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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三万里》23 黑奴在这里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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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桑给巴尔岛,海风习习、风景如画,但我始终内心冷得皱成一团。我目睹了人类近代史上,人与人之间最可耻、最卑劣的一页。

经过14天的跋涉,我们结束了“非洲之傲”的旅行,抵达坦桑尼亚。乘着火车一点点靠近目的地的感觉,如鸟雀俯冲般欢喜。

周全到骨髓的英式服务,非洲荒原上贯穿天际的彩虹,铁轨边自得其乐的奔跑少年,稀树草原上自由驰骋的百兽生灵……还有世界各地曾会聚在同一列车上的旅人们,都渐渐远去了,只在心底留下无尽的回忆。

对于步履匆匆的旅行者来说,莫要回头。没有来日方长,没有后会有期。一切都是稍纵即逝,难以重蹈。我会在今后漫长的岁月中,咀嚼这段旅行。

在坦桑尼亚国前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游览后,坐小飞机到达非洲西海岸的桑给巴尔岛。这个岛最著名的特点,除了盛产香料,就是它曾为非洲黑奴贸易的中转站。

香料之旅自是必不可少的。某一天,当地一黑人壮汉做导游,带我去参观当年的黑奴市场。我私下觉得高大魁伟的男人当导游的很少,此人是个例外。他说自己以前是老师,改行多年了,并说自己是当地最好的导游。

你知道桑给巴尔是什么意思吗?高大的汉子露出一口银牙,表情生动地问。

我摇头说不知道。其实也不是一无所知,但我喜欢被人从头教起。从传授的顺序中,也可更清楚哪里是重点。你若是先就表示自己很懂,人家就不好耳提面命地教诲你,有可能遗漏重要信息。我提前做过一点儿小功课,知道桑给巴尔是“黑色礁石”之意。

你们一定看到过说桑给巴尔是“黑色礁石”的这种说法,它流传很广。黑大汉一语中的,弄得我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只有默看着他等待下文。

不过它是错误的。桑给巴尔的意思是“黑色的人”。这名字是阿拉伯人给起的,他们从海上登陆,远远地看到了岛,看到岛上有人。那些人是黑色的,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以为是礁石。就这样,谬误流传至今。

以我的旅游经验,各地的导游都有一些土说法,也许和书本上的知识有所不同,算是一家之言吧。

你们对于黑奴的了解有多少?他领我们走向当年关押黑奴的地牢,看来是个好老师,准备按照我的理解程度因材施教。

我打算最大限度地从他那儿习得当地人对于贩奴贸易的看法,于是说,抱歉啦,我几乎一无所知。他对这个答案似乎很满意,决定对我进行一次彻底的奴隶贸易史扫盲。

我正为自己的小小计策得意,不想他停下了走向奴隶博物馆的脚步,在路旁站定说,你先要把这个三角搞清楚。不然,你就是亲眼看到了奴隶的拍卖所,也会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立刻相信了他当过老师的简历,职业习惯显露无遗。我站好洗耳恭听,在南纬6度炙热的阳光下,在巨大芒果树的树荫底,听一个黑人给我上有关黑奴贸易的重要一课。

他随手捡起了一根树枝,在松软的土地上起笔,说,我要画一个三角形。他抬头看着我,等我回应。

我知道,这种时刻的上佳表现应该是鹦鹉学舌般重复,您要画一个三角形。

对。他很中意,然后用树枝戳地,先在泥上掘出了一个深深的点。在点的斜上端,他又用更大的力气刺了另一个点……现在,热带潮湿的土壤上,有了两个相距很远的点。大汉用树枝点着第二个点,说,这就是欧洲的港口,可以是利物浦,可以是布里斯托尔,也可以是里斯本……总之,可以是葡萄牙、西班牙、英国、法国、荷兰等国的任何一个港口。货轮在这里装上货物,通常是廉价的日用品,比如酒和棉织物,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两样东西,那就是枪支和弹药。为什么说它们必不可少,请不要着急,过一会儿我会告诉你。

