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见到凤杰,便获得快乐。甚至在与朋友的闲聊中提及凤杰,顿然都会在心里潮起愉悦。未必完全是结识的久远或友情的深浅,尽管有30多年交往的时间了;未必完全是因为记忆里几乎搜寻不出稍微别扭的一件事,因为这种淡如清茶的友情也不只凤杰一人;我便归结为凤杰的性格,一个快乐的人,他带给我的是快乐,他留给我的全部记忆都泛着愉悦。
凤杰约我为谭旭东写他的儿童文学研究专著作序。我在阅读《当代儿童文学的重镇——李凤杰创作论》书稿的过程中,在那些令人眼睛发亮心里也随之波动的字行里,时不时浮出凤杰睿智清明的眼睛和快乐的脸色,泛起30余年来没有剪辑梳理的原生形态的生活片断:在太白县城郊田坎上的漫天闲谈,记不清多少回听他讲述民间笑话笑倒一片的场面,宝鸡街头小餐馆享受羊肉泡馍的纯香,以浓重的西岐口语在各种主题的集会上做坦白率真的讲演,等等。然而,记忆里最深刻最清晰的还是第一次,在他的故乡岐山县文化馆我对他的夜访。
大约是上世纪70年代初,我随西安郊区卫生局组织的一个参观团体,到岐山县参观学习“改灶洁水”工作的先进经验,住在县政府招待所里。岐山是历史名地。周人入主关中前,在这里完成了重要过渡。诸葛亮在这里演绎了半个《三国》。凤鸣岐山让一代一代的子孙享受着诗性神话的美好向往。然而到上世纪70年代初,不说乡村如何凋敝农民如何贫穷,单是吃水也是靠天。乡民在自家庭院里挖出一个极像漏斗的地窖,把天上降到地下的雨水收集到窖中,再吊上来食用。我第一次在这里看到传说中的水窖时,才感觉到生在灞河边上的我的幸运。那天晚上,回到招待所,停着电,百无聊赖,我便贸然找到文化馆里去,拜访已经有点名气的李凤杰。因为天太黑,看不出文化馆的格局,却较为顺利地找到凤杰的房子。进门旁的窗户下安一张带抽屉的办公桌,另一边靠墙有一个简易脸盆架子,后墙下安一张木板床,床上铺着的床单是农家织布机织出来的产品,隐隐可以看见细密的花格儿。这种摆设毫无新奇或陌生,我在公社的办公室也是这种格局,北方地区的县和公社(乡镇)干部的房子,大都如此。那时候的干部,只有周六下午才放假回家,周日晚上必须回到机关,宿舍和办公室就兼容并蓄了。房子里点着灯,同样是电力严重不足,吊着灯泡却总是派不上用场,他点的是蜡烛还是煤油灯已经无记,尽管昏暗却不妨碍两位做着文学梦的青年奢谈文学,也不妨碍我如此近距离地欣赏那张英俊的脸。
这确实是一张可以用英俊来概括的未来作家的脸。浓重的眉毛,恰到好处的双眼皮,大而发亮的眼睛,充溢着聪慧敏锐的光波;鼻子直而不勾,也是恰到好处配置和谐;整个脸形和器官组合,几乎看不到任何缺点,有棱有角,疏朗协调,突显出英气却不见粗俗,洋溢着秀气却决非生活或舞台小生的奶油味儿。我很难想象,一个既无泉水也打不出井水只能窖藏雨水的旱原乡村里,竟有如此英俊的青年从农家土炕柴门里走出来,而且正在敲击文学圣殿的大门。他那时候调到文化馆不久,那是因为他在“文革”前就已经发表作品,在一个县造成空前的影响的结果,与人情后门无任何干系。那个时候能在省级报刊发几篇文学作品的人,在一个县是了不得的惊动四方的荣耀事。我们谈着文学创作,他又介绍了另一位作者徐岳。徐岳后来成为《延河》主编和省作协专业作家。凤杰矢口不提他曾经经历的政治造成的灾难。我在多年以后才知道,因为发表过几篇习作,“文革”一开始就被打成“右派”。他到文化馆来是平反以后的事。在后来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我才了解到他苦难的童年和政治运动中的几经挫折,更多的却是从他的作品里感知。一个能够连续承受生活灾难,尤其是能承受极“左”的政治灾难而站立不倒的人,精神是强大的,既不会轻易改换自己的事业追求,也很难在变换着色彩的生活流里随波逐流,更难改易自己的精神旗帜和道德旗帜。凤杰向我如镜般鉴示着这个人生坐标。现在,偶尔小聚,望着那张英俊的脸依然不失棱角,也依然透着俊气,然而,业已花白的头发毕竟显示着岁月的无情。从发轫之作《铁道小卫士》到《针眼里逃出的生命》,再到《还你一片蓝天》,这些标志着凤杰艺术探索历程中具有阶段性重大突破意义的作品,不仅刚一问世便在文学界产生广泛热烈的反响,而且在无以数计的少年乃至成人读者群里引发真诚的呼应和共鸣。客观的事实是,这些作品以独特的体验所展示的生命内涵和艺术风貌,卓尔不群地独立于儿童文学领域,作家李凤杰也成为儿童文学创作的大家。作为一个从古老周原干旱贫瘠的乡村走出来的作家,起码可以告慰在文化馆夜访时那颗高涨着创造欲望的心灵了。我曾经在感动王蓬的创作环境时说过,天才诞生在任何地方都是合理的,凤杰同样让我发生这样的感慨和认知,喝着蜂蜜水嚼着面包可能成就天才,喝着窖水熬煮着玉米糁子稀饭的乡村孩子李凤杰,同样可以进行天才的创造性劳动,而且十分出色十分卓越。
