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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的我》第11章:此文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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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7月15日

C的奇思

多少年来,C一直在思寻一种东西,这东西的特点是:没有自己的诞生时日。人们告诉她,具有这般特征的东西人世间是没有的,她漫长而痛苦的寻找也让她领悟到了这点。空中、地上、地下、海底,孕育着无数的生灵万物,可要从中找寻出一样她思念的东西——没有诞生时日,却令她感到那么渺茫。

也许要使某一个东西做到无穷无尽,变成一种永恒和无垠——就像时间和罪恶,并不是不可想象的,所以人类也不乏这样的追寻者,比如德国物理学家孜孜不倦的永动机,中国古人梦想长生不老的仙丹,博尔赫斯笔下的无垠的书《沙之书》,等等,不一而举。但要使某一个东西做到没有起始,没有诞生时日,这似乎连想都是不可想象的。这种可怜的野心勃勃的愿望,我们也许只能在《囡书》中看到。但《囡书》,谁都知道,这是一本荒僻的书,它从来只有一本,而且只有一人能解读,而此人早已尸烂。所以,《囡书》就像一把特殊的、只配有一枚子弹的枪,当这颗子弹砰地一声穿出枪膛后,枪身也就像被子弹击毙者一样,成了一具报废的尸物。有人说,你想读懂《囡书》,这本身就是一件困难而又困难的事,也许要比创造没有起始、没有诞生时日的某一个东西不会容易一点。这么说来,C的愿望确实是稀奇的:惊世骇俗,不可理喻,甚至要叫人笑掉大牙。因为,这确实太荒唐了!

坦率说,C在寻找的开初就相信,她要寻找的是一种世上找不到的东西,这个出发点的悖论,使她为此而作的努力也将永无结束之时:每一次寻找都不可能是最后一次。没有生,哪有长?这似乎只是一个鸡与蛋的问题,作为一个读过上千册书的人,C知道去找寻一只非蛋而生的鸡的艰难性和荒谬性。而C之所以仍要去找寻,也许是出于强烈的个人需要,也许是对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的一种迷信。C就像赫拉斯笔下的孤独的少年,不喜欢热热闹闹和各种机械的声音,只是喜欢沉溺于豹子式的胡思乱想中(把自己隐蔽一隅),满足于以抽象的观念占有窗外的种种世故人情。

说来你也许不信,在冥冥幽思中,C常常看见天空中飞舞着纷纷扬扬的运气,它们像空气一样流动、沉浮,并且和空气共同酝酿风雨和天空的各种颜色、声音、形状。而纷飞的运气中,有一部分并不像汗水、血液一样是从人体毛孔和血管中流出的,而是自遥远的星辰之外,像流星一样跌落人间的,它们的特点是来无踪、去无影,中间没有可以捉摸和推敲的联结活动与改换变化:不可期望,不可争取,像闪电,是天体的一道喷嚏;又如梦中之梦,是大脑的某次神游。它们的效力也是神奇无比的。在清代学者陈元龙的《格致镜原》中,有两个半的页码对这种运气作了某种神性的解析和论证工作。他认为,人们一旦拥获这种运气,便可创造类同使绵羊变狮子或狮子变为绵羊的奇迹。有人说,伽利略正是依靠这种运气才看到了天体的真实(羊眼变成了狮眼),同时也是这种运气使他最后落得了焚身的结局(狮子又变得像一只绵羊一样懦弱无能)。而秘密的亚德利博士据说也是在这种运气的指引下,在十几年后的一个梦中获得了开启老枪密码的钥匙——它飘扬在天际之外,且像一根银色的发丝一样细微而蔽目。我痴爱的一位英雄作家博尔赫斯,他的神奇和博大已使我感到迷惘和内疚,然而他却还在用毕生的精神追求另一种神奇:他渴望获得这种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从而完成他梦中的事业:让一个故事演变成无穷无尽的故事,可以世代相读,而且还读不完。读过《沙之书》吗?这是走入博尔赫斯的渴望——对一本无垠之书的渴望——的最好通道,它非常短小,但我们不可能因其短小而感觉不到博尔赫斯的心跳声。

博尔赫斯的愿望让C深得鼓舞,她从这位作家的愿望中很容易就看到了自己的愿望,就像我们常常从别人的恐惧中看到自己的恐惧一样。有一天,C突然对我说:没有诞生时日的东西世上是没有的,所以你也不可能找到,但是天空中飘扬着来自星辰之外的运气。这种运气具有无穷无尽的神性和力量,它们中的任何之一都交织着人类的各种探求与渴望,你只要获得它们中的任何之一,都会在某一方面领悟一切,从而形成一个唯一的也是无限的幸福。

C多次问我:有一天,你要获得了这种运气,将拿它来创造什么?