黑壮汉说完,将手中的树枝用力向下方划动,把第二个点和第一个点连接起来,地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沟槽。他使劲顿了一下,说,这就是欧洲人的第一段航线。现在,船到了非洲。喏,这就是非洲。他用力戳第一个点,并把那个点向下开掘,树枝立在那个点上摇摇晃晃,像是匆忙种下的一棵小树。

这是哪里?他指着第一个点提问。

非洲。我回答。

非洲哪里?他继续提问。

我说,非洲的港口。

其实我不知道答案,但思忖这样回答应该大体不错。船只总要停泊在港口,不可能是内陆。

他说,这个点就是桑给巴尔岛。也许再加上几个地方,比如非洲的黄金海岸等地。不过,最主要的地方,就是我们现在所站之处。

我猛点头,表示明白当年那些满载货物的欧洲商船,已经驶达了脚下的这片土地。

然后他们,就是欧洲人,卸下了他们的货物,载上了新的货物。这货物就是成千上万的非洲黑奴。这一次,他们的目的地很遥远,是美洲的岛屿和大陆。黑壮汉拔出泥土中的树枝,握在手里,树枝开始新的滑动,向另一方向的斜上角。

这是第二程,也叫中程,要横渡大西洋,航行很久很久。最后,满载黑奴的货船到达美洲大陆。奴隶船卸下奴隶,像贩卖牲口一样,把黑奴卖给种植园主。这笔生意很红火,船主赚到了大笔贩卖奴隶的钱,他们便用这钱买下糖和烟草,最主要的是买下当地的矿产和金银……他奋力拔起树枝,挥舞着戳下第三个泥点,代表美洲。

我看着地上的两条深壕般翻起的潮湿泥土,想象着这两段航线和三组截然不同的物品。黑大汉接着说,奴隶船载满原料和金银回到欧洲,这就是第三段,被称为归程。

说完,他把第三个点和第一个点之间连接起来,于是一个巨大的三角形在芒果树下赫然显现。热带泥土的腐殖气味扑面而来,一条肉色小虫被惊扰,抽搐了一下,惊慌逃窜。

黑大汉说,这种三角航程,每次需要六个月。奴隶贩子一共可以做成三笔买卖。第一笔是用日用品和军火换奴隶,第二笔是用奴隶换钱,第三笔是用钱换到黄金等带回欧洲。平均每一趟三角航行,至少获得300%的利润,最多可以换到1000%的利润。这就是臭名昭著的大西洋三角贸易。

黑大汉说到这里,狠狠地将手中树枝折断丢弃,还在上面踏了一脚,好像它是奴隶船的残骸。我看着地面上的巨大三角,那条肉虫已经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剩下翻卷的泥土,在风中颜色渐渐变浅、干燥。

黑大汉指指不远处的印度洋海面,说,由于桑给巴尔岛特殊的地理位置,正好是非洲海岸的中转站,就成了奴隶贩子们最重要的交易中心,他们在这里修建了东非最大的黑奴市场。

老师结束了他的第一节授课,算是课间休息吧,再次启程走向奴隶市场。

气候炎热,或者说这里位于热带,终年都被高温高湿浸淫。街巷曲折,古老的阿拉伯式、印度式,还有欧洲巴洛克风格的建筑杂糅一处,让人生出踯躅穿行在中世纪的错觉。

你知道是谁最先利用桑给巴尔岛进行奴隶买卖的吗?黑大汉又提问了。

我赶紧捋捋汗水,在头脑中温习刚才习得的知识,说,欧洲人。

黑大汉说,不对。最早进行奴隶贸易的是阿拉伯人。在公元1000年的时候,也就是1000多年前,阿拉伯人每年运进桑给巴尔的黑奴,就已经有1.5万人左右。

想不到,阿拉伯人是贩卖黑人的鼻祖。

黑大汉又问,你知道欧洲人为什么要贩卖黑奴吗?

