍在了怀里,他的鼻尖在嫂子的头顶上四处游动。
小孔早已是惊慌失措。她想喊,却没敢。小孔挣扎了几下,小声地却是无比严厉地说:“放开!要不我喊你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