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中国人的思想中,统治者的地位,是在人神之间的。《左传》中记师旷说:“夫君,神之主也,而民之望也。”这就是说,统治者的身份是承上启下的。就因为这种承上启下,所以要“忠于民而信于神”(《左传》季梁的话)。如果做不好,就“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左传》曹刿的话)。闹到最后,就“弃神人矣!神怒民叛,何以能久”(《左传》刘定公的话)。这样的统治者就要垮台了。
不怕“人怨”怕“天怒”
但是,对统治者而言,所谓“神怒民叛”,他怕的是前者而非后者。民的“叛”,是很难的。一叛就即惩治叛乱条例一下,所谓叛,就不成其叛了,最后就只好化为“怨”而已。于是“神怒民叛”,就演变为“天怒人怨”了。
但是,“人怨”是小事,“天怒”又怎么办呢?公元前7世纪的时候(公元前662年),“有神降于莘”,《国语》中记内史过说:
国之将兴,其君齐明衷正,精洁惠和。其德足以昭其馨香,其惠足以同其民人。神飨而民听,民神无怨,故明神降之,观其政德,而均布福焉。国之将亡,其君贪冒辟邪,淫佚荒怠。……民神怨痛,无所依怀。故神亦往焉,观其苛慝,而降之祸。
这就是说,当统治者无道的时候,作为神的,就不再施福了,而要跑去看热闹,然后降祸了。神的降祸,可以使统治者垮台。这种“天怒”比“人怨”厉害得多了,统治者自然不得不小生怕怕了。
灾异
表现“天怒”的解释,到了汉朝人手里,变得细腻起来了,就是所谓“灾异说”。董仲舒是这种思想的掌门人,他说:
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诗曰:“畏天之威。”殆此谓也。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国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灾害以谴告之;谴告之而不知变,乃见怪异以惊骇之;惊骇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以此见天意之仁而不欲陷入也。(《春秋繁露·必仁且智》)
这是说天是很仁慈的,它不立刻惩罚人,而是先警告一下;警告无效,再吓唬一下;吓唬无效,“其殃咎乃至”。天惩罚人是分梯次进行的,是给人缓冲时间的。
天人相感
从因果观点看,灾异的来源,是恶性循环的,这叫“天人相感”。董仲舒说:
今平地注水,去燥就湿;均薪施火,去湿就燥。百物去其所与异,而从其所与同。……美事召美类,恶事召恶类,类之相应而起也。如马鸣则马应之,牛鸣则牛应之。帝王之将兴也,其美祥亦先见;其将亡也,妖孽亦先见。物故以类相召也。……天有阴阳,人亦有阴阳。天地之阴气起,而人之阴气应之而起;人之阴气起,而天地之阴气亦宜应之而起。其道一也。……非独阴阳之气可以类进退也。虽不祥祸福所从生,亦由是也。无非己先起之,而物以类应之而动者也。(《春秋繁露·同类相动》)
董仲舒是绝对尊重统治者的。他明说“以人〔民〕随君〔主〕,以君随天”;明说“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但是怎么“屈君”呢?“屈君”的力量,只有来自天。统治者无道,是“天夺之”的,天又怎么“夺”之呢?
如此制衡
后来研究思想史的人,都犯了一个错误,以为董仲舒强调灾异、强调天人相感的目的,是向专制帝王制造“精神威胁”“把权源纳入正轨”。认为董仲舒抬出天来制造制衡,其实这是给古人戴高帽了。对一个满脑“罢黜”什么、“独尊”什么的专断论者,对一个满口“以人〔民〕随君”“屈民而伸君”的拍马大王的人,我们是不能这样溢美的。
董仲舒的王牌理论是提倡“春秋大义”。孔子作《春秋》的基本立场是尊王攘夷,提倡《春秋》就是提倡君权。“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董仲舒明明是主张一切“一统乎天子”的,“一统乎天子”就是一人专权、中央集权,结果就是“君者,权也”的。汉初的统治者并不喜欢儒家,汉高帝轻视儒生,甚至要“溺儒冠”(朝儒生的帽子里撒尿)。但是得到天下后,发现儒家思想最便于作为统治的“润饰”,所以外儒内法就势在必行。于是,从汉高帝到汉武帝,从叔孙通到董仲舒,便很自然地花对花、柳对柳起来。董仲舒是“以经术润饰吏治”(《汉书·循吏传》)的,这完全是投统治者所好的。至于他强调灾异,强调天人相感,也只是希望统治者做贤君而已。希望统治者做贤君,这是古往今来人人的希望,这算不得政治上的制衡。制衡君权要有像样的办法,灾异又叫什么办法呢?