我发觉此人真是个严格的老师,喜欢提问。跟着这样的导游走街串巷,你无法东张西望,必得全神贯注地听他讲解,稍有溜号走神就会张口结舌。

我说,1000%的利润。

黑大汉说,不错,这桩买卖能赚大钱。但是,有卖的必须先有买的,就是要有需求。16世纪之后,殖民者占据了西印度群岛和美洲大陆,扩张掠夺,需要大量的劳工。当然,最方便的就是驱使当地的土著为奴。在三四百年前,生产技术非常落后,没有什么机械化设备可以使用,一切都靠人的双手。土著的奴隶数量有限,加上殖民者的屠杀和带来了肆虐欧洲的天花等传染病,当地人大量死亡,奴隶就不够用了。殖民占领者圈地越来越大,面积广阔的种植园要种要收,新开的矿井也急需工人,到处都闹人手短缺。到哪里找工人呢?殖民者若是从本国运送劳动力来,需要极大的成本。欧洲人后来发现,非洲黑人更适宜热带环境和繁重的田间劳动,一个黑人奴隶差不多能抵得上四个印第安人干活。他们决定从非洲运黑人到美洲殖民地,称黑人为“人形牲口”。

我不解道,白人殖民者打这种如意算盘,符合他们的强盗逻辑。但他们远道来到非洲,毕竟是少数派,黑人是土生土长的原住民,遍地皆是,哪里是他们想抓就抓、想运走就能运得走的!

黑大汉点点头,对学生能提出个比较像样的问题,表示满意。

他说,对啊,非洲黑人人多势众,欧洲人再坚船利炮,也是少数。其实,真正在非洲从事买卖黑人生意的,正是黑人。

我大吃一惊,说,您的意思是——黑人自己买卖自己?

黑大汉说,你不要以为黑人肤色是一样的,就是铁板一块。不是的,黑人也分为很多阶层。自开始有黑奴贸易,一部分非洲黑人便参与其中,积极出售自己的同胞。最初的猎奴者的确是欧洲殖民者,他们亲自出马,捕猎黑人。黑人不愿为奴,奋起反抗。在捕猎过程中,欧洲人贩子被打死打伤,损失不小。欧洲人见势不好,心生一计,改变策略,自己退居幕后,送黑人头领一点儿火药枪支、一点儿廉价的消费品,再加上很少一点儿金钱,就收买了当地黑人头目。黑人酋长冲到了第一线,开始按照殖民者的心意,去捕捉另外部族的同胞,卖给奴隶贩子。这样一来,欧洲猎奴者就安全了,效率也更高了,更加有利可图。1730年,用四码白布或一桶酒,就可以从黑人首领那里换取一个黑奴。要是黑人小孩,价钱就更便宜,只需要一面小镜子就能带走为奴。殖民者把黑奴运到牙买加,从每个人身上可以赚取60至100英镑。一本万利啊!殖民者用“以非制非”的计谋,成功地制服了非洲。后来,当英国人决定废除奴隶贸易时,非洲的一些酋长公开表示反对,觉得断了他们的财路。一个酋长说:猫能停止抓老鼠吗?猫直到死嘴里都要叼着老鼠。我就要嘴里叼着奴隶死去。

奴隶贸易在非洲风行了几百年。那时候,任何人都有可能被卖掉,也可以捕捉他人,把他人卖掉,并因此发财。为了防止自己被捉住沦为奴隶,人们都不敢单身外出。就算听到有人呼救也不敢前去帮忙,这很可能是个陷阱,为的是诱捕你。混乱中,防身的武器就变得极为重要。可非洲除了弓箭,不出产新式武器。要想得到枪支弹药,保证自己的安全,就得出卖他人,从人贩子那里换得武器。这是个邪恶的怪圈!

黑大汉说着,硕大的黑眼珠白眼球上蒙了一层雾气。我因为没有近距离地看到过一个黑人男子哭泣,所以不敢确认他是否真的要流出眼泪,他的情绪非常激动,千真万确。

我心无旁骛地听讲,连路边的景色都顾不上细看,时常磕磕绊绊险些崴了脚。一路蜿蜒,走到了早年间关押奴隶的地牢旁。一组十分坚固的石质建筑,灰白色,古色古香,表面看起来并不恐怖。