我多次听到C这样告诉我:如果她一旦拥获这种运气,便要用它来创造一个没有诞生时日的东西。这东西可以是无用的,渺小的,像一条隐匿无用的虫;材料也是不讲究的,可以水做,可以火生,即便是由一堆垃圾衍生也无所谓,只要它没有诞生时间,像天幕一样,没有人能指出它的起始边沿。

问题是当C拥有这么神秘而神奇,甚至足以创造一个世界的运气时,为什么不想创造其他,独独想创造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哪怕是一条隐匿无用的虫?

这是C生命的密码,它充满了问题和问题的问题。

C不止一次地对我喃喃自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和问题的问题……

没有生日

多少年来,C一直在寻找一种没有诞生时日的东西。

多少年来,C也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生日。

不论是前者或后者,只要找到其中之一,C的寻找就会全部结束。

但是,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C都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都是一样地难以寻觅。

所以,C的寻找没有结束,虽然结束的条件是很宽容和低等的。

作为天地间一人,一具血肉之躯,C当然有自己的生日。但C的生日就像丛林中的一盘蛇或一根草的生日一样,没有人知晓,实际上也就等于没有。没有生日,心里就少了样东西,照理说,心里少掉一样东西会变得空畅一些——这是一个物理的概念,就像加减法一样,既简单又朴素。但C的心灵深处(空间)却因为没有生日而变得更加拥挤又混乱。多少年来,她深刻地感到,正因为她少掉了生日,她心里反倒像伸入了无数只细小的手,每天都把她的心挤捏得紧紧张张,不得安宁。我忧郁地发现,C的内心世界要明显比周围的人阴郁、潮湿,就像C的心灵是生长在阴暗的地窖里,而不是阳光明媚的大地上。

这全是因为C没有生日!

没有生日,首先给C带来的麻烦是对自己身世的无尽探索和怀疑。孩童时代,C一直相信她的父亲是个患肺病的老干部,在她出生不久,这位老干部就像某个国王一样终于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和权力,而C母亲则是在很远很远的城市里工作,等C长大了她就会回来接她进城读书、工作。天真的岁月,C几乎每一天都在等待这一天降临。由于等待,C童年的每一天都被拉长了,由于等待的痛心失望,C开始学会了怀疑和忧郁。现在,C已再也不相信那些胡说八道,不相信老干部的父亲和很远很远的母亲,C更相信另一种说法——

她母亲是古书里的狐狸精,水性杨花,肉蒲团,方屁股母马;她父亲可能是个老干部,也可能不是。因为对一匹方屁股母马的后代来说,她的父亲就像行云一样,是个不定数,我们只能说他是个男人,也许该说是个胆小的、失德的男人。因为只有胆小和缺德的男人才会无视自己的孩子……有一天,C躺在一只木盆里,像一件破衣服一样,从河的上流漂到了下流,一个渔夫怀着一种拣到一只木盆的高兴发现了C。起初渔夫有些犹豫,因为当时正是我们国家著名的困难时期(三年自然灾害),他家里可以多一只木盆(求之不得),却无法多出一张嘴。看着C那张嗷嗷待哺的小嘴,他咬咬牙,想让C继续漂流。但正当这时,C精灵地哭了起来——像看见了渔夫诡秘的心思似的。

那个哭声啊——啊啊,谁也没听过这样撕心揪肺的哭声!

是啊是啊,C已经哭了一天一夜(渔夫从木盆的湿度中看出了C漂流的时间),这哭声一定充满了绝顶的哀求和恐惧。这哭声像河水一样汹涌不止,渔夫担心C是某个神灵对他良心的试探和考验——他每天生活在水上,神灵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神灵的出现使C得到了拯救,渔夫抱着C回家,一路上,他沮丧地想:这要是条鱼多好,起码有七八斤重吧……

这种说法在C的少年时期,始终像一尾蛇似的盘踞在她心里。由于未成年的渴望和怯弱,这条蛇使C感到罪恶和危险,C从不敢去碰它一下。但是岁月和阅历给了她胆识和勇气,也许还有个原因,就是这条蛇在C心里盘的时间久了,就像一只毒瘤在身上长久了,你同样会渐渐地接受它,大大咧咧地触摸它一样,现在C对它——这条蛇——就是这样,早没有当初的畏惧心,反倒有一种盲目的玩赏心态,经常将它引出来,品味它神秘的花纹和颜色。多少次,C曾带着这条蛇逆流而上,寻找她可能下水的地段。她依靠一只相似的木盆,和一块七八斤重的石块(C的原始体重)与漂流的时间(一天一夜),推断出C可能下水的地段是他们县城。在乡间,只有县城才有老干部和像狐狸精一样漂亮的女人,这一发现似乎印证了那说法的可靠性和真实性。

