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以来,出现了一股否定“五四”价值的潜流。有的先笼统地肯定“五四”,然后指责其片面、偏激。有的竭力褒举新文化运动中的一些保守派,.借以贬低激进派。有的大力赞颂中国传统文化,借以批评“五四”以来的新文化。有的津津乐道西方对启蒙运动的反思潮流,指责中国还陷在启蒙神话里不自觉悟。总之,这股潜流从不同的侧面把75年来中国社会产生的许多不良现象归咎于“五四”。责备“五四”割裂了中国文化传统,造成了华夏文明的巨太断裂。责备“五四”矫枉过正,埋卞了极“左”的祸根;责备“五四”数典忘祖,把中国人变成黄种西方人;责备“五四”用启蒙的神话愚弄国人,把中国变成供西方观赏的一个“文化奇观”……这些责备的重要理论根据是认为五四是中西文化碰撞的产物,是中国回应西方挑战的产物。“五四”的科学与民主也好,救亡与皂蒙也好,都不是中国固有的东西,都是用西方的标准来看待中国所造成的,因此,今夫要跳出西方中心论,回到中国本土来,重新评估“五四”问题是这么简单吗?难道75年来,我们这些迷羊都是误入歧途,今天幸亏得遇这些国学大师,还有那些解构精英,拆穿了“五四”的西洋镜,我们才脱离苦海,回头是岸吗?
我认为,首先应该明确,“五四”并不是一个突发的历史偶然事件。它是1840年以后中华民族自救自强的壮举中必然到来的一幕高潮。再者,谈论“五四”,不能只谈论那些最激进者,不能只论言辞最激烈的那几篇文章。“五四”是一个整体,它包括激进派,也包括温和派和保守派,不能认为保守派是反“五四”的,保守派在要求中国社会变革的大是大非问题上,与激进派是一致的。即便是激进派,在不同时期、不同场合,他们的思想和主张也不尽相同。我们今天仍然乘坐在“五四”列车上的人,不能用“五四”的右手去打“五四”的左手,不能用硬币的这一面去否定其另一面。
否定“五四”者有两件主要兵器,一是西方对启蒙和科学理性的反思,二是古代的儒家文化。先看前者,西方的启蒙任务业已完成,科学理性深人人心,取得了巨大成就。他们今天的反思同样具有历史合理性,是西方文化的自我校正。而我们的启蒙并未完成,社会文化落差巨大,看一看希望工程,看一看迷信的崛起,国家的科学事业远未达到如意的目标。而后者,古代的儒家文化也是在具体的历史环境中发展完善的,其合理精华的部分并不具有历史普适性。正像唐诗宋词再好,今人也不能再写,而只能尝试艰难的新诗创作一样。提不出新的儒学理论的当代儒学大师们,用被“五四”批判过的东西来反“五四”,肯定是力不从心的。
“五四”的精神实质到底是什么?仅仅是“重估一切价值”,仅仅是否定一切吗?用国粹主义来否定“五四”,并不能光大我们民族的优点,而恰恰表现了一种民族自卑感,一种文化恐惧。在现实中害怕西化,便去翻家谱,暴露出“我祖上比你阔多啦”的阿Q心态。有人断言21世纪是中国的世纪,这实际也是阿Q式的幻想。没有这个幻想支撑着,难道我们就不奋斗、不进取了吗?21世纪是谁的世纪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从目前的中国现实来看,民主、科学、启蒙不能否定,理性、新道德不能否定,个性解放、人道主义、民族国家意识不能否定,所以,“五四”不能否定。而且,“五四”精神并不是几个先驱者闭门发明的,而是中国思想长期发展的结果。“五四”是整个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的一部分,一个对今天来说极其重要的部分,所以,继承传统首先理所当然地要继承“五四”。这不是一个选择的问题,它不容选择。我们都是诞生在“五四”这艘历史航船上的,我们只能把它驾驶得更好,而绝不能凿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