请注意这个小窟窿。黑大汉指了指外墙底部岩石砌成的粗糙石壁。要不随着他的手指,我还真没发现这墙根处留有一砖大小的孔隙。

这就是关押几百名奴隶的地牢唯一的透光处。里面没有灯光,没有窗户,一片黑暗。大汉边走边说,我小心翼翼地跟随着他的脚步,沿着石质台阶,探入地下。

关押黑奴的地牢已经拆除,它的原址改建成了一座教堂。我们即将进入的是仅存的一小部分地牢。里面很黑,可能需要过几分钟,你的眼睛才能看到全貌。大汉头也不回地介绍。

提示非常重要。刚进入地牢,果真一片漆黑,好像浸到了墨鱼汁中,什么也瞅不清。我一个踉跄,险些碰到某个尖锐物的角。过了一会儿,周遭的情形,如同一张渐渐显影的黑白老照片,将当年关押黑奴的地牢细部呈现出来。

大约40平方米大小的房间,高度只有1.5米,人必须佝偻着身体。沿着墙壁的两侧,有用石块砌成的铺。如果从铺面算起,距屋顶的高度只有半米多一点儿。两溜儿炕铺中间,留有50厘米宽的狭长通道。刚才几乎绊倒我的物件,是通道拐角处的石棱。

从非洲各地抓捕来的奴隶,在这里等着被拍卖。接下来,我们会去看拍卖场。现在,请你想想看,奴隶们怎样在此处容身?

狭小幽闭的所在,又脏又黑的石墙上有至深的污痕。虽是盛夏,但空气阴暗潮湿,令人骨缝寒凉。老师的问题不能不回答。如此促狭的环境,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任何方式容身。我说,奴隶们在等待拍卖的时候,并排躺在大通铺上。

你错了。黑大汉冷峻地摇摇头。人贩子怎么会让奴隶睡觉?奴隶们是双手被捆,高举过头,蹲在这石铺上。人只有蹲着的时候所占面积最小,双手被捆就不能反抗。这间房子要关押200名以上的奴隶。

我匆匆心算了一下,每人只有0.2平方米的安身之处,人挤人蹲踞如弓虾。

黑大汉又问,猜一下这两铺之间的狭长通道干什么用?

我说,走路用。奴隶挤在屋内,总要进出。

黑大汉说,这是条路,不错。奴隶们都被剥去了衣服,赤身裸体的,用铁链锁起来,甚至用铁丝从黑奴的肩胛骨处穿过,拘在这里等待到市场售卖。买卖的时候,黑奴不再是人,而被称为“黑人单位”。一个精壮的黑人男子是一个“单位”,一个女子只算0.8个“单位”。时间一到,“单位”们就要从这里走到市场上去供买主挑选。奴隶贩子会像挑选牲口一样,把挑中的奴隶用火红的烙铁在身体上烙上标志,再装上贩奴船。但这条通道日常最主要的用途,是供奴隶们排泄用。为了怕奴隶逃跑,他们绝不能离开地牢一步,双手被捆着,怎么能上厕所?他们就像一排排竖起来的“汤匙”。谁要排泄,就挤到这个通道旁,大小便和呕吐物都倾泻在这里。通道地面上厚厚地积存着污物。

我胃里翻涌,心中壅滞。恶臭隔着数百年的风云直窜脑瓜囟门。那……谁来打扫呢?我忍不住发问。

黑大汉言简意赅地回答:印度洋。

我不得要领,心想,这里虽然离海边不算远,但若是有人提着水桶舀来海水冲刷,那得多少桶!必是惊人的工作量。

黑大汉解释说,此牢房底下有和大海相连的水道。每天大海涨潮时,海水就会漫进来冲刷。退潮的时候,海水会将坑壕里的粪便带走,大体上就干净了。

我说,那如果遇到涨大潮或风暴时,海水骤涨,会不会把炕上的人淹死?