从那以后,C千百次地流窜到县城,千百次地来寻找她父母。

县城的人们啊,我相信C的父母一定就在你们之中,也许你们(C父母)早已认出了她,只是不敢认她;你们像害怕事实一样地害怕看见C,害怕承认你们早已潜伏起来的原始的本能;你们敢于偷情,却不敢承认。可恶!可恶!!县城的人们啊,我知道C恨你们之中的某一个男人和女人;这种恨啊,因为始终落实不到一个具体的人上,结果使C对你们所有人都产生了恨。C为什么早早地背井离乡,而且越走越远,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飞啊飞,飘啊飘,最后都不知道飘去了哪里——消失了,失踪了,就是因为C深刻地恨着你们,不想再见到你们——甚至我们,甚至永远。县城的人们啊,这么多年了,我不知你们是不是还记得C?啊,不要记得她了,忘掉她吧,我知道C也在极力忘掉你们,甚至我们。他们——那对孕生C的男女,现在好吗?也许你们现在活得很可怜,也许已过早地去世,可这与C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们可以无视自己女儿,她为什么不可以无视你们?说真的,C早已断绝了寻找你们的愿望,她甚至不相信她的生命与你们会有什么关系。我知道,C宁肯相信她是一朵最初的蘑菇,是天地云雨滋生了她:天地相交的一刻,一次闪电的射精,她横空出世了……

是的,C已把父母之说远远抛出心灵之外。父母抛弃了她,她也抛弃了他们,这是拉平。

但是,C可以抛弃父母,却无法抛弃生日,生日对一个人情感、生活的种种切入也许只有没有生日的人才能感觉到,就像你只有在肝脏病变时才能感觉到肝脏是身体的宝贝一样。没有生日,意味着你每年中没有这一天,没有这一天的欢乐或苦恼,没有这一天的期盼和回忆。而这一天,在你的一生中像某种轮回的一个结,失去了这个结,整个轮回便没有了秩序和节奏。每年每年,旁人都有树木年轮一样明显又具体的记号,通过这一记号,他们把过去与未来砌成一级一级的台阶,拾级而上,或拾级而下。然而C由于没有这记号,没有这接口,不论是过去和未来都成了一道斜坡,岁月被敷衍地粘成一整块,呈现出笨重和野蛮,一种天然的节奏和力量被无端地剥夺了。

没有生日,你还会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和孤独,因为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日,你计算着他们的生日,参加他们的生日晚宴,倾听他们关于生日的种种回忆和期待,并不得不编造你自己的有关生日的种种美好回忆和愿望。她在生日面前什么也没有,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骗人的,所以她厌倦。更要命的是,她在生日面前没有立锥之地,却又不得不随时插一足,今天是你,明天是他,后天是他们。就这样,年复一年,年复一年,每一次插足C都感到厌倦和孤独。而每一次插足又永远不是最后一次,所以这厌倦和孤独是与生命等长的。当然也是巨大的,因为没有人知道她没有生日,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厌倦和孤独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承担,没有人会同情地帮她分担一点。不但没人分担,而且——因为无人知晓,没有人会专门有意地做点什么,比如回避啊、迎合啊、投巧啊……不,人们从不这样,人们常常以自己的经验和愿望友好地把她拉入幸福的生日派对上,让她举起痛苦的双手,高声合唱:“

就这样,任何一次都可能重复一次!

对一个身体残疾者言,他的亲朋好友和所有善良的人都会谨慎地回避他的痛处。然而C之痛处却是越亲密善良的人越会捅它,这就是巨大,就是恐怖。我知道,C宁愿用一只手(哪怕是右手)换取一个生日,那时她是残疾人,同时也将得到一个残疾人应有的照顾和同情。可现在不,现在C身上丢掉了也许比一只手更要紧的东西,却得不到一点照顾和同情。我觉得,C为此遭受的痛苦和孤独,也许只有一个秘密的同性恋者才能真切感受到:她的痛苦和孤独,就像一个同性恋者一样秘密、深刻、巨大。

