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子中华航空公司驾驶员王锡爵驾机飞回大陆,国民党上上下下口口声声说:“王锡爵服务华航已二十年,月入新台币二十多万元,生活条件良好,婚姻家庭都美满,儿女皆成年,小孙子即将出世,不久就可含饴弄孙、安享天伦,岂有抛弃妻儿去‘投匪’的道理?”有人问我意见,我嗤之以鼻,答复说:“太小看人了吧!人活着,不仅仅为了面包。”
有一阵子常听人说:“李敖真是不可解的人,他有名有钱有才华,有高楼大厦,有明星老婆,有八缸的凯迪拉克名牌轿车,他为什么不知足、不安分,还要惹政府,还要叛乱、革命?”我每听到这种“妻财子禄”的话,我就嗤之以鼻,答复说:“太小看人了吧!人活着,不仅仅为了面包。”
“人活着,不仅仅为了面包”这一观念,在人类历史上,早就很深远了。《马太福音》第四章第四节中,耶稣就引经上之言,说:“人活着,不仅仅为了面包。”(Man shall not live by bread alone.)中国古代“无求生以害仁”“平生之志,不在温饱”等观念,也都属于这一类。
这类观念再扩大引申,便是人与“物”的役使问题。《管子》中有“君子使物,不为物使”的话,《荀子》中有“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的话,意思都是说:“物”是身外的,有固欣然,没有也没什么。有人看了我住的六十二坪的大厦,问我说:“你年复一年住这么大的豪华大厦,一定很开心呀!”我回答道:“别忘了,我年复一年住两坪大的牢房,也一样很开心呀!”这种境界无他,“君子使物”“君子役物”而已。
文天祥生性善于“使物”“役物”,排场极大,府第豪奢,家里甚至养歌星为他唱歌、给他打炮。可是,他一旦从容就义,虽身处漏水的上室,也不肯以“物”易其志。虽然自己过去耽于“物”中,但一有必要,他弃“物”如敝屣。《文子》中一段话,正好描写这位文丞相,《文子》说圣人“外与物化,而内不失情”。“外与物化”,是形式上也跟“物”相与俯仰,随缘折腾个没完;“内不失情”,是尽管如此,但自我的理想与使命却绝对“不为物使”——一旦“物”成了障,则一律“于我如浮云”处之。王弼说“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正是指此也。
1986年9月9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