黑大汉说,人贩子才没有那么傻,不会让海水卷上来把能赚钱的货物淹死。当初修建这囚室时,就计算好了潮水能到达的最高水位。既能充分利用海水冲净地面,又不至于把奴隶呛死。

机关算尽、处心积虑的奴隶贩子,多么狡诈周全!尽管大海日日冲刷,然而无数粪水沤积,空气中至今还弥漫着腥恶之味。

我说,奴隶们在这样的环境里,非常容易染病甚至死亡。

那当然。黑大汉说。不过,奴隶贩子们并不害怕奴隶们死亡。他们甚至特地折磨奴隶们,让身体虚弱的早点儿死去。体质不好的奴隶,到目的地也卖不出好价钱。奴隶贩子要给奴隶们提供最基本的饮食,这是有成本的。如果禁不住折磨到后来才死,加大了成本。早点儿淘汰老弱病残,是人贩子的策略。

这时,我们已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地下黑牢。屋外是高达40摄氏度的气温,但仍无法蒸走我骨髓中的冰寒。

走到一方形地坑处,广约数十平方米,深约两米,像是挖了一半尚未封顶的菜窖。方坑里有五座奴隶雕像,脖子上都套着铁链子,拴在一起。黑大汉介绍说,这景象就是当年奴隶们从非洲内陆到桑岛跋涉时的真实写照。雕像三男两女,我一眼看去长相都差不多,但黑大汉说他可以看出其中的细微差别,分属于内陆不同的部族。地域虽然不同,但殊途同归,奴隶们都被铁链套在一起向桑给巴尔岛驱赶,命途多舛。

你知道他们要这样被拴着走多远,走多久才能到达桑给巴尔?黑大汉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眺望远方,好像那里有一队队奴隶蹒跚走过。

这个我可真答不出来。

他们要走七八十天,一千多千米。黑大汉仰天长叹。早年间有一些在东非修铁路的印度工人,住处常常遭到狮子的攻击。人们很奇怪,通常非洲狮并不以人类作为主要食物,这些狮子为什么如此怪异?后来才发现,修铁路的路线,正是当年押解奴隶们走向桑给巴尔的必经之地。奴隶贩子经常把生病的奴隶丢弃在路边,被狮群噬咬而死。于是,这里的狮子从此养成了大啖活人肉的习惯。

通过言谈和他的表情,我发觉黑大汉对黑奴的感情特别深,似乎超过了职业解说员的范畴,心中一个问号缓缓升起,还没等我发问,黑大汉接着说,我知道你现在心中想的是什么。

我吓了一跳,心想,我的内心活动真的表现在脸上,被异国异族的人猜出?

黑大汉接着说,你现在一定特别想去看看拍卖奴隶们的拍卖市场,还有奴隶拍卖台。

哦,我松了一口气。说,是的。在电影里常常看到奴隶拍卖台。

黑大汉说,你知道吗?拍卖奴隶是从鞭子抽打开始的。

我说,我知道,这是怕奴隶们不服,威吓他们不得逃跑。

黑大汉说,你说的都对,有这些原因。不过鞭打最主要的功能,是给奴隶们定身价。

我大不解,问,鞭打如何能定身价?

黑大汉说,人贩子用黑木树条狠狠抽打奴隶。关于黑木,我猜,你到非洲来之前,你的朋友们一定嘱咐你要带一些黑木雕回去,对吧?

我点点头。黑木雕,是每个知道我要去非洲的人,在疟疾之后,第一个想起来的非洲物产。

黑大汉说,黑木树很沉,黑木枝干做成的鞭子,打人最疼。奴隶贩子专用黑木鞭子抽打奴隶,一下一下狠狠地打。一鞭子就被打得号叫的奴隶,马上被淘汰,没有人会出价买这种货色。如果抽了10鞭子,不哭也不躲避的,就会卖出一个好价钱。如果打到了20鞭子,那奴隶还是一声不吭的,价钱就会比10鞭子卖出的奴隶高两倍。这么说吧,奴隶能够忍受的鞭子数越多,就说明其身体素质越好,身价也会越高……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说,等一等,那我不愿意远涉重洋到美洲去,只要在抽第一鞭子的时候就哭泣,是不是就可以逃过这一劫?