没有生日,还常常让C有种盲目的愧疚感,一种不休止的错误和欺骗,像影子一般终生跟随着她。每一个在水上作业的人都是神灵的最忠实信徒,因为他们的生活充满了猝死的阴影,他们相信每次从水上安安泰泰回来都是由于神灵佑护,而要神灵佑护是有条件的,就是要正直,要诚实,要坚守普世的道德准则,不做缺德事。C在渔夫(让C喊一声:爸爸!)身边生活了17年,C没有继承他优良的水性,但对神灵的迷信,我认为他们达到了同等高度和深度。C从来没有玩刀弄枪的喜好,那是因为C怕玩刀弄枪伤着了无形的神灵:神灵的概念在C的血液里哗哗流淌着。渔夫不但把C养大成人,而且还把她养育成了一个敬神崇灵和崇尚德性修炼的人。C常对我说,正如身体的心脏,德性是我们精神的心脏:一个德性差的人,干什么事情都会感到困难、局促,失败的手像毛发一般附于他身上,无法驱除。C还说,一个人的德性和才能往往是平衡的,同时的,就像人的两只眼睛,它们的内部神经是丝丝相连、互为呼应的。所以,你双目之亮度、力度一般都是对称的,相应的。也有独眼龙,但他们总使人感到怪异、邪恶、恐惧——不论是精神的独眼龙或是肉眼的独眼龙——我认为,这样的人很少,但再也不能再增多,多一个都嫌多。

哦,C对德性如此看重,却常常在生日问题上成为自己的异教徒。每次每次,当你漫不经心地问起C生日时,她总是犹豫一下,然后正经八百地告诉你一个日子。C知道这是假的,但你不会怀疑,厌倦和压力就在这!如果你问C其它事,比如你问她有过几个男朋友,她说只有一个,虽然这可能是假话,但C没有压力,因为即使C不骗你仍然免不了你的怀疑。这似乎是游戏,心灵在此虚实难分,虚假也失去了应有的羞愧。但当C告诉你生日时,她感到的全是羞愧,因为她欺骗的是一颗完全真诚、无忌的心——你怎么可能怀疑她欺骗了你?你的无忌无疑的信任常使C羞愧难当!于是,告诉你生日成了C一次自伤的过程,羞愧的经历。这种感觉一次可以忽略,两次可以忘记,但C经常面临,对她心灵将造成多大压力和伤害。我们知道,C孤独的内心充满神灵,她谨慎地依照着自己对神灵的理解和敬重规范着自己的全部言行,但因为没有生日,这成了她一条剪不断的尾巴,她费了老大劲终于将身子挣脱上岸,但尾巴却依然在水中,而且越拖越长——

这是一条水做的尾巴,永远上不了岸!

没有生日使C的宗教信仰也遭到基础的动摇和玷污,C有种功亏一篑的惨败感。

问题还不在这,问题在于:既然你不论怎么修炼,怎么无辜,一种盲目的疚愧感将始终横陈于你心,你又何必做种种努力?这种想法,容易使人自艾自叹,放弃修身,堕落下去。而这种想法又像细菌一样时刻潜伏于C的心头。在这里,没有生日又成了纵容C堕落的催化剂。不不不,C没有堕落。但谁知道,由于没有生日,C堕落的次数、程度要比原本增添多少?

我不知道,但我认为肯定是增添了。

我还知道,由于没有生日,C的心灵深处还增添了无穷的混乱和伤痛,和紧张。我可以想象,C的心灵从来没有放松过,自然过,就像一张疤痕累累的脸——C的灵魂深处贴着一块由于没有生日而烙下的巨大疤痕!

哦哦,没有生日,其实等于没有一颗自然的、安然的心。哦哦,因为没有生日,C把父母、故乡、朋友、安心、放心、称心,这些人人都应有的东西都丢失了。哦哦,一个连生日都没有的人,她还可能拥有什么呢?

补记:C,全名的拼音缩写是CGK,1980年考入解放军洛阳外语学院英美系,1984年毕业分配至福建某情报部门工作,任战情翻译。1985年与我建立恋爱关系,历时一年零一月。1986年5月24日,C赴法国公干,失踪。对她的失踪有种种说法,其中之一是说她逃跑了,叛国了。如果确凿如此,我有理由怀疑她与我恋爱不过是为逃跑做的精心准备,因为当时我们单位有规定,单身者是不能出国公干的。我们没有结婚,但热恋是公开的,鉴此领导方批准她赴法公干,以为我是她的锚。我到底扮演了她的什么角色,我至今不晓。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叛国了,我也是至今不得而知。我认为,有些人的内心是永远无法猜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