我很感动谭旭东在《李凤杰创作论》这部专著的《后记》里所述说的写作缘由,在于他泛读中对于李凤杰的发现,不是一般地发现,而是“惊奇地发现”:
他(李凤杰)的儿童小说看似传统,其实充满着苦难意识、忧患意识、人文主义情怀和人道主义精神,不但是西北小说的佳作,而且是当代儿童小说中难得的好作品。
这段话里有三层意蕴十分明了,论家与写家非亲非故,本不相识,由阅读中的惊奇发现到产生要做专题研究,再到专论出版,是一种纯粹的关于创作和评论的文学活动,与人情评论乃至金钱交易式评论的非文学活动毫不相干,我就完全可以放心地来阅读这部专著。另一层意思使我更加确信,好的作品还是不会被冷漠被埋没的,尽管非文学式的评论把泡沫乱抛乱撒,而富于生命的“难得的好作品”,还是会被如谭旭东这样神圣着文学的学者“惊奇地发现”。我因此而为凤杰感到骄傲和自信。他在《后记》里直言不讳地点击了儿童文学创作和评论现状的病相,用“文化泡沫”一言蔽之。这种病相不单发生在儿童文学创作和评论领域,整个文坛都呈现着这种“泡沫”式的非文学因素。谭旭东在广泛的阅读中对李凤杰儿童文学作品的“惊奇”发现,直观地向我彰显着对于非文学因素的凛然姿态,应该是时下难得的文学的道德和良知,是促进当代文学发展最可信赖的声音。他看到了被“文化泡沫”“遮蔽”着的李凤杰和他的儿童文学作品,专心致志写出关于李凤杰儿童文学创作的研究专论,我首先对这种文学圣徒的纯洁和坚定由衷地钦敬。道理很简单,以作品“进入”评论家的“视野”的这个最基本最正常最健康的文学运行规律,之所以令人珍视和感动,恰恰就在于非文学因素的“泡沫”造成了整个文学活动的病相。
谭旭东把李凤杰的儿童文学创作,纳入到中国新文学史的大背景上来比照,来滤析,来定位,其中许多作品是儿童文学的经典,几位作家也是已有定论的儿童文学创作的大师,有的堪称新文学史上儿童文学的开创者奠基者。这样我就理解了谭旭东“惊奇地发现”李凤杰的深层意义。一个对儿童文学进行了独特的卓尔不群的创造劳动的作家李凤杰,终于被一位深刻地理解自己也深情地神圣着文学精神的评论家“惊奇地发现”,并被定位于新文学史中儿童文学的大家行列,应该看成是真正的文学精神的坚实存在。
谭旭东对李凤杰作品里的苦难意识和忧患意识的解析和论述,是准确而又深刻的。由于历史的和现实的、社会的和自然(地理和气象)的、善意的失误和故意的作孽,造成了中国乡村持久的贫穷和接连不断的灾难,较之城市更甚更烈。苦难不是局部的,因而注定了经受苦难的人带有普遍性,也注定李凤杰是无法逃躲的。李凤杰一来到这个世界便经受苦难,同时也看到整个乡村社会如同他的父兄一样遭遇苦难的人群。可以说,苦难像础石一样奠基在他的灵魂世界和心理感受之中。然而这毕竟不是李凤杰独有的东西,任何一个乡村人都背负着这种苦难的沉重阴影。李凤杰的杰出之处在于不仅把这种苦难感受升华为一种意识,自然就不会沉浸其中仅仅展示苦难,而是再升华为忧患意识,进入人道和人性这种精神和心理情怀的高品位的境界了。李凤杰的创作谈里袒露过这些,作品里的底蕴和精神指向也体现着这种人道和人性情怀。谭旭东的论述给我的启示,在于一个经历着苦难的作家要跳出苦难,要完成精神和心理的升华和羽化,其创作就不会局限在狭窄的个人苦难的层面上,而是以人性和人道的光亮温暖更广泛的社会层面上的心灵。
这种包含着人道人性底蕴的忧患意识,不单体现在凤杰对于过去生活苦难的写作的作品里,也体现在对当下现实生活热切关注的作品之中。谭旭东对《还你一片蓝天》和《魔鬼的诱惑》的高度评价,显示着论者敏锐的思想和独具的文学眼光。我们通常把这叫做作家的“责任心”,也无可非议。那么李凤杰的这种责任心发自何端?显然不是受谁指派受谁偶尔启发,更不是要找一个别人不大关注的冷门而爆彩,而是源自于那个忧患意识。谭旭东充分肯定高度评价这两部书的创作成就,也在评价着作家李凤杰发端于忧患意识的那个责任心。在我理解,此责任心有别于通常所说的责任心一词。这个责任心更见着凤杰的自觉。几乎是一种心理和精神驱使下的本能的写作行为,作家对社会的道义和良知,成为驱使写作行为的最重要的选择指向。
忧患意识也在深层上影响作家内在诗意的表达方式。诗意从来不会在空壳一类文字上闪光。诗意来自文字出处的精神底蕴。谭旭东在李凤杰朴实、准确且流荡着关中方言韵味的文字里发现了诗意,又可以见出他审美眼光的老到。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关于谭旭东先生研究李凤杰儿童文学创作的专著,其实只要看重这个行为本身,就足以令我也有“发现的惊奇”了,无论从儿童文学在当代文学被关注的状况说,无论从儿童文学本身流行和发展的现状看,谭旭东潜心研究一位被他称为“被遮蔽”的作家的作品,应该是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复归文学精神的垂范。
2004.2.21 二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