黑大汉充满怜悯地摇摇头,估计认定我就是当奴隶,一定也是最笨的那一个。他说,你开头说得不错,拍卖时没有人买的奴隶,不会乘上航渡大西洋的奴隶船。但是,你后面想得就大错特错了。哭泣的奴隶会被奴隶贩子押回咱们刚才到过的地牢,没吃没喝地等着几天后的下一次拍卖。然后押上台,继续挨鞭子,看你什么时候哭。如果你马上又哭了,还是卖不掉,就再次押回地牢。这样用不了几回合,你就会活活地饿死,尸身随着下水道冲入印度洋。

我半天不语,想象着自己死在沤满粪便的狭长窄道里。

拍卖台在哪里?我催促他,以中断自己脑海中的恐怖画面。

拍卖台已经不在了,被拆毁了。桑给巴尔人也不愿人们总是记得这段历史。黑大汉说。

你是桑给巴尔人?我问。

他点点头说,是。很多辈子之前就是了。

我刚想提出我的疑问,他继续说,奴隶们被售卖后,就开始刚才咱们说过的三角航程第二程。他们被木枷和锁链拴牢,要在海上航行一个半月到两个月时间。这条穿越大西洋的海路被称为“死亡航线”。为了赚取更多的利润,奴隶贩子最大限度地利用船上的空间。所有的运奴船都超载,90吨的船载运390名奴隶,100吨的船就载运400多名奴隶。每个奴隶在船上能分得的空间有多大呢?只有5.5英尺长、16英寸宽。

我赶快心算。5.5英尺,大约合1.67米,16英寸,只有40.6厘米。多么狭小的空间,人挤得像带鱼。

黑大汉继续说,在船上,奴隶们一个挤着一个,躺的地方比棺材还小。他们完全没有自由,两人并肩锁在一起,右腿对左腿,右手对左手。空气污浊,饮食恶劣,淡水供应极度匮乏。由于船舱拥挤、潮湿,天花、痢疾、眼炎等传染病肆意流行。密闭的船舱空气闭塞,很多奴隶被活活闷死。

奴隶病了怎么办?我以前当过医生,对人们的病痛格外敏感。

黑奴得了病,就会被抛入大海,葬身鱼腹。黑大汉说。

我后来查了资料,1874年,有条“戎号”贩奴船,一次就把132个患病的奴隶抛入大海。被丢入大海的并不仅仅是患病的黑奴。如果谁敢于反抗或不听从奴隶贩子的指令,贩子们就会在大西洋上施加凶残的惩罚。鞭打算最轻的,砍头、挖心、断其手足、用绳索活活勒死,都是家常便饭。约有近一半的奴隶在途中死去。深不见底、一望无际的大西洋幽黑海水,不知掩埋了多少黑奴的尸骸!即使他们变成了森然白骨,也还是被锁链紧扣!

在长达四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奴隶成为非洲可供输出的“单一作物”,贩运奴隶成为非洲、欧洲和美洲之间规模最大、赚钱最多的行业。黑人背井离乡,漂洋过海,在捕奴、掠奴战争及贩运途中死去。每运到美洲一个奴隶,就要有五个奴隶死在追捕和贩运途中。这样算来,在捕捉和贩运中死去的黑奴人数,起码为实际卖到美洲黑奴人数的五倍。近代殖民主义的入侵打乱了非洲正常的社会发展进程,400年中,共有2亿多非洲黑人惨遭此劫。那时人们整天提心吊胆,活过今天,不知明天是否还能见到太阳升起。一旦被捕捉,马上就被套上枷锁赶到集市上拍卖,完全丧失了人的尊严。

马克思曾指出,非洲变成商业性猎获黑人的场所,是资本原始积累的主要因素之一,标志着资本主义生产时代的开端。黑奴贸易以及美洲的黑人奴隶制,又为欧美的工业革命积累了大量资金。可以这样说,资本主义的萌发从头到脚都沾满了非洲人民的鲜血。

看当今的欧美发达国家,享受着现代文明的生活,处处莺歌燕舞、花团锦簇。它们的资本原始积累的完成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发展,是建筑在非洲人民的巨大牺牲之上,是违背人类最基本的道德原则的。

黑奴贸易为欧洲殖民者筑起了花园一般美丽的城市,带来了经济的大繁荣,却把无尽的悲怆与凄怆留在了非洲故乡。非洲的社会经济生活遭此空前浩劫,百业萧条,人口锐减,文明衰落,经济倒退,田野荒芜,元气大伤。非洲变得脆弱和不堪一击,对外来侵略缺乏抵抗力。殖民者用“以非制非”的政策,拉开了非洲人打非洲人的序幕。非洲不仅在政治上失去了独立,在经济上畸形落后,也导致非洲部族间严重地互不信任,仇恨和相互争斗频仍,动不动就大打出手,甚至血流成河。