有一次,汉朝祖庙着了火。董仲舒写了稿子,发了议论。主父偃偷了这篇稿子,上奏汉武帝。汉武帝拿给大家看。董仲舒的学生吕步舒,不知道这是他老师的作品,大发议论,说这篇东西“大愚”。于是汉武帝把董仲舒给关起来,论以死刑。后来虽给特赦了,但是他再也不敢谈灾异了。
董仲舒打着儒家的招牌,耍着阴阳家的把戏,用阴阳四时五行种种迷信怪说逢迎主上,以期得君行道,结果却变成了统治者为虎作伥的帮凶,成了助长专制政治的第一罪人。这真是跟统治者与虎谋皮的知识分子的迷梦,在梦醒时分,除了落得虎口余生外,什么都与春秋代谢了!
三结合
所以,这种制衡关系纵使有,在董仲舒的思想里也是很可怜的。因为所谓制衡,说来说去,只不过是一点灾异而已。用灾异来制衡统治者,岂不太空洞了吗?
董仲舒不但在灾异说上面无法造成制衡,相反的,真正“一统乎天子”的思想大建构,竟还出自此公之手。他是真正把“同级迷信”同“高段统治”结合的人。我们试看他的立论:
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行者行也。其行不同,故谓之五行。(《春秋繁露·五行相生》)
这是以“阴阳”“五行”“四时”三结合来立论的。
在阴阳方面,董仲舒明说纲常之道“皆取诸阴阳之道,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所以旱灾来了,表示阳对阴的一种讨厌表示;日食来了,表示阴对阳的一种犯上表示。
一切阴阳都是天人相感的,自然一点也不自然,是大有文章的。
在五行方面,“天有五行,一曰木、二曰火、三曰土、四曰金、五曰水。木,五行之始也;水,五行之终也;土,五行之中也。此其天次之序也”。所以,要“辨五行之本末、顺逆、大小、广狭,所以观天道也”。“故五行者,乃孝子忠臣之行也”!
在四时方面,是五行中除土以外的四行,各主四时中四分之一的气。木主春气、火主夏气、金主秋气、水主冬气,土什么也不主,它是头头。“土者,天之肱股也”!“土者,火之子也,五行莫贵于土。土之于四时,无所命者,不与火分功名。木名春、火名夏、金名秋、水名冬。忠臣之义、孝子之行,取之土。土者,五行最贵者也”!“故下事上,如地事天也,可谓大忠矣”!“臣之义比于地。故为人臣者,视地之事天也;为人子者,视土之事火也。虽居中央……然而弗名者,皆并功于火,火得以盛。不敢与父分功美,孝之至也。是故孝子之行、忠臣之义,皆法于地也”。
因为五行的关系都是相生的关系,所以火生土,土变成了火的儿子。“为人子者,视土之事火也。”儿子替爸爸做事,是只尽其义、不计其利的、“不与火分功名”的、“不敢与父分功美”的,这种单向会,正好代换成臣子对统治者的无条件效忠。所以“忠臣之义、孝子之行,取之土。土者,五行最贵者也”!“是故圣人之行,莫贵于忠,土德之谓也”!
“贬天子”吗?
在《史记·太史公自序》里,写董仲舒论《春秋》,曾有“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的话。但是如何贬得了天子,自古以来就没有成功过,也没有在政治理论上建构过。结果呢,以“贬天子”为素志的知识分子,反倒一个个吃起荤来,一个个变成了帮助统治者有效统治的鹰犬,不但不能建构有效的制衡体制,反倒一再向统治者认同、共识,共同建构起临时条款式的体制。知识分子不能坚守原则,沦落至此,真可谓“自作孽,不可活”了!
1983年4月6日病中写完
注释
董仲舒(公元前176—前104),号桂岩子,河北冀县人,是汉武帝时代的博士。他上课时候要“下帷讲诵”,他的学生甚至要“传此见次相授业”(间接教来教去),“或莫见其面”。早年时候,他的专心,可以“三年不窥园”;晚年时候,他“去位归居,终不问家产业,以修学著述为事”,很受人尊敬。
“三纲”之说是董仲舒提出来的,原意是君臣、父子、夫妇各尽其分,后来由《纬书含文嘉》和《白虎通》演绎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大教条,董仲舒变成了始作俑者。
《史记》原文是:“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这些话,到了《汉书·司马迁传》里,就被窜改为“太史公曰:余闻之董生:‘周道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时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其中“贬天子”的字眼竟不见了。知识分子与虎谋皮,下场一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