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流年
下雨天,独坐小楼,泡一壶闲茶,听一曲《游园惊梦》,静守现世安稳。凉风拂过,花木的芳香,飘散于潮湿的空气里,清甜温润。所有浮华,皆关于门外,倘若时光愿意这般缓慢流淌,一个人亦可以坐到地老天荒。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如此锦句词章,轻柔雅乐,似一株幽兰,于流年深处,逶迤而来。
一个人是诗,两个人是画。世间至美的风景,或许终究需要有人相陪,纵是有伤害和辜负,亦当无悔。约好了,一起将风景看透,约好了,陪你细水长流。后来,一个转身,一个停留,彼此已是陌路天涯。
时间都去了哪儿?许多的事还来不及好好地做,许多人还来不及好好地爱,就已经老了。过往的岁月,像一部漫长的电影,从黑白到彩色,一幕幕,那么真实,却都只能留存在回忆里。所幸,曾经拥有过,一直都在,无论快乐或悲伤,荣华与清苦,都无法重新删改。
外婆说,人生真的很短暂,看过几度花开花落,几回月圆月缺,日子就那么过去了。她与外公相伴六十余载,亦经历风雨,有过跌宕,却彼此相守,没有离弃。最美的爱情,不争朝夕,而是经得起平淡的流年。直到那一天,谁先离去,亦无须过于心伤。缘起缘尽,早已注定,凡尘中的人,不过是履行那个过程。
儿时光阴,分明只有短短几载,却好似走过万水千山,值得用一生来回首。世俗人家,日色阡陌,柳溪梅亭,皆是风光无际。当年遇见的人和事,被封存在过去,依旧静好。
直到每次回家,与母亲同榻而眠,方觉人世早已偷换。那些记忆中精神矍铄的老者,相继离世。比我更小的孩童,亦是成家立业。母亲两鬓的白发,那般醒目,我怪怨自己这些年忽略了太多。他们都被时间匆匆追逐,仓促地老去。只有我,还在旧时光里停留,不愿醒转。
母亲会不厌其烦地讲述她年轻时的故事,于人情,她总是寻常心相待,不过于亲热,亦不疏离。她怀念的,是曾经居住过的老宅,是她每日辛勤打理的菜园,是喂养了多年的鸡鸭,是晒于柴草上的金银花,是戏台上那出散场了的戏。
年少时不解,只觉母亲不过一平凡村妇,一生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省城。皆因父亲患病,无奈相伴,记忆中唯有焦虑和辛酸。后来孤身经世,历了风雨,方知母亲内心,亦是浩荡明净。奈何生于旧时农家,读书有限,又为女子,纵有抱负,亦归沉静。
从村落迁徙到小镇,她已年近五十,最美的光阴,留在了那个朴素的地方。她与父亲,男耕女织,夫唱妇随,不算恩爱,亦相守情长。母亲说,许多的时间,都是在等待里度过。日暮时,立于灶台,烧着饭菜,想着打柴的父亲是否会早些归来。夜里父亲下乡出诊,母亲亦是不敢入眠,担忧山路崎岖,虫蛇走动,盼着出行的父亲,可以平安到家。
父亲亦知母亲担忧,一生简朴忠实,出去打柴不赏峰峦万状,不看溪水湖畔妙丽的浣纱女子。出诊时过酒铺不买醉,遇押牌九只作视而不见。若逢农人好友给予时新蔬果,糕点青团,亦不舍得吃,只带了回来,留给妻儿。
原来,时间都给我们兑现了,给了长亭短巷,给了春风秋月。我喜爱旧式的深宅大院,喜爱简洁的百姓柴院,因为那里收藏了老一辈的青春和过往。曾经江山胜极的炊烟村落,已是残照里的风景,画堂人家,红烛高照,已随水成尘。只余那几口废弃的古井,年年清波,所待何人?细雨归来的燕子,亦不知衔泥去往谁家。
每年回家,总不忘走一遍荒置的小巷古宅,纵是野草蔓生,断垣残壁,到底还是觉得亲近。静物无声,多少人世兴废沧桑,阴晴冷暖,皆藏于其间。石柱雕梁,天井幽窗,月色竹影,相看无猜,它们慨然坚守于此,哪怕只有一只燕子归来,只有一个人打身旁走过,都是值得。
我不由得想起唐人的一首古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冰雪之地,栖鸟不飞,行人绝迹,只有一位老翁独坐孤舟,垂钓江雪。苍茫大地,日月山川,人是那么地渺小,然一草一木,皆可含情立意,寄怀深远。那些被遗忘的旧物,又何尝不是风景,尽管世事如梦,他们依旧情深意长。
外公在世时,亦时常独自去江畔湖边垂钓。一壶老酒,一根钓竿,一个竹篓,再无其他。木舟岩石,枯藤草地,皆可席地而坐。去了则是一下午,有时满载而归,有时则空手而回。饭桌上,外婆会问起,明知今日无鱼,为何还有静坐一下午,费了时光。外公则饮酒自乐,笑说,钓不到鱼,还可以钓白云清风,明月秋水。
当时不解,脑中会映出那样一幅画面,一位老者,悠闲地垂钓白云清风,怡然自乐。后读罢书卷,知晓人世,方觉外公竟是至雅之人,与垂钓江雪的老翁那般,有着隐士风骨。一生安于山林乡野,恬淡闲逸,自在无争。
千古风流人物,明君霸主,一如那巍峨山河,葬于残照西风里。外公所愿,做个心无志向的山野村夫,日饮美酒,餐食野味,老妻在侧,儿孙满堂。父亲不是读书人,无此风雅,他的世界则是钻研中草药,走乡下村,为患者治病,风雨无阻。
人生在世,皆有各自的使命,无论崇高,或是平凡,一样值得钦佩。寻常百姓,不遇劫数,无须流亡,只需守着闲静的日子,辛勤耕耘,活着便是境界。虽有无常起落,唯求做好当下,不贪功贵,亦无惧人世飘忽。看似悠长的岁月,转瞬就过去了,悲欢离合,不过一世。
时常与人说起,幼时院里的梨花似雪,青苔藤蔓爬满老墙。说起燕子归来,绿水环绕巷陌人家。说起花荫树下,一起捉迷藏嬉戏。说起十里荷塘,结伴采莲的盛景。说起戏台上唱着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戏台下则是紫气红尘,人生百相。
我又与人说起,但愿余生可以寻自己喜爱的江南小村落,安静地活着。养一池的莲,只为了听雨。种一山的梅,只为青梅泡酒。栽一山的茶,亲自采茶、制茶、品茶。也许那时,许多人都离了都城闹市,守着闲静岁序,淡看花开花谢。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深庭旧院,石桥小舟依然安在,田埂河畔,有荷锄浣纱的男女。时光从容有序,流年闲庭信步,我愿与众生一起修行,于烟火中,安享平凡简单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