虽然说奴隶贸易现在已经终止,但它给非洲人民造成的心理上的重大创伤远远没有愈合。历史的遗恨仍在作祟,阻碍着非洲的团结和繁荣。

比如卢旺达的大屠杀。1994年4月6日晚,卢旺达总统哈比亚利马纳和布隆迪总统恩塔里亚米拉在赴坦桑尼亚首都出席关于地区和平的首脑会议后,同机返回卢旺达的首都基加利。飞机在机场降落时坠毁,两位总统和机上随行人员全部遇难。事发后,到底谁是凶手?胡图族和图西族两大部族互相猜疑,局势急剧恶化。胡图族组成的总统卫队绑架并杀害了图西族的总理和三名部长,同时组建了临时政府。之后,图西族反政府武装“爱国阵线”向首都进军。内战爆发,两派武装在前线激烈厮杀,胡图族极端分子在全国范围内大肆残杀图西族和胡图族温和派,实行种族灭绝政策。

胡图族和图西族是卢旺达的两大部族,分别占全国总人口的85%和14%。在欧洲人来之前,胡图、图西两个部族之间并没有什么矛盾。殖民主义者在卢旺达两大部族之间轮番制造矛盾,坐山观虎斗,埋下两家不和的种子。20世纪60年代以前,图西族占据统治地位,拥有绝大部分土地。1959年,胡图族掌了权,对土地进行重新分配,许多图西族贵族只好逃往邻国。部族之间开始仇杀,矛盾进一步加深,直到酿成短短百日之内,近百万无辜者被残酷杀害、200多万难民逃亡国外、另有200多万人流离失所的人间惨剧。

殖民贸易遗留下的恶果,不知何时才能在非洲大陆上荡涤一清!

我找到了一个贩奴贸易的黑名单,根据贩卖人口的规模排序依次是:

1.葡萄牙人

2.英国人

3.法国人

4.西班牙人

5.荷兰人

6.美国人

这是应该刻在历史耻辱柱上的名字。

中国从来没有参与过贩卖黑奴的勾当,这是中国和非洲建立良好关系的先天友善条件。但中国人对非洲黑人的认识,也曾非常无知。

在康有为的《大同书》里,记载了他第一次遇见黑人时的感受:“然黑人之神,腥不可闻。故大同之世,白人黄人,才能形状,相去不远,可以平等。其黑人之形状也,铁面银牙,斜额如猪,直视如牛,满胸长毛,手足深黑,蠢若羊豕,望之生畏。”那么,如何对待这些黑人呢?康有为开出的方子是:“其棕黑人有性情太恶,或有疾者,医者饮其断嗣之药,以绝其种。”

太偏颇了。

在桑给巴尔岛,海风习习,风景如画,但我始终内心冷得皱成一团。我目睹了人类近代史上,人与人之间最可耻、最卑劣的一页。

终于到了要和黑大汉分别的那一刻。我终于把心中久藏的疑问抛出。有一个问题,不知道可不可以问,对不起,可能会涉及您的隐私。

他把一侧的黑色浓眉扬了扬,说,没问题,你问吧。欧美的那套礼仪,我们可以不遵守。

我说,我觉得您对黑奴被贩卖这段历史,了解非常深入。我总感到除了这是您的工作职责以外,好像还包含另外的因素。谢谢您的渊博知识和对黑人的深厚感情。我想知道,这背后可还有点儿什么缘由?

他笑了笑,雪白的牙齿在热带阳光下闪烁,好像宽厚的唇里驶着一辆白色汽车。他说,我的祖先就是从非洲内地被贩卖到桑给巴尔岛的黑奴。他不愿远离家乡被埋葬在深海波涛或遥不可知的美洲旷野,就千方百计地逃出了黑牢。我不知道他忍受了多少苦难,东躲西藏最后总算留在了桑给巴尔岛上。所以,我是一个被贩卖过的黑奴的后代。